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蓓,趙恩威
(寧波大學 外國語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語言的主觀性指自然語言在其結構及常規(guī)運作中,為言語主體提供了表達自我及其態(tài)度、信念的手段[1]102。作為主觀性的語言載體,主觀性標記通常默認承載了主觀性。發(fā)掘語言中的主觀性標記一向是主觀性研究的一項重要工作,目前已發(fā)掘出的主觀性標記包括情態(tài)、認知動詞、第一人稱代詞、時體范疇、指示語、語氣、強化詞、形容詞、副詞、否定、言據性、條件句、因果從句、話語標記等,涵蓋詞匯、語法、語篇等層面。不過,對主觀性標記的考察基本上是個案式展開的,這在無形中形成了個體觀的思想,即假定主觀性由個體成分所承載。鑒于此,本文擬以三個公認的主觀性范疇——情態(tài)、認知動詞、第一人稱代詞作為考察對象,對所謂的主觀性標記加以重新審視。
自Bally[2]將情態(tài)與主觀性概念掛鉤以來,情態(tài)一向被看作主觀性的核心表現形式。早期主觀性研究默認“情態(tài)=主觀性”,如Palmer 主張主觀性是衡量情態(tài)的基本標準,將情態(tài)句解析為[情態(tài)+命題]=[主觀+客觀][3];Lyons 直接將情態(tài)定義為“說話者表達對命題(或其所描述情景)的看法或態(tài)度的手段”[4];Bybee 等也將情態(tài)視為說話者態(tài)度的語法化表達[5]。
為了將情態(tài)納入主觀性范疇,一種做法是試圖論證相對客觀的道義情態(tài)同樣帶有主觀性。如Saeed 主張認識情態(tài)與道義情態(tài)均隱含言者判斷,區(qū)別在于前者是針對命題真實性的判斷,后者則是針對一個人應該如何行事的判斷[6]。對于傳統上稱作客觀道義情態(tài)的表達,張楚楚同樣將其看作主觀的[7]。在他看來,說出例(1a)時,說話者表達了對法律權威的認同及規(guī)勸聽話者勿觸犯法律的意愿;說出例(1b)時,說話者表達了對陶器在低溫下易損壞的自然法則的認同,隱含應對其加以保護的態(tài)度。
(1)a.If you commit murder, Charlotte, you must be punished.
b.Clay pots must have protection from severe weather.
該論斷似乎混淆了陳述句本身暗含的認同與情態(tài)詞傳達的主觀態(tài)度。說話者默認自己所說的話為真,陳述總是聲稱代表了說話者的觀點。其次,在客觀道義情態(tài)中說話者并非道義源,僅扮演著某種“代言人”角色,因此所謂的意愿性并非說話者個人的意愿。
另一種做法是將看似非主觀的情態(tài)排除在情態(tài)范疇外,認為道義情態(tài)根本不屬于情態(tài)范疇,或屬于偽情態(tài);動力情態(tài)不具有主觀性,嚴格上講不屬于情態(tài)范疇[8-9]。然而這類情態(tài)該歸入哪個范疇,又成了新的問題。另一方面,將說話者態(tài)度等同于情態(tài)的做法不僅對情態(tài)的定義不公允,也排除了其他表達說話者態(tài)度的范疇。參照情態(tài)劃定主觀性,無法保證視作情態(tài)的范疇均涉及主觀用法,更無法保證排除在情態(tài)外的范疇均涉及客觀用法。
鑒于“一刀切”帶來的問題,一些學者持更為溫和的立場,主張區(qū)分情態(tài)的主觀用法與客觀用法。Coates 區(qū)分了主觀道義情態(tài)與客觀道義情態(tài),認為道義情態(tài)的主觀性體現在表達說話者意愿的施為意義上[10]。據此,他將例(2a)與例(2b-2c)的解釋分別歸入主觀道義情態(tài)與客觀道義情態(tài)。另有學者主張區(qū)分主觀認識情態(tài)與客觀認識情態(tài)。如Lyons 認為主觀認識情態(tài)涉及說話者對事實的純主觀猜測,沒有數量上的掌握;客觀認識情態(tài)涉及說話者基于一定數量的掌握,對命題較有把握的判斷或推斷[4]。按此標準,例(3)中若說話者主觀臆測Alfred 未婚,則may具有主觀性;若Alfred 所在社區(qū)90 人中有30人未婚(但不確定是誰),則may 具有客觀性。
(2)You must leave at once.
a.I require/order you to leave at once.
b.The situation requires/forces you to leave at once.
c.The boss requires/orders you to leave at once.
