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勐
(浙江工業(yè)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4)
就多數(shù)作品而論,五四小說在知識分子題材領域所提供的,“與其說是‘形象’,不如說是‘感受’‘精神現(xiàn)象’”。耐人尋味的是,與其一脈相承,20世紀50-70年代的知識分子敘事中,知識分子形象亦每每“不是作為‘性格’,而是作為某種精神現(xiàn)象、人生感受的寄存者、體現(xiàn)者、表達者而存在”[1]。
“浪漫青年”形象便是其中的重要一例。“在上世紀的50年代,革命激情和‘小資’情調這種奇妙、和諧的結合”[2],曾是投身于革命的青年知識分子沉醉的境界。而“浪漫青年”恰可謂革命激情與“小資”情調這一奇妙的結合所孕育的寧馨兒?!洞髮W春秋》中的女主人公陳筱秋,《紅豆》中的江玫,“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林震,以及《公開的情書》中的真真等,皆可歸之于“浪漫青年”這一精神類型。
同屬“成長”中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譜系,《大學春秋》里的男主人公許謹亮相不久便儼然已成“近在眼前”的“現(xiàn)實中的英雄”[3];而陳筱秋卻始終純真未泯,難以“長大”,在文本中若隱若顯,猶如“夢中的少女”。她是山雨欲來的“夏日里的一場春夢”,是大時代的電閃雷鳴中驅之不去的一抹明媚。
小說中,用以表征白亞文、黃美云等大學生的“小資”思想的“于連”這一符號,則有意放大其階級本性;而用以表征筱秋“小資”情調的“達吉雅娜”形象,作者似更多地抽象其普適意義。作品對白亞文等的小資產階級思想意識的批判,態(tài)度堅決,毅然與之劃清界限;而對筱秋式的所謂“小資”情調的針砭卻姿態(tài)曖昧,看似無情卻有情。
與其說“達吉雅娜”連同其所表征的思想情感模式意味著青年知識分子青春期一時的多愁善感,不如定義為生命成長中永恒的詩性憧憬。
如果說,作者康式昭寄寓筱秋的經典能指是普希金長詩的詩魂,那么,王蒙在《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中映襯林震的同質化音符則是柴可夫斯基《意大利隨想曲》的旋律:“收音機亮了,一種夢幻的柔美的旋律從遠處飄來,慢慢變得熱情激蕩。提琴奏出的詩一樣的主題立即揪住了林震的心。他托著腮,屏住了氣。他的青春,他的追求,他的碰壁,似乎都能與這樂曲相通?!盵4]
林震,身份為“黨工作者”,品格氣質卻仍屬“浪漫青年”,給人以“單純”甚至“天真”的印象。他雖“像個愛幻想的孩子”,卻并非一味耽于幻想,耽于迷惘。如同其心儀的那首《意大利隨想曲》,微帶憂郁、迷惘的音質終究難掩樂曲那激越、進取的號角性主題,小說中,林震亦終于從迷惘與感傷中掙脫,勇敢地吹響了干預生活的理想主義號聲。
而以“想象總是好的,實際呢,就那么回事”回應的組織部長劉世吾,竟也是曾經的“浪漫青年”。他曾就讀北大,正如他對林震坦言的,“我和你一樣地愛讀書:小說、詩歌、包括童話”,喜歡過屠格涅夫,“一種清新的、委婉多情的調子”。然而,機關生活教會了他:機關干部“不適合看小說”。從此陷入那可怕的“就那么回事”的冷漠中。
《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有一處意味深長的倒敘,其分界恰以1949年為時間節(jié)點:20世紀40年代末正在北大當學生自治會主席的劉世吾猶在“夢想一種單純的、美妙的、透明的生活”;然則經過了疾風暴雨般的運動,劉世吾革心洗面,書生意氣、青春夢想連同革命激情所剩無幾,代之以不無教條化的世故、成熟。
