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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似當時否

        2020-12-10 09:35:08余二三四封陵采采
        南風 2020年34期
        關(guān)鍵詞:太子妃貴妃

        文/余二三四 圖/封陵采采

        我知你紅塵未斷,不曾行出家之禮。但若真是斷了,我也要將它一根根接起,將你拽入俗世紛擾中,陪我看那塞外長河與日月。

        楔子

        罕橫城內(nèi)皆知,想求好姻緣,需拜重淵庵。敬神明三炷香,不出一年便有好事上門。這一日夕陽遲暮,人群正散去時忽然傳來一陣驚呼:“掌事的昏了?!?/p>

        一同滑落的面紗帶出女子的姣好容顏,驚嘆間卻有人駭然道:“這……這不是前些年薨了的太子妃嗎?”

        人群沸騰,一時亂象叢生。不久城門外傳來疾馳的馬蹄聲,揮鞭的男人雙目猩紅,手中的韁繩勒出深紅的血痕。罕橫城一眾官員迎侯時大氣不敢出,生怕觸了皇家威嚴。

        “她可有恙?”

        “稟告淮王,太子妃一切安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舊疾纏身,傷了本。與子嗣恐無緣。”

        空中不知何時飄起雪,簌簌落落伴風直下。他忽然想起與她初識那年,也在這隆冬時節(jié)…

        天啟十九年,宣帝廢后,趙氏一族掌丞相之位。次年,趙貴妃誕下皇女,冊封安陽公主,趙家一時風光無兩。廢后王氏乃先帝指婚,王氏一族受先帝之命駐守疆北,逾經(jīng)三十載。長安流言紛紛,恐圣上此舉,邊境生變。

        距都城幾百里外的塵道庵一改往日幽靜,人影惶惶。阿伍趴在窗臺張望,這些人生得人高馬大,她撲棱著大眼珠子轉(zhuǎn)啊轉(zhuǎn),等看乏了,廂房的門才打開。先踏出的黑履少年面容清雋,一雙劍眉生得極好,斯文中隱隱透出凌厲,氣質(zhì)卓然。仿佛感應(yīng)到她的注目,他朝她的方向瞥來,許是眼神過于鋒利,她被嚇得不輕,手里的糖畫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淮王勿怪,這孩子是棄嬰,自幼養(yǎng)在庵內(nèi),不曾見過生人。”師太躬身解釋道。

        小姑娘倉皇的背影在回廊處滑了一腳,他收回視線,淡漠的神色辨不清情緒,只言:“單純甚好?!?/p>

        那一年,阿伍十三歲。

        笠日她被師太傳喚,交待她不必再清掃后院,去做一位貴人的伴讀。

        可別是昨日那位吧。她揉了揉烏青的手腕,走到后院。昨夜的雪仍下著,枝頭院落零散的梅花與積雪紅白相間。那人的身影正端坐在亭中的棋盤前。有了前車之鑒,她不敢貿(mào)然,轉(zhuǎn)頭裝作賞雪賞花。

        “這雪景如何?”

        “看過的人都說不錯,可我看了這么些年,也說不上哪兒好?!?/p>

        “都城人多,下的雪摻人味。還是這里好?!?/p>

        她沒聽懂,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少年沒搭理她,兀自擺弄棋盤。他的手骨節(jié)分明,指腹與掌心有一層厚繭,是常年習劍的痕跡。明明年歲相仿,卻透著股內(nèi)斂狠戾。她越看心中涼意更甚,思索脫身之際又聽見他開口:“我此番多有不便,需得你出力。我既已向師太討了你,往后你便是我的人了?!?/p>

        頓了半晌,又添了一句:“如生二心,當誅?!?/p>

        那日后,她被嚇得不再涉足后院,冬季嚴寒,柴火燒得勤,用完便去后山砍。輪她的前夜下了場大雪,當她一腳深一腳淺抵達時,林中一抹人影正在舞劍,隔著樹叢看那挺拔身姿的一招一式,劍式凌厲,揚起雪絮陣陣。少年絳紅的唇緊抿著,曠山的風凜冽,那人卻忘我得仿若天地間只他一人。

