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志軍

(天水師范學院 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甘肅 天水 741000)

南北朝時期，北中國除傳統(tǒng)的十六國之外，氐族楊氏在隴右地區(qū)曾建立前仇池國(296-371年)、后仇池國(385-442年)、武都國(443-477年)、武興國(477-545年)、陰平國(477-581年)五個相連的地方政權(quán)，歷三百八十余年(1)關(guān)于仇池國的立國時間，學界有不同觀點，張維《仇池國志》認為從漢獻帝建安中楊駒始居仇池，至陳太建十二年(580)陰平國楊永安亡國，共386年；李祖桓《仇池國志》認為自漢建安元年(196)至梁承圣元年(552)共333年。筆者認為氐族雖自漢建安中已居仇池，但其建國應自晉元康六年(296)，楊茂搜“自號輔國將軍右賢王”始。。一個由氐族建立的地方割據(jù)政權(quán)，在政局動蕩、干戈不息的混亂年代，竟然能如此長久地生存下來，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遺憾的是，關(guān)于仇池國文學的研究至今仍是一片空白。仇池國雖不是中國文學的大國，但不可至今無論，本文首次對仇池國文學進行研究，以期填補我國民族文學研究的一個空白。

一、仇池國文學的歷史建構(gòu)

魏晉時期，仇池國夾乎大國之間，舉步維艱。仇池國文學的產(chǎn)生和隴右的地理環(huán)境、區(qū)域文化、周圍諸國的外交、戰(zhàn)爭等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理順了一代文學和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以及仇池國文學的產(chǎn)生途徑和要求，那么，仇池國文學的藝術(shù)發(fā)生和歷史建構(gòu)情況也就大致可知了。

(一)仇池國文學發(fā)生的地理、人文環(huán)境

仇池國所據(jù)的隴右地區(qū)海拔在1200～2000米之間，降雨量在800～1000毫米之間，為河谷性亞熱帶氣候，境內(nèi)高山峽谷、高原盆地縱橫交錯，降雨充沛，氣候溫和。氐族人民很早便在這塊較為豐饒的地區(qū)生活居住，“氐俗能織布，善田種，畜養(yǎng)豕、牛、馬、驢、騾”[1]8?！赌鲜贰ひ孽鰝飨隆酚涊d氐人“地植九谷，婚姻備六禮，知書疏，種桑麻，出岫絹布漆蠟椒等，山出銅鐵”[2]。氐族楊氏秦漢以來世居隴右，十六國時期，氐族不但種植各種糧食作物，且種桑麻，養(yǎng)豬、牛、馬、驢、騾各種家畜，物產(chǎn)較為豐富。仇池地勢異常險要，“仇池地方百頃，因以百頃為號，四面斗絕，高平地方二十余里，羊腸蟠道，三十六回。山上豐水泉，煮土成鹽”[3]2403，可謂自給自足、易守難攻的天府之地。北朝戰(zhàn)爭頻繁、災民遍地，仇池國卻相對富庶，“四方流人以仇池豐實，多往依附”[4]3173。楊茂搜徙居仇池后，“關(guān)中人士奔流者多依之，茂搜延納撫接，欲去者則衛(wèi)護資遣之”[3]2403；楊玄“雖為蕃臣，猶奉義熙之號。善待士，為流、舊所懷”[3]2406。于是，隴右各族流入仇池者為數(shù)不少，仇池成為漢、氐、羌等多民族雜居之地，人口的大量流動為氐族的民族融合和漢化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時，仇池統(tǒng)治者又積極吸收漢文化，史載元嘉十三年(436)，“氐王楊難當自稱大秦王，改元建義，立妻為王后，世子為太子，置百官皆如天子之制”[5]1482。蕭齊王朝曾將“《五經(jīng)集注》《論語》今特敕賜王各一部”[6]1033?！柏到迨罉I(yè)之資，胡因倔起之眾，結(jié)根百頃，跨有河西，雖戎夷猾夏，自擅荒服，而財力雄富，頗尚禮文。”[3]2418由上述可以看出，仇池國盡管處于邊遠之地，地理環(huán)境特殊，境內(nèi)多民族雜居，但其自然條件相對優(yōu)越，幾任國君均能禮賢下士，愛護民眾士卒，崇尚禮樂文化，境內(nèi)有著濃郁的漢文化氣息，這些因素共同鑄就了仇池國的文化氛圍，孕育于其中的仇池國文學自有其特殊性。

