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小查爾斯·隆德·布萊克 著 閻 天* 譯
假如那些宣告種族隔離違法的案件(1)Brown v.Board of Educ. (學校種族隔離諸案), 347 U.S.483 (1954); Bolling v.Sharpe, 347 U.S.497 (1954); New Orleans’ City Park Improvement Ass’n v. Detiege, 358 U.S.54 (1959); Gayle v. Browder, 352 U.S.903 (1956); Holmes v. Atlanta, 350 U.S.879 (1955); Mayor & City Council v. Dawson, 350 U.S.877 (1955); Muir v.Louisville Park Theatrical Ass’n, 347 U.S.971 (1954).判錯了,那就該推翻它們。還可以更進一步:如果占統(tǒng)治地位的職業(yè)觀點使人確信那些案件判錯了,那就該推翻它們,或慢或快,或公開或隱蔽。不重要的錯誤無論有多么明顯都可以保留,因為確定性所帶來的便利超過了錯誤所帶來的不適。而重大的錯誤不能保留,也不會被保留。(2)對比Pollak, Racial Discrimination and Judicial Integrity:A Reply to Professor Wechsler, 108 U.Pa.L.Rev.1, 31 (1959)。我自始至終都受益于這篇文章,雖然我提出來支持判決的論證與波拉克(Pollak)教授不同。不過在我看來,他的論證是去除種族隔離判決的另一個可行基礎(chǔ)。
所以,認為種族隔離案件無法被證立的觀點具有實用的意義,它要求采取行動。(3)See Wechsler, Toward Neutral Principles of Constitutional Law, 73 Harv.L.Rev.1, 34 (1959)。本文受到威克斯勒(Wechsler)教授質(zhì)疑的直接啟發(fā)。不過不該把本文看作正式的“答復”,因為我在本文中只談及了他的論證的一部分,而我的思考線索也只是部分地回應(yīng)了他對問題的看法。由此可知,從長期來看,這些案件的判決是否正確不僅在智識上是重要的,而且對實踐也有影響。我認為這些案件判對了,因為理性在其中發(fā)揮了無可抗拒的影響力,而我想在此解釋自己為何堅信這一點。
我在論述開始時遇到的困難是修辭上的——更準確地說也許是時尚方面的。簡約已經(jīng)過時了,而能夠證立這些案件的基本推理架構(gòu)卻異常簡單:第一,應(yīng)當將第十四修正案平等保護條款解讀為:黑人作為種族,不該被州法置于顯著劣勢的地位。第二,種族隔離是州法針對黑人作為種族的、大規(guī)模的故意劣化。一點機巧也沒有。然而我無法不確信,種族隔離案件的全部就在于此。如果這兩個命題都能夠獲得優(yōu)勢論證的支持,那些案件就判對了。如果它們得不到如此的支持,那些案件就危險了。
總體來說,第一個命題據(jù)我所知迄今從未被最高法院的判決否定過。在此我所依據(jù)的是屠宰場諸案(The Slaughterhouse Cases)(4)83 U.S.(16 Wall.) 36 (1873).和斯特勞德訴西弗吉尼亞案(Strauder v. West Virginia)(5)100 U.S. 303 (1880).的篤定認知,大法官斯特朗(Strong)先生在其中這樣談?wù)摰谑男拚福?/p>
它命令各州不得制定或?qū)嵤┤魏慰藴p合眾國公民(顯然是指新成為公民的人,他們作為合眾國的公民,被宣告也是各自居住地所在州的公民)的特權(quán)或豁免的法律。它命令各州不得不經(jīng)由法律的正當程序而剝奪任何人的生命、自由或財產(chǎn),也不得拒絕給予其管轄范圍內(nèi)的任何人以法律的平等保護。除了如下的意味,該修正案怎么可能還有其他意義呢?它宣告各州的法律對待黑人和白人時應(yīng)當是一致的;包括有色人種和白人在內(nèi)的所有人在州法面前一律平等,并且對于本修正案旨在保護的主要對象即有色人種而言,法律不得由于他們的膚色而歧視他們。誠然,修正案采用了禁止性的措辭,但它們必然包含著一種引申出來的積極豁免或權(quán)利,這對于有色人種來說最為珍貴——免于承受針對其有色人種屬性的不友善立法——免于遭受那些暗示他們在市民社會低人一等的、讓他們更難享有他人所享有權(quán)利的法律歧視,以及那些一步步將他們降格為受支配種族的歧視。(6)Id.at 307-08.
