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蕙

【一】

文壇春秋。老聽人這么說：“文壇君子，沒有緋聞的，只有李國文了?！贝嗽捯鄬σ嗖粚?。說它對，國文老師當(dāng)然是君子，這么多年，真的沒聽說過有關(guān)他的任何桃色閑聞；不對的，打擊了一大片，其實文壇君子也還不少。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李國文老師死心塌地地忠于老伴劉阿姨。你叫他開會，多高級的賓館，不住，“我家里還有老伴吶，沒人照顧不行”；你叫他出差，多好的地方，不去，“出國都不去，哪兒都不如家里舒服! ”其實他們住的真不是金窩銀窩，也就一套老房子，不大，書房才6 米大點兒，廚房轉(zhuǎn)不開身，加上國文老師的書報、雜志、資料又多，于是當(dāng)然，每個角落早塞滿了?？墒峭按笠粝÷暋钡睦顕睦蠋熛嗥ヅ洌瑒⒁桃嗑哂小按笙鬅o形”的奇特本事，不僅把一切都拾掇得舒心順眼顯得挺高級，竟還敢在客廳里鋪了一大塊雪白的地毯!

不僅如此，倆人還是一對親密的老鴛鴦，須臾捆綁在一起。他熬夜讀寫，她秉燭侍讀；他電腦打字，她紅袖添香；他喜吃西餐，她咖啡契司；他抗拒體育鍛煉，她跟著在屋里貓著；他不愿揭過去的傷疤，她就說那有什么好顯擺的；就連他上醫(yī)院拿點兒藥，她也伴著，夫往哪里走，妻往哪里隨?？删鸵粯?，在“場合”里，你卻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見不到劉阿姨的身影。國文老師這輩子坐過多少次主席臺？星星似的沒數(shù)了，有數(shù)的是劉阿姨，永遠(yuǎn)的零次，絕不突破，人家這叫“自愛”，“他是他我是我，我又不寫東西，我又不當(dāng)主編評委，我上你們那兒干什么去？”

【二】

當(dāng)然，我這些描述有點“貶低”國文老師了，他的不出門，哪兒像我說的這么“庸俗”？請看人家自己是怎么說的：

“人到老年，一切就應(yīng)該看得淡了。正如一年有四季的分別，人的一生，也是有著季節(jié)變化的。對我來講，春天已是遙遠(yuǎn)的記憶，夏天和秋天也成為過客，到了冬天的人，就要好好理解《千字文》中，那“秋收冬藏”的“藏”字涵意所在了。這就意味著：退出鬧市，離開喧嘩，回避鏡頭，減少接觸。于是，一杯清茶，半盞濁酒，閉門讀書，信筆涂鴉，便是我這幾年來的基本生活狀態(tài)?！?/p>

這是國文老師實實在在的心曲，也是他實實在在的行為。說來咱這中國也是奇怪，近年來各行各業(yè)都涌現(xiàn)出了大批的中青年精英，里面凈是擎著天的人物，可一有場合，還是老有人想方設(shè)法也得把老的搬來，坐鎮(zhèn)，當(dāng)佛爺。于是，我也曾接到過不少電話，托我出面請季羨林先生、請張中行先生、請王蒙先生、請李國文先生……有時是特好的朋友，有時是我效命的雜志社出版社單位什么的，每次下來，緊張得連我都像剛桑完拿，就甭提這幾位應(yīng)接不暇的老佛爺了。我可真夠同情他們的!

我最后一次在場合見到國文老師，是2003 年《人民文學(xué)》雜志的頒獎會。他好像是評委會的主任委員，所以坐在主席臺正中。當(dāng)時我坐在大會場的下面，遠(yuǎn)遠(yuǎn)看著國文老師的一頭白發(fā)，心里第一次涌上了一股潮水，痛下決心：從此以后，絕不再給他添麻煩了。

可是不像我這么“君子”的還大有人在，他們一心只想著借助佛爺們的光彩，卻老想不起來：佛爺們哪兒有那么多時間和精力陪著他們玩？于是2004 年一開門，國文老師終于毅然決然地宣布：凡一切場合的活動，恕不再出席了。

說實在的，我替他松了一口氣。這里邊還有另一層意思：如果當(dāng)事人自己沒有決心的話，別人就很難說什么。有些老人寧愿在主席臺上當(dāng)睡佛，你不請他他還要罵人，說你沒良心什么的；還有人，怕退休怕到避鬼神的程度，把生日從陽歷改到陰歷，把戶口本從今年改到明年，哪怕多呆一天也要堅守住那24 小時，生怕一從位子上退下來，別人就不認(rèn)識他了。人啊，可能本質(zhì)上就是群居的、愛出風(fēng)頭的、愛讓人追捧的動物，世上又有幾人，耐得住“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