(二)仇池國文學與戰(zhàn)爭

仇池國地處隴右，國小民少，夾乎南北方大國中間。境內(nèi)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既是南朝進行北伐的前沿地帶，又是北朝南下入蜀的門戶，故當時南北方政權(quán)都想將其占為己有。仇池國“東接漢中，南接梓潼，北連天水，西接陰平，背秦面蜀，對漢中、關(guān)中和益州都構(gòu)成一定的威脅”[7]，仇池乃“南秦之根本，守御資儲，特須豐積；險阻之要，尤宜守防”[8]1233。楊氏政權(quán)真正以國家形態(tài)正式出現(xiàn)在中國政治舞臺是在公元296年。這一年，楊茂搜為避齊萬年之亂，率部族四千余家，由略陽還居仇池故地，建立了前仇池國。此后，氐人楊氏建立的仇池國隨著中原政治大潮歷經(jīng)多次大起大落。在南北方大國相互攻伐、戰(zhàn)亂頻繁之際，仇池國是各強國“遠交”的對象，前秦皇帝苻堅、北魏主拓跋燾、劉宋、蕭齊王朝都曾將女兒遠嫁仇池，以尋求政治聯(lián)姻。一旦諸強國之間邊境相對安定，便會抽身攻伐仇池。因此，仇池國在其歷史進程中經(jīng)常處在重兵壓境的狀況之下，頻遭血光之災。仇池國歷史上曾經(jīng)被幾次滅國，但又幾度復起。頻繁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使仇池國文學的形式主要表現(xiàn)為軍國文書、露布等，還鑄就了其剛健尚武的民族精神。

(三)仇池國文學與外交

楊氐政權(quán)憑借仇池天險，在南北大國的夾縫中生存，竟能綿延三百余年，開創(chuàng)了立國時間比唐、宋、清代還要長的歷史，不能不歸功于其靈活的外交政策。元嘉十一年(434)，楊難當向劉宋王朝請和，作《遣使謝罪表》;元嘉十八年(442)，楊難當趁劉裕北伐無力西顧時，領(lǐng)兵大舉入蜀。劉宋王朝朝野上下均認為楊難當背信棄義、首鼠兩端，應該討伐之，于是大舉進攻仇池。楊難當兵敗后，只得逃向北魏，展開外交斡旋。北魏拓跋燾亦想借此機會控制仇池，在與劉宋王朝的角逐中爭取有利地位，便親自出面接見楊難當，并聲言一定會派兵支持楊難當復國。南北方大國相互爭奪對仇池國的控制權(quán)，使仇池國的外交呈現(xiàn)出靈活務實、審時度勢、主動性強和外交方式多樣等特點。史家謂“楊氏兵精地險，境接華漢，伺隙邊關(guān)，首鼠疆場，遂西入白馬，東出黃金，乘晉燾之捷，構(gòu)圍涪之釁，規(guī)吞黑水，志傾井絡”[3]2418。這正說明仇池國主善于利用南北各大國之間的矛盾，采取靈活多樣的外交方式來保全和壯大自己。氐人在南北大國的夾縫中縱橫捭闔，非常重視外交努力，多邊外交場合既是仇池國立國自存所必須，也是影響仇池國文學的重要因素之一。

