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安
1
很多時候,圣山是用來仰望的。
圣山海拔不算高,2600余米,在新平縣城西南,能夠望見一條地平線一樣長長的山峰,比左右兩峰高出牛身子大的山峰,那就是彝族的圣山“北則白”。每年的火把節(jié)、賞花節(jié),當?shù)氐囊妥逋家┥瞎?jié)日的盛裝,到圣山上詠經(jīng)禱告,鉆木取火,打歌跳樂,因此圣山在當?shù)匾妥逍闹芯褪且蛔裆健?/p>
在當?shù)貪h人心里,圣山卻是旅游玩樂的好去處,每逢彝族上山祭祀的日子,漢人們也會陸續(xù)參與進來,到圣山上賞花游玩。因山勢四周懸崖環(huán)抱,形如磨盤,漢人們稱這座山為磨盤山。
云是圣山的伴侶,有事無事,常常就像偵察機一樣停頓在圣山的上空。云不知是從哪兒飄來,也許是從圣山的月亮湖、森林湖、杜鵑湖蒸騰而起。湖是神湖,即便是久旱不雨的年份,永遠是飽滿的,明澈的,不朽的,如圣山的桂冠。云停在空中,常常是凝固的,即便是一朵、兩朵,或很多,天地相接,成為了圣山的一部分。但凝固的云也不是沒有變化,只是變化的速度不像風起云涌的風,快得能把天地都拉走,凝固的云很有耐心,它就像一座丟棄荒野的尸體,時間,對于它來說毫無意義。云喜歡和時間較勁,它沒有根,因此它并不害怕時間的腐爛或變質(zhì)。它的變化是悄無聲息的,人們仰望它時,它停頓著,凝固著,靜止著,但當人們在山地上耕作了一會兒,再看它時,云卻改變了先前的模樣。
云的改變像萬花筒,它的色彩也是五彩繽紛的。它和陽光交織,和彩霞交織,和雨水交織,和氣象交織,幻化成七彩云。當然,有時云全是白色的,白得透明,白得就像雪峰,白得和藍天相映成趣,如湖面上飄渺著點點白帆。圣山的藍天,倒扣如一面鏡。云一部分漸變?yōu)殂U灰色時,圣山就處在半明半暗的晦澀狀態(tài)。而當云由鉛灰色演變?yōu)樯罨疑?,或黑壓壓的云時,圣山就要起風了,落雨了,云壓向大地,一場濃烈的雨,覆蓋了群山。
關(guān)于圣山,記錄新平建縣標志的“鳴鼓營碑”,有這樣的內(nèi)容記載:明萬歷十九(1591)年,云南大旱,磨盤山丁苴、白改寨一帶的彝民在頭人普應春的帶領下,揭竿而起,對抗朝廷。農(nóng)民軍一度發(fā)展到5000多人,威鎮(zhèn)朝廷。巡撫吳定令鄧子龍為右將軍,游擊楊威為左將軍,移師磨盤山鎮(zhèn)壓彝族農(nóng)民起義。戰(zhàn)斗異常悲壯慘烈,丁苴、核桃箐、白改寨、敵軍山,是彝族農(nóng)民軍的四個營壘,由于寡不敵眾,相繼被鄧子龍率領的明軍攻下,斬殺1300余人,頭領普應春被處死。磨盤山彝族農(nóng)民起義被平定后,鄧子龍在五花山(今縣城郊)勒石立碑(鳴鼓營碑),裁去新化州,建立新平縣。新平,意為新近平定的地方。