如果有人認為普萊西訴弗格森案(Plessy v.Ferguson)(7)163 U.S.537(1896).對上述原則有所遲疑,那么我就退回原則本身。而最高法院在普萊西案中明確提出,其任務(wù)在于證明種族隔離并沒有真的讓黑人居于劣勢,除非是出于黑人自身的選擇。(8)“我們認為,原告論述的內(nèi)在缺陷,在于預(yù)設(shè)了兩大種族的強制隔離會給有色人種打上等而下之的烙印。果如是,這并非出自做法本身的原因,而完全是由于有色人種選擇將那種理解賦予做法?!盜d.at 551.(著重號系后加。)冷漠和愚蠢的曲線在它們各自的最高點相交了。這并沒有否定屠宰場諸案和斯特勞德案的原則;普萊西案的遲疑存在于其小前提的心理學和社會學之中。
隱伏的困難并不在于“種族”案件,而在于廣義上的“平等保護”的整個哲學之中?!捌降缺Wo”在適用到整個州法上時,必須允許讓某些人居于劣勢,因為所有的法律都會讓某些人居于劣勢;只把駕照頒給優(yōu)秀的司機就會讓不好的司機居于劣勢。所以在將“平等保護”適用到法律整體上時,必須設(shè)法在其中植入“合理”一詞。在這個寬泛的背景下,“合理”一詞的含義應(yīng)當和從前一樣,即“可為合理考量所支持”。(9)See Lindsley v.Natural Carbonic Gas Co., 220 U.S.61 (1911).所以,“平等”并不真的意味著“平等”,而是指“除非有相當站得住腳的理由支持不平等,否則就平等”。
當?shù)谑男拚副贿\用到更寬泛的語境下時,就得做出必要的限制。然而,出臺第十四修正案時的悲劇性背景阻止了將這些限制加諸其核心意圖?;蛟S“平等保護”本來旨在超出種族,進入更寬泛的領(lǐng)域。但是,歷史毫無疑義地指明,總司令和占絕對統(tǒng)治地位的意圖都是確保對于黑人的平等保護。幾乎無法對這一意圖施加可能導致其無法實現(xiàn)的限制,即使這種限制在對碳酸氣加以平等保護時是適用的。如果是這樣,則對于黑人而言,“平等保護”意味著“除非更青睞站得住腳的、支持不平等的理由,否則就平等”。如此看來,黑人可以擁有財產(chǎn)、簽署遺囑、結(jié)婚、在法院作證、在街上行走、上學(哪怕是去種族隔離的學校)、搭乘公共交通工具,等等,前提是各州立法機關(guān)無法找到顯然站得住腳的理由來禁止他們做這些。1866年的爭論不可能只是針對這一點。
回到當時歷史場景下,第十四修正案必須被理解為要求黑人享有法律的平等保護,他是黑人這一事實本身不得被看作拒絕給予他平等的充足理由,無論這個理由在某些人看來有多么“合理”。支持歧視黑人的一切可能論證,無論多么有說服力,最終都被第十四修正案拒絕了。
有人認為,在第十四修正案被采納的歷史過程中,一個特定的限制被寫入了“平等”的概念——也即,該修正案意圖將種族隔離排除出為平等所禁止的法律歧視的范圍,而不論種族隔離實際上是否導致了不平等。亞歷山大·畢克爾(Alexander Bickel)教授在論文中討論了這個觀點,(10)Bickel, The Original Understanding and the Segregations Decision, 69 Harv.L.Rev.1 (1955).他雖然令人信服地論證了學校種族隔離并不處于修憲者旨在用該修正案即刻糾正的罪惡之列,(11)Id.at 58.但也認為,修憲者還意圖為后來的切實適用建立一個寬泛的概念。(12)Id.at 61-65.其他最近的作者都有類似的觀點。