二、仇池國文學家考

仇池國不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大國，但一代文學不可至今無論。由于古代史家華夷有別的傳統(tǒng)觀念，對楊氐仇池政權(quán)屢以“氐賊”呼之，不少奏疏、表等文字無記載，具體情況十分茫然。然從史家“財力雄富，頗尚禮文”[3]2418的記載來看，仇池國地域廣闊，文化發(fā)展迅速，一代文學斷不至于一片荒漠。今據(jù)《仇池國志》《魏書》《宋書》《南齊書》《資治通鑒》諸書記載，對仇池國表現(xiàn)出文學才能者考述如下。

(一)楊曼

《晉書》卷一〇三《劉曜載記》載：“黃石屠各路松多起兵于新平、扶風，聚眾數(shù)千，附于南陽王保。保以其將楊曼為雍州刺史，王連為扶風太守，據(jù)陳倉，……秦隴氐羌多歸之。曜遣其軍騎劉雅、平西劉厚攻楊曼于陳倉，二旬不克。……(太興)三年，曜發(fā)雍，攻陳倉，曼、連謀曰：‘諜者適還，云其五牛旗建，多言胡主自來，其鋒恐不可當也。吾糧廩既少，無以支久，若頓軍城下，圍人百日，不待兵刃而吾自滅，不如率見眾以一戰(zhàn)。如其勝也，關(guān)中不待檄而至；如其敗也，一等死，早晚無在?！毂M眾背城而陣，為曜所敗，王連死之，楊曼奔于南氐?！盵9]按：李祖桓云：“南氐，氐種之居陳倉南者，即仇池楊氏也?！睏盥鼮樨底鍡钍希@系能文者。

(二)楊大眼

楊大眼是楊難當?shù)耐鈱O，勇力過人?！段簳肪砥呷稐畲笱蹅鳌份d：“楊大眼，武都氐難當之孫也。少有膽氣，跳走如飛。然側(cè)出，不為其宗親顧待，頗有饑寒之切。太和中,起家奉朝請?！笱邸闱踩俗x書，坐而聽之，悉皆記識。令作露布，皆口授之?！盵8]1633-1636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二年(498)，楊大眼與王肅、奚康生等率步騎十八萬救渦陽，宣武帝景明元年(500)，齊將裴叔業(yè)舉壽陽(今安徽壽縣)來降，楊大眼為孝文皇帝造像，詳見《楊大眼為孝文皇帝造像題記》(2)《楊大眼為孝文皇帝造像題記》今存河南省龍門石窟。云：

夫靈光弗曜，大千懷永夜之悲；玄蹤不遘，葉生含靡導之懺。是以如來應群緣以顯跡，爰暨□□，□像遂著，降及后王，茲功厥作。輔國將軍、直閣將軍、□□□□、梁州大中正、安戎縣開國子仇池楊大眼誕承龍曜之資，遠踵應符之胤，稟英奇于弱年，挺超群于始冠。其□也，垂仁聲于未聞，揮光也，摧百萬于一掌。震英勇則九宇咸駭，存侍納則朝野必附。靜王衢于三紛，掃云鯨于天路。南穢既澄，震旅歸闕，軍次□行，路徑石窟，覽先皇之明蹤，睹盛圣之麗跡。矚目□霄，泫然流感。遂為孝文皇帝造石像一區(qū)，凡及眾形，罔不備列?？浌?，示之云爾。

按：該造像刻于北魏宣武帝時期，位于龍門石窟古陽洞中，為北魏書法藝術(shù)之杰作，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將其列為峻健、豐偉之宗。

(三)楊盛

《南齊書》卷五七《魏虜傳》載：“義熙中，仇池公楊盛表云‘索虜勃勃，匈奴正胤’是也，可孫昔妾媵之?！盵6]984《仇池國志》引《困學紀聞》卷一三《考史》：“楊盛其志如陶靖節(jié)，孰謂夷無人哉？”[1]55按：楊盛，自稱仇池公，為楊定叔父佛狗之子。楊盛分氐羌為二十部護軍，不設郡縣，其在位期間，仇池國漸盛。楊盛曾作有《上南齊表》一篇，今存殘句，其人有陶靖節(jié)之志。