相傳,普應春被俘后,明軍把他五花大綁。把他的頭砍下來,他卻一直不死,嘴巴和眼睛還仰天大笑。明軍士兵嚇得膽戰(zhàn)心驚,最后只能把他五馬分尸,普應春才氣絕身亡。普應春死去以后,磨盤山出現(xiàn)了一個能人,人們尊稱他為赫白租大王。大王神通廣大、力大無比,相傳是普應春的化身。赫白租要為貧苦百姓打抱不平,率領上萬磨盤山、魯奎山一帶的彝族,打下縣衙門又去打州府,引來朝廷官兵一次又一次的圍剿。有一次,官兵組織十幾萬將士直逼赫白租大王駐扎的山寨營盤,想一舉攻下。大王憑著自己的才智和神力,指揮彝軍奮戰(zhàn)了三天三夜,打退了官兵一次又一次的進攻,獲得了大勝。大王心里高興,下令將士們殺了八十八頭牛、九十九頭豬、一百一十只羊,選一塊大草甸擺上千桌宴席慶祝勝利。因來人很多,千桌酒席不夠,大王站到磨盤山頂?shù)囊粔K巨石上發(fā)神力……東西南北各方佳肴配齊了,數(shù)萬彝家人歡聚共宴,歌舞歡慶,持續(xù)三天三夜……
關(guān)于磨盤圣山的歷史和傳說,有很多。歷史的一個價值就是能記錄過往,人們可以沿著碑記的蛛絲馬跡探尋那段鮮為人知的秘密,而這樣的秘密,對于像新平這樣建縣已有400多年的縣,顯得尤為珍貴。
2
我曾一次次仰望圣山,也曾想走近它。這座依附著彝族魂魄的山,也許掩蔽著不少世間的真相。
曾有一次,我走進了圣山。圣山并不遠,從縣城出發(fā),經(jīng)過下古城、上他拉,再沿公路往松樹山上走,驅(qū)車,大約也就是半個小時。
這當然是幾年前的事了。
春夏的干旱,歷來是滇中的痛。風挾裹著熱氣,來得呼啦啦的猛。風似乎是藏在草叢里、窩塘地、樹林里,山寨旁、溪水邊,風等待著時機,在烈日的支持下,風從這個山頭吹到那個山頭,龜裂的土地張著嘴,像哭、像叫、像呻吟,像手術(shù)前的病人一樣懨懨一息。風是大地的呼喚者,風一叫喚,大地就蘇醒過來。同時,風也是大地的揚塵器,風呼啦啦地來,大地便飛沙走石,翻卷起一道道落葉,泥土里的水氣,也隨著風的召喚,一點點被烈日帶走,大地,鋪開了一道道干裂的嘴,和一道道無法愈合的裂痕。
一墑墑煙地,在磨盤圣山腳下鋪展開來。丁苴、核桃箐、小馬塘、上下他拉、上下阿蚱命……這里的村寨,這里的煙地,全部圍繞著圣山。從前傳說里的彝寨,從前血洗過的村莊,依然還是像大地的營房一樣建筑著,土坯房建起的房屋高高矮矮、錯落有致,密密相連。一個小村,只要上了一家屋頂,就可沿著平整的房頂走完全寨。這在戰(zhàn)亂的年代,農(nóng)民軍要從村寨里逃出顯然是很容易的,而那些攻入村寨的敵軍,常常會在逼仄的巷中被射殺。
一片片煙地,環(huán)繞著松林蒼茫的彝山,從山頭到山腳,從山腰到箐邊,一壟一壟,墑就像伏地的蚯蚓蜿蜒著,如果再在墑上蒙上透明的薄膜,彝山的煙地,就像斑馬皮一樣扎眼。我和表姐在地里栽煙,理墑、打塘、蓋膜、栽苗,煙地干旱得沒有半星點濕氣,土粒凝結(jié)在一起,就像隨時可丟進爐里燃火的煤。
表姐負責打塘,我負責把煙苗一根一根放進她挖出的塘里,然后再把塘周圍的土攏回來,包住煙苗的根。我們每栽一株煙都那么小心翼翼,因為干旱,每株煙苗放在煙地里都奄奄一息,葉面干癟癟的就像跳出水面的青蛙。每栽好一株煙苗,表姐都要及時地把一瓢水緊急地澆在根上,生怕慢了一拍,從此世間就少了一棵成活的種苗。
