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東波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中日兩國有悠久的漢籍交流史,隨著漢籍傳入日本,日本對漢籍的研讀也因之而產(chǎn)生。早期對中國古代文學文本的研究主要是日本貴族、學者、僧侶研讀、講習中國文學的產(chǎn)物。在平安時代,《文選》與《白氏文集》是當時貴族學習漢文學的主要模板,也是大學寮中博士的主要教材。當時主講《文選》最著名的博士家是菅原家和大江家,兩家也形成了自己的“文選學”,他們的講義被稱為“菅家證本”“江家證本”。江戶時代著名儒學家林鵝峰(1618-1680)《題侄憲所藏〈文選〉后》嘗云:“故本朝菅、江諸家博士,成業(yè)揚名,藉此書(《文選》)之力者不為不多。”①《鵝峰林學士文集》卷一百,日野龍夫編:《近世儒家文集集成》第12卷,東京:ペりかん社,1997年,第407頁。菅、江二家對《文選》的注釋目前大部已經(jīng)散佚,但在日本古寫本九條本《文選》識語中還保存著一些“菅家證本”的逸文②參見陳翀:《〈文選集注〉李善表卷之復原及作者問題再考》,王立群主編,郭寶軍、張亞軍副主編:《第十屆文選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9-61頁。。室町時代學者菅原和長(1460-1529)的《御注文選表解》是東亞最早對李善《上文選注表》的注釋之作,本書融聚了傳為菅原道真的“御注”以及菅原和長的“愚解”,不但是菅原家“文選學”的直接遺存,也是研究日本中世“文選學”的寶貴資料③參見卞東波:《〈文選〉東傳學之一斑——菅原和長〈文選御注表解〉探析》,《中山大學學報》(哲學社科版)2012年第4期。亦參見山崎誠:《式家文選學一斑——文選集註の利用》,載氏著:《中世學問史の基底と展開》,東京:和泉書院,1993年。。
到了日本中世之后,漢籍與漢文學的接受主體轉到五山寺院中的禪僧,學習中國古代文學的模板也從《文選》《白氏文集》變?yōu)椤豆盼恼鎸殹贰度w詩》《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等被中國視為初學者讀物的文學總集,漢詩的典范詩人也變?yōu)樘拼亩鸥?、韓愈,宋代的蘇軾、黃庭堅等人,故在室町時代產(chǎn)生了很多《古文真寶》《三體詩》《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杜詩、韓文、東坡詩、山谷詩的“抄物”?!俺铩笔钱敃r五山禪僧對漢籍進行解說與注釋之書物的統(tǒng)稱。這些抄物使用的語言或為漢語,或為假名,或為漢文與假名的混合體。當時的杜詩抄物有心華元棣(1339-?)的《心華臆斷》、江西龍派(1375-1446)的《杜詩續(xù)翠抄》、雪嶺永瑾(1447-1537)的《杜詩抄》以及仁甫圣壽的《續(xù)臆斷》,其中《杜詩續(xù)翠抄》和《杜詩抄》流傳至今。崇杜的熱潮一直延續(xù)到江戶時代,江戶初期儒學家伊藤東涯(1670-1736)為清代陳廷敬《杜律詩話》和刻本作序時說:“今也承平百年,文運丕闡,杜詩始盛于世矣。”雖然從學術史來看,江戶的杜詩熱可以追溯到室町時代,但江戶時代杜詩的出版熱潮則是室町時代無法比擬的。當時眾多中國的杜詩注本在日本被陸續(xù)翻刻,如元趙汸選注的《翰林考正杜律五言趙注句解》,明薛益注的《杜工部七言律詩分類集注》,明邵寶集注的《刻杜少陵先生詩分類集注》《刻杜少陵先生詩集注絕句》,明邵傅集解的《杜律五言集解大全》等。而且江戶學者自己也創(chuàng)作了很多杜詩的注本,如宇都宮遯庵(1633-1709)的《鰲頭增廣杜律集解》、佚名的《杜律要約》、大典顯常(1719-1801)的《杜律發(fā)揮》以及津阪東陽(1757-1825)的《杜律詳解》。江戶時代刊刻的杜詩注本基本以杜律為中心,可見彼時日本文人對杜詩的關注點,而這些杜律注本至今仍有學術價值,中國學者所撰的《杜甫全集校注》①蕭滌非主編,張忠綱終審統(tǒng)稿,廖仲安、張忠綱、鄭慶篤、焦裕銀、李華副主編:《杜甫全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也引用過日本的杜律注本。
五山時期關于東坡詩、山谷詩的抄物最多,禪林中流行著所謂“東坡山谷,味噌醬油”之說。五山禪僧以舊題宋代王十朋所作的《增刊校正王狀元集注東坡先生詩》為底本,援引流傳到日本的坡詩施顧注、趙次公注對王注予以增補辨證,并從自己的角度再加以闡發(fā),從而形成了很多新的注本,如大岳周崇(1345-1423)的《翰苑遺芳》、瑞溪周鳳(1392-1473)的《坡詩脞說》、一韓智翊(生卒年不詳)的《蕉雨余滴》、江西龍派的《天馬玉津沫》、萬里集九(1428-?)的《天下白》等等,笑云清三(1492-1520)則將上述諸書加以匯集,加以己見,形成一部規(guī)模更大的日本蘇詩集注本《四河入?!?。山谷詩的抄物在日本則有萬里集九所作的《帳中香》,以及月舟壽桂(1460-1533)所作的《山谷幻云抄》②參見根ヶ山徹:《月舟壽桂講〈山谷幻雲(yún)抄〉考》,載《東方學》第115號,2008年,第88-105頁。等等。
江戶幕府建立之后,立儒學為官學,任用藤原惺窩(1561-1619)、林羅山(1583-1657)等大儒。當時的漢學者主要致力于朱子學在日本的發(fā)展,而于文學創(chuàng)作不甚重視,友野霞舟(1791-1849)《錦天山房詩話》(上冊)云:“國初諸老皆專攻經(jīng)學,不復留意于辭章,雖間有所作,多以語錄為詩,或以國雅為詩?!雹鄢靥锼睦纱卫删帲骸度毡驹娫拝矔返?卷《錦天山房詩話》,東京:文會堂書店,1921年,第328頁。洎江戶中期,以荻生徂徠(1666-1728)為代表的“古文辭學派”(又稱“蘐園學派”)崛起,他們在學術思想上以反朱子學為主要特征,在文學上主張學習唐詩及明詩。荻生徂徠《與藪震庵》(《徂徠集》卷二十三)云:
不佞始習程朱之學,而修歐蘇之辭。方其時,意亦謂先王孔子之道在是矣。是無它,習乎宋文故也。后有感于明人之言,而后知辭有古今焉。知辭有古今,而后取程朱書讀之,稍稍知其與先王孔子不合矣。夫然后取秦漢以上書,而求所謂古言者,以推諸六經(jīng)焉,則六經(jīng)之旨,了然如指諸掌矣。是亦無它,習乎古文故也。
徂徠認為,要領會“先王孔子之道”,不能依據(jù)宋儒的“近言”,而要通過秦漢以上的“古言”。明代李夢陽等前七子提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明史?李夢陽傳》)的復古主張,徂徠則認為可以通過學習李、王等的文章達到秦漢的“古言”,最后達到“先王孔子之道”。當時的蘐園派學者幾乎都持這種看法。如山縣孝孺《刻弇州尺牘敘》云:
我徂徠先生征《論語》、著二《辨》(引者按:即《辨道》《辨名》),拯斯文于既墜,而先王、孔子之道炳如。其始來也,假道于李、王古文辭。故不修古文辭,不能續(xù)先生書而達其旨,況于六經(jīng)、《論語》乎?文章之不可已也,其如是耶!李、王文士,其道無足述,在唯其文辭可以進于古文,則李、王何不可述?