黃子平曾以《“棄醫(yī)從文”的故事》為小標題,分析丁玲《在醫(yī)院中》何以執(zhí)意要將主人公陸萍身上的“‘文學氣質’作為正面的、明亮的因素加以強調”的用意,因著“這熱愛‘文學’的氣質分明意味著更多的東西:熱情、理想、對現(xiàn)狀的不滿、改變病態(tài)環(huán)境的決心和實踐等等”[5]。文中在對陸萍這一“醫(yī)院中新來的青年人”命名時,其實已聯(lián)想到同一類型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與其殊途同歸的命運。曾經,這知識分子特有的浪漫稟賦,還曾激勵過舊時代的林道靜、江玫們奮起反抗現(xiàn)實,追求理想;于今,當著新中國的社會生活被一體化、秩序化后,這自由不羈、易于促發(fā)某種難以駕馭的情緒的浪漫情思卻驟然顯得不合時宜。《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中,韓常新把小說《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藝師》還給林震時含沙射影地嘲笑他的那番話:“當個作家倒不壞,編得天花亂墜。”尤其是區(qū)委書記對林震的嚴厲批評“背誦著抒情詩去作組織工作是不相宜的”,皆可謂彼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背后依稀見出理想未泯的知識分子與現(xiàn)實的深刻矛盾。
近年來,在對“‘小資’情調”的反省乃至批判過程中,“浪漫青年”形象也不可避免的成了祛魅的對象[6]289。在批評家準確地針砭了這類形象青春期的幼稚、膚淺、過度單純等局限的同時,卻每每辭鋒失度,疏忽了這種浪漫主義氣質中的革命“本質”。
哲人有言:“對我們影響最大的書往往是我們年輕時讀的某一本書,它的力量多半不緣于它自身,而緣于它介入我們生活的那個時機?!辈堰@樣的一本書定義為“我們的精神初戀”[7]。借用這一界說,我們不妨把幾乎與共和國一起誕生的那代青年人在其生命極其純真的年代,對于同樣年輕的“革命”的那份憧憬與追求,命名為“精神初戀”。
“革命”,成為其激情投射的最初對象。雖然彼時尚未歷經現(xiàn)實更其嚴峻的考驗,亦少有理性更其繁復的升華,但如同“初戀”,那“永不復返的階段”,那一塵未染的癡情,自有它難能可貴的魅力。
20世紀20年代,蔣光赤的中篇小說《少年漂泊者》曾塑造了一個少年流浪漢形象。作者在卷首特錄舊作《懷拜輪》詩(通譯“拜倫”)為題辭:“拜輪呵!你是黑暗的反抗者;你是上帝的不肖子;你是自由的歌者;你是強暴的勁敵。飄零呵,毀謗呵……這是你的命運罷?”[8]然而,卻因著文化背景、審美趣味的隔膜,導致西方學者將其誤讀成一個“丑角”,認為他“不是一個傲慢的撒旦般的厭世者”。繼而又緣于海外漢學家李歐梵未曾閱讀原作,便在其著《上海摩登—— 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中采信了這一觀點,以致以訛傳訛[9]。忽視了作者之所以將其比附為“拜倫式的英雄”,恰是看重他雖為社會放逐,一度蓬頭垢面,自憐自傷,卻始終自由不羈地與命運抗爭,直至殉難的浪漫氣質。
20世紀40年代,路翎的創(chuàng)作中也尤為鐘情“流浪漢型”形象。他們無論以何種身份出現(xiàn),骨子里卻重合著同一的精神性格:“都驕傲于‘漂泊者’的那份‘孤獨’”,都竭力搏取“擺脫了小市民的鄙俗和農民的狹隘的較為闊大、較為自由的人生”[10]。偏愛每每使得作者不由自主地將這種特異氣質詩化了,讀者自不必質疑作品中那個兵士抑或鐵匠、游民何來如此這般的詩情,它“不是‘生活’”的客觀紀實,而是知識者向往精神漂泊、落拓不羈的主觀情思。