        她見過肅穆的他,是游曳在權(quán)謀下的幽龍,令人膽寒,未料也有如此出塵的一面。

        “要偷看到幾時。”不知過多久,他收起劍,面朝她的方向出聲。

        她面上頓時燥熱,拿起斧子作勢劈起來,“我…我是來砍柴?!闭l知今早竟挑了生銹的斧子,一把劈下去,便斷成兩截。

        那人走近時見這一幕,緊抿的唇也彎出一個弧度。她惱火地瞪他,正愁要不要換把斧頭時,忽然瞧見他練劍附近散落的樹枝,拾了厚厚一摞,下山卻犯了難。而當瞥見不遠處拭劍的人時,她計上心頭,“哎呦”著側(cè)身倒下,捂著腿叫喚。

        他上前察看,只見她胡亂蹬著腿,似是難耐到極致。無奈將人背起,卻在起身時聽見她喊:“柴火還沒拿呢,”

        少年咬牙,世上沒幾人敢對他如此頤指氣使,但到底還是拿起那捆木枝,一同下了山。

        背上的人得了逞,冰天雪地里笑出了牙花。

        “前幾日沒空找你,回去后要替我做些事了。”

        “什么?!”她驚得要從他背上下來,被他一把摁住。

        “腿好了?”

        “沒……”她弱弱地應(yīng)了聲。幸而經(jīng)此一役,她發(fā)現(xiàn)他沒想得那么可怕。

        第一次替他辦事是在夜半。前一晚他不顧男女有別,闖進房間給了一封信,要她在天亮前交付驛館的心腹。她不得不連夜下山,又趁著日出前一刻返回,回稟時竟在他素日冰封的臉上瞧出一絲裂縫,“都辦好了?”

        “是,人也送出城了。”

        少年收起訝異,倒是小瞧了她。隨手指了身邊一捆書卷,“這些拿回去讀,過幾日我要考你?!?/p>

        不敢多疑,心中卻早已罵罵咧咧百遍,她正抱起要往外走時聽見他補了一句:“考過了,有賞?!?/p>

        “當真?”

        “你當本王賞不起?”

        她雖不齒他事不躬親的行為,倒也信他這句話。

        三日后的晌午,她捧著試卷哭喪個臉,這幾日不說懸梁刺股,至少也聞雞起舞。然伏案的人不為所動,將手中的物件塞進信封后遞給她,“外公的人認不得你,你將此物給他瞧一眼,再帶他……”

        信封忽然被人用蠻力拿去,“上山”二字未脫口,她便一陣風似跑開。他這才抬首,看這雄赳赳的背影與初見時的慌張已判若兩人,忽覺好笑:“年紀不大,氣性倒是不小?!?/p>

        立春將至,庵內(nèi)的香火漸漸旺起來。她得空時仍不忘去前院供香客齋飯。塵道庵說大不大,卻是皇家寺院。遠近而來的香客中不乏名門士族,閑談間提起朝堂之事,教一旁遞茶水的她聽得仔細。

        “圣上帶著趙貴妃移居衡宮避寒,竟連王皇后最后一面都未趕上?!?/p>

        “淮王亦在山高水遠的淮南,王氏走時身旁冷冷清清,只有年幼的六皇子??蓱z王家忠心耿耿,戰(zhàn)場上拋頭顱換來的后位,末了也是一場空?!?/p>

        “嗬,趙貴妃如今春風得意,二皇子雖非親生,也是她一手帶大。做母親的,總要為孩子謀個出路。”

        ……

        她被師太牽出房門,神色郁郁,師太怕出了差錯,不忘提點:“淮王在此的消息切不可外傳,從淮南來長安還需捱過這幾日方能現(xiàn)身。他外公乃我朝坐鎮(zhèn)疆北的王宗訶大將軍,塵道庵的今日皆仰仗將軍榮光。師太望你記得這恩惠,日后若以死相報,也值得……”