(3)Alfred may be unmarried.
道義情態(tài)主客觀性的區(qū)分似乎缺少邏輯上的自洽性。Coates 所謂的主觀道義情態(tài)事實上涉及說話者充當責任及權威主體的情況,但這并非由其語言身份所賦,而是由其社會身份所賦。這與施為句的情況相當接近,因此不難解釋為何大部分顯性施為句可添加道義情態(tài)詞should,如I order that you close the door=I order that you should close the door。Lyons 關于認識情態(tài)主客觀性的區(qū)分混淆了說話者態(tài)度的表達與主觀臆測的無根據論斷。說話者對事物數量是否有把握似乎只能視為語境化解釋,并非情態(tài)自身意義的一部分。在情態(tài)使用中純粹的主觀臆斷是不存在的,若情態(tài)推斷不涉及任何客觀依據,高階情態(tài)與低階情態(tài)的選用便失去了理據(如 Alfred may be unmarried/Alfred must be unmarried)。
同時在認識情態(tài)與道義情態(tài)內部區(qū)分主客觀性,不僅難以站住腳,也容易抹煞兩類情態(tài)的本質區(qū)別。有跡象表明,在認識情態(tài)表達中,作為情態(tài)判斷主體的說話者必須在場。一個證據是“我應該已經走了”這類句子顯得難以接受(對比“他應該已經走了”)。顯性主語“我”同時充當了言語主體與行為主體,言語主體必須在場,而“走”的主體已經不在場,因此句子不可接受。正是基于此,Narrog 將認識情態(tài)視作指向說話者(speaker-oriented),即特定言語情景中的說話者在發(fā)話時的情態(tài)判斷[11]。相比之下,道義情態(tài)并不指向說話者,而是指向描述對象,可寬泛地視為命題的一部分。因此,兩者的句法表現大相徑庭,認識情態(tài)的判斷主體(說話者)通常與句子主語(行為主體)呈分離狀態(tài),而道義情態(tài)的道義源(能愿主體)通常與句子主語(行為主體)重合。即便道義源為說話者時,其所喚起的也是行為主體意義上的說話者。
再來對比認識情態(tài)與動力情態(tài)的情況。動力情態(tài)涉及主語的能力、意愿,指向的是句子主語(能力主體);而認識情態(tài)涉及說話者對命題真值的信念,指向的是說話者。同道義情態(tài)一樣,動力情態(tài)屬于事件情態(tài),涉及命題內轄域;而認識情態(tài)屬于命題情態(tài),以整個命題為轄域。一個證據是認識情態(tài)處于否定轄域外,接續(xù)否定時也只能解釋為一個弱化了的認識判斷。例(4)中的“不一定”表面上是對“一定”的否定,但仍屬于可能范疇,無法解讀為對情態(tài)判斷的否定,只能解讀為弱化了的情態(tài)判斷。相比之下,動力情態(tài)處于否定轄域內。例(5b)涉及對例(5a)中說話者所表達能力的否定,也否定了其所表達命題的真實性。
(4)a.你不用問,他一定去的。
b.你問問吧,他不一定去的。
(5)a.I can speak English.
