孫金貴
一
黑夜從四面襲來,我可以清楚地聽到我不太均勻的呼吸。從床沿上擠下來微弱的燈光可以勉強地照見我這幾張白紙,它是我好不容易從看守所老王那里要來的。我向他開口要幾張紙,他以為我要尋什么短見,特意找?guī)讖埲彳浀男殴{紙蹂躪了好幾下再給我。我怎么會尋短見呢?我是實在無聊,明天還要向組織交代我的行為,我不得不先打個草稿,免得自己氣憤又說不出半句話來。
月光拖下來長長的尾巴,把這間簡陋的二十二號房間明亮得像鍍了一層銀水。我不知道從哪里寫起,以前每次被老師要求寫檢討,我都不知道從哪里寫起,于是我寧愿老師要求我去受其它懲罰,或者直接罵我?guī)拙浠蛘咧苯由任叶?,寫檢討太他媽費腦子了。后來我寫得多了,包括后來向組織也寫了幾次,發(fā)現(xiàn)總能磨出幾句話來,頓時覺得這些耳刮子也沒有白白地消受。
這些寂靜的夜晚,我如透明的白熾燈,腦子里模模糊糊,只有幾根鎢絲還在持續(xù)地顯示著我是一個活物。這一切好像是受了父親的恩賜。
從我見到父親第一眼,我就沒有對他有半點好感。那是一個不算太熱的下午,我穿著一雙可以清楚看到腳趾頭的青布鞋,從學校的操場往家里跑去,我比其他同學都跑得快,因為太餓了,想起媽媽一定會給我頓一個月才吃一次的骨頭燉豆米。當我氣喘噓噓地跑到樓下,一個花盆從樓上摔下來,差點砸在我的頭上,我后退兩步,卻清楚地發(fā)現(xiàn)那是我家的花盆,母親花了五元錢從舊貨市場買來的,母親還與一個尖嘴猴腮的老板磨破了嘴皮,才在大雨交加的中午做成了交易。我撿起來爬上樓去。我家住在三樓,當然不是豪華的小區(qū),這方圓幾里都是平民,很多農(nóng)民工、地痞流氓、老弱病殘都習慣往這里擠。所以只要吵架,好像都能聽到回聲,那聲音可以傳遍街坊鄰居家的每一個角落,洗澡的、蹲馬桶的、睡覺的,都會像長頸鹿一樣把頭伸出來,那些大大小小的腦袋掛在窗臺上夾縫中一動不動。
誰都能想到,我家出事了。那個花盆是母親丟下來的,當然不是故意的,她費勁了干瘦的身體上所有的力氣,要扔去砸那個狼心狗肺的男人,也就是后來才知道他就是我的父親。我從那些一個個像看戲的人中間看到,這個男人端坐在床上,穿一件襯衫,黑色的。母親在一旁擦著眼淚,見到我伸出一個小腦袋,就飛快地跑過來,神情很恐怖,說道:“光子,快跑!”
我搞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但是那個男人像打了個寒顫一樣立馬向我撲來。我回頭就跑,我努力奔跑,風呼啦啦地從我耳邊吹過。要知道,我可是我們小學跑步的冠軍,老師說我跑起來像匹脫韁的野馬,但同學們更形象地說我像一條兇惡的野狗,我還是比較喜歡同學們的稱呼,雖然難聽,但是我喜歡野狗,沒有誰敢欺負它,惹毛了就是一口,一口就讓他們誤以為得了狂犬病,然后我就可以溜之大吉。做野馬有什么好,母親經(jīng)常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p>
我跑下三樓了,不知是誰倒在樓梯上的洗菜水差點讓我摔了一跤,但是我還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嘏艿搅寺愤?。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母親只告訴我快跑,沒有叫我跑去哪里,我一時拿不定主義,又想往回跑,但那個兇惡的男人可能會撲過來,于是我馬上打消這個念頭。
我在街上一路游蕩,游到清水河邊,看到人們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吃燒烤,我的口水像麻線那樣流下來,我舉起袖子順手把它擦掉。那是媽媽才給我在學校買的新校服,以前那件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我非常想去偷一塊雞腿,那塊在燒烤架上考得快要糊掉的肥雞腿。可是那個賣燒烤的大胡子胖哥可能是故意的,把他那個快烤糊的肥雞腿丟給他腳下的一條藏獒吃了。我有一種失去一條腿的感覺,頓時流下了眼淚。
我不能再游蕩了,此時天色已晚,霜風呼呼地吹著,清水河漸漸寂靜起來。我想,還是回家看看。我開始是小跑回家的,跑倒我們樓下,我開始放慢腳步,果然所有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只有幾家窗戶里透出暗黃的燈光。
我慢慢地摸到門邊,從快要破落的窗戶上先看了看,一燈如豆之下看見我母親蒼老的容顏,我的母親那時只有三十歲,或許是燈光的原因。但我太餓了,身體自然靠在干癟的門板上,把門咯吱推了進去。