(四)楊玄

《魏書》卷一〇一《氐傳》載：“玄死，私謚孝昭王，子保宗統(tǒng)位。初，玄臨終，謂弟難當曰：‘今境候未寧，方須撫慰，保宗沖昧，吾授卿國事，其無墜先勛?！盵8]2229按：楊玄，字黃眉，楊盛之子，號征西大將軍、武都王，其在位期間，仇池國勢臻于極盛。楊玄曾作有《與楊難當書》一篇，今存殘句；上北魏表一篇，今已佚。

(五)楊難當

元嘉十一年(434)四月，楊難當向劉宋王朝請和，作《遣使謝罪表》一篇，茲錄如下：

臣聞生成之德，含氣同系，而榮悴殊涂，遭遇異兆，至于恩降自然，誠無答謝。夫以狂圣道隔，猶存克念之誠，況君親莫二，不期自感者哉！每思自竭，奉遵光訓，丹誠未諒，大謗已臻。梁州刺史甄法護誣臣遣司馬飛龍擾亂西蜀，諸所譖引，言非一事，長涂萬里，無路自明，風塵之聲，日有滋甚。與其逆生，寧就清滅，文武同憤，制不自由。遣參軍姚道賢赍書詣梁州刺史蕭思話，尋續(xù)又遣詣臺歸罪。道賢至西城，為守兵所殺，行李蔽擁，日月莫照。法護恇擾，望風奔逃，臣即回軍，秋毫無犯，權(quán)留少守，以俟會通。其后數(shù)旬，官軍尋至，守兵單弱，懼不自免，續(xù)遣輕兵，共相迎接。值秦流民，懷土及本，行將既旋，不容禁制，由臣約防無素，以致斯闕。臣本歷代守蕃，世荷殊寵，王化始基，順天委命，要名期義，不在今日，豈可假托妖妄，毀敗成功，如此之形，灼然易見，仰恃圣明，必垂鑒察。但臣微心不達，跡違忠順，至乃聲聞朝庭，勞煩師旅，負辱之深，罪當誅責。遠隔遐荒，告謝無地，謹遣兼長史齊亮聽命有司，并奉送所授第十一符策，伏待天旨。[10]603-604

按：楊難當乃楊玄之弟，元嘉七年(430)，劉宋以楊難當為武都王。

(六)楊廣香

《南齊書》卷五九《氐傳》載，李烏奴叛齊，走還氐中，荊州刺史豫章王嶷遣兵討之，作《與楊廣香書》尋求援助：“君奕世忠款，深識理順，想即起義，應接大軍，共為犄角，討滅烏奴，克建忠勤，茂立誠節(jié)。沈攸之資十年之積，權(quán)百旅之眾，師出境而城潰，兵未戰(zhàn)而自屠，朝廷無遺鏃之費，士民無傷痍之弊。”[6]1029按：楊廣香為仇池楊難當同族弟，陰平郡公，陰平國的建立者。楊廣香雖無作品流傳，但從王嶷的《與楊廣香書》來看，楊廣香當為能文者，其作品今已散佚。

(七)楊集始、楊集朗

《魏書》卷七一《夏侯道遷傳》載，梁天監(jiān)四年(505)正月，夏侯道遷叛梁降魏，上書魏王朝云：“集朗兄弟并議，曰：‘臣往日歸誠，誓盡心力，超蒙榮獎，灰殞匪報。但留臣權(quán)相綏獎，須得撲滅珣等，便即首路?！甘ゴ?，特垂鑒照。謹遣兼長史臣張?zhí)炝练畋砺月??！盵8]1582按：楊集朗為楊文弘之子，武都國楊集始之弟。又《魏書》卷五九《劉昶傳》載：“(太和十六年)高祖臨宣文堂，見武興王楊集始。既而引集始入宴，詔昶曰：‘集始邊方之酋，不足以當諸侯之禮。但王者不遺小國之臣，況此蕃垂之主，故勞公卿于此?！渑d、宕昌，于禮容并不閑備，向見集始，觀其舉動，有賢于彌承?！盵8]1309由前述史料可知，楊集始、楊集朗皆為能文有禮之士。