盡管李、王之道“無足述”,但“其文辭可以進于古文”,故“假道于李、王古文辭”是達到“先王、孔子之道”的最佳路徑。又源大簡《弇州詩集序》云:
濟南、婁東之才也,物子而后知其出群拔萃,不翅淵綜廣博,清通簡要,如顯處視月,牗中窺日矣。物子一唱,而后我大東之人靡然稱王、李……夫物子之有功于天下后世,雖比之孔子,何讓哉!噫!微物子,后死者不得與斯文焉!而物子得之者,以其階梯王、李,知古文辭通于古經(jīng)之故也。
所謂“階梯王、李,知古文辭通于古經(jīng)”與上文表達的意思并無二致,“階梯”之說亦見于宮廷高《弇州尺牘解序》中:“文要必得法,得法而詣古,王、李之文蓋其階梯也?!甭毷侵?,李、王等明七子的文集在江戶中期風靡一時,俞樾《東瀛詩選序》:“其始猶沿襲宋季之派,其后物徂徠出,提倡古學,慨然以復古為教,遂使家有滄溟之集,人抱弇州之書?!边@種盛況正反映了當時江戶詩壇學習明七子的熱潮,這股熱潮與荻生徂徠等蘐園派的推動直接相關①不過,荻生徂徠并非是最早在江戶詩壇提倡唐詩和明詩的,在他之前已有一些學者開始重視明七子詩,如新井白石以及木下順庵弟子柳川震澤。梁田蛻巖:《蛻巖先生答問書》卷上《答左海竹田生》云:“元祿中,白云先生(新井白石)出于江戶,專祖述唐詩,其入門學萬歷七子,自是世上詩風漸趨之,繼而徂徠先生大變詩風,亦主之?!保ǔ靥锼睦纱卫傻染帲骸度毡舅嚵謪矔返?卷,東京:六合館,1928年,第32頁)又東條耕:《先哲叢談續(xù)編》卷二載:“寶永、正德之間,物徂徠以夸博之議、杰出之才,左袒嘉、隆李、王之緒論,專唱其教,于是李、王詩風大行于世。其實創(chuàng)起于震澤之早年好讀其集……寬文初,震澤校定陳繼儒《嘉隆七子詩集注解》,使書鋪刊之,又延寶中校刻李卓吾《正續(xù)明詩選》,我土刻明詩者,以此二書為始焉。”這里參考了劉芳亮先生的觀點,見氏著:《日本江戶漢詩對明代詩歌的接受研究》,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年。。古文辭學說的風靡,帶動了以李、王為代表的七子詩在日本的流行②參見劉芳亮:《江戶前期明七子派文學在日本的傳播與接受》,《許昌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而傳為李攀龍所編的《唐詩選》也在江戶時代被多次翻刻,極其流行,據(jù)蔣寅先生考察,日本刊行的《唐詩選》版本多達93種③蔣寅:《舊題李攀龍〈唐詩選〉在日本的流傳與影響——日本接受中國文學的一個側面》,載《國學研究》第12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63-386頁。。熊坂臺州(1739-1803)《白云館近體詩式》云:
自物子唱李、王之業(yè),服子遷左袒于滄溟選以來,海內學者率視《唐詩選》猶國風雅頌,不但學詩者朝習夕誦,號稱善書家者,亦唯其詩句是書。無論輦轂之下,都會之地,篆隸法帖,行草石刻,至于僻邑窮鄉(xiāng),水村草市,酒家屏障,茶店題壁,亦莫不書李《選》所收者。噫!亦盛矣!