“光子,你跑去哪里了?”母親走到前面來,把我扶起。我看到她淚痕還在。
我太餓了。“媽,骨頭燉豆米?!?/p>
“還有……”母親扶我坐下,解下書包,還有帶有泥濘的校服。轉(zhuǎn)身給我舀來一碗,我呼嚕呼嚕地吃完了。把碗遞給母親,她知道我還要來一碗。
“沒了,改天給你再煮?!?/p>
我不解,以前母親從來沒有說過這種話?!笆遣皇潜荒愠粤??”我傻笑。
“是的,我等不了你,我也想嘗一嘗自己的手藝?!蹦赣H和善地笑著。我后來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母親吃的,是我父親吃的。還好我當時沒有怪我母親,我覺得母親也該嘗嘗自己的手藝了。
我不敢問那個突然闖進我們家的男人是誰,為什么又和母親大打出手,現(xiàn)在又為什么沒有出現(xiàn)在家里面。
這一切都是后來我鄰居朋友告訴我的。當然我的鄰居朋友大多都叫我是一條兇惡的野狗。只有馬三不這樣叫我,因為別人總叫他綽號黑熊,他非常討厭這個綽號。有一次他在學校撿到三塊錢,他正要和我說一起去買米花糖吃,可是被我們鄰居朋友發(fā)現(xiàn)了,要來“有福同享”,馬三打死都不愿意,那些家伙把他摁倒在地,把他的校服褲子脫了,像傳球一樣在空中拋來拋去,還大聲罵他“臭黑熊”,他哇哇地蒙著光屁股哭。我非常憤怒,撿起身邊的一根棍子見人就打,有一個的頭被我敲了一棍子,起了一個亮堂堂的泡。
從此,馬三和我是兄弟。
馬三因為爸媽生病沒有去上學,就親眼看到我家發(fā)生的事情。他說我跑出去以后,那個男人一直跑下樓去追我,母親也跑下去追,很久才回來。有些失落,但是又在院子里吵了一陣,男人提著包就走了。
馬三聽見他父母議論,這個男人終于回來了,坐了那么多年的牢房,不知道是否改了那些陋習。
后來我才知道,父親這么多年一直在坐牢,但是關(guān)于父親為什么去坐牢,很多年后我才搞清楚。
父母吵架的第二天,母親突然不讓我去上學了,他讓我和她一起收拾東西。我們把能帶的都帶上,包括母親和我睡在一起所墊的破床單、爛被子,還有前一晚上母親給我洗了未干的校服。但是,我沒有帶走我覺得寶貴的東西,一個花了兩元錢才買到的奧特曼,我多么喜歡這只以為隨時都會發(fā)出威力打倒所有怪獸的奧特曼。那是馬三給我的,那天他撿到三元錢,其中兩元錢就是給我買了這個東西。
我離開這個住了九年的地方(母親說我們住了九年),孤零零地下了三樓,孤零零地走出院子,連馬三都沒有來送我。
但是馬三是我的兄弟,直到現(xiàn)在都還是,你看,他就睡在我身邊,月光透進來一些清涼的影子,稀疏地撒在他的臉上,像頭黑熊一樣打著鼾聲。
二
我和馬三在二十二號房間里一天除了睡就是吃,過得像豬一樣,但是我認為自己還是在思考的。我會把過去的日子理一理,像放電影一樣,時而讓我淚眼婆娑,時而又是獨自憨笑。馬三以為我瘋了,有時候他一個人木訥地看著我,或者直接給我說:
“光子,你的直接招了吧?!?/p>
“老子沒有錯,你別太慫了?!蔽乙Ьo牙關(guān),做出一副從不屈服的表情。我看不起馬三,從小被人家欺負,褲子都不知道被人家脫了幾回,只知道蒙著屁股哭。
現(xiàn)在馬三這個家伙長得胖乎乎的,但是慫樣不改。那天要是他再跑快點,也許我們就不會進這個二十二號房間了。我蒙著臉翻進吳老師家房間的時候,吳老師還在批改作業(yè),微黃的燈光從窗戶里透出來,但沒有任何動靜,我原本以為他已經(jīng)安靜地睡著了。于是我輕輕地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開鎖鐵絲,熟練地打開了他家的門,可不巧的是他還沒有來得及轉(zhuǎn)過身來,就從凳子上跌倒在地上,略微肥胖的他半天都沒有爬起來。我叫馬三趁機摁住他,我便進去翻了他的柜子。
我不是翻錢,我知道吳老師生活清貧,一個又快要結(jié)婚的寡漢子。我就是來翻他的結(jié)婚證,我想把他的結(jié)婚證撕成碎渣。但是沒有找到,這個胖子馬三就被吳老師壓翻在地,眼看快要摘掉他的蒙臉布。我就跑過去想一腳踢開吳老師,但是當我抬起腳的時候,我立刻意識到這帶來的嚴重后果,現(xiàn)在想起來,所幸我從罪惡的邊緣勒住了沖動的魔鬼。
我把吳老師推開,他像滾個煤球一樣滾在他的小火爐旁。這個冬天太冷,雖然白天總能看到一些微弱的陽光,但夜晚總是夾雜一些刺骨的冷風。我們奪門而出,被吳老師家的黃狗一路狂追,馬三跑得太慢,褲子被狗逮住了,我回過身去撿起石頭砸過去,他才逃過一命。
后來,我們順理成章地被派出所抓進來了,關(guān)在這里已經(jīng)五天了。
昨天那個老王問我為什么要偷結(jié)婚證,而且還是要撕掉。露出一口大黃牙壞笑地說:
“是不是和你媽結(jié)婚?”
