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是早期人類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形成的對自然、社會和自身現(xiàn)象的理解，人類常常采用原始想象的方式來觀察世界、理解世界和參與世界。從人類文明史來看，神話體現(xiàn)了一個地區(qū)、一個民族形成之初對宇宙運行、社會秩序和自身生活的認知，是一個民族原初而本真的文化基因。

神話是人類童年的想象

神話之“神”，是早期人類相信自然界存在異己的力量，決定著天地萬物的運行法則;社會也蘊含著巨大的力量，可以通過協(xié)作解決現(xiàn)實中的困境;人自身也有某種奇特能量，可以自我超脫現(xiàn)實的局限，獲得超越時間、跨越空間的本領(lǐng)。早期人類相信卻無法解釋清楚一些力量、能量、本領(lǐng)的來源，便將之歸結(jié)為“神”的創(chuàng)造、援助或啟示。人從何而來？天地如何形成？自然秩序如何運行？社會為何如此建構(gòu)？當這些問題無法解答時，人類便借助于對“神”的想象進行解釋，從而形成諸多天真而有趣的理解，展現(xiàn)著人類童年時期無拘無束的想象。

神話常以神或具有神力者為主人公。在神話想象中，神是世界的主宰者，靈是有神力的人，甚至有些人世間的英雄也被想象為具有某些神力，可以超越人類的困境。這些神力既可以是能力，也可以是心志，還可以是強大的情感。這些神或靈的存在，改變了人類的困境，解決了人類的苦難。如女媧煉石補天、大禹治水等，便是通過個人或集體的努力，拯救了人類的困境。這些神靈、英雄被神化之后，有的被當作民族的始祖神，如炎帝、黃帝成為中華民族的始祖;有的則被當作主管一方的神靈，如伏羲被視為青帝，協(xié)助大禹治水的共工后裔句龍被尊為社神，等等。

神話的情節(jié)常圍繞著神術(shù)和法力展開。女媧造人，便是通過想象來解釋人類的來源。女媧最初拿黃土造人，捏出了人的樣子;后來覺得累時，便拿藤條蘸泥土甩出泥漿形成人。其中捏出來的人便是富貴之人，甩出來的人便是貧賤之人。這種想象不僅解釋了人從何而來，而且說明了富貴貧賤的成因。這顯然是根據(jù)人捏泥人的實踐想象出來的，女媧之所以讓泥人形成人，是因為她有偉大的神力。

中國神話的人文理性

中華民族早在顓頊時期便通過“絕地天通”的宗教改革，擯棄了“天人相通”的宗教形態(tài)，不再用蒙昧的、原始宗教的想象方式解釋未知事物，而是采用人文的、理性的眼光審視生產(chǎn)生活中遇到的問題，積極主動地利用自身的力量去改造、去改良、去改革。

世界上很多地區(qū)的原始神話，常常發(fā)展成為早期宗教，原因在于人們要尋求到一個至高無上的神靈，來解決人世間的所有問題。人們祈求于最高神靈，試圖獲得所有福佑。中國的神話，更多采用“人為自然立法”的原則來解釋外部世界，站在人類視角來觀察、理解、思考和解決人自身遇到的所有問題，而不是乞靈于一個無所不在的神靈。

如在對宇宙形成的理解上，中國神話便想象出盤古開天辟地來進行解釋：“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盤古極長，后乃有三皇。”盤古不是萬能的神靈，也不是至高無上的主宰者，而是與人類同構(gòu)的一個具有神力的人，他以一己之力推成了天高地迥，這與其他民族的神話中至上神創(chuàng)造宇宙萬物的認知截然不同，體現(xiàn)出中華文化在形成之初，便確立了“人為自然立法”的觀念。

“人為自然立法”的觀念，還表現(xiàn)在中國神話常采用以己觀物、以己感物的方式理解世界，認為人與自然界同構(gòu)。如盤古死后“氣成風(fēng)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理”;而夸父死后，其手杖化為鄧林，人化入自然，得以永恒為山川大地。

在大禹治水的神話中，大禹也不是神靈，而是作為人間的英雄，率領(lǐng)部族歷盡千辛萬苦疏導(dǎo)洪水，平定九州。大禹治水的過程充滿著諸多神奇的情節(jié)，如鯀腹生禹、化為黃熊、涂山生子等，但其無畏無懼、三過家門而不入的人間英雄形象得到了充分強化。與其他民族的神話或宗教中人在自然面前無能為力，甚至不惜逃亡的敘述相比，中國神話并沒有形成“神靈為人類立法”的觀念，而是強調(diào)人如何順應(yīng)自然、利用自然與改造自然。因此，早期中國形成了諸多自然崇拜，卻沒有形成至高無上的宗教觀念。

中國神話的精神力量

神話的意義，是人類早期對某種自然或社會現(xiàn)象進行解釋，其常采用感性的想象來解釋未解、未知的自然現(xiàn)象。人類理解世界的方式有很多種，包括藝術(shù)、人文、宗教、科學(xué)等。神話采用藝術(shù)感性的方式進行想象，立足早期信仰形成知識體系，借助巫術(shù)的傳統(tǒng)形成體驗方式。可以說，神話形成于人類童年時代，是人類早期思維習(xí)慣的呈現(xiàn)，也是不同民族文化基因的展現(xiàn)。

在中國神話中，神靈常常被塑造為人類的保護者，與人類同心協(xié)力克服自然的困難。更多的具有神力和法力的英雄人物，在自然、社會的困境面前不是無能為力地順從，而是迸發(fā)出不屈服、不妥協(xié)、不氣餒的堅強意志。補天的女媧、舞干戚的刑天、治水的大禹、射日的后羿等，都是依靠自身的努力，克服困難，最終戰(zhàn)勝逆境和困境。

中國神話中的神靈和英雄具有巨大的神力，這些神力常常施用于改造自然的行動中，面對自然災(zāi)害不屈服、不畏懼。炎帝女兒溺于東海，便化成精衛(wèi)鳥，日復(fù)一日地銜西山的木、石，要填海以復(fù)仇;女媧在“四極廢，九州裂”的天塌地陷中挺身而出，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重新恢復(fù)了天地秩序。在中國神話中，沒有高高在上的救世主，所有人的命運不是上天安排的，而是人類靠自身力量，齊心協(xié)力戰(zhàn)勝困難，改變命運。

中國神話沒有其他一些國家的神話那樣發(fā)達，在于中華民族較早進入人文理性時代。中國主流文化不語怪力亂神，早期神話在后世的闡釋中，不斷被削弱其神異色彩。如“黃帝四面”的神話，孔子解釋為“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認為黃帝用四人治理四方，將神話歷史化。

中國神話主要形成于周代之前，以口耳相傳的方式流傳，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逐漸寫定為文本，《山海經(jīng)》便記載了大量的上古神話，《楚辭》中也有諸多神話的遺留。漢代之后隨著人文理性的增加，大量沒有被寫定的神話慢慢失傳了。而流傳下來的神話，被不斷豐富、加工和改造，成為后世文學(xué)、藝術(shù)的母題，形成了諸如沉香劈山、八仙過海、哪吒鬧海等民間傳說，寄寓著中國人民樂觀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也寄托著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

曹勝高，陜西師范大學(xué)國學(xué)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