水是從蓄水塘里擔上來的,每擔一挑,僅能澆灌一二排煙苗,澆到最后,桶底僅剩下晃蕩的泥漿。惡毒的太陽懶洋洋地在天上走,它走得那么慢,那么無奈,似乎是吃醋我能夠陪漂亮的表姐一天的在地里干活。太陽是想把我曬化,把大地曬化,世間只留下太陽和表姐一人,讓她們每天面對面,還可以自由自在地唱山歌。我堅持到中午,突然覺得眼冒金星,頭暈目眩,四肢無力,整架身子像要崩潰一樣難受。中暑,一個可怕的念頭躥到我的大腦里。我想,完了!想告訴表姐,但看看她還在專心致志地在墑上打塘,只能把話強行咽了回去。我直起腰板,看看四周,地埂上開著不知名的野花,一些紅紅的,一些黃黃的,還有一些發(fā)綠的草,生機勃勃。遠處,松林一片一片圍繞在圣山的腳下,有風過,傳來一陣濤聲。我大口大口地呼出幾口氣,冒出一身汗,定了會兒神,還好,我的身體又慢慢調(diào)整恢復了活氣。
表姐的家就在核桃箐,以前的戰(zhàn)營,現(xiàn)在卻一點也看不出當年戰(zhàn)火烽煙的痕跡,土坯房、瓦樓房混雜的村莊,在陽光下安詳靜謐。從前,這里還是古驛道上的一個小站,向南可以經(jīng)過小石缸,下到花腰傣聚居地漠沙鎮(zhèn),當年南開大學教授邢公畹先生,就是通過這條驛道,徒步到傣鄉(xiāng)進行社會調(diào)查,從而寫出蜚聲文壇的《紅河之月》;向北則走向磨盤圣山?,F(xiàn)在,村中的年輕人進城的進城,有的遠走他鄉(xiāng),留下種莊稼的人已沒有幾戶。平時,表姐也是在縣城里開茶館,栽煙時節(jié),她才抽空回家突擊,栽完三畝煙地,她又得下城開茶館。表姐是個女能人,她身材高挑,皮膚嫩白,一襲長發(fā)宛若彝山的瀑布溫柔飄逸。茶是表姐的生命,平時,表姐用茶美容、護膚、調(diào)適心態(tài),養(yǎng)家糊口,表姐戀上茶,就像找到了她的真愛。她栽煙是一把好手,開茶樓也在行,平時無事,我就會去茶樓見她,和她面對面坐在一起小憩。表姐總會抽出一定時間陪我品茗,她說我是秀才,滿腹經(jīng)論,靜活適度,適宜與茶共舞。表姐泡茶特別講究,喝什么茶,用什么壺、用什么杯、什么水,她都會在風云變幻的時光中慢慢為我演繹。我們喝著湯,靜靜的,窗外時光正好。
陽光實在太毒辣了,即是下午西斜,干熱的大地依然籠罩在一團悶燥當中。我們都有點難以堅持下去了,我們坐到地埂上,想討一點涼風,但風來了,帶來的卻是火苗般的熱氣。就是這熱氣燒干了土地,帶走了大地的水,田間的水,和村莊的清涼。
3
村莊里傳來了“嗷嗷”的豬叫,有幾個男人在拉豬。表姐說,明天祭山神了,男人們都在家準備,你明天上來,我們一起去祭山神。