(八)胡叟

《魏書》卷五二《胡叟傳》載：“胡叟，字倫許，安定臨涇人也。世有冠冕，為西夏著姓。叟少聰敏，年十三，辨疑釋理，知名鄉(xiāng)國?！谝嫱廖辶d，北至楊難當，乃西入沮渠，牧犍遇之不重?！盵8]1149按：胡叟是北朝著名文士，曾在仇池國活動，其在仇池作品已不可考。

(九)趙溫

《魏書》卷五二《趙逸傳》載：“逸兄溫，字思恭。博學有高名。姚泓天水太守。劉裕滅泓，遂沒于氐。氐王楊盛，盛子難當，既有漢中，以溫為輔國將軍、秦梁二州刺史。及難當稱蕃，世祖以溫為難當府司馬，卒于仇池?！盵8]1146按：趙溫史稱“博學有高名”，是北朝著名文士，其在仇池任楊難當府司馬，當有文學活動，惜其作品已散佚。

(十)楊膺

《資治通鑒》卷一〇五載：“太元九年，秦長樂公丕遣光祚及參軍封孚召驃騎將軍張蠔、并州刺史王騰于晉陽以自救，蠔、騰以眾少不能赴。丕進退路窮，謀于僚佐。司馬楊膺請自歸于晉，丕未許?！郑饲矎牡芫团c參軍焦逵請救于玄，致書稱:‘欲假途求糧，西赴國難，須援軍既接，以鄴與之。若西路不通，長安陷沒，請帥所領(lǐng)保守鄴城?！优c參軍姜讓密謂楊膺曰：‘今喪敗如此，長安阻絕，存亡不可知。屈節(jié)竭誠以求糧援，猶懼不獲；而公豪氣不除，方設兩端，事必無成。宜正書為表，許以王師之至，當致身南歸；如其不從，可逼縛與之?！咦砸粤δ苤曝?，乃改書而遣之。”[5]1261按：楊膺乃仇池氐族首領(lǐng)，前秦射身校尉。淝水之戰(zhàn)后，任苻丕的長樂世卿，其改苻丕詔書，當為能文者之士。

(十一)楊佛嵩

《魏書》卷二四《許謙傳》載：“太祖命謙為書以遺佛嵩曰：‘夫杖順以翦遺，乘義而攻昧，未有非其運而顯功，無其時而著業(yè)……’佛嵩乃倍道兼行。太祖……重遣謙與佛嵩盟曰：‘昔殷湯有鳴條之誓，周武有河陽之盟，所以藉神靈，昭忠信。夫親仁善鄰，古之令軌，歃血割牲，以敦永穆。今既盟之后，言歸其好，分災恤患，休戚是同。有違此盟，神祗斯殛?！盵8]611按：“盟”是我國古代最早興起的文體之一，兩國之間締結(jié)盟約，要求以真誠之心和懇切之辭來對神祇作出信守諾言的保證。楊佛嵩作為氐族首領(lǐng)參加兩國之間的誓盟，其通曉文學是無疑的，惜其作品未能流傳下來。

(十二)楊賢

《周書》卷三三《王悅傳》載：“武令悅說其城主楊賢。悅乃貽之書曰：‘夫惟德是輔，天道之常也；見機而作，人事之會也……’”[11]按：楊賢，氐族，梁軍部將，統(tǒng)治武興城，西魏大統(tǒng)十七年(551)投降西魏。王悅有《與楊賢書》，知楊賢為能文者，惜其作品不傳。