(13)Wechsler, supra note 3, at 31-32; Pollak, supra note 2, at 25.就他的第一個觀點而言,畢克爾教授所呈現(xiàn)的資料并沒有說服我,雖然他自己被說服了。(14)事實上,我對畢克爾教授結(jié)論的異議恰恰在于他的結(jié)論的準確含義。誠然,我從他的資料中得出結(jié)論,相關(guān)人士并無“意圖”去廢除種族隔離,也就是說他們沒有主動地、有意識地生發(fā)出那么做的意圖。而當用語寬泛起來時,這個結(jié)論就沒有意義了。我沒有被說服之處在于,并沒有充分的理由將《民權(quán)法案》(Civil Rights Bill)與第十四修正案視作等價物(修正案的立法史中并無相關(guān)內(nèi)容),也就不能將法案的歷史附會到修正案上,更不能據(jù)此證明確有意圖將種族隔離排除出修正案寬泛用語所發(fā)出的禁令范圍——這個意思與謂語“并非意圖”的含義截然不同。依畢克爾教授所提供的證據(jù)來看,寫入如今的平等保護條款完全令人無法理解。對比Fairman, Does the Fourteenth Amendment Incorporate the Bill of Rights?, 2 Stan.L.Rev.5, 41 (1949)??紤]到畢克爾教授和我在實踐層面達成了一致(至少我認為如此),修正案的發(fā)展與限制以及觀點是否獲得支持,所需要的討論顯然都比當下形勢所能保障的要更多。而為了支持他的第二個觀點,他提出了一連串想法來論證立法史并沒有讓種族隔離案件成為不當判決,而我很高興支持他這個實事求是的結(jié)論。我只想補充一點:我們所知的、1866年時的人們對于種族隔離的“意圖”,需要我們用遠比通常認為的那樣更海闊天空的辦法去猜測,因為人們當時并不了解如今美國南部所盛行的制度。猜測他們針對20世紀中葉的某項制度的命令是預(yù)設(shè)了一個虛構(gòu)的前提,而猜測越清晰,前提就越荒謬。就20世中葉的制度來說,他們只可能給我們留下寬泛的意見;修憲結(jié)束時,具體的意見還沒誕生呢。我不理解畢克爾教授為何持有與此截然不同的觀點。
那么,種族隔離是否侵犯了平等?與一切寬泛的概念一樣,平等存在邊緣地帶,并且在那里遭遇哲學上的困難。然而,如果整個種族的人都發(fā)現(xiàn)自己身陷于一個體系之中,而建立和維持這個體系的目的恰恰在于確保他們處于等而下之的地位,如果此時還鄭重其事地提出討論這個種族是否獲得了“平等”對待,我想我們應(yīng)該行使哲學家的一項特權(quán)——哈哈大笑。(在我們止住笑以后)剩下的唯一問題是種族隔離體系是否符合這一描述。
在此,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又要忍不住笑了。我在南方長大,種族隔離在那座德克薩斯州的城市中根深蒂固。我相信無論白人還是有色人種都從來沒有就種族隔離的含義提出過疑義。“平等”的虛幻程度就相當于追索侵占物之訴中“調(diào)查結(jié)論”的虛幻程度。我想幾乎不會有哪個坦率的南方人會否定這一點。許多南方人完全真誠地宣稱,種族隔離對黑人來說“更好”,而并非意圖傷害他們,這種觀點可能會誤導北方人。而我認為,略微深究一下可知,南方人的意思其實是黑人最好接受等而下之的地位,至少在無盡的未來都應(yīng)當如此。不過,主觀上看來顯然的事情,需得有更多公開資料作為后盾才能應(yīng)對質(zhì)疑。哪些公開資料讓我確信自己對于種族隔離社會意涵的解讀不是一廂情愿的呢?