《唐詩選》流行的重要原因在于其編者傳為李攀龍,而李氏是當時受追捧的明七子之一,同時《唐詩選》是由蘐園派主將服部南郭(1683-1759)校訂的。江戶時代出現(xiàn)的《唐詩選》注本,如千葉玄之(1727-1792)的《唐詩選掌故》、宇野明霞(1698-1745)的《唐詩集注》、大典顯常的《唐詩解頤》、戶崎淡園(1724-1806)的《箋注唐詩選》《唐詩選余言》、皆川淇園(1734-1807)的《唐詩通解》等,都或多或少與蘐園學派有關。
與此同時,明詩也在江戶詩壇大為流行。林義卿(1708-1780)《諸體詩則》卷上:“本邦三十年來,徂徠先生之學化被海內,是以一時后進,皆能知開元、天寶之后,又有明詩。因明學唐則自然至于盛唐?!雹艹靥锼睦纱卫删帲骸度毡驹娫拝矔返?卷,第180頁。這里將明詩與開元、天寶相并列,可見彼時明詩地位的隆升。因為當時日本的詩人將唐詩視為最高詩學典范,通過學習明詩最終可以“至于盛唐”(見上)或“優(yōu)入唐域”(香川修德《明詩大觀序》)。此種詩學風潮極大地改變了江戶詩壇的面貌,友野霞舟《錦天山房詩話》上冊云:“蘐老穎邁之資,桀驁之才,刻勵揣摩,別出手眼,首唱古文辭,大聲疾呼,以夸后進,海內風靡,文體為之一變,其功偉矣。”⑤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9卷,第521頁。所謂“文體為之一變”即當時的詩壇風尚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甚至也影響到了出版狀況,明詩選集于彼時在日本被大量翻刻,如李贄(1527-1602)編的《皇明詩選》《續(xù)皇明詩選》,陳繼儒(1558-1839)句解、明李士安補注的《明七子詩集注解》,李雯(1608-1647)、陳子龍(1618-1667)、宋征輿(1618-1667)同編的《明詩選》,汪萬頃輯注的《新鐫出像皇明千家詩》,穆光胤刪訂、明陳素蘊??摹睹髟娬暋?,陳莢、李昂枝評選的《明九大家詩選》;此外還有日本學者編纂的明詩總集,如伊藤長堅編的《明詩大觀》,荻生徂徠編的《唐后詩》等書。在此基礎上,日本也刊刻了不少明詩注本,如荻生徂徠的《絕句解》《絕句解拾遺》、宇佐美灊水(1710-1776)的《絕句解拾遺考證》、中川景德(生卒年不詳)的《絕句解辨書》、祗園南海(1676-1751)的《明詩俚評》、宮瀨龍門(1719-1771)的《明李王七言律解》、井上蘭臺(1705-1761)的《明七子詩解》、宇野明霞(1698-1745)的《嘉靖七子近體集》、中條允(生卒年不詳)的《明七子詩掌故》等。這些明詩注本出現(xiàn)的原因,如祗園南?!睹髟娰翟u序》所言:“然學詩者初讀漢唐之詩,猶夢中聽鈞天樂,非不知其音之靈妙,但其茫然不能識靈妙之所在,不如先讀明詩之易成功耳?!薄皾h唐之詩”固然是最高的詩學典范,但如果詩學修養(yǎng)不夠深,則“茫然不能識靈妙之所在”,所以不如“先讀明詩”來幫助理解唐詩。這明顯受到蘐園派詩學主張的影響。明代詩人很多,最能代表明詩風范的就是明七子之詩?!镀咦釉娂⒔狻纺┯杏疃紝m遯庵跋云:“七子詩之于他明詩,猶四靈之于羽毛鱗介,其格律鑒裁自非具眼者不易知之?!边@也是當時明詩注本以七子為主的原因所在。
所謂物極必反,蘐園派追崇李、王等人古文辭學的結果導致不少人陷入模擬、蹈襲的惡習之中。中井竹山(1730-1804)《奠陰集》卷二《呈蛻巖先生書》:“今人稍嫓文詞者,乃啜王、李遺粕,拾物、服余唾,開口輒唱唐明,謷然侈大,奴仆視宋人。及觀其所作,連篇不出白云、明月之字,堆案唯是寸攘尺取之語。加之往往才短識陋,勉強搜索,始克作篇。”①水田紀久編:《近世儒家文集集成》第8卷,東京:ペりかん社,1987年,第29頁。所謂“啜王(世貞)、李(攀龍)遺粕,拾物(徂徠)、服(南郭)余唾”,即是對時人模擬之習的痕詆;而“連篇不出白云、明月之字”則指斥當時詩歌創(chuàng)作的模式化弊端。類似的說法亦見于芥煥彥章(1710-1785)《丹丘詩話》卷下:“近物子首唱明詩,海內向風,夫人誦法于鱗而爭事剽竊,神韻乃乖。‘青山萬里’動輒盈篇,紛紛刻鶩,至使人厭。豈謂之善學邪?”②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2卷,東京:文會堂書店,1920年,第623頁?!盃幨仑飧`”的結果必然導致“神韻乃乖”,故至寬政、文化年間,以市河寬齋(1749-1820)、大窪詩佛(1767-1837)、菊池五山(1767-1849)、柏木如亭(1767-1819)為代表的“江湖詩社”詩人開始提倡學習“清新”之宋詩,以此來反對偽唐詩和明詩,故在江戶后期又產(chǎn)生了一些關于南宋三大家詩集的選本與注本③參見卞東波:《宋詩東傳與異域闡釋——四種宋人詩集日本古注本考論》,《聊城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從上可見,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的刊刻與流行與日本詩壇的風氣以及江戶思想的變遷是息息相關的。
在東亞詩歌注釋史上,注釋之學可以分為兩派:一派以《文選》李善注為代表,注重對文本中典故出處的考掘,以旁征博引為主要特征,而遜于對詩意的闡發(fā),宋代的唐詩注釋、宋人注宋詩都講究“無一字無來處”,基本都是受到《文選》李善注的影響;另一派則不事文字之訓詁、典故之疏解,而重視對文本大意的闡釋發(fā)揮。宇佐美灊水《絕句解拾遺考證序》引荻生徂徠手澤例言云:“古來箋詩,其據(jù)引則學步李善,解釋則借吻考亭?!彼^“借吻考亭”就是指借理學來解詩。在中國宋代之前的詩歌解釋中,學者或以美刺說詩,或以禮制說詩,或以“物象類型”說詩??偠灾?,都認為詩歌言與意之間存在某種張力,或者“言此意彼”的現(xiàn)象,可以稱之為“諷寓”(allegory),用“諷寓”之法來解讀詩歌,則為“諷寓性闡釋”(allegoresis)①關于“諷寓”、“諷寓闡釋”參見張隆溪:《諷寓》,《外國文學》2003年第6期。又參見蘇源熙著、卞東波譯:《中國美學問題》,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
日本的漢詩闡釋也可以分為這兩派,一派“學步李善”,另一派追求“諷寓性闡釋”?!抖U月大師山居詩略注》(下簡稱《略注》)前有注者海門元曠之序云:
二三子遂謄寫將去,少焉,復袖稿本來,曰:“異哉!師注詩也,特勤質乎事實,而于詩義略之,非闕然邪?”嗚乎!雜華妙談,非如聾之徒所聞;《春秋》微言,雖曰游、夏不得措一辭乎其間。何矧如余者,堪容喙于大師雅言乎?余所注者,只在質于事實耳,其如演義,余豈與也哉!余豈與也哉!