(十三)無名氏《姜太妃墓志頌》《楊文弘墓志》(殘碑)

2010年，陜西省略陽縣出土仇池國墓志《姜太妃墓志頌》《楊文弘墓志》(殘碑)兩方，為研究仇池國文學提供了新的文本，也是當之無愧的仇池國石刻文學作品，茲將兩方墓志錄文如下。

《姜太妃墓志頌》

□□□□□□□□□州諸軍事、征西將軍、平羌

□□、□□□□、□□王夫人姜太妃之墓誌頌

□□□□，□□□津。常姜□圣，龍首降神。來搙其穗，□□□□。□□所應，寶鍾夫人。邦家之寶，鄉(xiāng)國所珎。□□□□，□之能遵。功顯中谷，義照河洲。窈窕淑女，□□□□。聲如黃鳥，行若尸鳩。蘋蘩朝□，杼柚夕修?！酢酢跣?，如有□憂。煩姬贊楚，任似冀周。孝績我后，□□加□。其恩如日，其澤如流。天步將臻，盛業(yè)方亂。大山摧峰，鄧林霄干。既塵所天，復雖國難。撫育孤弱，仙挽朝旦。頻經(jīng)湯火，屢遭水炭。內(nèi)敏靈謨，外運神笇。滅景重暉，頺基澓觀。專政九齡，洪業(yè)斯替。百福云集，千災霧散。乃修母儀，委重遺體。言則宣經(jīng)，行必由禮。五廟肅肅，二朝濟濟。柔風遠覃，惠澤遐洗。方辭朱堂，永賔玄郢，寶器空陳。玉鏡徒皎，鵠閞苔綠，旁燈衣縹。哀慟人神，痛感禽鳥。金石有期，音暉無剿。

維大魏正始元年歲次甲申十一月甲辰朔十八日辛酉合墓三徂永安陵

石工

志音仝(三字顛倒書寫)[12]

《楊文弘墓志》(殘碑)

□壽尚書侍中安東□□□父伯宣，鎮(zhèn)□將軍，謚□□□宋□使持節(jié)都尉，北(秦)州刺史武□□。王諱乘字文弘，其先□□王，君少丁酷罰長吏□□畝盡養(yǎng)，內(nèi)親孝序既譜□言溫，俠纊終能□□□□金石祖稱□□□□□

以上考得仇池國表現(xiàn)出文學才能者共十三人，這的確不能與中原大國相比，但畢竟顯示出仇池國文學的概貌。同時，我們還應認識到，因為缺乏書面文獻記載，仇池國的作家、作品很多未能流傳下來。但以上的統(tǒng)計終歸提供了一個概數(shù)，使我們能窺見仇池國文學家的情況。由此我們推測仇池國能文者不會是少數(shù)，仇池楊氐政權(quán)三百余年的文壇并不寂寞。

三、仇池國文學的原生態(tài)氣質(zhì)

(一)民間俗文學熾盛繁烈

大量文獻記載表明，至今居住在隴南山區(qū)的“白馬藏族”是古代氐人的后裔?！端?jīng)注》卷二十《漾水》云：“白水又東南逕陰平道故城南，王莽更名摧虜矣，即廣漢之北部也，廣漢屬國都尉治，漢安帝永初三年分廣漢蠻夷置。又有白馬水，出長松縣西南白馬溪?！盵13]白馬從水得名，按氐族為一習慣于沿河谷居住的民族，白馬氐即指散居在白馬水一帶的氐人?！逗鬂h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載：“白馬氐者，武帝元鼎六年開，分廣漢西部，合以為武都。土地險阻，有麻田，出名馬、牛、羊、漆、蜜。氐人勇戇抵冒，貪貨死利。居于河池，一名仇池，方百頃，四面斗絕。數(shù)為邊寇，郡縣討之，則依固自守。”[14]《北史·氐傳》亦云：“氐者，西夷之別種，號曰白馬?！盵4]3172今天白馬藏人居住的板屋土墻及其民風民俗等依然流淌著古氐遺風。白馬氐人豐富的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民間歌謠、民間舞蹈等民間藝術(shù)，反映了“白馬人的歷史、信仰(自然崇拜)、生產(chǎn)生活、感情生活、文化生活等各個方面”[15]，其中不少內(nèi)容是有關(guān)白馬氐人立國、征戰(zhàn)、創(chuàng)業(yè)歷史進程的敘述，可以想見南北朝時期仇池國民間俗文學的熾盛繁烈。