祭山神,說的精準一點,實際是祭祀一棵山神樹。從村子到山神樹,要經(jīng)過幾座丘陵大的山,說是山,其實也是一些山煙地。走過這些煙地,山勢就漸漸開始陡立了起來,并有一片一片的松林掩映在柔軟的松毛土層上,讓人有種飄飄然的感覺。核桃箐的男女老少都穿上彝族盛裝出動了,他們有的擔著米,有的挑著肉,有的背著鍋,有的抓著雞,提著菜,走向山神樹。還有彝族大三弦,大四弦的調(diào)子,在路途中“咣當咣當”彈唱起來,讓人感受到彝山的濃烈氣氛。我和表姐混雜在這些穿著彝族盛裝的人流里,邊走邊停,時前時后,向山神樹進發(fā)的路就是向圣山前進的路。表姐指著圣山腳下的一座團山說,村子的山神樹就在那里。遠遠的,一片蒼翠,覆蓋住我的視線。
山神樹所在的地方掩映著樹林的一點清涼,偶有一兩株怒放的杜鵑花紅如燦霞,似在表達節(jié)日的喜慶。在彝族人眼里,祭山神比過春節(jié)要熱鬧得多,春節(jié)是各家各戶單個過節(jié),祭山神卻是全村男女老少齊上陣共同過節(jié)。彝族同胞們普遍認為,世間萬物有靈,水有水神,地有地神,山有山神,各種鬼怪神靈都依附于山,因此山神能呼風喚雨,掌管著村寨的命脈,如果山神節(jié)這天不進行祭祀,或進山采石、大聲喧嘩,觸怒了山神,那相應的人的日子就不會好過,村莊就不會太平,莊稼也會大災。因此,祭山神其實也是人們祈求平安,祈求風調(diào)雨順的日子。
核桃箐的山神樹是一棵兩人才可合圍的大椎栗樹,它掩蔽在一片健壯的松林里,山體青青,輕風習習。山神樹枝繁葉茂,樹身上墜滿了長長短短的紅線,讓人一看立刻肅然起敬。男人們在山神樹周圍清掃干凈,然后又鋪上青松針,祭祀儀式就開始了。
早晨殺好的豬頭,各家?guī)淼乃┢吩谏缴駱湎聰[好后,村里的龍頭(祭司)用清水洗凈雞嘴、爪,雙手抱雞對栗神樹連叩3個響頭生祭,口里用彝語念叨?!耙话萏旌偷亍⒍蔟埻鹾蜕缴?、三拜祖宗和族老”,接著在樹下將雞宰殺,拔下幾撮雞毛連同雞血抹在祭壇、牌位、松枝和樹干上,然后拎著血淋淋的雞繞山神樹一周,邊繞邊將雞毛、血粘抹在神樹周圍。禮數(shù)完畢后,村里的舞龍隊、花鼓隊齊上陣,山林的水渠邊還點燃了爆竹,一時間,整個山頭瞬間熱鬧了起來。
全村人要在山上喝一天的酒,玩夠玩累、吃飽喝足才下山,我只吃了午飯便單個遠離人群,悄悄沿小路爬上山坡,進入了人們傳說中的圣山腹地。
4
從山神樹通往圣山,只有一個路口。四周石崖峭立,封住了山勢。越往高處走,林木越茂密,松林、元江栲、野櫻桃、杜鵑、云南含笑,各種灌木交織在松濤下,讓人寸步難行。圣山頂上還有歐式的風光草甸,藍得透明的湖泊,爬滿青苔的古驛道,魔幻一樣的取火臺,童話般的風光如夢如幻。
敵軍山就在圣山的峰頂,穿過草甸,跨過深箐,翻過一道道崎嶇艱險的石崖,敵軍山像一道屏障屹立在風中。其實它就是圣山,或者說是圣山的重要部分。滿地的石頭爬滿了青絲,開滿了石花,呈現(xiàn)著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面容,有的東一個西一個,鑲嵌在深深的泥土里;有的東一簇西一伙,聚集在一起,似在商議著某種陰謀;有的形成漸淺漸深的石墻,被厚厚的腐殖土層包裹起來,你要細細分辨,才看得清這是當年的石壕。還有的石頭只露出了一個圓頂,宛若一個碗蓋,倒扣在土中。有的石頭卻張揚地拔地而起,似豎起了一面冰冷的旗幟。這么多石頭,當年就是農(nóng)民起義軍的堡壘,義軍就是憑借圣山的居高臨下,亂石嶙峋的險要地勢,一次次擊敗了鄧子龍率領的明軍的進攻。普應春當年健步如飛踩落的四個大腳印,如今還深深嵌在山頂?shù)氖谏稀?/p>