首先,當然是歷史。種族隔離是作為奴隸制和斯科特案(Dred Scott case)的使徒來到南方的。南方為維持奴隸制而戰(zhàn)并落敗。之后南方嘗試制定《黑人法典》,也失敗了。再后南方四下尋找其他辦法,發(fā)現(xiàn)了種族隔離。種族隔離運動是旨在維持和延續(xù)現(xiàn)存“白人至上制”的運動的固有部分;其勝利[就如伍德沃德(Woodward)教授所證明的那樣]代表著極端種族主義者壓倒了對于黑人的溫和同情。(15)Woodward, The Strange Career of Jim Crow, ch.II Capitulation to Racist, at 49-95 (1957).See generally id. passim.當下對種族隔離的辯護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黑人作為種族不適合與白人為伴。
歷史還告訴我們,種族隔離是一個種族強加給另一個種族的;并不存在自發(fā)的合意,也沒有外部命令要求達成合意。種族隔離在南方生長出來并得以存續(xù)的原因是且僅僅是白人希望如此——這個事實無可爭辯,而其本身就幾乎無法與平等相協(xié)調(diào)。這個事實或許比其他任何事實都更能夠加深南方生活可能給觀察者留下的印象,無論觀察是隨意的還是深入的——白人和黑人并非互相隔離,而是一個隔離他人的群體(in-group)充分享受正常的公共生活,另一個被他人隔離的群體(out-group)被禁止享受這種生活,并且被迫淪入自己等而下之的生活之中。當白人南方作家提及“南方”的悲苦時,你是否知道他是指“南方白人”?難道南方的社會背景沒有讓這一點顯露無余嗎?當你身在利維爾(Leeville),聽到有人說“利維爾高中”,你知道他指的是白人高中;黑人學校另有名稱——或許是卡沃爾高中(Carver High),或許是林肯高中,這就尷尬了。當一個種族將被隔離的地位強加給另一個種族時,你能期待的不過如此,事實也確是如此。
歷史地看,種族隔離與同時代一系列做法的功能復合體聯(lián)系在一起,而這些做法無可辯駁地極具歧視性。我尤其想到將黑人排除出投票范圍的做法,它不僅長期存續(xù),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有效。這里有兩點要講:一是特定的一群人被“隔離”了。二是幾乎與此同時,同一群人中的每一位都被禁止或試圖禁止參與共同體的公共政治生活——被剝奪一切政治權(quán)力。而有人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們說,種族隔離并非意在傷害被隔離的種族,也并非意圖給他們打上等而下之的印記。我們還要忍多久才能笑?
在此,可以補充的是,總體而言,在那些針對黑人的法外歧視最為嚴酷的社區(qū),種族隔離會成為法律的常態(tài),黑人受制于最嚴格的“不成文法”約束,這涵蓋了就業(yè)機會、社會交往、居住分布、使用后門、被以名字而非姓氏相稱、使用尊稱(“Sir”),以及其他一切可悲的做法。這些事情本身當然不需要、通常也不涉及“州行為”,第十四修正案因而無法適用于它們。但是它們有助于我們理解州行為的意涵,并評估其影響。
“隔離但平等”的設(shè)施幾乎從未真正實現(xiàn)平等。有時涉及的是小事——如果“白種”人的房間同時安裝了冷熱水龍頭,那么“有色”人種的房間也可能分別安裝這兩種龍頭;公交車總是把后排座位留給黑人;“林肯海灘”幾乎不可能像普通海灘一樣好。有時則可能涉及至關(guān)重要的事——在種族隔離的整個歷史上,有色人種的學校都極為可恥地劣于白人學校;共同體仍在撒謊說這會讓人們“平等”,而謊言如同惡魔獻祭般地毀掉孩子,如果共同體中還有誰對此充耳不聞,那么能夠原諒他們的理由就只剩下愚昧了。