        她聽不太清師太后來說了些什么,只是為王皇后感到鼻酸。丈夫移情,而她的孩子,卻礙于朝堂漩渦,連守孝也要計算日程。

        當她躡手躡腳出現(xiàn)在后院時,正撞上推門的他,仍是平日淡漠疏離的神情。但或許是知曉他的苦衷,她心頭一陣緊縮,眼神不由帶上幾分憐憫。他見這丫頭臉色不對,心中猜到了大概。

        其實密報早將母后的近況與遺言都有了交代,最難捱的時候早已過了,說來還要謝謝她,那時被她時不時地攪和,留給悲傷的時間不算漫長。

        而她很快轉(zhuǎn)換了表情,從懷中掏出兩塊糯米餅,朝他蹦蹦跳跳地跑來,伸手將一塊遞給他:“嘗嘗吧,這是我從山下買的,可好吃了?!?/p>

        說罷,還伸出白凈的小手給他看,“不臟?!?/p>

        也不知是誰教她安慰人的法子。

        他看著她小心翼翼仍帶稚氣的面龐,眸色慢慢軟了下來,接過餅轉(zhuǎn)身道:“天寒,進來喝杯熱茶吧?!?/p>

        “阿伍,再看你的脖子都要冷斷了?!蓖莸膸熃闶軌蛄怂客矶奸_著窗,脖子向外伸得老長。不懂的人還以為是盼夫君歸來的妻子。

        她掐著時間計算,他離開已有月余,發(fā)喪已過半月,難道他真要留在都城中。正胡亂思索著,庵門被打開,日夜掛心的人回來了。只是那身肅殺之氣更甚以往,比月光更涼。

        天啟二十一年春,趙貴妃突生癔病,太醫(yī)院束手無策。圣上下旨,各地寺院為貴妃點燈祈福。眾人紛紛忙碌起來,獨他們這一隅之地靜得出奇。

        阿伍這兩月一日未出,桌前散落著他的書作,是他命她臨摹的內(nèi)容。她自小無父無母,在庵內(nèi)也只會抄抄經(jīng)書,這私塾里才習得的治國平天下,她越寫越糊涂。再看那人,除了喝茶打盹,便是練劍。得空拿她的字帖評頭論足,說這撇不像,那橫不正,還罰她不準睡覺。她愈想愈氣,猛然起座,正要將宣紙甩給瞌銃的人時,他恰好抬眼,驟然的煞氣嚇得她不敢動。

        “有七八分神似了?!彼舆^紙后,似是看穿她的心事,“今日放你假,下山去吧?!?/p>

        一聽下山,她眼神都亮了,膽子也大了:“那明日呢?”

        “明日祈福,你忘了?”

        “哦。”她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

        “慢著?!彼o她幾兩碎銀,還有一件錦盒,“拿給趙都督,剩下你拿去用。早些回來?!?/p>

        待他將宮內(nèi)的密報閱畢,已是華燈初上。疏窗橫影,院內(nèi)無聲,她仍未歸。他走到窗前,短哨三響,暗衛(wèi)現(xiàn)身。

        “她人何處?!?/p>

        “半個時辰前,阿伍姑娘遇上二皇子的人,往邀芳閣去了?!?/p>

        他趕到時她在臺上一身舞姬裝束,四座沉浸于靡靡之音,她在臺中翩翩起舞,好一個軟香溫玉的銷魂窟。約莫平日下山時看太多話本,這舞起來竟也有些風姿綽約。索性尋了個隱蔽處,看她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一曲舞畢,她同老鴇密語幾句后,隨手一指座下的恩客,與人進了廂房。他尾隨其后,就見她調(diào)笑間把那人推進屋子,那大漢不知如何沒了力氣,被她五花大綁。

        “說!尾隨趙都督做甚!”她忽而色厲,屋外的人看得來了興趣。

        “原來你是淮王的人。”那人瞇著眼,上下打量她。

        “是又如何?!?/p>

        “二皇子托我?guī)Ь湓捊o他:若回淮南,仍是兄友弟恭?!彪m受迷藥,那人依然高昂著頭,倒也有幾分氣節(jié)。

        她對話中的人并不陌生,正想著如何回應(yīng),屋外的人現(xiàn)身,面容已散著冷冽氣息,“本王幾時認他做過兄長?!?/p>

        說話間那人竟恢復了內(nèi)力,掌心勁風向他直襲,被他避開。她撞上床沿,瞬時腰間青紫一片。那人知大限將至,轉(zhuǎn)而對她下死手,被淮王生生擋住,傷口深見白骨。幸得暗衛(wèi)及時,一刀將其斃命。