《略注》的解詩特色就是注重對詩中語典、事典的解釋,而不對詩意進行過度的發(fā)揮。序中引用元曠弟子的疑問:“師注詩也,特勤質乎事實,而于詩義略之?!痹獣绲幕卮疬M一步說明了其注釋思想:“余所注者,只在質于事實耳,其如演義,余豈與也哉!余豈與也哉!”他強調他關注的是“事實”(語典、事典),而非“演義”,即對詩歌大意的發(fā)揮推衍。他認為,如果連詩中的“事實”都不能解釋明白,豈不如“聾之徒”一般;至于發(fā)揮詩歌中的微言大義,就像“《春秋》微言”,精通“文學”的子游、子夏亦難解釋清楚。海門元曠的這種學風也與江戶曹洞宗追求“多聞博物,藏收竺墳魯?shù)洹保▍d山道白《歸藏采逸集序》),融通內外二典以及臨濟、曹洞二宗的風氣相關。
禪宗僧人如此,文人學者亦有持此種方法者,津阪東陽《杜律詳解》下卷卷首有津阪拙修(孝綽之子)識語云:“從前諸家箋釋,各有得失,蓋訓詁家與風人肝腸意見不同,偶爾遣興,目前詠景,亦必求所寄托,牽強傅會,橫生枝葉,遂使詩為謎,豈作者之意哉?”可見,津阪東陽注釋杜詩,亦反對在詩中搜求所謂的比興寄托,這樣無疑只會造成詩意解釋的牽強附會,而使“偶爾遣興,目前詠景”的詩歌成為“詩謎”。
江戶時代的大部分中國文集的注本屬于這種看重“事實”的一派,如當時的杜詩注本、唐詩注本、《冠注祖英集》、明七子詩集注本,以及宇都宮遯庵所作的注本都屬于這種類型。這些注本“學步李善”可能也與江戶學術史上折衷學派的興起有很大關系。江戶折衷學派肇始于井上金峨(1732-1784)等人,東條耕《先哲叢談后編》卷七載:
金峨之學不偏主一家,取舍訓詁于漢唐之注疏,折衷群言,磅礴義理于宋明之諸家,撰擇穩(wěn)當,以闡發(fā)先圣之遺旨,匡前修之不逮焉。與近世經(jīng)生膠滯文字、恣意悍言、求異先儒、聯(lián)比眾說、務事博雜,夸誣后學者不同日而語也。寶歷以降,人知物赤城、太宰紫芝以韓商之學,誤解六經(jīng)、繞纏圣言之害者,其辨斥攻擊,自金峨始焉。關東之學,為之一變。近世所謂折衷家者,若豐島豐洲、古昔陽、山本北山、大田錦城等諸家,皆以經(jīng)義著稱,其實皆興起于金峨之風焉云。
折衷學派“不偏主一家”,故能夠“折衷”漢唐的訓詁之學與宋明的義理之學。折衷學派之興起與時人不滿蘐園派“以韓商之學,誤解六經(jīng),繞纏圣言”,及當時經(jīng)生“膠滯文字、恣意悍言、求異先儒、聯(lián)比眾說、務事博雜、夸誣后學”的風氣相關。江戶后期宗宋詩風的開創(chuàng)者山本北山就是井上金峨的學生,折衷學派的興起對當時的中國古代文學注本也產(chǎn)生了實質性的影響,使得這些注本在注釋上追求一種質樸實的實證之風。
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除了有強調“事實”的一派,也有重視“演義”的一脈,而且這一派也淵遠流長。這種注重詩歌“演義”,闡釋詩中微言大意的解詩方式在中國有悠久的傳統(tǒng)。從《詩小序》以美刺說詩,王逸《楚辭章句》以“香草美人”解《楚辭》,到《文選》五臣注以君臣關系、君子—小人關系說詩,再到南宋曾原一的《選詩演義》、謝枋得的《注解章泉澗泉二先生選唐詩》都是用“諷寓”的方式解詩,將詩歌解釋為政治寓言,詩歌中的物象都是一種文學隱喻。如惠洪《天廚禁臠》卷中評杜甫《江村》中“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一聯(lián)云:“妻比臣,夫比君,棋局,直道也。針合直而敲曲之,言老臣以直道成帝業(yè),而幼君壞其法。稚子,比幼君也?!边@種解讀詩歌的方式就是將詩歌中的物象與君臣、君子—小人對應起來,認為每首詩歌背后都有政治隱含意,從而造成詩歌字面意與隱含意之間的闡釋張力,即形成言此意彼的“諷寓性解讀”。
這種諷寓解釋方式對日本的漢詩注釋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如室町時代的《中興禪林風月集注》就是典型的代表。室町和江戶時代的黃庭堅《演雅》注本也喜用這種方式說詩。黃庭堅《演雅》四十句,每句都寫到一種動物,描寫了其習性,這本是一首典型的“以賦為詩”的詠物之作,宋代的任淵注僅解釋詩中的字詞語匯,但日本的注本幾乎都執(zhí)著于詩中物象背后諷寓意的揭示。如萬里集九《帳中香》說:“凡舉四十六種鳥蟲,其內驥與魚蝦,蓋無毀譽,但因類話舉之。又以白鷗而比公之閑,其所諷之者,只四十二類而已。頗比群小人,其所嗜之性各異。”萬里集九認為,山谷此詩對詩中42種鳥蟲的描繪都有“諷”意,這里的“諷”就可以理解為“諷寓”,即用這些鳥蟲“比群小人”。臥云子《山谷演雅詩圖解跋》云:“黃山谷之所著《演雅》之詩,依托昆蟲比況讒佞?!彼^“依托”“比況”即諷寓之意,亦是將詩中的物象比附為政治性的“讒佞”,完全是對詩意的推衍發(fā)揮。①關于《演雅》日本注本的“諷寓性解讀”,筆者有詳論,參見卞東波:《宋代文本的異域闡釋——黃庭堅<演雅>日本古注考論》,《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9年第1期。
江戶時代原公逸的《古詩十九首解》(下簡稱《十九首解》)、石作貞的《古詩十九首掇解》亦用“諷寓”之法解詩。茲以《十九首解》為例略加說明,如解“明月何皎皎”一詩云:
比也。人主任賢不專,故群小爭權,政多門。典法之缺廢,社稷之傾覆,莫不階于斯也。蓋蕩子二三其行,然而不失貞靜之心、妾婦之道爾。士立于人本朝,無補于國家,豈其志乎?曹子建詩:“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誠然哉!