人們對于這些不平等的關(guān)注往往就事論事,以為通過細節(jié)的命令就能加以矯正。而我更感興趣的是,這些不平等顯然能夠作為證據(jù),證明種族隔離對于強加它的人和屈從于它的人都意味著什么。就事論事、一點一滴的矯正并不能抹殺這種證明能力。一個體制如果在所有可以度量的方面都實施了再明顯不過的不平等,那么它還可能在意圖、總體社會意涵和影響上都是“平等”的嗎?“聞言可以觀人”;種族隔離在一切可見的地方都吞吞吐吐地只說一種方言,那就是不平等。
進一步的證據(jù)還可以層層加高,因為我們在此所不得不面對的是整個地域文化中最顯而易見的特征。在南方,說一個白人是黑人,屬于可訴的誹謗。(16)See Mangum, Legal Status of The Negro ch. II Libel and Slander (1940), 其中引用并討論了案件。為了種族隔離的目的,一丁點黑人“血統(tǒng)”都能讓一個人淪入等而下之的種族;(17)Id.ch.I.這和人們對待污點的態(tài)度毫無二致,就像對待越橘的致癌基因一樣。
以上提到的事情的分量不同;不是每件事本身都足以表明種族隔離的性質(zhì)。然而,把它們合在一起,就獲得了無可辯駁的力量。這個社會曾經(jīng)想讓黑人永世為奴,曾經(jīng)試圖用準奴隸制的“法典”來約束黑人,雖然都失敗了,但是仍然將黑人的血統(tǒng)視為污染,將黑人的名字視為羞辱,并且在法律之外將低等種族的所有羞辱性印記都強加到黑人身上,直到昨天還在用私刑處置黑人——這個社會罔顧黑人同意與否,采取法律手段先剝奪了黑人的投票資格,繼而禁止黑人融入共同體的一般公共生活。最高法院曾經(jīng)拒絕在這一切當中發(fā)現(xiàn)不平等,這就產(chǎn)生了絕無僅有的、注定丑惡的法律——基于自我誘導的視若罔聞的、公然抵觸已知事實的法律。
以上各點的論述都很簡略,因為它們早已臭名昭著,這些事情對于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且受過教育的人來說是重要的背景知識,對于司法的關(guān)注來說則不那么重要。法院會注意到這些事實,就像會注意到許多其他的事實那樣:我們是個“有信仰的民族”,國家工業(yè)化水平早就超過了杰斐遜時代,父親對孩子大方是很自然的事,刑事制裁被普遍認為有震懾作用,鋼鐵是我們經(jīng)濟中的基礎(chǔ)性商品,對不貞的詆毀會傷害婦女。在事實基礎(chǔ)上所做的類似判斷是一切法律的根基,無論是裁判法還是制定法。一個事實是,種族歧視的社會意涵讓黑人處于被隔絕的等而下之的狀態(tài);同樣淺白的事實是,這樣的待遇對人有害。如果例外地要求法院在面對當下問題時忽略美國社會的這些淺白事實,就堪稱最不中立的原則了。正是基于忽略事實的判斷,南方的法院判決將白人安置到黑人列車車廂中構(gòu)成可訴的侮辱;(18)See id.at 209-10, 219-20.法院難道真的必須假裝不知道黑人在其中的處境才是侮辱性的嗎?
我認為,圍繞這一問題的、人為制造的困惑的迷霧,都源自一個基礎(chǔ)性的錯誤。看問題的角度是所謂社會學的形而上學(metaphysics of sociology):“種族隔離一定構(gòu)成歧視嗎?”這是個有趣的問題;有一天運用社會學的方法或許足以給出答案。我們的問題是:在20世紀美利堅合眾國的某些州,法律所強加的種族隔離當中是否存在歧視。這個問題是有意義的,而答案只能從歷史和關(guān)于具體時空的生活現(xiàn)實的常識當中去找。