在圣山一側(cè),一座古堡式的三層石房神秘地矗立在荒涼的山脊上,這就是新平彝族群眾每年歡慶火把節(jié),鉆木取火的圣地。每年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日,自治縣的縣長、彝族頭人都要穿上傳統(tǒng)彝族盛裝,披著鑲有火苗圖案的黑色風衣,到這里舉行取火儀式,用古老的方式鉆木取火,把火種點燃,然后護送下山,傳到村村寨寨。新平是滇南彝族的主要聚居地之一,也是彝族文化古籍的重要蘊藏地之一,是日,60余名彝族畢摩齊頌《取火經(jīng)》,近百名赤膊上陣的彝家漢子齊鳴過山號、上千名彝族群眾組成的煙盒舞隊和花鼓舞隊跳起歡快奔放的彝族舞蹈,簇擁在頭人的周圍,以祭祀的方式呼喚祖先的神靈來保佑,庇護后人家庭平安、人畜興旺、五谷豐登。鉆木取火,是來自我國古代神話,它是根據(jù)摩擦生熱的原理,頭人選用一根木棒和一些茸草,摩擦生熱,當熱量達到一定時候,茸草冒起青煙,然后小心翼翼地在起煙處吹氣,易燃物便很快燃燒起來。取火臺是神秘的,也是孤獨的,因為它的隱蔽性,所以很少有人靠近它。因為它身處高處,高高在上,因此時運決定了它的孤獨。鷹能搏擊萬里,它是孤獨的。但鷹會選擇方向,同時也會選擇自由,而取火臺只能迎擊雷電、風、冬季的皚皚白雪。它一年也才會熱鬧一次。取火臺后側(cè),有仙泉流出,咕咕咕,流水合奏,似琴,如風。
一樹一樹曲勁的大紅杜鵑花開滿了敵軍山,這兒其它樹種已全部退化,干烈的風中只剩下了倔強的紅艷。有的地方疏疏朗朗,花朵點綴著石頭。有的地方連成一片,枝干覆蓋了群山。有的地方僅有一棵,它孤傲地屹立在山崖旁,把花朵拋向火辣辣的陽光。發(fā)悚的是它粗壯的樹干,樹皮暗紅,皮塊皴裂,有鱗片狀的皮塊斷然脫落,讓人疑是蛻皮的巨蟒。據(jù)相關(guān)史料載,杜鵑花又名映山紅,它風姿絕艷,燦若云錦,令人眩目。民間傳說,他從前原是個男孩,因為兄弟被后母虐待出走,他悲慟欲絕,泣血化成杜鵑花。古詩云:“杜鵑花與鳥,怨艷兩何賒,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笔ド蕉霹N花儀態(tài)萬千,幾瓣喇叭形狀的花朵組合成怒放的一大朵,花蕊淡黃,花瓣紫紅,如霞似火,張揚自信,它展開在峰頂,完成了生命的升華。特別是它張揚自信的品質(zhì)像極了生活在這里的不屈不撓的彝族人民,剛烈、堅毅、果敢、能干。既是些許凋謝了的花瓣,也要散落在低處的石頭上、石壕間,隨風飄過,化為泥土,點點腥紅,如訴如泣……
要下山了,我卻眷顧著石山,留戀著杜鵑花。磨盤圣山為何有如此規(guī)模巨大的一片石城,并開滿了紫紅的大樹杜鵑花?莫不是英烈的鮮血澆灌了這片神圣的土地?英魂不散,山神不死?