【三】

李國文老師不怕寂寞，就怕不寂寞。曾經(jīng)有一位退休的官員作家跟他報怨作協(xié)的車不好要，國文老師馬上笑著說：“嗨，你寫一篇文章，那一二百塊錢稿費，夠你打幾回的了?！?/p>

是的，國文老師有太多的文章要寫，有太多的書要讀，家門口，還老堵著一大幫報社雜志社的“黃世仁”呢。這些年來，他在《十月》《當(dāng)代》《隨筆》《文學(xué)自由談》開著專欄，每期一頭條，基本上都是萬字以上的長文，這壓力誰受得了？就說國文老師寫得快，下筆如鬼神，能亞賽孫悟空拔一根毫毛七十二變，可那電腦不也得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哪個字不是心血凝成的？

據(jù)我所知，國文老師每天都是晚上讀書，至夜兩三點，第二天白天寫作。他的“一杯清茶，信筆涂鴉”，說得多輕松，你我涂一個試試？寫作其實是極其艱苦的勞作，既是腦力勞動，又是體力勞動，還是創(chuàng)造性勞動，世界上沒有一個輕松的作家。

【四】

有人說那幾年國文老師寫瘋了，至少是成精了。沒錯，除了上述那些大刊的專欄頭條，還有許多中小文章散見于全國各地的大報大刊、中報中刊、小報小刊。那天我問他一共出了多少部著作了？他說不知道。見我喉嚨發(fā)緊，遂又解釋說，出多少書不用去統(tǒng)計，重要的是質(zhì)量要高。這話我理解，國文老師對自己的寫作一直是非常嚴(yán)格的，從不囫圇寫，所以他的質(zhì)量都是上上乘的，甭管在哪兒都是頭條，哪年都是大獎小獎、界內(nèi)獎界外獎，簡直摩肩繼踵，整個兒一位“獲獎專業(yè)戶”。還絕對不是炒出來的，評論也不是花錢買來的，更不是自己把自己放在“十大名山”“八大名湖”之列。讀者、評論家、作家們?nèi)灰惑w，也都是從自己內(nèi)心里，而不用考慮什么因素、關(guān)系之類地叫好、服氣、佩服，一提李國文，人人都說：“隨筆大家是也”。

就有好多人研究國文老師成功的原因。我也琢磨過。還應(yīng)某雜志之邀，專程上門，跟國文老師討教，希圖總結(jié)個一二三四五，讓咱們大家也都跟著學(xué)學(xué)，將來弄個諾貝爾文學(xué)獎什么的。國文老師很配合，認(rèn)真地坐在對面沙發(fā)上，劉阿姨給我泡了一杯好茶，我們就開始研討。不過討論了一上午，結(jié)論卻讓我很失望。為什么？

你們聽：1.讀書比較多：青年時畢業(yè)于南京國立藝術(shù)學(xué)校，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有童子功。后來又系統(tǒng)讀過《紅樓夢》《二十四史》。2.經(jīng)歷比較豐富：早年就出來闖蕩江湖，年輕時一舉成名。后來當(dāng)過右派，勞過改，差點“被迫害致死”。改革開放以后，又得首屆茅盾文學(xué)獎，又當(dāng)《小說選刊》總編輯。3.勤奮?？炭唷?/p>

再往下就總結(jié)不出來了。而且，各位看官，讀書多的人多了去了，有好多學(xué)院派的學(xué)者，天天的工作就是讀書，有人能把《紅樓夢》《二十四史》倒背如流，也沒見他寫成李國文不是？至于有豐富經(jīng)歷的人，更多了……走南闖北的人，哪個經(jīng)歷不豐富，誰又寫成李國文了呢？

不成不成，這個總結(jié)太失敗了，等于什么也沒說出來。在后來的日子里，我還逮機(jī)會跟一些作家們討論過這個問題，七嘴八舌，各抒己見，但總是沒有找到服人的結(jié)論。

某一天早晨，一道靈光一閃，我突然頓悟了：這個命題本身就是荒謬的呀! 我邊砸著自己的腦瓜邊數(shù)落自己：哎呀韓小蕙! 你能問為什么莎士比亞寫出了那么多偉大的劇作嗎？你能問為什么巴爾扎克寫出了《人間喜劇》嗎？你能問為什么普希金天天泡在美人堆里還寫出了偉大的詩嗎？“為什么只有他們能？別人為什么就不能？”這個問題可真傻呀，根本就不能這樣問——你怎么不問問上帝為什么派你做女人為什么把你降生在地球上？