b.I can’t speak English.這說明,動力情態(tài)屬于命題的一部分,認識情態(tài)則處于命題外。同道義情態(tài)一樣,動力情態(tài)指向的是所描述事件中的參與者,因此與說話者及當前言語情景沒有必然關聯。從這點來看,只有認識情態(tài)可視為指向說話者。綜上所述,在情態(tài)范疇中,只有認識情態(tài)具備嚴格意義上的主觀性,道義情態(tài)與動力情態(tài)則不具備。
盡管認識情態(tài)內在表達主觀性,但大多數語言中并未分化出獨立的認識情態(tài)范疇,而是與其他情態(tài)共享一套語言形式(情態(tài)的多義性)。如英語中must、may 兼有認識情態(tài)與道義情態(tài)用法,can 兼作認識情態(tài)與動力情態(tài)解釋。由于多義詞的具體釋義依語境而定,認識情態(tài)解釋總是需要參照特定語境。不少研究者主張認識情態(tài)的主客觀性并非一成不變,同一情態(tài)詞因語境而異可以是主觀的也可以是客觀的[4,10-13]。那么,什么樣的語境能夠賦予認識情態(tài)解讀?前期觀察發(fā)現,主觀性的解讀離不開特定主觀語境的烘托[14]。主—客近義詞/多義詞在分布語境上存在“主主—客客”分工傾向,即主觀性成分偏好主觀語境,非主觀性成分則偏好非主觀語境。如表主觀的“其實”需與否定、程度、預期等標記同現,表客觀的“其實”不可添加“我認為”等主觀性標記[15]。這一點反過來也成立,如主觀性弱的“并+否定”排斥主觀性強的警告、聲明、勸阻模式,主觀性強的“可+否定”則排斥主觀性弱的定語、賓語模式[16]。這說明主—客多義詞具體實現為哪種意義,是以搭配語境中共現成分的主客觀傾向為參照的。這一點對認識情態(tài)似乎也不例外。有跡象表明,可毫無疑問解讀為認識情態(tài)的表達總是帶有濃厚的主觀色彩。這種色彩可以是主觀性成分直接帶來的,也可以是基于說話者的推理造就的。例(6)中I suppose、I think表達的認識推斷與may、must 的推測義相得益彰,而抑制了其道義情態(tài)義;例(7)中must 與should 的認識義依賴于since 傳遞的溯因推理。
(6)a.I suppose he may be at work.
b.I think he must be crazy.
(7)a.He must be at home, since the light is on.
b.Since the ground is wet, it should have rained last night.
基于上述討論可以得出結論:認識情態(tài)具有明顯的說話者指向性,道義情態(tài)與動力情態(tài)則不具備,因此只有認識情態(tài)具備真正意義上的主觀性。然而,鑒于大多數語言中并未分化出獨立的認識情態(tài)范疇,情態(tài)詞具體作認識情態(tài)還是非認識情態(tài)解釋只能結合語境來判斷。即便是情態(tài)范疇中最具主觀性的認識情態(tài),其主觀性的實現同樣有賴于主觀語境的烘托。
作為表達個人意見、愿望及感覺的手段,認知動詞是說話者進行自我表達的重要語法手段[17-18],其主觀性不言而喻。典型認知動詞表達如I suppose that……、I presume that……,它們在結構上與命題獨立開來,在語義上表達了對命題的認識評判,傳遞了說話者對后續(xù)命題的態(tài)度。Benveniste 觀察到,說“我覺得”時,說話者是在描述自己的某種印象,“思維的運作根本不是語句描述的對象”[19]224。這一點從其與行為動詞的對比可見一斑。行為動詞的意義不受主語人稱的影響,而認知動詞的意義對人稱有選擇作用?!拔页燥垺薄澳愠燥垺薄八燥垺泵枋龅氖峭瑯拥那闆r;“你相信”“他相信”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我相信”則是在表達對后續(xù)命題的信念。在I believe the weather is going to change 中,真正的命題是the weather is going to change。Lasersohn 認為,think、believe 等認知動詞是以命題為論元的,說話者從自我中心視角做出斷言,即說話者本人構成了判斷主體[20]。盡管認知動詞在概念內涵上涉及認識評價,但其主觀性的實現有賴于主觀語境,包括第一人稱、一般現在時及主觀判斷句。