圣山不語。古堡不語。圣山一直屹立在人們心中。
圣山起風。風呼啦啦。風亂。風嘩啦啦,風咽。圣山的風,不知緣于何起。它來,荒草勁擺,花枝亂顫,飛沙走石;它去,無影無蹤,不知歸途。從敵軍山下山,和來路一樣,并不是很遠,往東,往西,再往下,遠處是山寨。一路小走,不時拐彎,又到了祭山神的松林,迎面嗅到一股濃烈的酒味飄蕩著,還有一串爽朗的歡笑,從松林間飛出來。
5
一些年后,我調(diào)到圣山所處的鄉(xiāng)上工作,辦公大樓的正面就對著遠處的圣山,站在五樓的過臺,我日日可以仰望。從這個角度仰望圣山,山更闊、更大,更清晰,還能看到縣長鉆木取火的圣火臺,它在云層的蔽護下更加的神秘、閃亮。圣山的云,常常還是凝固在山的上空,它就像彝山的魂,悄無聲息,來去無痕,它停留在圣山,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那些看得見的彝族村子,丁苴、核桃箐、小馬塘、上下他拉、上下阿蚱命……土坯房低低矮矮,就像松林間出土的蘑菇。山梁有些荒蕪,光滑地裸露著,傷口裂開如山的一道傷疤。
我突然想再去圣山一回。
圣山的路旁,煙地大片大片地成熟在望,肥厚的葉片伸展開來,就像要接住盛夏的陽光。葉片相互摩挲著,絮絮低語。手達著手,肩并著肩,似要排隊去趕一個集會。再過二十多天,這些煙葉就要褪色成熟,而此時正是中耕管理過后的快速生長階段,煙葉接過了芒種后的雨水,吸收了地肥,勁全部用在了生長的速度上。它們生長的速度,尤如彝山的歡歌?,F(xiàn)在人們盼望的,就是它們要快快瘋長。長到一定時候,彝人們就要給它們封頂打茬,讓煙葉在日光的照耀下金子般變黃,變老,最后變成彝人腰包里鼓囊的錢,變成圣山一帶的小康。丁苴、核桃箐、小馬塘、上下他拉、上下阿蚱命……原來的村莊還是原來的位置,不同的是這些年房屋翻了不少,出現(xiàn)了平頂房,瓦樓房,墻面也刷了不少的石灰粉,看上去就像一張經(jīng)過精心打扮的臉皮。
一個擊鼓的村子吸引了我和下村干部的注意,大白天他們男男女女不干勞動,聚在一起跳舞。有人立刻介紹是在練習花鼓舞,趁農(nóng)閑,這個磨皮村從省上請來了舞蹈老師,教全村的男女青年排練新農(nóng)村的參演節(jié)目。
這是一個奇怪的山村,土坯房密密相連,古堡一樣依山而建,房子就像西北的窯,壘滿山頂,村頭還有一道寨門巍峨屹立,儼然一道出征的門關(guān)。清晨,山寨的人從寨門下出去,下地干活,晚上,又從寨門回家,歲月,留給山寨不少的過往。磨皮,磨,團團的石具;皮,在彝話里就是慢的意思。那磨皮,就是慢慢地推磨。可這兒并沒有人推磨,幾百年來,這里的人卻一直在沿襲跳一套花鼓舞,舞蹈威武豪放,莊重灑脫,從出征、設伏、進攻、戰(zhàn)斗、凱旋歸來,濃縮了古代一場戰(zhàn)爭的情景,演繹了古代部落征戰(zhàn)的過程,再現(xiàn)了激烈戰(zhàn)爭的場面。
省上請來的董老師是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舞蹈系的教授,一位顏值美女,她來到山村,如一朵天外牡丹。據(jù)說她是昆明世博園開幕式的編導之一,這個村是她單位的新農(nóng)村建設聯(lián)系村,她受駐村指導員邀請,下到這里,用兩天的時間,在原村民打跳的原始花鼓舞的基礎上,編排了一個叫《彝山花鼓擂》的舞蹈節(jié)目,去參加全縣新農(nóng)村展演比賽。