當(dāng)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還是要堅持的真理。我們做不成李國文，還是可以學(xué)習(xí)他的文章的。

【五】

我最近就又學(xué)習(xí)了國文老師的一篇新作，題目本來叫《你疼你的兒子，但你的兒子不一定疼你》，當(dāng)年發(fā)表時，大概是太不好排版了，編輯給改成《父母愛兒子》。這是一篇散文與隨筆的混血兒，主題可以說老掉牙，從題目上你也早看出來了，說的是那千古一理的“溺愛出逆子”。

咱們都會講這個道理。咱們也都會寫前半截的故事，不外是誰誰、某某，老街坊、老同事、老朋友、老戰(zhàn)友、老對頭，一輩子勤儉自己，卻溺愛和嬌慣孩子。結(jié)果呢，“偏疼不上色”，孩子長大以后，不侍奉老人，打架、罵人，犯罪，鋃鐺入獄。人間這種故事真多，有的迭宕曲折，有的催人淚下，有的讓人怒發(fā)沖冠，按捺不住拿起筆來寫檄文?？墒钦埓蠹衣牶?，卻只有李國文老師寫出了后半截：

明代，宰輔楊士奇乃是一位“兢兢業(yè)業(yè)，孜孜不懈，極明白事理，極通曉大體的政治家”，但卻因為溺愛其子，成為一個被蒙蔽的糊涂父親。其子“有奏人命已數(shù)十，惡不可言，朝廷不得已，付之司法。時士奇老病，不能起，朝廷猶慰安之，恐致憂。后歲余，士奇終，始論其子于法，斬之。鄉(xiāng)人預(yù)為祭文，數(shù)其惡流，天下傳誦?！?/p>

國文老師比我們高明的就在這兒：他能說古論今，把平面的事物立體化，將古人的智慧灌輸?shù)轿覀兊念^腦里，從而使我們這些普通人，也變得深刻起來。國文老師曾在一次答記者問時說：“好在當(dāng)代散文家們不怎么愛讀文言文的古籍，我就得以鉆故紙堆，拾遺補(bǔ)缺，作文自娛了?！甭?，說得多輕巧，簡直讓我們竊喜：不就是“今天+古人”嗎，好辦了，以后我也這么寫?？墒?，且慢，人家國文老師能夠把楊士奇、李士奇、趙士奇、王士奇……從卷軼繁浩的故紙堆里信手拈來，你能嗎？《二十四史》不是嘴唇一碰，就像吃雞蛋似的吞到肚子里了。

我中華五千年煌煌文化大遺產(chǎn)，也同樣擺在我們面前，讓我們也加緊努力吧!

【六】

我學(xué)習(xí)國文老師的文章，除了學(xué)學(xué)問、學(xué)思想、學(xué)文字、學(xué)結(jié)構(gòu)、學(xué)寫作技巧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收獲——學(xué)到了人品。

人活世上，我們到底應(yīng)該怎樣對待生活？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我們應(yīng)該怎樣和人打交道？怎樣擺好“我”與“他”的位置？怎樣才能生活的自在、輕松、快樂？

這是一生都在困擾我們的問題。你信奉“克己為人”吧，別人以為你是傻子；你尊崇“處處忍讓”吧，別人施你以人善被人欺；你相信“他人即地獄”吧，別人都從你身邊走開了；你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關(guān)鍵時刻，你再怎么發(fā)狠跺腳咬牙切齒，卻又根本下不了手……這個勁兒，忒難拿。

國文老師對這一道道難題，卻像擺弄他的文字一樣，似乎是指哪兒打哪兒，攻無不克，樁樁件件總是游刃有余的。說來文壇光怪陸離，從古人那兒就留下了告誡：“文人宜散不宜聚?！笨衫顕脑谖膲瘏s人緣奇好，有著很高的威望，我們很少聽到有人說他的短短長長，就連他的同輩人也只說好，不說壞。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總結(jié)過：1.寬容，不苛求別人，也能容忍別人的怪僻和毛病。當(dāng)然，也不是無原則的什么都唱好好好，而堅決是該批評批評，該反抗反抗，該寫文章揭露和怒斥就寫文章揭露和怒斥，絕不手軟。2.無欲，沒想當(dāng)官，沒想當(dāng)大名家，沒想在排行榜上高居第一或第二，沒想當(dāng)個作協(xié)副主席，還有各種委員什么的；更不是吃著碗里，占著鍋里，眼睛還盯著大師傅……我想說的是，通過學(xué)習(xí)國文老師的文章，我終于找到了他的真實心態(tài)，亦即：他為什么能這樣做？