(二)鮮明的民族交融風格

隴南山區(qū)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使仇池國民形成了獨有的風俗和語言，氐人有自己的語言，又“氐人有王，多從來久矣?！渌?，語不與中國同，及羌雜胡同，各自有姓，姓如中國之姓矣?！嘀袊Z，由與中國錯居故也。其自還種落間，則自氐語”[16]，可知氐人在生活、習俗等方面均有濃郁的民族交融氣息。氐人住在比較偏僻的隴南山區(qū)，在與周圍鄰近的漢族、羌族、藏族等交往中不可避免地受到這些民族的影響，因而具有鮮明的民族交融特征。但他們又未被其他民族融合與同化，繼續(xù)保持著氐族的基本特征。這種多民族交融的情形在仇池國文學中也多有表現(xiàn)。如身為氐人的楊大眼仰慕漢文化,這應是漢、氐民族文化相互交流融合之結(jié)果。又如著名的《姜太妃墓志頌》寫姜太妃“窈窕淑女，聲如黃鳥，行若尸鳩，蘋蘩朝□，杼柚夕修”這幾句中，“窈窕淑女”乃化用《詩經(jīng)》語言；“尸鳩”取《詩經(jīng)》“尸鳩在桑，其子七兮。叔人君子，其儀一兮”之意；“蘋蘩”取《召南·采蘩序》“《采蘩》，夫人不失職也。夫人可以奉祭祀，則不失職矣”之意，喻姜太妃克盡婦道；“杼柚”取《詩經(jīng)·小雅·大東》“小東大東，杼柚其空”之意，比喻詩文的組織構(gòu)思，由此可見仇池文學受漢文學影響之深。仇池國文學為中華民族文學優(yōu)勢互補歷史格局的形成與發(fā)展注入了新的因子，增加了新的活力。

(三)因時事造文

仇池國散文多產(chǎn)生于戰(zhàn)爭、外交場合，皆根據(jù)需要寫作，是當時政治、軍事活動中不可缺少的工具。仇池國文學從實用出發(fā)，注重真善、直質(zhì)，現(xiàn)存的盟誓、書表、詔諭、碑銘等皆是應用性文體，有著鮮明的因時事造文的特征。如元嘉十年(433)，宋文帝以蕭思話為梁、南秦二州刺史，調(diào)甄法護回朝，楊難當乘機奪取漢中之地。元嘉十一年(434)宋軍蕭思話重取漢中，楊難當接連失利，不得不向劉宋王朝謝罪請和，其《遣使謝罪表》云：

臣本歷代守蕃，世荷殊寵，王化始基，順天委命，要名期義，不在今日，豈可假托妖妄，毀敗成功？……但臣微心不達，跡違忠順，至乃聲聞朝庭，勞煩師旅，負辱之深，罪當誅責。遠隔遐荒，告謝無地，謹遣兼長史齊亮聽命有司，并奉送所授第十一符策，伏待天旨。[10]603