原詩以女性的口吻寫出其夫遠游不歸而己思念不已、愁思難排之情,張庚《古詩十九首解》云:“此寫離居之情。以客情之樂對照獨居之愁,極有精思?!雹谒鍢渖骸豆旁娛攀准尅罚本褐腥A書局,2018年,第98頁。但《十九首解》卻從詩中的“愁思當告誰”等句讀出了“人主”昏憒、“群小”恣肆爭權的諷寓之意。③參見卞東波:《諷寓闡釋的異域回響——江戶時代<古詩十九首>日本注本考論》,《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筆者曾將這種解詩方式歸因為中國語言哲學中“言不盡意”的傳統(tǒng)思維,以及中國古代用詩時的“斷章取義”傳統(tǒng)。④參見卞東波:《曾原一<選詩演義>與宋代的“文選學”》,《文學遺產(chǎn)》2013年第4期。另外,中國古典詩歌詩意的隱晦、模糊、含蓄也為諷寓闡釋提供空間。如田曉菲教授指出的,《古詩十九首》“文字表面上直白透徹”,實則有很多“隱含的信息”,蓋緣于其“自身的隱性詩學屬性”⑤參見田曉菲撰,卞東波譯:《高樓女子:〈古詩十九首〉與隱/顯詩學》,《文學研究》第2卷第2期,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12月。。而中國古典詩學中的“詩無達詁”說也是詩意闡釋多樣性的思想基礎。
以上介紹了中國古代文學文本日本闡釋的兩種方法,另外中國文集日本注本也開創(chuàng)了一些注釋新方法。宇佐美灊水《絕句解拾遺考證序》引荻生徂徠手澤例言云:
一詩所詮,延蔓數(shù)紙。武庫森矗,反礙電目;理窟勃窣,乃翳金心。雖夸富贍,安資諷詠?今湔舊套,特創(chuàng)新規(guī)。事唯標用某事,而使之自考;意不必說何意,而導其獨思。時添一字,躍如言下,此是程明道說詩方;忽發(fā)數(shù)語,泠然意外,亦為劉辰翁評詩法。
灊水提到荻生徂徠《絕句解》《絕句解拾遺》在詩歌注釋上的“新規(guī)”,即“事唯標用某事”及在注釋時“時添一字”,并說這是“程明道說詩方”和“劉辰翁評詩法”,不過將這種方式貫徹到整個詩歌注釋中的還是中國文集的一些日本注本。如《絕句解》注王世貞《題雜畫》僅云:“后二句用王弘之事?!辈⒉痪唧w引出王弘之事的內容。這種簡省的方式也呼應了源伊信《絕句解序》中之語:“夫解,成于易簡。簡,約也;易,俚也。不俚則喻之不邇,不約則厭于讀。厭與不邇,非所以益于學者也,可謂簡易,解之良方也。”井上蘭臺的《明七子詩解》在解詩上也用了這種方法。蘭臺雖然在學術上屬于折衷一派,但《詩解》一書從書名到注釋方式皆可看到荻生徂徠《絕句解》的影響。《詩解》也很少引用大段文字注釋詩中的典故、語匯,碰到需要注釋的典故,只是簡單地說“某某事”。如卷一《寄吳明卿兼簡徐子與》“舍人殊有鳳凰毛”,注“鳳凰毛”僅云:“謝超宗事?!贝酥浮赌淆R書?謝超宗傳》中,宋孝武帝稱“超宗殊有鳳毛”之語①按洪邁:《容齋隨筆》卷四載:“宋孝武嗟賞謝鳳之子超宗曰:‘殊有鳳毛?!袢艘宰訛轼P毛,多謂出此。按《世說》,王劭風姿似其父導,桓溫曰:‘大奴固自有鳳毛。’其事在前,與此不同?!被笢卣Z見《世說新語?容止篇》。。“時添一字,躍如言下”也是《絕句解》的特色,《詩解》注詩時也在句中或兩句之間添字,以便閱讀。如卷一《集徐子輿席上因懷梁公實》“嶺南梅樹春【應】堪折,【連下讀】贈我寧無驛使還【乎】?!狈嚼ㄌ栔械淖侄际撬碇?,主要是虛詞和語氣詞,用于連接詩語,使意脈更加通暢,應與日本的漢文訓讀有關。
除此之外,在詩歌注釋方法上,日本的明七子詩集注本還提出了“意解”或“意悟”之說。宮瀨龍門《明李王七言律解》在疏通詩歌中的所有典故及閱讀障礙的同時,提出很多好詩只可意會,而不能用語言解說。如卷上評《吳明卿自建寧移邵武有寄》“五馬忽驚龍渚氣,雙轓猶畫幔亭云”云:“妙語可意悟,不可解說?!边@里的“意悟”,即意會之意。與之類似的是,宇野明霞《嘉靖七子近體集》也提出詩歌的“意解”與“辭解”(或“言解”)問題,卷二《答元美吳門邂逅于鱗有贈》“飛龍忽報干將合,老驥還驚匹練開。共向風云論二子,誰知天地此徘徊”,注云:“可以意解,不可以辭解?!薄啊性印喙Q?,謂己與元美?!斓亍置?,然亦不可言解也。”所謂“意解”,即通過意脈來理解,與“意會”意同;“辭解”,即從字面去解釋?!耙饨狻迸c宮瀨龍門《明李王七言律解》所謂的“意悟”之說有相似之處。
在解說詩意時,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還喜歡分段解詩,這是室町時代以來的傳統(tǒng),也是中國明清時代解詩常用的方法。日本中世注本對中國詩歌分段解釋以瑞溪周鳳的蘇詩注本《坡詩脞說》最為典型,此書的特色就是對蘇詩每首詩都分段解之,略舉一例?!镀略婋庹f》卷四注《芙蓉城并序》云:“此篇七段。起句以下二句一段,‘珠簾’以下六句一段,‘天門’以下四句一段,‘因過’以下六句一段,‘仙宮’以下七句一段。‘蘧蘧’以下六句一段,‘此生’以下六句一段?!币蛟娋漭^長,乃根據(jù)詩歌意脈將詩歌分為若干段落,逐段疏解,這樣較能看出詩意的演進。此種分段解詩的方式與這些文獻乃“抄物”的性質相關,“抄物”很大一部分是當時學者、僧人講讀文獻的記錄,為了講授的方便或需要,在講解中進行分段也是必要的手段。這種風氣一直延續(xù)到江戶時代,彼時的一些中國文集注本也采用了這種解詩方式,最有代表性的是津阪東陽編注的《古詩大觀》,此書對《孔雀東南飛》《木蘭辭》兩首長詩進行了注解,東陽在《孔雀東南飛》篇末云:“凡讀長詩,須知解數(shù),語曰:‘能理亂絲,始可讀詩?!^明解數(shù)也。蓋大篇段落必多妙緒,全每段自作提結,又段段相聯(lián)絡,讀者細心玩之,乃知其妙矣。若囫圇讀去,不分解數(shù),則條理相紊,何以得要領耶?”《孔雀東南飛》比較長,東陽稱之為“古今第一首長詩”(《古詩大觀題識》),故東陽將《孔雀東南飛》分成若干段落,然后概括每段之詩意,并發(fā)表意見。如“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出門登車去,淚落百余行”,東陽注云:“已上二十句,上半敘拜母告別,婉而成章,妙不容口。下半敘與小姑惜別,悲愴之中,復極溫厚,風人之旨,尤微婉矣。末梢二句,并總收之,余哀悠悠,可會作法?!贝硕挝淖挚偨Y了這二十句的意脈,評述了此詩的敘事藝術,并兩次指出其“婉”的特色,認為其有所謂“風人之旨”,并有《詩經(jīng)》“溫柔敦厚”的特質,這也是對《孔雀東南飛》的肯定,“可會作法”則指出其在詩歌寫作上的方法意義。