        佛門清凈,她從未見人受過如此重的傷,瞬時淚眼潺潺,忘了自己有傷。捧著他的胳膊,死死止著血,“對不起…都是我今日魯莽…”女孩子哭起來梨花帶雨,全然不似從前的歡脫。他想到幼弟在他離開時抱著他嚎哭,場景也似這般,只是沒她狼狽。胭脂花了,發(fā)簪亂了,小臉哭得五彩斑斕。其實他受過的懲戒不比這傷輕,只是那時除了母后,無人心疼過他。

        大抵庵中歲月太過寧靜,他竟鬼使神差地安撫了她,看得暗衛(wèi)與趕來的都督相顧無言。

        等上山的車馬抵達,人已他懷中熟睡。

        他將她掂了掂,拒了暗衛(wèi)的幫忙,嘆了口氣,將人抱上馬車。

        時值倒春寒,山間又飄起雨雪,風雪裹挾中,她下意識將臉往他脖頸的溫熱處湊。饒是他再心平靜氣,這雙耳朵也成了這夜色深山中唯一的暖色。

        淮王現(xiàn)身的消息很快散了出去,二皇子借機彈劾淮王心懷鬼胎,借由喪母事由入都,如今卻蟄伏在城郊。龍顏不悅,一紙詔書傳他進宮釋明。接旨當晚,阿伍被暗衛(wèi)帶至他山下的居所。

        自受傷后,她已半月未見他。夜色涼如冰霜,這里春寒漫長,炭爐微弱的火星顯得徒勞。他站在屋中,一身暗色蟒袍朝服,面色肅穆。

        她這些時日茶飯不思,有些變化浸潤在她失眠的夜里,抑或更早便種了根,如今春苗破土,生出熠熠的光。她不關(guān)心面前的人是否是萬丈懸崖,只想問問他,傷好了嗎。

        未等她開口,他先遞給她一個錦囊,“收好?!?/p>

        “這是……”

        “必要時我會讓暗衛(wèi)通知你?!?/p>

        “我不用隨你進京?”她都做好粉身碎骨的準備了。

        他輕笑,雙眸看向她,“你很想去?”

        她應(yīng)也不是,不應(yīng)也不是。

        “不是呆在我身邊,才是我的人?!彼f,“我要你不管在哪,都是我的人。”

        既已卷入詭譎的朝政之爭,庵是萬萬不可回的。自淮王回京,她用留下的銀兩在鄰城購置一座院落,又開了一間布料鋪,與留下的暗衛(wèi)互稱兄妹。一來打消眾人疑慮,二來鋪子的用處活絡(luò)。

        當他將密報讀完,才漸漸相信自己竟培養(yǎng)了個商人,不覺失笑:“她近來可好?!?/p>

        “姑娘每日忙著進貨,屬下幫不上忙。”

        “你看好她,做什么都可,只要別回庵。”書信燃盡,他下令。

        天啟二十一年秋,圣上賜淮王留京府邸,朝堂漸漸分成兩派,以二皇子為首的趙家派,以及擁護先帝遺愿的淮王黨。

        今日布市輪休,阿伍閑來無事,到茶館聽說書先生侃時局,一會兒有人發(fā)問:“二皇子自幼由趙貴妃撫養(yǎng)倒是事實,這先帝遺愿是唱哪出啊?!?/p>

        先生擺手,“先帝與王宗訶大將軍為結(jié)拜兄弟,王家男兒熱血善戰(zhàn),數(shù)次潰敵戰(zhàn)功赫赫。先帝便給先太子立了這門親事,熟料先太子沒多久薨了。先帝悲痛,油盡燈枯之際才立了今上,一并指婚了王家的小女兒—已逝的廢后王氏。更有近臣聞他有意讓王氏所出之子繼承大統(tǒng),以慰王家先烈……”