天知道,老王說得那么準。
我不回答他,用眼睛費勁地瞪了他一眼,我為什么要說是費勁呢?我太餓了,自從進來以后,都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主要是馬三吃得太多了,我心疼他,我總是把一部分飯菜貢獻給他龐大的胃。
其實,關(guān)于我為什么要偷結(jié)婚證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開口。但是派出所的領(lǐng)導要求我必須如實說出來,不然還要呆幾天,我沒有關(guān)系,反正出去和待在里面沒有什么不一樣,可是馬三吃得太多,我必須送他回家。于是我只好如實地寫了以下的材料:我叫張光子,今年十六歲,是一個沒有爹媽的孩子。我那天晚上要撕掉吳老師的結(jié)婚證,是因為她要和我媽結(jié)婚。而我不想要他們結(jié)婚,撕掉他們的結(jié)婚證他們就無法結(jié)婚了。
我寫不下去了,把筆往桌子上一摔,胖子馬三嚇了一跳,起來傻看著我,我說:
“馬三,你想不想回家?”
“想?!?/p>
“慫貨?!蔽也恢澜酉聛碓撛趺崔k?這種迷茫的感覺不是第一次了,很多次我都能化險為夷或者總是閉著眼睛假裝事情會過去卻真的過去了,例如有一次,是我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母親把我送進這個馬場鎮(zhèn)中學。在學校里我經(jīng)常被人欺負,他們經(jīng)常說我是沒有爸爸的孩子,或者說我爸爸不是什么好東西。我有一次還和他們大打出手,親自將那個經(jīng)常喊我是一條野狗的楊天下打得鼻子出血。這個楊天下總以為自己真的是天下第一,可是才被我跳起來一拳加上一個掃堂腿就打敗在地上。后來,我被我的班主任吳老師叫去了辦公室,他嚴厲地批評我,他用精彩的語言對我說:“池塘里的魚兒你不去看,你卻要去打楊天下;花盆里的菊花你不聞,你卻要去整楊天下;教室里的地你不去掃,你卻要去整楊天下。你給我好好站在這里反思吧?!蔽颐鎸χ皯?,恨透了陽光毒辣辣地照在我臉上。
我回到教室后,同學們都在嘲笑我,尤其是楊天下,一副耀武揚威得意洋洋的臭臉。我冷靜地實施我剛才在窗子邊上思考很久才有的計策。我將我們班的水盆拿去打好水,滿滿的一盆冷水,再用兩個掃把搭在門上,把水放上去,穩(wěn)穩(wěn)地像正在捕捉一只將要進籠子的野雞。果然吳老師這只“野雞”進來了,一盆冷水從他頭頂灌下來,他立刻變成了一只“落湯雞”。
那次潑水事件后,吳老師生了一場大病,躺在我們鎮(zhèn)的衛(wèi)生院。他是一個性格孤僻的男人,從遙遠的地方跑來我們那里支教很多年了,我沒有看到他有什么親戚朋友,整天以校為家。母親知道是我在使壞,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頓。后來母親帶著我去衛(wèi)生院看望吳老師。母親做了一大碗骨頭燉豆米,但是那不是給我吃的。天哪,母親居然把我最喜歡吃的東西送去給吳老師補身體,以示道歉。
我和母親走進衛(wèi)生院,他單獨躺在一間病房,安安靜靜地,好像很冷,被子差點蓋到他的嘴巴上,輸液的管子插在他的身體上。感覺他蒼老了很多。我發(fā)現(xiàn)那一刻自己突然長大了很多,明白一個老師也有需要人照顧的時候。
母親叫我跪下來道歉,但是醫(yī)生叫我們不要吵。
后來,母親每天都去看吳老師,因為他的病情又加重了,高燒到四十度,咳嗽引起肺炎。我每天放學就去醫(yī)院,但我不喜歡或者是不好意思見到吳老師。
日子過得很平淡,白霜每天都照常打在上學的路邊草叢上,枯黃的樹葉快要掉光了。日子久了,我漸漸敢去看吳老師了,母親不再讓我給他下跪,我知道,那是吳老師原諒我了。吳老師要我給他讀文章,每天增加一篇,算是消磨他住院的時光。我沒有什么讀的,我不喜歡讀書,可心里實在不好拒絕,于是我開始給他讀語文課本上的文章,讀《我與地壇》,讀《我的叔叔于勒》等等,我讀完之后,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書可以讀了。我居然有些著急起來,我開始在班上同學哪里借書,甚至趁他們不注意偷偷地拿走。記得有一天,我必須要給吳老師讀18篇文章,我非常著急,我們那個小鎮(zhèn)不像以前我在的大城市,可以有浩如煙海的圖書館可以借書,這個小鎮(zhèn)太他媽窮了,根本沒有什么圖書館,連買書的小店都沒有。我想,書比較多的恐怕也只有老師了,于是我準備去辦公室找老師,可老師們都下班了,只有一扇窗子是打開的。我腦子一熱,就跳進去翻到一個老師桌子上的《中考滿分作文》,我高興極了,立馬就跳上窗子準備翻出來,可是,當我正騎在窗口上,楊天下就大吼了一聲:
“你個雜種,還偷東西?!?/p>
媽的,總有刁民想害朕。我跳下來撒腿就跑。
那天回到醫(yī)院,我認真地給吳老師念了十八篇文章。奇怪,吳老師沒有看我,微微閉著眼睛說:
“我好像讀過?!?/p>
第二天,學校里就傳著我是賊的謠言,沸沸揚揚。我知道這是楊天下搞的鬼,老子要捶死他。但是我還沒有想到怎么捶他的時候,他倒是想起怎么捶我了。就是在那天下午,他到校長那里告發(fā)了我,我們蒼老的校長知道我是頑皮鬼,實在不知道拿我怎么辦。問我為什么偷東西,我說偷書看。他笑了笑。說:
“你還會看書?”