趙振開中篇《波動》雖公開發(fā)表于1981年,卻緣于1974 至1976年間初稿、二稿脫稿后,即以“手抄本”的形式在青年中廣為流傳,學者皆習于將其與靳凡的《公開的情書》等“潛在寫作”的代表作,納入20世紀50-70年代文學范疇予以論述[11]。有研究者因著像白華那樣偷盜為生的流浪漢何以能“參加一群干部子弟的聚會”,并愛上“典型的小資”肖凌等一系列疑慮,而推斷他是“落難公子”,“設想他過去生活里曾經有某種小資產階級背景”[6]314。如此臆測未免拘泥于人物的出身與生活經歷,卻疏忽了文學史中此類形象后每每寄寓的知識分子的移情。
“流浪”似是白華現(xiàn)實生活的寫照,又何嘗不是作者靈魂出竅,借此軀殼神游世外的隱喻。就此意義而言,“流亡”既是一個真實的情境,更是個象征的情境?!兹A不懼流浪甚至有點沉醉其中的精神特質,分明透露著幾分被放逐的“白洋淀詩歌群落”的文化氣息。一如作者創(chuàng)作小說前夕交往密切的那個被稱作慣于“打球、打架、流浪”的“大自然之子”芒克,“滿腦子都是浪漫的想法”,他從家里翻墻而出,與友人彭剛相約流浪去,“身上只帶了兩塊多錢。心中充滿反叛的勁,對家庭,對社會”。[12]作者自身亦行如浪子,一直被友人視為“精神的漂泊者”,后來流浪海外,最終棲居一方仍不舍身心漂泊中的那份美好。還有詩人宋海泉,緣于某次陰差陽錯的命運的捉弄,就此從其第一首詩《水鄉(xiāng)的流浪》開始,一個主題便始終回響在他的詩中,“那就是‘流浪’”。
為何要流浪?“也許是一個外在力量的驅趕,追尋那個已經失去的精神家園,也許是受到一個神秘聲音的召喚,去執(zhí)行一種朦朧的使命,或許只是在找尋真實的自我?!被蛟S什么也不為,就圖流浪能贏得體制外的自由、快活?!恫▌印分心嵌尾粺o突兀地插入的白華的街頭清唱,應是刻意為之:
流浪的小伙兒,
嘿,真快活!
踏遍了世界的山河。
在暴風雨中行進,
在太陽底下唱歌,
大地給我自由,
自由給我快活。
……
單純的歌詞始終閃爍著一種明朗的歡樂。隱含作者敘述至此突然忘情地僭越了流浪漢白華的身份,令其生出了一種至美的抒情,他“越唱越渾沉有力。似乎他和歌聲一起,穿過燈光和夜的帷幕,飛向另一塊天地”。這無疑賦予了白華之歌強烈的主體認同?;蛟S恰是因白華底層身份的敘述,方能唱出一代青年知識分子壓抑已久、野性未泯的心靈呼告;方能彌補高干家庭出身的楊訊與書香門第出身的肖凌種種難能體驗感受的困獸猶斗般的生命掙扎;方能寄托“白洋淀詩歌群落”性情深處神往流浪漂泊、自由自在的詩性氣質;以及作者身為特定年代的“地下”知識者身不由己卻又執(zhí)迷不悔的放逐情懷。白華借此特殊站位開啟了知識分子敘事中的別一向度。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不僅在白華身上嫁接了本根于底層、民間的生命的血性與強力,同時,還賦予了他知識者的主觀移情。不在乎身份的迥異,作者將自身最為刻骨銘心的一段人生遭遇與情感經驗移植給了白華。小說中,白華失去同是淪落人并因此相識于候車室中的“妹妹”的慘痛回憶,應是作者寫作前夕剛失去唯一的妹妹珊珊之創(chuàng)傷的留印。
對于喪妹之痛,趙振開在致友人的信中說:“如果死是可以代替的,我情愿去死,毫不猶豫,換回我那可愛的妹妹??墒菚r世的不可逆轉竟是如此殘酷,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有時我真想迎著什么去死,只要多少有點價值和目的。”[13]他還特意將小說《波動》署名“艾珊”(愛珊),獻給珊珊。反觀小說,當白華為給病重的妹妹買藥而去偷竊,被抓進派出所時瘋了似地哀求警察:“您咋罰法兒都行,打我吧,打斷這只胳膊吧,只要我能走。別關我,叔叔,???別,別, 我還有個生病的妹妹, 她快死了……”,五天后當他一被釋放就拼命跑回候車室找妹妹,卻人去無蹤,唯見墻角落她靠過的地方留有指甲刻下的幾句話:“哥哥,我想你!……”小說與現(xiàn)實同構著一種不惜犧牲自己、傾心挽回終又無力回天的絕望。