總體而言,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的注釋比較樸實,以字句訓詁,典故考釋為主,體現(xiàn)出實證的傾向,但亦有部分注本呈現(xiàn)“諷寓性闡釋”,注重詩意的發(fā)揮、推衍。同時,這些注本也使用“事唯標用某事”及“時添一字”的方法,追求簡潔,注重“意解”或“意悟”之說。
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一些在中國失傳的中國詩集古注就保存在這些漢籍之中。如南宋初年趙次公所作的東坡詩注,日本蘇詩古注本《四河入?!分斜4媪伺f題王十朋所編的《王狀元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中未見的大量趙次公注。通過《四河入?!?,可以窺見趙次公注的原貌,即趙注不但有注文,而且還有趙次公唱和蘇軾的詩,這些“和蘇詩”更有趙次公之子的注釋①參見王連旺:《趙次公“和蘇詩”輯考》,《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17輯,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蘇詩趙次公注的輯佚與整理新考》,《古典文獻研究》第22輯上卷,南京:鳳凰出版社,2018年。。再如,宋人施元之、顧禧、施宿所著的《注東坡先生詩》四十二卷,一向被視為蘇詩宋注中的精品,但目前僅存三十六卷,仍有六卷散佚不存,但幸運的是,在日本還保存著卷首施宿所撰的《東坡先生年譜》古鈔本,日本坡詩古注本《翰苑遺芳》中還保存著施顧注失傳六卷的佚文②參見卞東波:《域外漢籍與施顧注〈東坡先生詩〉之研究》,《文學遺產(chǎn)》2017年第6期。。故要研究蘇軾詩的趙次公注、施顧注,必須要利用日本的古注本。
此外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還保存了一些重要的文獻。宋末何新之所編的《詩林萬選》是一部大型的唐宋詩總集,此書清初時仍存,厲鶚(1692-1752)所編的《宋詩紀事》引錄了《詩林萬選》中80首宋人之詩,但該書所選的唐詩部分不詳。不過,《三體詩》的日本古注本松永昌易(1619-1680)《首書三體詩》引錄了兩條關于《詩林萬選》的材料:
或云,已下至《秋思》皆杜牧詩也。然《遺響》載此詩于雍陶詩部,“橋西”作“橋邊”,余同。“澧”作“漕”。又云,以此詩為杜牧詩無實據(jù),不足取之?!对娏秩f選》亦作雍陶詩也,評云:“平淡體,淡中有味。”“澧”作“漕”。(卷之一上雍陶《城西訪友人別墅》首書)
或說云,本集題作《旅舍遇雨》,《詩林萬選》:“推敲體,追琢字眼?!鳖}作《旅館遇春》,“色”作“氣”,“愁”作“秋”。(卷之一上杜荀鶴《旅懷》首書)
松永昌易生活的時代略早于厲鶚,可能在明清之際此書猶存于世,并且東傳到了日本,并為松永昌易所見?!妒讜w詩》末有昌易跋云:“余竊歷觀文囿,泛覽辭林?!庇謺r人稱昌易為“近代經(jīng)學博贍之儒宗”(《尺五堂恭儉先生行狀》,載《尺五先生全集》卷首)。可見,昌易學問以“博贍”為特色,他很有可能見過傳到日本的《詩林萬選》。從《首書三體詩》保存的《詩林萬選》唐詩部分佚文來看,此書和宋元之際的其他詩歌選本一樣是帶有評點的,并將詩歌分為“平淡體”“推敲體”等類,而且所錄的文本與傳世文獻多有差異。
學者曾對南宋中后期成書的古文總集《古文標準》做過研究,從《古文集成》中輯得30余條佚文③參見侯體?。骸赌纤卧u點選本〈古文標準〉考論》,《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關于《詩林萬選》《古文標準》的佚文,參考了卞東波、石立善主編:《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叢刊》中李心暢所撰的《首書三體詩》《新增評注古文真寶后集》解題。,但在江戶時代《古文真寶后集》的評注本中還保存著一些《古文標準》的佚文。如山崎保春(生卒年不詳)注、生駒登(生卒年不詳)增注的《新增評注古文真寶后集》卷二注《進學解》云:“《古文標準》題注據(jù)本傳云:‘公再為國子博士,既才高,數(shù)黜官,又下遷,乃作《進學解》以自喻。執(zhí)政奇其才,改吏部郎中、史官撰修,時元和八年三月二十三日也?!雹苊辏ㄉ淠瓴辉敚┚幹摹豆盼恼鎸毢蠹辖庠u林》卷上注《愛蓮說》云:“《古文標準》注云:‘濂溪先生道學宗師,其愛蓮華取其有君子之德,異乎眾人之愛也。學者玩味斯文,當悟其旨?!保ù俗⒁嘁姟缎略鲈u注古文真寶后集》)本條亦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宋刊孤本《新編諸儒批點古今文章正印》后集卷一,可以和中國文獻相印證,可見日本注本所引的《古文標準》應有一定的文獻依據(jù)。本條《古文標準》未見中國傳世文獻,可資補遺。