“是的,我改邪歸正了。”
校長辦公室的窗戶上的小腦袋哈哈大笑,非常諷刺有力,像要震碎那些被呼出來的氣模糊了的潔凈玻璃。
我的腦海里立馬閃出一計,如果校長要當眾羞辱我,我就哪天到田里捉來一個癩蛤蟆,放在他的抽屜里,嚇得他當眾難堪??墒俏蚁攵嗔耍iL居然說:“要看書還用偷嗎?我給你兩本?!彼麖臅苌戏艘槐尽朵撹F是怎樣煉成的》,還有一本書夾雜在很多書里面,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抽出來,是一本《林海雪原》。我走出辦公室,陽光溫暖,也照在那些小腦袋驚訝的臉上。
放學的時候,楊天下領(lǐng)著他那幫難兄難弟騎著自行車堵在我去醫(yī)院的小巷子。他們?nèi)硕鄤荼?,巷子也窄,我不便施展我的飛拳和掃堂腿,他們就把我打得鼻子出血,還好我跑得快。
從那天以后,我就沒有給吳老師讀文章,他的身體也漸漸恢復。主要是我因為打架被學校叫回家去反思兩天,就中斷了給吳老師讀文章了。
就在我回家的第二天,吳老師就去到我家里。我家那里背靠懸崖,面前也是懸崖,一個房子孤零零地站立在山腰處,遠看就像一個失群的山羊,青磚細瓦,涼風肆掠,這是我從溫州回來時看到的第一印象。母親說,這是父親一輩子的杰作。
我當時不知道吳老師是怎么找到我家的,但是他給我送來了很多書,還有一封信。
我以為這封信是馬三寄來的,這個世上除了母親可能只有馬三會記得我了。
三
我不知道這些要不要寫在我的檢討里面,要是寫,我真的不知道要不要說這么多?,F(xiàn)在我有一種想要表達的沖動,可能是吳老師讓我讀文章的作用,我居然有種看清某種生活的能力。
可是馬三突然說道:“光子哥,你看過那些越獄的電影嗎?”
沒,老子哪有錢進電影院。“你什么意思?”
“我太餓了,我想出去?!?/p>
我很吃驚,這個慫貨居然敢有如此大膽的想象。
“你說,如何出去?”我試探了一下他。
光子給我說那些電影里越獄的方法有挖地道、挖墻壁、搬開窗戶的鋼條,或者裝死直接讓看管的工作人員進來后,就趁機沖出去。我想也只有這些辦法了,于是我們一個一個地推敲,挖地道和墻壁沒有工具,那些堅硬的墻壁根本不好下手,對于窗子上的鋼條,我們徒手是無法搬開的,別看馬三那么壯,其實長肉不長力氣。最后一個辦法好,裝死,可是跑不過子彈,哪怕我曾經(jīng)是全校跑步冠軍。
我和他在二十二號房間里轉(zhuǎn)了很久,看到天花板上安裝得有空調(diào)。我讓馬三把房間門用被子蒙上,然后站在他的肩上,居然可以挪動空調(diào),但是空歡喜一場,洞太小,我根本爬不上去,別說胖子馬三了,此路不通。
我們把注意力放在老王的身上。老王晚上值夜班,而且年紀大了,容易睡覺,外面有沒有其他人,我們就不知道了。
老王的身上也帶有一把手槍,時不時露出來給我們看,我和馬三就會很聽話地對他微笑。我決定實施我的計策,很簡單,讓馬三躲在門背后,手里拿著床單,我假裝還要幾張寫材料的紙,老王一定會給我找來。進門以后,他會意想不到我們這十六歲的孩子會做出他防不勝防的事情來。
我們的計謀果然很順利。老王傻不溜秋地拿著兩張信箋紙打著哈欠進來。馬三順勢就把他摁倒在地,我也順勢把他的槍卸下來,用馬三的皮帶把他捆在椅子上,用他剛剛拿來的紙揉成一坨塞進嘴里。
我拉著馬三瘋狂地向外跑,但是發(fā)現(xiàn)沒有一處可以出得去,我們躲在角落,又輕輕地爬上屋頂。這晚的月亮好亮,我好像一輩子都沒有看到這么皎潔的月光。
“馬三,你怕嗎?”我把頭轉(zhuǎn)向正在看星星的胖子馬三。
馬三說:“我不怕了,但是餓?!?/p>
我看到他一臉可憐的樣子,我想起我給吳老師讀的文章里有“望梅止渴”的故事,于是我發(fā)揮了我超常的遷移能力。
“馬三,你躺下就不餓了?!?/p>
馬三聽話地躺在冰涼的房頂上,他不相信地又說:“還是餓?!?/p>
我耐心地說:“我們躺下不動,不思考問題,我們的營養(yǎng)消耗得慢?!蔽乙蔡上聛恚檬种噶酥冈铝粒?/p>
“馬三,你看它像什么?”