當然,我不必、也并不主張所有的證據(jù)都指向同一個方向;這并不重要。有人堅稱種族隔離不過意味著為各種族的平行發(fā)展創(chuàng)造有益的機會,我們無須質(zhì)疑他們的真誠;他們在極少數(shù)分散的個案中可以找到支持自己觀點的證據(jù),我們對此也該感到高興。而我們要問的是:烙餅的哪一面是朝上的?(19)威克斯勒教授在那篇我所回應(yīng)的文章中說:“裁判的優(yōu)劣……完全取決于支撐它的理由,以及基于這些理由下令做出任何價值選擇的充分性;還要加上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基于這些理由下令拒絕做出任何選擇的充分性?!盬echsler, supra note 3, at 19-20. (著重號系后加。)除非最高法院選擇倚賴普萊西訴弗格森案的社會學而不加反思,或者遵循逃避問題、沒有意義且不合常規(guī)的程序,將這件事留給國會去處理(See id.at 31-32, 否定了上述兩種不解決問題的做法;關(guān)于后一種做法,見本人即出,The People and the Court, at 137-39),最高法院怎么可能判決肯定我們所知的種族隔離確實是平等的呢?特別是考慮到如下的事實——我認為應(yīng)當承認這一點,即各州依據(jù)種族進行歸類的法律至少可以說缺乏強有力的合法性假設(shè)作為支撐。
事情看起來是如此地一邊倒,以致于很難理解:在試探性地詢問最高法院究竟如何理解種族隔離系統(tǒng)的真實特性時,反對者到底有什么可抗議的。反對者的意思似乎是,雖然對于種族隔離的目的及其所支撐和實現(xiàn)的社會范式并無疑義,但是最高法院卻缺乏常規(guī)路徑來獲知那些對所有人及大法官個人來說都顯而易見的事實。不過在面對這個問題時,法律的頭腦當然只有一件合適的任務(wù)要完成——那就是開辟讓最高法院能夠利用其所知之事的路徑;任何其他的建議都沒有出路。同樣確定的是,最高法院將關(guān)于廣大社會樣態(tài)的常識信以為真,這一點(最起碼)應(yīng)當處于抗議內(nèi)容清單中很靠下的位置。
據(jù)此,我的結(jié)論是,最高法院判決種族隔離違反第十四修正案的理由再充分不過了。這些理由補全了我在文章起始時所構(gòu)建的三段論:第十四修正案命令實現(xiàn)平等,而我們所知的種族隔離屬于不平等。
讓我再來談一些次要問題。誠然,可能不易證明種族隔離給每個被隔離個體的生活都帶來了特別的傷害。(20)See Wechsler, supra note 3, at 32-33.對此,正如波拉克教授所認為的那樣,(21)Pollak, supra note 2, at 28.只要知道其他憲法權(quán)利從未面臨類似的證明要求,就足夠了。認罪自首在某些個案中可能是新的、更好的生活的開始。在現(xiàn)實世界中,對于個別男孩來說,以種族作為區(qū)分標準的宵禁可能再好不過了。一個人在事發(fā)十年之后,可能感謝那位當年將他拉下舞臺并制止他搞怪的警官。宗教迫害會強固信仰,這是人盡皆知的。人們通常都不會如此引申,也不會如此狹隘地看待事物?;诖罅繗v史證據(jù)和常識,某種做法意圖導致,并確實導致了將其受害者置于劣勢地位的后果,這對于法律來說就足夠了。至少通常來說這就足夠了。
我可以真心附和那種認為種族歧視對白人的傷害和對黑人一樣大的觀點。(22)See Wechsler, supra note 3, at 34.暴行會腐蝕警察;壓制思想的人會失去明見;共同體一旦蛻化為一伙暴徒,墮落并操縱審判,所帶來的傷害可能無法治愈。這種傷害的相互性注定存在于一切強加的錯誤之中,它能夠論證錯誤本身是合法的嗎?
最后,學校種族隔離諸案或許也包括其他關(guān)于種族隔離的案件,都無疑表明了在兩種結(jié)社自由之中所做的選擇。免于承受大規(guī)模種族隔離之錯的自由,必然意味著白人一方自由的相應(yīng)損失,他們現(xiàn)在必須與黑人在公共場合結(jié)社,這正如我們都需要在這種場合去和許多我們并不希望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人結(jié)社。可以把這兩種相互競爭的訴求放到對稱的位置,質(zhì)問是否有憲法上的理由來偏袒黑人參與和融入公共生活的愿望,而壓制白人讓黑人無法靠近其公共生活的愿望。(23)See Wechsler, supra note 3, at 34.