在他的《中國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中，國文老師除鞭韃了暴政對文化人的殘酷迫害之外，還著重闡述了一個深刻的然而卻往往被我們文人自身忽略的問題——文人相輕

既然洞悉了自己這個群體的缺點，國文老師就警戒自己不許犯同樣的錯誤，凡事讓一步，胸懷寬一些，不就過去了？我知道過去也有人跟國文老師叫過板，但他忍一忍，讓一讓，哈哈幾聲，笑臉?biāo)瓦^去幾回，也就化干戈為玉帛了。

還有的人毛病確實多，人頭忒次，都沒什么人愿意理他。國文老師還是和顏悅色的，拿他們當(dāng)朋友待。果然，他們在他面前，也就不次了，收斂了，夾起尾巴做人了。國文老師說：“每個人都有獨特的人生旅程，應(yīng)該允許每個人的生活方式。”

我說：“我知道了，我不能容忍別人的缺點，這是我的缺點?！眹睦蠋熼_導(dǎo)我說：“別人做的你可以討厭，但你千萬別想改變他。不然，他們不改，你自己還氣得要命?！?/p>

有一次我讀完國文老師的散文《昨夜星辰》，想不明白，忍不住打去一個電話，問：“當(dāng)年那些整您的人那么狠，要不是苗族老鄉(xiāng)把您救了，您就真沒有今天了。可是您寫這件事的角度，還不是討伐壞人，而是歌頌生活中的光明，您不怕人說您忘本？”我這么問，是事出有因，因為確實有一批老同志和不老的同志持不同觀點，他們主張清算、批判到底，認(rèn)為國文老師的革命性不強(qiáng)，至少是忘本了。

當(dāng)年國文老師回答我說：“我都70 歲的人了，還記誰的仇呀？包括那些整過我的人，我真的不記恨他們了?！?/p>

中國有民諺：“人心都是肉長的”，國文老師相信這句話。壞人也不是渾身上下就沒一處好地方了，你給他留一條走道的地方，他也不非殺人越貨不可，也許，還可以變好。我對國文老師的這一點理會極深，受益良多，甚至超過了研習(xí)他的文章技法。雖然我還遠(yuǎn)遠(yuǎn)沒學(xué)到，但我老在鞭策著自己，使自己的境界不斷高起來。

【七】

其實國文老師是個開心老頭，幽默老頭，還是一個時髦老頭，腐敗老頭。每回我們通電話，國文老師都肯定要問一句：“最近有什么樂子嗎？”我就給他講小老鼠學(xué)外語的故事：有一天一只小老鼠鉆出洞去玩，突然撲過來一只大貓，小老鼠嚇得魂都沒了，尖叫著往家里逃。迎面來了一只大老鼠，不慌不忙地說:“你躲到我身后去，看我怎么對付他?！痹捯魟偮洌筘埦妥返礁傲?，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大老鼠把嘴巴一張，“汪汪!”學(xué)了兩聲狗叫，大貓嚇得轉(zhuǎn)身就倉皇逃竄了。小老鼠高興得直蹦高。大老鼠教訓(xùn)道:“我早就跟你們說過:掌握一門外語是多么重要! ”這故事可把國文老師高興壞了，連說：“這個小老鼠好，我得給你劉阿姨講去。”有時候我沒有樂子，國文老師就給我講上一個……有一回他說：“有的人計較名利，真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就說吃飯排到哪一桌都要計較的那位吧，簡直太可笑了。我吃飯，還就不愿意挨著領(lǐng)導(dǎo)，老得陪著說話，吃不踏實呀，眼看著雞腿、魚翅、大蝦，還沒吃呢就端走了，心里多難過! ”

這么每次“哈哈”完了，心里覺得真是暢快，心情能好上一個禮拜。有一天，我順嘴說了一句：“哪天您高興，咱們吃飯去?！眹睦蠋熈⒖陶f：“我哪天都高興啊?！笔茄剑瑖睦蠋熇鲜墙虒?dǎo)我說：“要高興起來，給自己找樂子開心。人生這么短，苦難這么多，我們要是自己還折磨自己，這不是傻嗎! ”