馬三不理解。
“難道不像一個大月餅嗎?”我微笑起來。
他差點尖叫起來:“狗日的光子,你還有心開我玩笑。”
我笑了,我們都笑了。
可是他立馬又說:“不對,光子,應(yīng)該像你媽媽做的骨頭燉豆米。你看,那個月亮就是個大骨頭,那些星星就是豆米??禳c張開嘴吧?!?/p>
我驚奇于馬三的想象力,但是我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我們一起仰著頭看著漫天星辰。我問馬三:
“馬三,你還記得你以前送我的那個奧特曼嗎?”
馬三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記得,你走后,我翻進你家,好不容易才找到?!?/p>
“那你還放在身邊嗎?”我立馬爬起來。
“放在我家了,咋了,光子,你想要嗎?”
我哪里是想要,只是現(xiàn)在想起來,那是我童年里為數(shù)不多的珍貴物品,那代表的是一種偉大的友誼,讓我知道這世界上有些東西是值得懷念的。
“你放好就行。”
“那你躺好,不然消耗營養(yǎng)?!?/p>
星辰高懸,月光明朗。這座城市如河流一般的運作聲漸漸消失,那些霓虹燈漸漸閉上疲憊的眼睛,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被月光覆蓋的鋼鐵森林。我頓時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一陣陣寒風透進我們的衣服,我們繼續(xù)“望月止餓”的伎倆,麻痹不了我們的身體,但是可以慰藉我們的心理。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像我夢到的那兩個人。
我們肆無忌憚地回憶著我們的往事,比如我們讀小學的時候,馬三經(jīng)常被人欺負,那些調(diào)皮的男生總喜歡偷偷地向馬三的褲子里塞東西。班上的一個女同學專出餿主意,只要有男生向他的褲子里放東西,就給他一根棒棒糖,那些男生像餓狗搶屎一樣競相追趕著馬三。
其實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的褲子就是一個大問題。我個子高,跑得快,所以老師經(jīng)常讓我參加校運會。我記得最后一次參加校運會,我要上場了,可是我緊張得尿急,于是就去上廁所,可是那個校服褲子的褲帶被我系成死疙瘩了,解不開,我差點尿在褲子里了,我急中生智,跑去學校小賣部買了一把小剪刀??墒牵麐尩?,褲帶就這樣短了一截。我上場了,提著褲子都跑得第一,班主任是個女老師,非常激動,非要沖過來和我擊掌,還要做出擁抱的姿勢。我的褲子就這樣大公無私地掉了。我想到這里,仿佛和馬三同時進入夢鄉(xiāng)。
在夢中,風和日麗,那些萌芽的小草正在歡樂地大口大口吮吸著陽光,我的雙手拉著父母的雙手正在跳著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舞,音樂聲舒緩地拂過我的心靈,舞姿優(yōu)美,氣氛舒適。很多人都給予我們掌聲,包括吳老師,包括楊天下,包括看守所的老王和那個給馬三褲子里放東西的女孩子。
但是馬上地面顛簸,吊燈搖晃,人群分散,掌聲消失,我從睡夢中醒來。
老王橫著眼看著我們,他是彎著腰的。我以為他擋住了月光,我歪著頭看了看天空,月光早已不再,太陽正慢慢矗立山間。
四
我那天接到的那封信,真不是馬三寄給我的,從打開信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信封上寫著“張發(fā)奎”,寄件人地址是溫州市XX區(qū),但是沒有詳細的地址了。這個區(qū)就是以前我生活了九年的地方。我問母親,這人是誰?母親沉默了,她很久才說:
“你最好不要知道?!蔽覐哪赣H的臉上看到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我更加不解,于是我問吳老師,吳老師站到窗子邊,大口大口地吸著一支煙。
“他是你的父親?!彼麌@了一口氣。
我驚呆了,媽的,原來我是有爹的,可是為什么我都沒有見過,他到底去哪里了?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信,里面夾雜著褶皺得仿佛還有汗味的500元錢。信中寫道:
吾兒親啟:
為父知道,當你打開這封信時,你的內(nèi)心肯定會充滿著驚訝和怨恨。驚訝的是居然有父親的音信,而且是以這種方式給你說話;怨恨的是這么多年來我毫無音信,讓你在美好的年華失去應(yīng)有的父愛。我的內(nèi)心也多么的內(nèi)疚,我多想回到你和媽媽的身邊,可是我做不到。
兒子,我親愛的兒子,如果你能原諒我,我想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父親知道你是一個健步如飛的好小子,你一定會喜歡看馬拉松比賽,等我們見面,我一定帶你去看,哦不,最好是帶你去參加,你一定可以拿獎。
兒子,我要去干活了,愿你收到。
愛你的父親
x年x月x日
我認真讀了兩遍,竟然眼眶里有些濕潤。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對我說過如此貼心的話,頓時一股暖流奪眶而出。的確如他所說,我有驚訝和怨恨。這么多年你為什么不出現(xiàn),讓我和母親過著如此艱難的生活,很多人都罵我是一條兇惡的野狗。
但是他這封信有很多地方讓我費解。他在哪里?為什么說想回到我和媽媽身邊卻不能做到。為什么知道我跑步非??欤€要帶我參加馬拉松比賽?他干的是什么活?這一連串的問題我搞不懂。但是我讀出了一個估計正在飽受煎熬和充滿無奈的男人形象。
我有一種想去找他的沖動。
我把這個沖動告訴了母親,母親的雙手從洗衣服的盆子里抖出來。我早就知道,母親是不可能同意我的。但是我只要下定決心,我就一定會去做的。
我實在太想去尋找這個神秘的父親了。我把信封里帶來的錢偷偷拿走了。在一個夜晚,月光依然皎潔,我爬上了去溫州的火車。
來到溫州,我就去找了馬三。馬三初中沒有讀完就輟學了,與父母在建筑工地上做些零工。我在他家門口等了很久,他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從工地上回來。見到多年未見的我,心中非常激動,一身泥土灰塵掩蓋著肥胖的身體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我面前。
我說明我的來意后,他決定陪我尋找父親。
我想起一件事來,那年在我們屋子里和母親吵架后又追我的男人到底是誰?馬三在他父母那里打聽到,那就是我的父親。父親在這個院子和他們住了八九年,他們還是知道一些事的。我試著開始從馬三父母這里套些關(guān)于父親的信息。他們看我可憐,于是把父親的全部事情告訴了我。
據(jù)說,父親是我們鎮(zhèn)上的一名中學老師,因為與母親年輕時感情好,把本與母親訂婚的男人打了一頓,就帶著母親遠走浙江。在浙江的日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顛沛流離,所幸他識得一些文化,便在一家廠里做些銷售的職業(yè)。日子原本安定下來,可是有個夏天,剛住進這個院子不久,就發(fā)生了一件悲痛的事情。
有天晚上,父親邀約著一位朋友來家里喝酒,酒過三巡,大家都有些醉意。有一個男子看母親姿色不錯,炎熱的溫州使得女人穿得都很少,這個男子可能被酒精沖昏了頭腦,于是犯起渾來,硬是把母親推倒在床上。那時候母親正懷著我四個月了,身手不太利索。還好父親有些清醒,拿起身邊的酒瓶砸向那名男子的頭部,頓時頭破血流。父親沒有停下手,一拳一拳地砸在他的頭上。
母親在旁哭泣,等父親酒醒,才發(fā)現(xiàn)身邊躺著自己的朋友,是自己打死的。黑夜擠滿了屋子。
父親是主動投案的。警車來的時候,院子里擠滿了男女老少,有的在議論著父親是暴徒,是自找死路,有的對懷胎四月的母親投以同情的目光。
馬三的父母講到這里,都長嘆一聲,我咬緊嘴唇,不知道該不該哭出聲。在我的記憶力,母親過得非常平淡和艱辛。我不知道她懷著我如何生活,如何把我一步步拉扯長大。只是依稀記得,母親常常在夜晚帶著我去各個小區(qū)收廢紙,我坐在他的三輪車后面,她給我說大灰狼的故事,我總是打著瞌睡顛簸回家。
我又問馬三的父母:“我父親那天回來家里,是不是父親又刑滿釋放了?”
他父母說:“怎么可能,殺了人肯定判得重,據(jù)說那是他太想你們母子了,而且在牢里表現(xiàn)好,請求了很多次才被允許的,他在你家的時候,便衣警察在院子里盯著的?!?/p>
難怪我跑后就沒有追來。我又問:“為什么我媽媽沒有去看他?”