        她抓了把瓜子離開,往鋪子走時看見前日進貨的趙老板家眷,身著喪服哀泣不止,忙上前問:“這是出什么事了?!?/p>

        趙夫人面容哀戚,就著沙啞的哭嗓同她道歉:“那批布料我們老趙家用不上了,老太太禮佛,聽說鄰城的山腰有座尼姑庵,要給人家做僧袍。前日剛找你訂好,我們老爺就請了裁縫一起上山。誰知一夜未歸,等我們尋去,那尸身都涼透了……”

        “何止啊,那庵中上下皆被屠盡,不留活口。造孽喲?!迸匀瞬遄斓馈?/p>

        一瞬天昏地暗,錐心的刺痛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想起臨行前師太贈的念珠在前夜灑了一地,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醒時已過夜半,床邊坐著半年未見的人,窗沿光影斑駁,襯得他愈加寂寥。

        “你來了?!彼曇舸蛑潱^家破人亡,竟是這般難受。

        要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guī)憧礃訓|西。”他牽起她的手,掌心微濕,是方才為她拭去的淚。他引著她向前,緩緩為她打開房門的那刻,后院數(shù)十盞祈福的心燈亮起,燭光將漫漫長夜驅(qū)趕,就像往日師姐們總是寵著她,她捏緊念珠,霎那間淚如雨下。

        “胡人屢犯我朝邊境,我向皇上請纓出征,明日便要走了。”他摘下玉佩,“錦囊你待我出發(fā)后再看,六皇子年幼,往后用我筆跡,與他修書閑聊即可?!闭f罷,將玉佩戴在她頸間,“好生看著,待我得勝回朝,原封不動地還我?!?/p>

        她不敢看他的眼,一手握著玉佩,一手攥緊念珠,向著這些心燈,咽喉一陣酸澀。

        天啟二十三年夏,淮王僅用不到兩年的時間,將胡人的鐵騎驅(qū)逐疆線外數(shù)十里,堪稱神勇。班師回朝那日,長安百姓夾道相迎,皇上龍顏大悅,在太淳殿設(shè)宴,親自為他接風。

        世人皆知,淮王當年的請纓出征,便是退出紛爭。邊防之苦,豈能與淮南風光相媲,更不提都城繁華。但回頭看,又不失為一招妙棋,立軍功,得民心,皆是上位的基石。山雨欲來風滿樓,東宮易主的流言也乘著他回程的東風席卷長安。

        眾人不知,淮王回城那日,這位戰(zhàn)功赫赫的親王先探望的不是別人,而是去鄰城的一處院落,尋一名叫阿伍的姑娘,卻得到她一年前離開的消息。留下的暗衛(wèi)亦失了去向。

        宮內(nèi)燈火輝煌,賓客絡(luò)繹不絕,已入主東宮的二皇子姍姍來遲,敬過淮王,便匆匆離去。圣上不悅,席間氣氛凝重,直到安陽公主的出現(xiàn),才些許緩了神色。

        “太子這一年著實不像話,先是為了立妃與才病愈的趙貴妃爭執(zhí),母子生了嫌隙。今日又這般禮數(shù)不周,留人詬病?!?/p>

        “趙家綢繆多年,太子妃之位怎可供手相讓?!?/p>

        酒過三巡,有人失言,他喝得有些乏了,醒酒時恰巧聽見。這兩年他身處邊疆,外公的書信也只聊邊境家常,宮里的事,除了幼弟,其余竟不甚了解,連她去了何處都不明。念及她,紛雜的思緒又添一筆悵然。

        回殿途中,宮里來了人,說六皇子吵著要見淮王。得了皇帝特許,他趕至永和殿時,就目睹了這幕永生難忘的場景——適才想念的人正手捧話本,聲色飛揚與他弟弟說著市井里的尋常笑料。瓜殼果皮灑了一地,被哄得樂呵呵的六皇子纏著她的衣袂,奶聲奶氣地撒嬌:“二嫂嫂,下回也帶我去嘛?!毕氯藗?nèi)炭〔唤萃鉄艋痂?,映著這幕溫情脈脈。