佚名所作的《鰲頭白云詩集》是元代詩僧釋英《白云集》的日本注本,其所引文獻皆為清代以前的文獻,則其成書很可能在室町末或江戶初,其中也引用了一些在中國本土失傳的文獻。如卷一《秋夜曲》“鴛鴦屏冷初日紅”注引顏潛庵《鴛鴦詩》:“采采珍禽世罕儔,天生匹耦得風流。用心不改同相守,翠翼相輝每共游。霜瓦對眠金殿曉,種沙雙點玉田秋。此生莫遣分離別,交頸成歡到白頭?!本矶顿涏嵄摹贰皟婶W星星小幅巾”注引顏服膺詩“一幅烏紗折角偏”。按:顏服膺,號潛庵,明代道士,號安仁沖虛山道士,著有《詠物詩》六卷。事見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二十三《羽士張宇初小傳》。朱彝尊又云,其集“訪之未得”?!秴窃娂[》卷二七下、《鴿經(jīng)》、《繪事瑣言》卷六、《淵鑒類函》卷三六五、《斬鬼傳》卷三嘗引其詩,皆為詠物詩。《鰲頭白云詩集》所引皆為詠物之作,當是《詠物詩》之逸詩。又《鰲頭白云詩集》卷一《過瓜洲》“春色自薔薇”注引丘濬詩“紅刺青莖巧樣妝,連春接夏正芬芳。新含麗色縣高架,密布清陰覆小堂。濃似憑露染,輕如燕燕逐飛翔。幾回白晝看明媚,疑是買臣歸故鄉(xiāng)”。按此詩前四句見清惲格(1633-1690)《甌香館集》卷三《誰撮》,但丘濬(1421-1495)乃明人,不可能襲用惲格之詩,惲格為清代書法家,可能見過丘濬此詩并寫成書法,后人誤以為惲詩。則《鰲頭白云詩集》所引文獻也還有助于辨?zhèn)慰甲C。
除了有助于輯佚之外,在詩歌注釋上,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亦有較大的價值。很多中國沒有注本的唐宋詩集,在日本卻有詳細的古注本,如唐代的寒山詩,中國古代沒有注本傳世,但在日本卻有四部漢文古注本。宋代詩僧雪竇重顯的《祖英集》在中國亦無注本,但在日本卻有《冠注祖英集》;釋惠洪的《石門文字禪》在中國無注,但有日本廓門貫徹的《注石門文字禪》;元代詩僧釋英的《白云集》在中國無注,但日本有佚名所作的《鰲頭白云詩集》。再如,南宋末年的江湖詩人群體在中國研究不夠充分,收錄江湖詩人作品的《江湖集》也散佚不全,不過筆者在日本漢籍中發(fā)現(xiàn)數(shù)量頗多的江湖詩人佚詩,而且日本漢籍《中興禪林風月集注》《錦繡段詳注》《續(xù)錦繡段抄》中還有對江湖詩人詩歌的注釋,這是東亞最早對江湖詩人的研究①參見卞東波:《域外漢籍所見南宋江湖詩人新資料及其價值》,《古典文獻研究》第16輯,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
唐代詩人孟浩然的詩集無中國古代注本傳世,今有佟培基先生之《孟浩然詩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等注本,然江戶時代的唐詩注本,如東褧《唐詩正聲箋注》中的孟詩之注頗有可資考證之處,如卷四孟浩然《聽鄭五愔彈琴》“半酣下衫袖”句下注:“庾信詩:‘衫袖偏宜短?!笨芍吧佬洹敝梅ǔ鲎遭仔?。高適之詩,中國古代亦無注本,今有孫欽善先生的《高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等注本,東褧《唐詩正聲箋注》亦有可補孫先生校注者。如卷五高適《薊門?黯黯長城外》“胡騎雖憑陵”注云:“《左傳》:‘憑陵我城郭?!北咎帯皯{陵”之出處可補孫先生的校注。又同卷《東平路作?清曠涼夜月》“清曠涼夜月”,東褧注云:“謝靈運詩:‘清曠招遠風?!对沦x》:‘涼夜自凄?!眲t知“清曠”“涼月”皆出自陳郡謝氏之手,亦可補孫注。又李頎之詩古代無注本,今有王錫九先生所著的《李頎詩歌校注》(中華書局2018年版),東褧《唐詩正聲箋注》卷四李頎《題綦毋校書田居》“生事本漁釣”注云:“潘岳《閑居賦》:‘池沼足以漁釣?!薄皾O釣”等語出處可補王先生之校注。
即使中國古代有注的古代詩集,日本古注本亦有補遺之功。杜甫的詩集在中國有所謂“千家注杜”之說,近年來又出版了新注本,如蕭滌非先生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下稱蕭注)、謝思煒先生的《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蕭注備舉諸家之說,可謂博觀約取的集成之作。其對江戶時代杜律注本亦間有援引,但仍有可補充之處,略舉一例:蕭注引津阪東陽《杜律詳解》注《奉寄別馬巴州》中“春湖”為洞庭,大典顯?!抖怕砂l(fā)揮》卷上則云:“舊注以‘春湖’為洞庭,洞庭去荊南又遠,非刺史越境能至之地。若以為罷官事,則驪駒、玉珂又不妥當,故不可從。但不知梓閬間有湖,姑待后考。”這里從地理上指出“舊注”之謬,可備一說。
陸游之詩在中國古代沒有注本傳世,今有錢仲聯(lián)先生的《劍南詩稿校注》(下簡稱錢注),但在二百多年前,日本即有市河寬齋的《陸詩考實》《陸詩意注》(下簡稱《意注》)二注。雖然其成書約在二百年前,但寬齋之注仍有可以補充錢注之處。今略舉數(shù)例:《意注》卷三《阻風》“吾道無淹速,風伯非所尤”注云:“韓愈《訟風伯》文:‘我知其端兮,風伯是尤。’”錢注引《風俗通義?風伯》《獨斷》注“風伯”,但未注“風伯尤”之出典,當出自韓愈文。《意注》卷四《月下小酌》“傳杯甕面清”,錢注未釋“甕面”之意,《意注》云:“《鴻書要錄》:‘江東云“缸面”,猶河北稱“甕頭”,謂初熟酒也?!薄而檿洝芬巡粋?,此處當轉引自清人陳元龍所著《格致鏡原》卷二十二。不過,上引同樣的話已經(jīng)見于宋代的文獻,如朱長文《墨池編》卷四已有此語?!兑庾ⅰ肪砦濉兑孤劰脨骸奉}下注云:“范成大《姑惡》詩序:‘姑惡,水禽,以其聲得名。世傳姑虐其婦,婦死所化?!卞X注未注“姑惡”之意,可補①參見李曉田:《市河寬齋〈陸詩意注〉考論》(《新宋學》第6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以及筆者指導的碩士論文《日本江戶時代的陸詩選本注本研究》下輯第三章(南京大學文學院,2018年)。筆者在此基礎又有所考證。。
除此之外,這些日本古注本還有詩歌接受史的價值?!犊兹笘|南飛》是中國第一首長篇民間敘事詩,歷來評價甚高,然中國古代無注,在日本則有津阪東陽《古詩大觀》中之注,津阪東陽在該書題識中稱《孔雀東南飛》云:
古今第一首長詩,其妙殆神工矣。蓋格局端嚴,風調圓轉,虛實互用,整散錯出,節(jié)節(jié)相生,多多益辦,頓錯起伏,變化不測,波瀾開闔,神脈掣動。使讀者亶亶而不厭,學者作敘事詞萬所當鉆仰也。
這里津阪東陽指出《孔雀東南飛》“格局端嚴”,即在結構布局上嚴整平衡;在敘事技巧上“虛實互用,整散錯出,節(jié)節(jié)相生”,能夠巧妙地處理好寫作中虛與實、整與散的關系,從而能夠層層推進,最終形成“變化不測,波瀾開闔,神脈掣動”的藝術效果。這段評論頗有見地,既指出了《孔雀東南飛》的藝術成就,又指出其敘事之法是應當努力“鉆仰”者,即道出了其方法論上的意義。
江戶時代中期受到蘐園派的影響,彼時涌現(xiàn)大量的唐詩注本,這些注本除了注解詩句之外,亦間有評論,這些評論可視為江戶時代唐詩接受的絕佳資料。略舉一例,杜甫《飲中八仙歌》是千古名作,中國的歷代評論主要關注其藝術手法的“創(chuàng)格”②如《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卷一云:“古無此體?!蓖跛脢]:《杜臆》卷一:“此創(chuàng)格?!毕牧λ。骸抖旁娫鲎ⅰ肪硪唬骸按似獮樯倭陝?chuàng)格?!鄙虻聺摚骸吨赜喬圃妱e裁集》卷六:“格法古未曾有。”,而對該詩的思想內涵論之較少,日本杜詩注本入江南溟《唐詩句解?七言古》解此詩云:
此篇體裁新奇,前無古人,甚有深義,然《訓解》云:“此賦八人之豪飲也?!蹦w淺不可從。杜甫竊以為八仙各大器而不擢用焉,是以豪放泆蕩,逃俗耽酒,葆光自晦,其志嘐嘐,不遇堯舜之世為憾而已。杜甫竊感傷焉,為天下哀之,因題“飲中八仙”以寓意于其中。
“訓解”指明人所作的《唐詩訓解》,所言頗為皮相。南溟先指出此詩“體裁新奇”,繼而直指此詩“甚有深義”。其深義何在?南溟有剴切的解釋。杜甫詩中所寫的八人,皆懷有“大器”,但不能為國家所用,只能以“豪放泆蕩,逃俗耽酒”作為掩飾,其實是一種“葆光自晦”之舉。杜甫的偉大就在于,他能夠從這些人的放蕩之舉中看他們有志不獲騁的苦悶,為他們“不遇堯舜之世”而感到遺憾。這也是作為一個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者對當時病態(tài)社會的深切觀察,南溟的評論與當代學者所論頗相合③參見程千帆:《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讀杜甫〈飲中八仙歌》札記〉,載程千帆、莫礪鋒、張宏生:《被開拓的詩世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陳璉《注唐詩三體序》云:“選詩固難,注詩尤難,非學識大過于人,焉能及此哉!”(《琴軒集》卷六)杭世駿《李太白集輯注序》也說到同樣的意思:
作者不易,箋疏家尤難,何也?作者以才為主,而輔之以學,興到筆隨,第抽其平日之腹笥,而縱橫曼衍以極其所至,不必沾沾獺祭也。為之箋與疏者,必語語核其指歸而意象乃明,必字字還其根據(jù)而證佐乃確,才不必言。夫必有什倍于作者之卷軸,而后可以從事焉,空陋者固不足以與乎,此粗疏者尤未可以輕試也。(《道古堂文集》卷八)
箋注之學需要“學識大過于人”,有充足的學問儲備,方能做到“語語必核其指歸”,“字字還其根據(jù)”。詩歌注釋又是箋注之學的難中之難,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著錄施元之、顧禧、施宿的《注東坡先生詩》云:
陸放翁為作序,頗言注之難,蓋其一時事實,既非親見,又無故老傳聞,有不能盡知者。噫,豈獨坡詩也哉!注杜詩者非不多,往往穿鑿傅會,皆臆決之過也。①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91-592頁。
可見詩歌注釋不但要通四部之學,而且要知“一時事實”,即作者寫作時的當代時事或歷史語境,否則只能是“釋事而忘意”;既要通“古典”,亦要通“今典”。陳振孫也提到失敗的詩注往往“穿鑿傅會”,最大的問題就是“臆決之過”。宋人許尹稱贊任淵為黃庭堅、陳師道詩集所作之注云:“三江任君子淵,博極群書,尚友古人。暇日遂以二家詩為之注解,且為原本立意始末,以曉學者。非若世之箋訓,但能標題出處而已也?!雹邳S庭堅撰,任淵、史容、史季溫注:《黃庭堅詩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卷首第2頁。坡詩難注,黃、陳詩亦難注,任淵不但勇于給兩家作注,而且至今都予以好評,其原因就在于任氏能夠“博極群書”,有充足的學問儲備;亦能“尚友古人”,對古人妙意可以細心體會,從而在“標題出處”之外,注出詩歌的深意。
反觀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水平或有差參,但大部分都做到了事必有證,援據(jù)有理。這些古注本雖作于數(shù)百年前,但其價值并沒有隨歲月而流逝。我們常常感慨近代日本漢學之發(fā)達,日本對中國歷史文化研究之深入,其實近代以降的日本漢學是建立在傳統(tǒng)漢學基礎之上的。就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而言,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反映了早期日本漢學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較高的水平。歷來沒有注本的中國文集,這些日本古注本無疑有益于我們理解這些文本;而有注的中國文集,日本之注亦多有可資考證及補充之處。同時,這批文獻也是研究中國古代文學在域外傳播與接受的寶貴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