作者對白華偏愛有加,除卻將自身的情感經驗投射到他身上;還在其隱匿的黑暗世界里連同心靈的荒涼處,平添知識者心儀的詩情畫意:諸如夢中的星星,輕紗飄飄的白裙……。在白華“流浪”這一實相中,移入了知識者的興寄。
綜覽20世紀50-70年代小說所塑造的知識分子譜系,其中專業(yè)知識分子形象(專業(yè)知識分子概指埋首學院、醫(yī)院、研究院所及工廠,而背對社會、背對公眾站位的從事專門知識研究與技術工作的學者或科技人員)屈指可數(shù)。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中的陸曉平,這位留法歸來、在妻子李珊裳的鼓動下奔赴抗日根據(jù)地延安的醫(yī)生,自有他的小“道理”,“做客人和這個集團保持一個距離,可以自由一點”;勸其妻“你應付不了人事,就在家里研究學問”[14]。他時以客卿自居,只管行醫(yī),不介入社會。然而,許是作者在塑造時摻雜了個人對這一人物原型(即其前夫)的厭棄情緒,書中不僅寫其“不關心時事”,“不翻一翻報紙”,甚至說他“也不看一下醫(yī)書”,致使這個人物忝列專業(yè)知識分子形象群中,似有點差強人意。
較之陸曉平之委瑣,張德偉則更純粹。前者寫實,不無生活化,后者寫意。唯見他“一只莊嚴而溫和的面孔,那抿得緊緊的嘴巴”,“一副深沉、嚴肅和智慧的神情”。獨自個僑居國外,不厭枯寂而單調的生活,“把生命沉在科學研究里”。他是作者身在窯洞、未能了卻的想將來再“去歐洲研究一點學問”的夢的寄托,是心造的幻影。雖然婚姻失敗后,珊裳那么渴望見到德偉,卻又覺得值此戰(zhàn)爭沒有結束、全國正待解放、生活猶艱苦之際,不能出于一己之私,而妨礙其沉醉科學。如是,遂留下一線假若德偉回歸新中國后會怎樣的懸念。
靳凡《公開的情書》中塑造的那位漂洋過海,在美國獲得了電機博士學位的鄔叔叔歸國后之遭際,適能解答上述懸念與問題。鄔叔叔解放后在某電機廠擔任總工程師,他真心地熱愛祖國,熱愛新社會,熱愛黨,信奉黨;卻被打成“資產階級反動權威”。可他反倒傷感、虔誠地自認,“我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17]。
伴隨著以鄔叔叔為表征的老一代專業(yè)知識分子偶象的倒塌,老久、老邪門這一代“新人”踩著前輩的鋪墊赫然崛起。
老久是作者在小說中著力塑造的科學工作者。他似乎命定是應著那“20世紀科學技術革命”大任而降生的。早在孩提時的作文中便“已經開始為新的科學思想激動了”,敏感到有“一種偉大的事業(yè)”——科學在召喚;大學時盡管學校停課,卻反而促成了他與老邪門等同學的獨立思考,探索學習。從立志學科學出發(fā),到不得不暫時疏離課業(yè)轉而直面現(xiàn)實、思考現(xiàn)實;從現(xiàn)實的痛苦追溯到理論,又從哲學理論的云端回歸到它的基礎——科學。與其說,迂回探索最終還是繞回到了起點;不如說這一波三折恰似老黑格爾所謂的三個回旋,于正—反—合中完成了老久的成長史。
盡管老久顯然是作者的至愛,為此不惜筆墨傾情美化他,甚至借真真之口稱譽他為“從頭到腳用純鋼鑄成的英雄”,“自覺地赴湯蹈火,力求喚醒年輕一代走向新的生活”;但不無遺憾的是:一卷終了,他依然是“一個虛幻的人”,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不知道你是什么樣子”——形象模糊,屬于他自己的“只有高傲的思想”。