我們站在臺階上,看董老師戴著墨鏡,指揮“千軍萬馬”。
一個高個子農(nóng)民演員吹響了牛角號,一時,分散在四周的農(nóng)民演員就像士兵聽到了沖鋒號,唏哩嘩啦立刻從四周匯聚到了一起,男的手持大刀、雙刀、二節(jié)棍、槍、三尖叉戟、勾鐮等兵器站朝一方準備出征,女的腰系紅綢,身背花鼓,手執(zhí)鼓棒、白毛巾立于場地的兩側(cè)準備待命。一陣牛角號畢,支于兩側(cè)的一對大鼓“咚”、“咚”的擂響,鼓聲由緩到急,最后形成“咚咚咚”暴風驟雨般急促的點聲。就在這撼天一樣的擂擊聲中,英勇的磨皮彝家男兒出征了,他們手舉鋒利的兵器,在“嗨、嗨、嗨”的吶喊聲中出場,而后變換轉(zhuǎn)圈、伏擊、沖鋒陷陣,對打,不斷變換隊形,上演了一場短兵相接的戰(zhàn)斗。隨著男人的一陣沖鋒對打,待命兩側(cè)的女性終于按捺不住,出場了,她們腰系紅綢、身背花鼓、手執(zhí)鼓棒、白毛巾,由一男者左手持一根扎有白鷴翎、雉雞尾的木棍,右手執(zhí)白毛巾的男子領舞。男者雙手分別執(zhí)彩棍和白毛巾用大臂揮舞,婦女用小臂帶動雙手擊鼓,同時甩動毛巾,動作整齊剛勁、清新活潑。一時,花鼓聲聲,殺聲陣陣,敵進我退、敵退我追、敵疲我打、敵傷我呼,男性沖殺,女性擊鼓助威,把一個剛才還和平安寧的磨皮山寨,攪成了風起云涌地廝殺戰(zhàn)場。整個表現(xiàn)戰(zhàn)斗場面的舞蹈大約持續(xù)了10多分鐘,戰(zhàn)斗結(jié)束,彝家兒女取得勝利,凱旋而歸。
我們看得驚心動魄,熱血沸騰。
村支書介紹,“磨皮花鼓舞”分為兵器隊和花鼓隊,整個舞蹈有27種套路,演員在表演中反復交叉,轉(zhuǎn)圈,變換隊形?;静椒椤邦嵟懿健?、“蹬四腳”、“提跳步”、“蹬腳跪”?;ü年犈c兵器隊表演時,腳上的動作基本相同,手上的功夫卻各有所異。表演時男性持兵器舞蹈,女性花鼓隊按指揮人的要求,以輕、重、緩、急、快、慢不斷擊鼓貫穿整個舞蹈。整個舞蹈層次分明,有烘托氣氛、激發(fā)熱情、振奮人心的前奏表演,有喊聲陣陣、刀槍相擊的動人場面,有隊員出征、跋山涉水、設陣埋伏、包圍敵寇、勇猛拼殺、驅(qū)敵出境、凱旋歸來、歡慶勝利的場面。領舞、獨舞、雙人舞、集體舞融為一體,跌宕起伏,高潮不斷。充分體現(xiàn)了彝族人民勇敢彪悍、耿直豪爽的性格和氣質(zhì)。
一幕謝下,演員們已是滿頭大汗。演員們平時都是干活的農(nóng)民,但他們跳了一遍又一遍,一天跳到晚,一個個還精神振奮,不叫一聲苦累。一名演員說:“跳兩天舞算什么,比起砍甘蔗、栽烤煙簡直就是天上和地下。大家擔心的是自己笨手笨腳,到城里拿不到獎。”
聽說我是鄉(xiāng)上來的領導,董老師過來和我握手,并感慨地對我說,真不簡單,這些農(nóng)民演員,一天能赤著腳跳到晚、跳到黑。董老師說,如果是我們省上那些演員,兩圈下來就蹲在墻根腳喊不動了。
我聽了笑了,很自豪。這,就是圣山的后人!