在概念內涵上,認知動詞趨近認識情態(tài),涉及說話者關于事態(tài)實現可能性的信念。兩者的區(qū)別在于認知動詞要求認識判斷的主體“登臺”,認識情態(tài)則不存在這一要求。從語義指向來看,認識情態(tài)的主觀性不受句法主語限制,常采用非第一人稱(如You must be crazy to speak to your boss like that)。而認知動詞尚未發(fā)展到這一步,其主觀性需借助顯性第一人稱主語來烘托。這說明,第一人稱與認知動詞在語義上存在天然的契合。如在I think 中,認識判斷的主體被置于臺上,表現出明顯的說話者指向性;相比之下,he thinks 并不指向說話者,而是指向行為主體。由于第一人稱是行為主體與認知主體的統一,因而可用于記錄自身的認識活動。相比之下,第三人稱喚起的僅有行為主體,是所描述事件的一部分,與說話者及言語事件并無必然關聯。因此,認知動詞的主觀性與主語人稱的選擇密切相關,主觀性并不獨立存在于認知動詞中,而是存在于其與第一人稱的結合體中。
有證據表明,[第一人稱+認知動詞]組合通常不再參與句子概念內容的建構。出于其語義內容的弱化,許多句法—語義操作對其不再有效,如不受否定、附加疑問句的影響,不支持后附敘實性陳述。由于該組合并不構成有效斷言,因此對附加疑問句沒有控制力[21-22]。例(8)表達的斷言僅存在于主句中,因此附加疑問句無法指向[第一人稱+認知動詞]結構,只能轉向主句。其次,該組合不受否定管轄。說I don’t think 時,我否定的不是自己的思維過程,而是主句的語義內容。這就是傳統上所講的否定轉移(transferred negation)[23]。因此例(9a)與例(9b)在語義上是等價的。另外,[第一人稱+認知動詞]結構不受敘實性句子副詞的管轄,指向的只能是主句的判斷。在例(10)中,I think 本身未受fortunately修飾,兩者一道構成了針對主句命題 the hurricane has already gone 的態(tài)度。這些證據表明[第一人稱+認知動詞]組合已失去命題內容,經歷了句法—語義的重新分析,因而不受各種命題操作詞的約束。
(8)I think that guy looks stealthy, doesn’t he?
(9)a.I think he is not a smart student.
b.I don’t think he is a smart student.
(10)Fortunately, I think the hurricane has already gone.
盡管第一人稱賦予了認知動詞特殊的句法—語義表現,但并非認知動詞表達主觀性的充分條件。同時存在的還有時態(tài)限制,即要求出現在一般現在時中。這一點與認識判斷嚴格依賴于發(fā)話時刻有關,即只能是在發(fā)話時刻由說話者自己作出的。Traugott 和Dasher 指出,判斷認識義的重要依據是對事態(tài)的解釋指向現在而非將來[24]。例(11)中has to 表達的是說話者在發(fā)話時刻的信念,had to 則是報道說話者過去的觀點,未必與其當前信念一致。說話者當時可推斷謀殺犯仍在,但現在他可能已經逃之夭夭。正因為過去表達的判斷與現在未必一致,認識判斷的有效性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時效性。
(11)a.Given that nobody has left the ship, the murderer still has to be around.
b.Given that nobody had left the ship, the murderer still had to be around.
對認知動詞而言,接續(xù)非一般現在時的時候通常轉向非主觀表達。一種情況是與過去時共現,如I thought he was the murderer, but it turns out not。此時句子宜理解為對原本猜測的否定,即便無后續(xù)句時也往往暗示這種猜測與事實相悖。漢語中通常將I thought 譯作“我本以為”(其實不然)。另一種情況是與進行體共現,通常用于向別人發(fā)出請求,如I was wondering/thinking if you could pass me the salt。此時句子更宜理解為一個弱化的斷言,從而收到委婉的效果。
盡管出現在第一人稱現在時中是認知動詞表達主觀性的必要條件,但并非充分條件。該組合通常偏好含主觀判斷的命題,充當其評價對象的命題往往是一個主觀的判斷,而非一個剛性的帶有客觀標準的命題。對比例(12a-13a)與例(12b-13b):
(12)a.I think that the food in that cafeteria is horrible.
b.? I think that the earth is global.