是的,老久敏于言,拙于行。由于作者的縱容,在其身上,知識分子的宏大敘事已放大至極致:“從遙遠的古代到人類的未來,從社會到個人生活,從哲學到文學”,但見其凌空蹈虛,放言縱論,滔滔不絕,勢不可遏。而其中尤為凸示、反復強調的詞語便是“科學”及其偉力、能量:
近十幾年來,涌現(xiàn)出一些強大的科學思潮。它們正在以怎樣的力量向未知世界伸展呵!如果我們沉溺于束縛住我們的那點小天地,就根本不可能理解歷史落在我們肩上的使命,也想象不到時代在如何逼迫著我們親愛的祖國迅速強大起來……
走向虛無主義是代代青年的思想潛流。它出現(xiàn)在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后的幾年,這并不奇怪。他們沒有掌握真正的科學思想。
必須用科學來改造我們的哲學 ……用現(xiàn)代科學對過往的哲學思想作一番清算。
科學給我們以力量。是時代使我們意識到,只有掌握和應用世界上最新的科學思想和科學成就,用它們來考察以往和目前的一切事變,才能得出正確的答案。
老久言必稱“科學”,即便在寫給真真的每一封情書中,他也毫不遮掩地坦言:“我愛科學,科學需要熱情,熱情是你的特點,所以我強烈地愛你”,直陳其體認的愛情的意義不過是它能成為科學的催化劑。在與真真的通信中他無意謀求科學秉賦與人文藝術氣質的對話交融,卻將戀愛視同為“戰(zhàn)爭”,念念不忘“這是一個人的性格和思想對另一個人的征服”。而他口中的“熱情女神”真真,在君臨一切、至高無上的科學(包括儼若“科學”化身的老久)面前,亦注定被征服,由“女神”淪為科學的婢女。
將科學凌駕于哲學、政治、藝術、道德、情感以及一切社會文化價值之上的老久,迷信科學能解決一切積重難返問題的老久,不僅是勉力反撥“文革”蔑視知識、禁錮思想、踐踏科學時潮以致矯枉過正的潛流的表征,也可謂新時期伊始尊崇科學思潮的人格化。作者在修改后來公開發(fā)表于1979年《十月》雜志上的小說二稿時,欣然擁抱“我們民族歷史上最燦爛的科學的春天”[16],并情不自禁地后置了“科學主義”這一不無超前的歷史預設。雖則如是未必盡然契合1970年知識者的思想情境。
顯而易見,老久既是“文革”初的先知先覺,亦可謂新時期的后置后見。矯枉過正與應時趨新這兩種不無偏至的合力疊加在一起,致使作者不無夸張地將老久符號化了,而老久又將“科學”本質主義化。
追根溯源,舶來于西方的現(xiàn)代科學原本只是一種工具理性,然而當它在激進意識形態(tài)光環(huán)漸次解魅的語境中引入中國后,卻被部分覺醒了的知識精英奉為精神信仰。將自然科學標準充作哲學的原則,用自然科學的方法論審視一切問題,包括社會問題;忽視了自然科學技術滯后的深層,政治觀念、人文精神及社會發(fā)展理論之問題重重等因素。科學功能被夸大、泛化,如同老久們所奢望的:“新的科學思想顯示的作用”,勢必“使舊世界觀解體,沖破宗教教義,偏見和各種傳統(tǒng)觀念”,實現(xiàn)思想解放。自覺不自覺間,科學串演起了啟蒙民眾的新意識形態(tài)主角,在突破其時“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政治理論、思想束縛的同時,卻又營構了“科學萬能”的新神話。
恰如老久實為科學主義的化身,撥開作者神往的“科學神話”的炫目光圈,隱約可見與之疊影的20世紀80年代科學啟蒙、理論高蹈、頭重腳輕,以致懸浮于觀念的虛空的“知識分子神話”的端倪:將青春的激素與觀念的迷魅融合起來,并將所有抒懷與青春的沖動升華到獻身科學的瞬間高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