        此情此景,若能去掉那聲“二嫂”和她那身刺眼的宮服,夫復何求。

        “皇兄!”眼尖的小人兒終于等來他的胞兄,奔跑間一頭扎進他硬挺的胸膛,摟著脖子心滿意足地說:“二嫂嫂果然沒說錯,只要我不吵不鬧,皇兄就會平安歸來?!?/p>

        這一年多她長高了,也白潤了些。配上這錦衣鳳釵,出落得溫婉大氣。然他的目光已不似出征那晚繾綣,只余寒氣逼人,“我與六弟有些瑣事相談,不送太子妃了?!?/p>

        她微微頜首,離去,神色平靜得仿若不曾相識。

        哄睡六弟后,他攤開手心,那枚玉佩安穩(wěn)地落在掌中。六弟說這是她一年前給的,彼時她已是儲秀的秀女,邊境鬧饑荒,暗衛(wèi)也斷了聯(lián)系。她如何變換身份入的宮,竟無從查證。至于她到底是誰的人,總歸不是他的人。而他在戰(zhàn)場生死未卜之際竟還想著她,簡直荒唐。

        暗衛(wèi)來報,府邸有人探訪,請他速速回府。他收起自嘲,抬眸間眼底一片清明,伴著燭火的幽光,問道:“何人到訪?!?/p>

        “王老?!?/p>

        天啟二十三年立秋,皇帝為安陽公主生辰設(shè)家宴,宗室王親攜家眷慶賀。病愈的趙貴妃珠翠羅綺,出盡風頭,身旁的太子妃較其不免暗淡了些。公主天真可愛,纏人得緊,貴妃怕吵到賓客,命嬤嬤帶走,熟料還未出門便突發(fā)急癥,不等太醫(yī)趕來,已魂歸皇陵。

        令人疑竇的是,次日太子妃昏迷不醒,毒因尚未查明。而席間接觸過公主的人中,僅她一人發(fā)作。趙貴妃喪女悲慟,聞訊震怒,一口咬定淮王加害,圣上斥其妄言,念她喪女,罰靜思己過。趙貴妃當即脫簪,長跪不起?;实蹥馍酰餍潆x去。

        當宮內(nèi)將消息傳至淮王府時,淮王與王老的棋局正難分難解,提及太子妃時換他執(zhí)子,話音剛落,棋子偏了方寸。

        “外公贏了?!彼_始收拾棋盤。

        “是你亂了?!蓖踝谠X平靜地凝視他一手調(diào)教的外孫,“東宮易主,自你回京就已注定。此事是你也罷,不是也罷,圣上需找個由頭,滅滅趙家的威風?!闭Z頓,添了一句:“正如當年廢你母后?!?/p>

        他輕蔑一笑,不可置否。

        “他是你的父親,你應(yīng)懂他?!?/p>

        同年霜降,皇帝下令徹查的毒害皇室內(nèi)眷之事有了進展,從東宮查出的烏木粉正是誘使公主急癥發(fā)作之物。自公主降生,宮內(nèi)再尋不見烏木制品。僅剩的一件,是太子生母佟氏的遺物—烏木鏡,由太子保管。趙貴妃所言的淮王加害,實則太子構(gòu)陷,更不惜犧牲太子妃,只為將矛頭對準淮王。

        此案查明,乃天家相殘,百官心驚。廢太子的參奏每日不斷,今上無奈,于冬至前夕下旨:太子承潤,毒害公主,嫁禍淮王。品行歹毒,不可為一國之君。廢其太子之位,貶為庶人,幽禁于邯宮,終生不得外出。太子妃無辜受難,皇家有愧??蓵鹤|宮休養(yǎng),待身體康復,再作安置。

        一夕間朝堂劇變,趙貴妃膝下無子,皇子中能服眾的僅嫡出的淮王一人。軍功在身,又有王氏一族的軍權(quán)支持,趙相固然權(quán)傾朝野,也難撼動其地位。

        歲除佳節(jié),長安瑞雪紛飛,眾人沉浸在守歲的喜悅中。而東宮的前太子妃,因毒入肺腑,藥石無醫(yī),終究沒撐到天啟二十四年的新元。

        宮內(nèi)奉命整理東宮,前太子妃福薄,僅住一年,留下的物件并不多。內(nèi)人們收整后正要離去,被淮王的人攔下。那箱遺物當晚被送至淮王府上。有下人起夜時瞧見,他書房的燈燭,徹夜未滅。