從地理位置來看,磨皮村就在磨盤山腳下,背靠彝族圣山磨盤山,前瞰神秘俊秀的哀牢山,是到往新平縣城的要沖,位置險要,易守難攻,歷史上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明朝萬歷年間(1591年)新平磨盤山一帶的戰(zhàn)斗就涉及這里。磨皮花鼓舞就是反映了古代彝族人民的戰(zhàn)爭情景,表現(xiàn)了彝族人民不畏強暴,堅毅不屈的大無畏的民族精神。這些農(nóng)民演員,大約就是當年義軍的后人啊。
農(nóng)民演員、花鼓舞傳人易學昌給我介紹說,古時的磨皮,在部落之間,村與村之間,或與外族之間曾多次發(fā)生過戰(zhàn)爭。戰(zhàn)爭一旦發(fā)生,村民們只要聽到出征的牛角號,男女青年紛紛出動,英勇抗擊外來之敵。村民們以部落為營,村寨為陣,筑墻習武,以抵御外來的侵略,男人拿著各種武器沖鋒在前,與入侵者浴血奮戰(zhàn),女人跟隨后面,擊鼓和打擊器樂吶喊助威。打敗入侵者勝利歸來后,全寨男女老少一齊起舞歡歌,慶賀勝利。
花鼓藝人施文有說,他的曾祖(約清末)時就帶人跳花鼓舞了,外族來攻,村民們筑墻困守,困守中,士兵們常圍觀一對家養(yǎng)的箐雞,并模仿其奔跑跳躍、撲打相爭,并結(jié)合戰(zhàn)斗的情景編出舞蹈跳而取樂,因為舞蹈是跟箐雞學的,因而領舞者要帶箐雞尾指揮。
問他們?yōu)槭裁茨軋猿窒聛??易學昌“嘿嘿”一笑,說,喜歡嘛。問他們以后還跳不跳,他倆又“嘿嘿”一笑,說,不跳們害羞呢,我們這地方的年輕人,如果花鼓舞都不會跳,那媳婦都娶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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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隊伍行進在去往磨盤圣山的山坡上,每個人的身上都背負著沉重的背包。他們走得那么緩慢,就像去朝拜圣山的信徒。這是些什么人呢?這是新平AA戶外的一群年輕人,他們在秋去冬來的季節(jié)攀登圣山,要到那兒去打歌露營。你猜測的不錯,我和我的表姐、還有我的同事就夾在其中。我們計劃晚上就在美麗的月亮湖畔搭篷露營,狂歡一夜,然后第二早再登上敵軍山,坐在那里的石墻上賞云聽風。天氣,已經(jīng)晴了一久,圣山的上空,云越來越少,稀薄得就像山寨上空滑動的氣流。遠處的山寨,樸實得就像圣山的剪影。正午的陽光是焦熱的,而我們卻一刻也不能歇下來,必須慢慢沿山而上,在下午前趕到山上休整。徒步是當下這個時代的時尚,因為越來越趨物質(zhì)化的焦慮,導致了人心的浮躁、空虛,人們選擇山林,其實也是人心遵循自然的一種本能回歸。隊伍大約是在下午5時26分到達了圣山的月亮湖扎營,大家在湖畔的枯葉上小憩了一會,就分頭搭建帳篷,然后又進晚餐。同事們都帶了酒,酒是山林的興奮劑,喝下后才能起哄,才能唱山歌,才能竄篷,才能看見月夜的星星掉進月亮湖里面。夜幕降臨的時候,不少人都喝高了,我也喝都暈暈呼呼的,耳畔傳來了“嗨”聲。有人彈起了四弦,彈起了吉他,有人唱起了歌,“葫蘆藤藤開白花嘛耶,三月六……”“哥等妹牽手……”大家一齊嗨,給圣山帶來了少見的熱鬧。起風了,不知不覺,圣山的風伴歌而來,吹得樹木“嘩嘩嘩”清響,吹得帳篷嘩啦啦東扭西歪,吹得月亮湖掀起一片朦朧。夜風還帶有一股濕氣,一股涼氣,甚至是徹骨的,讓人懷鄉(xiāng),讓人不禁。圣山黑漆漆的,掉到夜的汪洋里,就像失控的星球。我醉了嗎?鉆在帳篷里躺著。迷迷糊糊里,我像一只山鷹一樣飛翔了起來。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