(13)a.我覺得卡布奇諾冰激凌很好吃。
b.? 我覺得地球圍著太陽轉。
另外,添加在不同類型的情態(tài)判斷上時,認知動詞的語義相應地表現出主客差異:
(14)a.You may skip school if you are really sick.
b.He may be at work.
(15)a.I suppose you may skip school if you are really sick.
b.I suppose he may be at work.例(15a)中I suppose 添加在道義情態(tài)前,更適合理解為一個弱化了的斷言,起到緩和語氣的效果。may 表示說話者的允準,而非主觀猜測,這使得suppose 的猜測義在很大程度上被懸置。例(15b)中I suppose 出現在認識情態(tài)前,與認識情態(tài)may 的猜測義相得益彰。
主觀性的本質在于對說話者“自我”的表達。第一人稱代詞一向被視為主觀性最基本的語言載體,因其直接編碼了作為主觀觀點主體的說話者。Benveniste 區(qū)分了句子主語與言者主語,稱“主觀性的基礎是由‘人稱’的語言學地位決定的”[19]224-230。 Kristeva 稱“話語首先意味著主體通過自身的言語參與到語言交際中去”[25]。 Scheibman 主張第一人稱代詞構成了對意見和態(tài)度最顯性的表達,將其歸入顯性主觀性范疇,而將其他主觀性表達歸入隱性主觀性范疇[26]。
不過,在嚴格意義上,三位學者所談論的第一人稱的主觀性過于寬泛,并非狹義的語義上指涉說話者的情況。說話者本身是一個多維概念,可以分化為發(fā)話主體、認知主體、交際主體、態(tài)度主體及行為主體。認知主體(概念化主體)的任務是對情景加以識解,發(fā)話主體則根據識解的結果對情景加以編碼從而用于交際,交際主體是語言作為交際工具的角色所預設的,態(tài)度主體涉及的是語義內容中編碼的說話者因素,行為主體編碼的則是說話者作為事件參與者的角色。主觀性作為“說話者‘自我’及其態(tài)度、信念的表達”[1]102,狹義上僅與態(tài)度主體意義上的說話者相關。第一人稱作為說話者的編碼化表達,可扮演多重主體角色,因此其出現與主觀性不能簡單劃上等號。若寬泛地將說話者編碼到語言中的情況均視為主觀性的表現,難免有放大之嫌。那么,什么情況下第一人稱才是主觀性的表現呢?
談及第一人稱,即是談及說話者的顯性實現形式,即編碼化的說話者“自我”,因此首先需要回答哪些主體可被編碼。作為認知主體的說話者處于前語言(概念化)層面,本身并未獲得編碼。當其充當認知上的參照點時,既可編碼也可不編碼,分別見Langacker 的經典例句(16a- 16b)。發(fā)話主體作為語言表達式的生產者[27],本身通常也不是語言編碼的對象,但在說話者的其他主體身份獲得編碼時也必然是預設了的。如例(17)中“我”是“打碎”的行為主體,相對于“你”來說是交際主體,同時也代表了發(fā)話主體的實時言語表達。作為事件參與者,行為主體意義上的說話者通常獲得編碼,但根據上下文可推導出時也可省略,如例(18)中“辦事”“出門”“加快步伐”“去”“回”的動作發(fā)出者均默認為說話者。作為交際主體的說話者既可編碼也可省略,如在祈使句中說話者(甚至聽話者)常略去不提,如“(我命令你)滾出去!”。態(tài)度主體作為主觀性的核心,通常并不獲得獨立編碼。在評價性表達中,說話者通常作為隱匿的態(tài)度主體而存在,如例(20a)。一個例外是與認知動詞連用的情況。如例(19)中“我覺得”表達說話者對后續(xù)內容的印象或評價,“我”同時充當了態(tài)度主體和發(fā)話主體。通??山柚拔矣X得/我認為”的形式補足態(tài)度主體,如例(20a)可補足為例(20b)。
(16)a.Vanessa is sitting across the table from me.
b.Vanessa is sitting across the table.