        十日后,淮王奏請駐軍北疆,眾卿嘩然。圣上體察王宗訶年邁,準奏。

        此后數(shù)年,長安百姓口耳相傳,得將門血脈,天家之幸。

        她從榻上醒時已日近西山,面紗不在,身旁空無一人。想來此處遠離都城,當無人識她。但不知為何,總感心神不安。正欲離去,房門便被推開。屏風相隔,那對黑履正不疾不徐地向她走來,踝處以下沾染不少泥沙,一看便知風塵仆仆。他離得越近,她呼吸愈發(fā)困難,瞳孔急劇收縮。

        不可能,這些年戰(zhàn)事緊要,他應(yīng)在邊境,怎會來此?

        “你醒了?!崩@過屏風,故人未變,經(jīng)年的沙場廝殺竟在他身上尋不見一處煞氣??伤偕担仓朗廊藗黜灥乃谌庥卸嗔顢橙寺勶L喪膽。

        “這是當年在你宮里發(fā)現(xiàn)的?!彼贸鲥\囊,面上的“紇”字依稀可辨,是母后一針一線繡給幼時的他,承紇—是他的名。

        那字實在刺眼,她斂目,“機緣巧合暫存了些年,總算歸還。”

        他沉默了半晌,“你當年看到的其實是……”

        “是我貪慕榮華。”她搶他一步回答,“殿下出征前為我留的退路我看了,是我不甘平淡一生,才求王老將軍幫的忙,進了東宮?!?/p>

        “公主被害,你可知……”他還想和她說些什么。

        “是皇上親自下的毒。”她了然道,“太子被發(fā)往邯宮前,與我都說了?!?/p>

        “那你的毒……”

        “不過是隱疾,不慎就著烏木做了藥引,一并發(fā)了罷?!彼了剂艘魂嚕值?,“趙貴妃見著我厭煩,我亦受夠了這帝苑紅墻,才借著毒發(fā),送我出了長安。”

        面前的人良久一言未發(fā),似自嘲般地笑了。在她以為這場故人重逢就要結(jié)束時,他忽然伸手將錦囊塞給她,“本王給的東西,輪不著你還?!闭Z畢,他大步將邁出房門之際,留下一句:“好生待著,別讓我再找不到你。”

        合上的房門抵不住他頃刻的失態(tài),他當年是有多愚昧,才會信她背叛了他。而她又有多傻,至今還在瞞他。

        當年回宮生死難測,他事先將為她安排的后路塞進錦囊。那晚他在遺物中發(fā)現(xiàn)錦囊,那時回宮前其中留的字條已不在。到底不信她的背叛,又找到她的入宮牒文,逐個盤查。才發(fā)現(xiàn)當年的秀女因私奔出逃,家人無可奈何上演了李代桃僵。這其中的經(jīng)手,皆是他外公的人。他千方百計尋到當年的暗衛(wèi),卻發(fā)現(xiàn)當時拆開錦囊的內(nèi)容是讓阿伍入宮,其誤認是淮王的計謀,未出手制止。而她,亦不知是以怎樣的心情入了宮,成了所謂的內(nèi)應(yīng),還不忘照看他的幼弟。所謂中毒,不過王老借勢而為,讓東宮與趙家更有理由劍指淮王。而圣上借著徹查,反將一軍,讓趙家絕了奪嫡的念頭。

        皇帝不惜弒女、廢儲來保朝堂穩(wěn)妥。他自是看透,去了疆北,一為收回軍權(quán),二為幼弟鋪路。臨行前,圣上問他:“你真不想做朕的太子?”他默然,兩年前未必是真,如今只覺索然?;实垡姞?,心中了然,將信筏塞進他袖中,“吾兒至情至性,為父自愧弗如?!碑斔盏剿琅f活著的消息,失而復得的喜悅蓋過戍邊的寂寥。戰(zhàn)事雖苦,這些年他都不曾停下尋她的步伐。這一次,他再不會放手。