“一次都沒有去過,你媽媽總是責怪是你爸爸害了她?!?/p>
我和馬三在溫州城走了一天,都沒有想到辦法去見父親。
正當我們苦惱的時候,居然在街上碰到那個小學的班主任。很多年過去了,她還是那么年輕和熱情,見到我們高興極了,問問我們過得怎么樣,又把我們拉進一家奶茶店,非要請我們喝奶茶,我們覺得非常尷尬。
拿到奶茶,我都舍不得下口,可是馬三這個吃貨,像黑熊一樣幾下就吸得干干凈凈。
班主任聽到我們的經(jīng)歷和來意,都露出悲憫的表情。她決定幫我們?nèi)ケO(jiān)獄見父親。
五
回到鎮(zhèn)上的那天,陰雨綿綿,路上行人像斷了魂一樣。我和馬三孤零零地闖入這個幾天不見的小鎮(zhèn),就發(fā)現(xiàn)別人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馬三第一次來到這里,是我百般邀請他才和我一起來的。
我們路過中學門口時,楊天下的摩托車疾馳而過,可能是見到我們兄弟二人耀武揚威的姿態(tài)后心生懼怕了。我看著這所中學,高高地倚靠在山下,破舊的墻壁暗示人們這里已有些泛黃的歷史。我走近鐵門,正看到吳老師和一個學生在那里交談,那個學生還對他恭恭敬敬地鞠躬。我想起以前我把他搞成“落湯雞”的場面,也想起每天給他讀的書。
吳老師轉(zhuǎn)過身來時,我愧疚地離開了。
我和馬三爬上我家住處時,已是傍晚時分,煙霧繚繞中,我家的房屋像是空中樓閣。我的父親以前修這個房子肯定花了不小的力氣,看這些厚重的頑石,壘砌在墻上,碩大的木柱子,站立在中央。我突然感受到父親結(jié)實的肩膀和滾燙的汗水。
我記得那天我們在班主任的帶領(lǐng)下,見到他的時候,我第一次看清了父親的臉,瘦削得像干涸的土地,有著落木的枯黃,胡須像極了這滿山遍野的“辮子草”,在微弱的喘息中依然頑固地生長著。我驚訝于他的微笑,像生命在垂死邊緣里的淡然與絕望。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一些人的存在是多么的渺小或者偉岸。
他死死地看著我,不知道我是誰。他大概忘記了很多年前追逐我的那段經(jīng)歷,也許沒有忘記或者根本就沒有看清我的面容。也許他也在夜夜思念我的模樣而此時的我與他想象的大相徑庭。所幸班主任和工作人員的介紹,才使得他微微地眨了一下眼和輕輕啟動干裂的嘴唇。繼而是流下兩行清淚和哽咽且哭出的聲音。他把手伸到我面前的玻璃上,想要撫摸我的臉,可是玻璃太厚且冰冷,我沒有把臉伸過去。班主任被觸動得眼淚直流??次乙荒樐驹G,就過來拉著我的手,放到他的手上,雖然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
就這樣,我們掌心相合,四目相對,我仿佛聽到父親的心聲,蒼老而迷茫,充滿愧疚和希望。
離開監(jiān)獄,我和班主任道了謝,就邀請馬三和我一起回來。他說要看看我生長的地方。我們依然坐著搖搖晃晃的綠皮火車,穿過一座座城市和村莊,也穿過我們迷惘和荒涼的青春。
我們走進家的時候,母親正在洗頭,她以前枯黃的頭發(fā)經(jīng)過洗發(fā)水的作用仿佛變得烏黑光亮。我驚訝于這種特效的洗發(fā)水。
母親看到我們高興得忘記自己頭上還殘留著泡沫,喜極而泣。她可能找了我很久的?!澳憧苫貋砹?,我和吳老師找了你很久?!彼A艘幌?,眼里仿佛放出了光,我們還以為她想告訴我們什么好消息,或者問問父親的情況??墒欠路鹪僖舱f不出什么?!盎貋砭秃?,回來就好。”
我和馬三這晚上都沒有說話,卷在單薄的被子里寂靜地進入深夜。我的內(nèi)心是非常疑惑的,仿佛我正要面臨一場災(zāi)難。
我在我們家簡陋的衣柜里看到一件男人的衣服,我有這個衣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見到過。我們家除了我沒有別的男人,這是再清楚不過的。我為此還偷偷去問了母親,是不是她給我買了東西。她很堅決地說沒有買,哪有錢給我買東西,她連買個小豬的錢都沒有,明年過年依然殺不起過年豬。我惶惶不安,我明天想去鎮(zhèn)上旁敲側(cè)擊一下,我這點執(zhí)拗的脾氣上來,可能就徹夜難眠了。
第二天,我和馬三很早就來鎮(zhèn)上閑逛了。中學的鐘聲準時在云霧繚繞中響起,那些嘈雜的學生紛亂地進入教室,我好像聽到吳老師嘹亮的講課聲。楊天下的摩托車疾馳而來,穩(wěn)穩(wěn)地停在校門口,這位“遲到專業(yè)戶”又死性不改,校服是不可能穿的,看樣子可能剛剛把煙頭甩掉。我看到他,他居然向我壞笑。我問他笑什么?
“光子,吳老師要結(jié)婚了,你正好趕回來了,到時候給我?guī)c喜糖。”
我莫名其妙的,這雜種說什么鬼話,我怎么聽不懂?!澳阏f什么?”