這個問題必須得到回答,但我打算采取一種在我看來更常規(guī)的路徑——這是我們更經(jīng)常用在其他一切權(quán)利上,用來比較兩種對稱事物的路徑。第十四修正案禁止不平等,禁止利用法律將黑人置于劣勢。修正案出臺時肯定預(yù)見到這一命令會引發(fā)某些南方白人的異議。這種異議可以有許多形式,比如白人可能不喜歡有一位黑人鄰居去行使自身擁有房產(chǎn)的平等權(quán)利,或者不喜歡參加有黑人在列的陪審團,抑或不喜歡十點鐘之后的街上除了自己以外還有黑人。(24)1909年,摩拜爾(Mobile)的白人居民以社團的身份起訴,要求保護這種特定的“不結(jié)社自由”。See Woodward, op. cit. supra note 14, at 86-87.如果執(zhí)行平等的命令會不可避免地引起白人不悅,那么白人的“自由”就必然受到損害。如果第十四修正案命令實現(xiàn)平等,而種族隔離違背了平等,那么“自由”的相互地位就自動確定下來了。
第十四修正案還命令讓黑人成為各州的“公民”,我認為這至少在精神上加固了上述觀點。我很難想象,如何操作才可以既讓一個人成為“公民”,又避免他偶爾與其他公民結(jié)社。比如,要是他行使“公民權(quán)”,當選學校委員會成員,那么白人成員可能會(就像最近在休斯敦所發(fā)生的那樣)把他冷落在房間的一角,但這仍然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他們“不結(jié)社”的自由。事實上,那種自由只存在于家中;在公共場合,我們都必須與有權(quán)出現(xiàn)在這里的任何人結(jié)社。當我們決定他是否有權(quán)出現(xiàn)在這里時,關(guān)于我們不與他結(jié)社的權(quán)利的問題就已經(jīng)有了結(jié)論。
我并不是真的要為自己在種族隔離案件上的簡約思維辯護。這些判決呼喚一場宏大的板塊運動。只有在簡約思維獲得了可靠論證,從而讓法律擺脫了取巧并成為技藝時,我們才能夠呼喚這樣的變革。唯有如此,才能夠贊同國家下決心支持最高法院所宣示的法律;唯有如此,才能夠調(diào)和南方白人與法律命令之間的沖突。在此,內(nèi)在邏輯的一致性(elegantia juris)和概念的代數(shù)學毫無用武之地。我不想假裝自己的論證是周詳完備或確定無疑的,而是試圖證明,有理由相信,我們作為法律工作者,可以在既不作偽也不模仿的情況下,向?qū)I(yè)以外的人們,也向我們自己展示種族隔離判決的理據(jù),并且達到偉大論證的高度。
與一切判決一樣,這些判決必須立足于其法律的正確性及其事實的真切性。如果認為第十四修正案的平等保護條款宣示了讓黑人種族切實獲得平等的廣泛原則,且修正案并沒有隨意設(shè)置例外,以至任何做法如果在事實上將黑人種族降格到等而下之的地位都將與修正案不符,那么這些判決的法律就是正確的。如果種族隔離系統(tǒng)確實旨在維持黑人等而下之的地位,且確實充當了實現(xiàn)這一點的手段,那么這些判決的事實就是正確的。這次我敢說,這些判決最終恰恰會因為上述理由而獲得法律界的接受。在痛苦壓力下作出的判決會留下許多可以改進之處;(25)我在此無意加入對布朗案判決的攻訐之列。指責判決的“社會學”屬性要么是老生常談,要么是謊言——如果指責的意思是最高法院和無數(shù)其他法院在面對無數(shù)其他法律案件時都必須也確實解決社會事實問題,那么這恰恰是最高法院在普萊西案中所做的,不過是老生常談而已;如果指責的意思是判決把正式的“科學”權(quán)威文獻當成了主要依據(jù),那就是撒謊,因為判決只在一個腳注中提到這些文獻,而且只不過用它來證明常識而已。在我看來,判決犯了個可原諒的錯誤,那就是沒有指出:由于我在本文中所展現(xiàn)的原因,種族歧視應(yīng)被理解為將淪為次等的種族隔絕起來的手段。(我猜法院略去這一點的原因是不愿意談?wù)撃戏椒N姓制度令人不快的細節(jié)。)而最高法院也沒必要過多地論述這種對待通常不利于兒童?;蛟S選擇僅針對個案(per curiam)的判決方式并不明智。然而,這些判決無論在法律還是事實上都再正確和真切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