(17)對不起,我不小心打碎了你的花瓶。
(18)偶爾一個人上街辦事,剛出門便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匆匆去,匆匆回。
(19)我覺得這個餐館的菜難吃死了。
(20)a.這位演員的演技糟透了。
b.我覺得/我認為這位演員的演技糟透了。
需要特別指出,情態(tài)判斷的主觀性與第一人稱的出現并無直接關聯。主觀的認識情態(tài)通常與句子主語呈分離狀態(tài),因此例(21)中無論主語是I 還是he,must 的認識判斷主體均為說話者。相比之下,非認識情態(tài)通常與句子主語重合。即便當主語為第一人稱時,其所喚起的也是行為主體意義上的說話者。在例(22)中,can 表達的是事件參與者的判斷,而非發(fā)話事件中說話者的判斷。
(21)a.I must be crazy to think of swimming across the English Channel.
b.He must be crazy to think of swimming across the English Channel.
(22)I can only speak broken English as I am quite a beginner.
結合說話者的顯性編碼與主觀性的核心來看,第一人稱與認知動詞結合時才是明確表達主觀性的,這構成了第一人稱主觀性的凸顯條件。根據Almeida 和Ferrari 的統計,84%(322/382)的認知補語構式攜帶第一人稱主語,認知動詞與第一人稱共現屬于常態(tài)[18]116。兩者的天然聯系正是其共享的主觀性語義特征使然。有證據表明,第一人稱與認知動詞共現時,其語義凸顯發(fā)生了改變,從客觀指稱轉向主觀評價。如在I think中,I 在很大程度上失去指稱性,意義變得空泛,單純變成了某個視角的出發(fā)點[28]。另一方面,在該組合中,認知動詞的意義與句子成分意義存在分離傾向,不再表達字面上的認知過程,而是表達對后續(xù)命題的主觀估測。另有證據表明,為了回避[第一人稱+認知動詞]隱含的主觀性,新聞語篇與科技語篇中通常采用形式主語it 的替代說法,如It is thought/supposed……。從前面討論的認知動詞主觀性的不自足特征來看,兩者在主觀性的表達上互為補充。這一點并非偶然。主觀性對組合語境具有敏感性,傾向于出現在主觀語境中,這使得主觀性成分表現出明顯的“集群效應”[14],可彼此吸附成為一個語義整合體。事實上,[第一人稱+認知動詞]組合正是這種集合效應的鮮明體現。
作為認知語言學的一個重要概念,主觀性在當代語言研究中獲得越來越多的關注。語言中默認存在各種承載主觀性的成分,而對主觀性標記的考察基本上是個案式展開的,這在無形中形成了個體觀的思考方式,即默認主觀性由個體成分所承載。那么問題在于,所謂的主觀性標記能否視為主觀性的獨立載體?考察了三個公認的主觀性范疇—情態(tài)、認知動詞及第一人稱代詞,結果表明:情態(tài)不能簡單地與主觀性掛鉤,僅認識情態(tài)表達嚴格意義上的主觀性,其主觀性同樣依賴于主觀語境獲得凸顯;認知動詞與第一人稱主觀性在主觀性的表達上互為補充,該組合主觀性的實現依然需要高主觀語境的凸顯。概言之,這些公認承載主觀性的成分在語義上均表現出不自足的特征,其主觀性的實現有賴于主觀語境的烘托。這說明,主觀語境對主觀性語義的凸顯起著重要作用。這一限制在主觀性范疇中普遍存在,并非個別情況(限于篇幅不展開)。鑒于主觀性標記對主觀語境的內在偏好,需要進一步考察的是哪些主觀性傾向于集群在一起,這將需要借助語料庫標注手段,考察典型主觀性成分的分布與共現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