“你裝吧。是不是出去幾天腦子有病啊?!彼f完怕我和馬三捶他,他迅速地跑進教室。
我心中的惶惑更加沉重了。我向空曠清冷的街道嘆了一口氣。
我們一直閑逛到傍晚,我有些不想回家,但是肚子是不會說謊的,尤其是馬三龐大又干癟的肚子想塞進了幾十只青蛙一樣呱呱叫喚了。我不能讓這位遠方而來的兄弟受了罪。
這晚我一直沒有和母親說話,母親倒是十分高興,我看她在銀白色的燈光下也顯得精神和年輕。那一縷縷的白發(fā)仿佛也在變成青絲,這種時光的倒流感并沒有讓我為之感到幸福,反而我有一種嫉妒之心和厭惡之情。我的母親應(yīng)該是蒼老而哀怨的,蒼老和哀怨應(yīng)該是她應(yīng)有的存在方式。如果她突然幸福了,我擔心她會無法適應(yīng),或許這是老天給予的一場陰謀,這場陰謀會先給她帶來甜蜜的好感,再帶來一場痛苦的災(zāi)難。我的人生可能再也經(jīng)不起災(zāi)難了,所以我無須與母親享受這甜蜜的好感。
夜晚的風吹得窗戶像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一樣瑟瑟發(fā)抖,瓦縫里透進來陣陣寒風。我家住在這高聳的山腰上,風像一群餓壞了的狼一樣正大搖大擺地向屋子里襲來,母親正如狼群要吞噬的獵物。她在屋子里燒起一個不夠溫暖的柴火堆,在火塘邊縫著紅色的毛線拖鞋。她總是微笑著,仿佛這是生活中一群群餓狼的天敵。
我睜眼看看馬三,他早已熟睡,我的雙眼也開始迷蒙。
迷蒙中,我看見母親穿著她那雙剛剛縫好的紅色毛線拖鞋,挑著一把紅色的傘,迎來遠方歡快的喇叭聲和鑼鼓聲,她始終微笑著爬上那鮮艷的花轎,我一路奔跑追趕,可是無論我跑得有多快,總是追不上這個如同浮在空中的花轎,我絕望地看到花轎落在一個簡陋的屋子前。屋子前擠滿了人,有中學里的學生。我看到我的同班同學齜牙咧嘴的笑,楊天下好像笑得快喘不過氣來,然后房間里走出來了一個男人,穿著整齊的西裝。
我驚出一身冷汗,空蕩蕩的屋子里,火塘已經(jīng)熄滅,冷空氣仍然從瓦縫里肆掠而下。
六
這天,我獲得了自由,像一只關(guān)久了的鳥兒一樣不知道了飛翔,不知道天空、森林和遙遠的地平線。我和馬三望著人群擁擠的城市,我們試著涌入人群。
可是,我們剛剛轉(zhuǎn)過看守所的大樓,我就看到母親挑著一把紅色的傘迎面走來,她還是始終微笑著,把每個步子都走得很沉穩(wěn)。
“光子,我來接你們了?!彼龥]有責怪我的口氣。
我不說話,甚至沒有用正眼看她。
她走近我,把手中的紅傘收起來。其實太陽不大,冬天的太陽只是顯得溫暖,可是以往不愛遮陽的母親也害怕起微弱的冬日暖陽了。
我生氣地望向遠方。
“光子,你一定很餓了,我看對面有一家包子店,我去給你們買幾個?!彼嶂t傘轉(zhuǎn)過身去,仿佛有什么使她忘記了一樣,頓了一下又轉(zhuǎn)過身來。
“光子,你想吃什么包子?”其實她是知道我喜歡吃肉包的,我們家里一直窮,能吃上肉包是一種幸福。
她見我把眼睛一直望向遠方,就寂然地走向了對面的包子店。
我遠遠地看著她微笑地和店員講價,陽光照射在她高挑的身材上,如同一個年輕的姑娘。
她轉(zhuǎn)過身來,手中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滿了包子和豆?jié){。她又害怕太陽照射住她的眼睛,于是撐開紅傘,那傘在眼光的照射中,顯得光輝耀眼。她正在迎面走來,正迫不及待地過國車道。
我把眼睛望向遠方。
我聽到車輛輪胎撕裂的摩擦聲,人群的尖叫聲,一個人砸在地上的凄厲聲。
包子滾燙地翻滾在我的腳邊,一把紅傘從空中飛舞而下。
七
我們把母親安葬在屋子旁,周圍種滿鮮花和蘭草。每個春夏秋冬都會迎來絢麗和芬芳,母親還是像那個純潔的姑娘,把每個日子都重新過得精致起來,只是我在外面她在里面。一生的苦難沒有打倒她,還不斷在黑夜里尋找種子的光,到她活得像自己的時候卻只能長眠大地。
我只能和吳老師在某些夜晚來守候她,給她端來一些豆米燉骨頭湯。吳老師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酒量卻逐漸遞增,總是給我嘆氣:“人啊,這一生……”
后來的日子我不知道怎么過。我的兄弟馬三回去了,吳老師仿佛漸漸老去,我只在月光滿地的夜晚想起父親,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
月光照在小屋上,像是要給予我活下去的脊梁。這些透明的夜晚,把我的每一天或者每一寸血骨都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