《文心雕龍·章表》云：“章以謝恩，……表以陳情?！呐e之薦禰衡，氣揚采飛；孔明之辭后主，志盡文暢。雖華實異旨，并表之英也?！盵17]可見“表”這種文體要求在感情上要“委婉周詳”，在言辭上須“繁約適中”。該文頗注重修辭，采取極為恭敬、謙卑的語言，說自己“歷代守蕃，世荷殊寵”，沐浴著劉宋王朝的恩典；接著委婉指出自己的錯誤行動及嚴重后果，“負辱之深，罪當誅責”；以真誠之心和懇切之辭尋求劉宋王朝的諒解，達到重新和好的目的。全文敘事委婉周詳、語氣誠懇，無形中強化了仇池文章的文學水平。從中還可以窺見仇池國靈活的外交策略，這正是在群雄并起、戰(zhàn)火頻仍的南北朝時期，仇池國能持續(xù)立國三百余年的原因。

(四)以個性化的語言表現(xiàn)人物性格，賦予氐人特定的文化精神

仇池國文學的顯著特點之一是以個性化的語言來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特點和精神風貌，賦予氐人特定的精神氣度?！半]右土險，民亦剛悍”[8]1139，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二年(498)，楊大眼率步騎十余萬與南齊交戰(zhàn)，“其將也，垂仁聲于未聞，揮光也，擢百萬于一掌，震英勇則九宇感駭，存侍納則朝野必附，靜王衢于三紛，掃云鯨于天路”，這既寫出了楊大眼的剛健勇武、氣貫三軍，又表現(xiàn)了氐人剛直尚武之風采。鏟盡浮詞，出語倔強?！督怪卷灐吩平榜厚皇缗暼琰S鳥，行若尸鳩，蘋蘩朝□，杼柚夕修”，一代皇后的音容笑貌、嫻雅品德及才女風范躍然紙上，顯示出氐人高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技巧。在十六國時期異常復雜、混亂的政局中，不少割據(jù)自雄、擁兵自重者如曇花一現(xiàn)，失敗后鮮有能復國者，仇池國楊氐政權(quán)卻有著數(shù)次亡國，繼而又復國的記錄。仇池“一滅于苻秦而楊定興之，再滅于劉宋而楊文德復興之，三滅于元魏而楊紹先更復興之，屢敗屢起。這種堅強不屈的立國精神，在十六國中是從未見的”[1]13。姜太妃為武興王楊文弘之妻，楊文弘于482年卒時，六子皆幼，姜氏有“復雖國難，撫育弱孤”的十余年艱辛歷程。在其苦心經(jīng)營下，仇池國終能“五廟肅肅”呈現(xiàn)“二朝濟濟”之氣象。墓志對姜太妃慘淡經(jīng)營、苦撐危局的記載敘述，彰顯的正是仇池氐人的頑強立國精神，有著氐族特定的文化含義。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生產(chǎn)方式，造就了氐人思想意識中的勇敢尚武、奮發(fā)進取的精神，同時也給仇池國文學注入一種雄健磊落的格調(diào)。

中華文化具有“多元一體”結(jié)構(gòu)，璀璨奪目的中華文化是多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長期以來，學界對仇池文學的研究相當冷清，“言下之意即隴人文化落后，實力有限，文學無甚可觀之處，文學家族更是寥寥。本文的論述或可以證實，這種看法大大低估了魏晉時期隴右地區(qū)文學家族實際的文化水平和文化實力”[18]。如今，陜、甘、川地區(qū)尚保留許多氐族遺址和民族遺風，如仇池故國遺址、西和禮縣乞巧風俗、文縣鐵樓鄉(xiāng)白馬氐族風情、甘肅宕昌縣古羌寨、陜南民間舞蹈中的氐羌文化印記、四川汶川古羌氐山寨等等，有力地說明了氐、羌各族很早就是我國多民族大家庭中的重要成員，是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結(jié)構(gòu)的重要組成部分。正是各民族獨特而豐裕的歷史文化和文學傳統(tǒng)形成了中華文學的“多元一體”結(jié)構(gòu)，極大地豐富了中國文學的百花園，正是在此意義上，仇池氐族豐饒的原創(chuàng)性文學資源，不僅成為中國文學地圖的組成部分，同時也彰顯出中國文學的民族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