至于說國文老師是一個時髦老頭，可不是吹捧他，反正，他比我時尚多了。有一次，我跟國文老師說：“酒吧那地方真的不好，我從來都不去。要是有人請您，您也別去?！眹睦蠋熅尤徽f：“我去過酒吧啊。”我很吃驚，心說您可真夠時尚的啊，別的老頭深惡痛絕還來不及呢?？墒俏易焐蠜]敢說，只說：“那您晚上可別去，危險!”國文老師說：“我就是晚上去的呀，還就是三里屯那兒。”我只好吭吭哧哧說出聲音：“時髦老頭?！?/p>

又一次，我女兒追逐奢華而又缺乏社會經(jīng)驗，燙了一個頭，被一家發(fā)廊坑了1000 多塊錢。我不高興，她還不讓批評，我就跟國文老師大倒苦水。結(jié)果人家國文老師說：“你們家小姑娘行啊，夠有主意的。你看著吧，這是她一生的一個教訓(xùn)，以后她就不會再當(dāng)冤大頭了?！蔽艺f：“還不僅僅是錢的問題。我不喜歡的是她這種生活態(tài)度，老想追求高檔生活，有這勁頭用在學(xué)習(xí)上多好! 我跟她說，你媽倒也不是窮光蛋，但我從來不愿追求高檔名牌什么的，我寧愿把錢花在有意義的地方?！?/p>

國文老師馬上就批評我說：“你這看問題的眼光就有問題了，追求高檔生活沒有什么不對呀？我倒是勸你，向你小姑娘學(xué)學(xué)，上美容院去，做做美容，現(xiàn)在年輕女孩子都去做美容啊?！闭f得我啞了。國文老師笑著說：“XX 老說我腐敗呢。我是能坐車絕不走路，連去百盛都打的。”我“哈哈哈”大笑?？刹徽鎵蚋瘮〉模瑢﹀憻捝眢w也不利呀。百盛大百貨商場，離國文老師家也就一箭之遙，走過一座立交橋就到了。劉阿姨，您也太遷就了!

【八】

不過，“時髦老頭”和“腐敗老頭”都可以安在國文老師頭上，但他卻不是一個“經(jīng)濟(jì)老頭”，我一次都沒聽他說過稿費高了低了之類的話題。有一次，花城出版社給他出一本書，稿子都交齊了，什么序跋、封面的也都搞定了，最后見他還不說話，責(zé)編只好問：“您有什么要求？”國文老師不解地問：“還什么要求？沒有了啊?！必?zé)編啟發(fā)他說：“好多作家要求版稅、印數(shù)，您說個數(shù)吧?！眹睦蠋熈⒓椿卮穑骸岸夹??！笔潞螅艺f：“我從來不提要求。出版社、雜志社都挺窮的，怎么能跟人家要錢呢，多不好意思啊?！蔽耶?dāng)即吹捧他：“您可真沒有經(jīng)濟(jì)頭腦，您可真不是個財迷老頭?！彼_心地笑起來：“我也愛錢啊。誰討厭錢??？可是總得取之有道吧。有些人，也不缺那點錢，可是非跟人家要，我看不慣……”

他的話真說到我心里去了，我完全認(rèn)同他的為人態(tài)度和處世原則。一個作家，如果白紙黑字，揚(yáng)揚(yáng)灑灑，卻全是教育別人，要求別人奉獻(xiàn)、犧牲、純潔、高尚，而他自己卻光說不練，整個兒一個“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那他就是文思再敏捷、文筆再漂亮、才華再洋溢、名聲再響亮、著作再等身、追捧的人再多，也枉戴了“作家”的桂冠!

最后，我再奉獻(xiàn)給大家一個壓軸的節(jié)目。有一次，李國文先生跟我講到“文學(xué)”二字：“文學(xué)是建筑在‘文’和‘學(xué)’的基礎(chǔ)上的，先有‘學(xué)’才有‘文’?，F(xiàn)在有些青年作家，本來起點很低，加上不好好讀書，只是平面地延伸。將來也肯定無法發(fā)展，沒有多大出息。”

說的我心里一亮：“哎呀，您這么一說，我忽然明白了，‘文學(xué)’是偏正結(jié)構(gòu)，不是并列結(jié)構(gòu)，‘文’是‘學(xué)’的結(jié)果，我怎么從來沒想到過呢？”是呀，我們整天“文學(xué)”“文學(xué)”的，整天以“文學(xué)界人士”自居，怎么從沒有好好想過這兩個字本身呢：“文學(xué)”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文學(xué)”到底說明些什么呢？到底什么是“文學(xué)”呢？這可能又是一個傻問題了——寫就是了。寫得好就是了。像李國文老師一樣，追求越寫越好,是為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