        罕橫城因罕橫山綿亙千里得名,這里常年積雪,霧凇成嶺。冬至將臨,重淵庵的香火漸少,庵外大門緊閉。

        屋內(nèi)燭影搖紅,她還是離開了。只是見一面罷了,她這么說服自己,奈何陳年記憶如潮涌上心間,翻滾出一層層波瀾。

        那年他出征后,她為師太等人立了衣冠冢,又將念珠送去工匠處重新串接,發(fā)現(xiàn)珠中藏著師太的絕筆書。

        原來先太子當年并非死于急癥,而是篡位未果,自絕于東宮。先帝顧及皇家顏面,以急癥辭世的說詞應(yīng)對百姓,東宮里的謀士與權(quán)臣被秘密問斬,女眷編入營妓。王宗訶麾下部隊紀律嚴明,不容戰(zhàn)士淫靡,遂將其安置于城郊的塵道庵,眾人感恩不盡。

        淮王初到庵中的時日,其余人因著身份不便,才選中她。遇襲那晚,他本不應(yīng)下山,卻為她露了行蹤。眼見庵內(nèi)的秘密恐將成為把柄,眾人合計,制造滅門假象。是他將她帶離,保她平安。入宮的打算是師太與王老提的,不忍的是他,讓她留下做快活商人的亦是他。

        他本不需為了爭儲將命交付黃沙,卻為她打亂了籌謀,將賭注押在生死上??赡侨艘蛔治刺?,便走了。

        錦囊內(nèi)容雖被調(diào)換,但她練過他的字,一眼便知是假。至于究竟寫了什么,她猜無非是若他戰(zhàn)死,留她的出路。他做事一貫穩(wěn)妥,除了為她的幾次,其余皆挑不出錯。

        無奈邊境時局未明,故在王宗訶找來時,雖知此路兇險,卻義無反顧。那副給趙家遞刀的毒藥,雖不至死,但讓她與子嗣絕緣。出宮是王老的承諾,這場最后連天子都默許的戲,知曉內(nèi)情的人,自是容不下,能活命已然很好。而他這般執(zhí)拗地尋她,不過意難平罷。她不介意再騙他一回,就如當年故意摔在他面前,騙他背她下山。

        畢竟當年她在那些心燈前許過愿,愿他平安歸來,得償所愿。哪怕代價是她的一生也無妨。

        尾聲

        蠟燭燃盡,廟門外有聲響。守門的孩童膽小,她打開門閂。那人一身素袍,手持一把紙傘,佇立在鵝毛大雪間,靜默不語。

        她頓時紅了眼眶,片刻后哽咽著開口,嗓音發(fā)啞:“這是尼姑庵,施主怕是找錯地方了?!?/p>

        “幸得相逢便是緣,我與殿內(nèi)的菩薩有緣。”

        眼前茫茫雪簾,被油傘撥開,露出夢中徘徊過千百遍的容顏。彼時情竇初開的她曾試過臨摹,卻提筆無處下。

        “多年前我曾向菩薩討過心愿”,他眉舒似涓流,寒風中依然面色不改:“若我能平安歸來,許我與愛人白首偕老。我曾以為菩薩聽不見,積怒成怨。多年竟刻意避開佛門,不入、不聞、不談。如今看來菩薩應(yīng)得雖晚了些,但到底兌現(xiàn)了,是以特來還愿?!?/p>

        “我知你紅塵未斷,不曾行出家之禮。但若真是斷了,我也要將它一根根接起,將你拽入俗世紛擾中,陪我看那塞外長河與日月?!彼锨拔兆∷氖?,從袖中掏出那枚玉佩,重新系在她胸前,“母后同我講,有心上人了要為她親自系上。那時我來不及解釋,只想著回來再同你好好表白心跡。但不曾想,竟遲了這么些年。”

        她抬眼時已淚眼婆娑,“但你還未問過她愿不愿陪你看那長河落日圓?!?/p>

        他笑著垂眸,在吻上那瓣錯失太多前塵的唇前,輕輕地應(yīng)她:“我知道,她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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