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上周,我們已將朱彝尊的生平大致講完了,本周我們再來說說他的感情生活。
朱彝尊是在順治二年,也就是清兵大舉南下的那一年的夏天,與湖州歸安縣的教諭馮鎮(zhèn)鼎的大女兒福貞結(jié)的婚,但他卻不是娶,而是入贅到了馮家。入贅,在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中,是件很丟臉的事,如果不是因為窮,娶不起媳婦,是斷不會選擇入贅的。由此,我們也可以推想出,他這個當朝二品大員、狀元之曾孫,當時已落魄到了何種地步。那一年,他17 歲,沈福貞比他小兩歲。當時,馮家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妹妹,名叫沈壽常。
當清兵南下后,沈老爺子的那個教諭也干不成了。沈家的日子很快就陷入了困頓之中,更一度不得不逃難到鄉(xiāng)下。朱彝尊除了會舞文弄墨,別的什么也不會干,再加上他的這個上門女婿的身份,難免會被沈家人說些閑話。他一個堂堂七尺男兒、狀元之后,縱然是心里有著千般地難受,卻也只能忍著。當時,在沈家,也只有小壽常,從來不會用嫌棄的眼光看他,不僅如此,她還特別欣賞他這個姐夫的文采,這給了朱彝尊在這個家庭當中,很難感受到的溫暖……
朱彝尊眼看著小壽常一點點地長大,花開花落,轉(zhuǎn)眼之間,她已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文人都是多情的,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漸漸地,他看她的眼神都有些變了,他把對她思慕都寫進了他的詞里:
齊心耦意,下九同嬉戲。兩翅蟬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紀。
春愁不上眉山,日長慵倚雕欄。走近薔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間。
《清平樂·齊心耦意》
小小春情先漏泄,愛綰同心結(jié)。喚作莫愁愁不絕,須未是,愁時節(jié)。
才學避人簾半揭,也解秋波瞥。篆縷難燒心字滅,且拜了,初三月。
《四和香·小小春情先漏泄》
低鬟十八云初約,春衫剪就輕容薄。彈作墨痕飛,折枝花滿衣。
羅裙百子褶,翠似新荷葉。小立斂風才,移時吹又開。
后來,朱彝尊把這些因她而起,也是為她而寫的詞,都抄錄在了一本名為《靜志居琴趣》的詞集中。靜志居是朱的書房,據(jù)說也是壽常自己給自己起的一個小字。因為她很喜歡書法,在臨王獻之的《洛神賦》十三行殘?zhí)麜r,看到其中有這樣一句:“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睂懙氖遣苤灿鲆娐迳?,即刻被她的美貌所打動,但最終還是發(fā)乎情,止乎禮儀,寧靜了自己的心志。于是,就給自己起了這樣一個小字。
姐夫愛上了自己的小姨子,這事兒本來是不大見得了光的,但朱彝尊卻好像并不怎么避諱。朱彝尊還寫過一首名為《兩同心》的詞,說得就更明顯了:
認丹鞋響,下畫樓遲。犀梳掠倩人猶未,螺黛淺,俟我乎而。看不足,一日千回,眼轉(zhuǎn)迷離。
比肩縱得相隨,夢雨難期。密意寫折枝朵朵,柔魂遞續(xù)命絲絲。洛神賦,小字中央,只有儂知。
兩人這都公開地以曹植、洛神自比了,哪里還有一點遮遮掩掩。但同時他好像也在告誡自己,一定要“靜志”,在面對自己的這個小姨子時,要“以禮自持”。對于能有這樣一個女子常伴在自己的身邊,朱彝尊感到很慶幸,但因為身份的特殊,所以他們再是如何的兩心相悅,在人前,大概也只能是偶爾地眉目傳情一下,以禮自持。但女大當婚,小壽常長到十八九歲,還是遠嫁他鄉(xiāng)了。朱彝尊也只能是眼巴巴地目送她走遠??墒?,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如意,丈夫早逝,兒子又夭折了,只剩下她孤身一人,想來婆家對她也不是很好,剛?cè)鲱^,就抑郁而終了。朱彝尊聽到她去世的消息,不禁悲從中來,但是當著妻子的面,他依然不能表現(xiàn)得太過悲傷。
這種感覺讓人實在是太難受了,最終,他把他對她的思念,全都灌注到了筆端,寫下了一首特別長詩——《風懷二百韻》:
……巧笑元名壽,妍娥合喚嫦。次三蔣侯妹,第一漢宮嬙。鐵撥嫻諸調(diào),云王敖按八瑯。琴能師賀若,字解辨凡將。若絮吟偏敏,蠻箋擘最強。居連朱雀巷,里是碧雞坊。
……夙擬韓童配,新來卓女孀。縞衣添綽約,星靨婉清揚。蕓帙恒留篋,蘭膏慣射芒。長筵分潑散,復帳捉迷藏。
……莫綰同心結(jié),停斟冰齒漿。月難中夜墮,羅枉北山張。冰下人能語,云中雀待翔。青綾催制被,黃竹喚成箱。玉詫何年種,珠看滿斛量。彩幡搖婀娜,漆管韻清鏘。白鵠來簫史,斑騅駕陸郎。徒然隨畫艦,不分上華堂。
……乍執(zhí)摻摻手,彌回寸寸腸。背人來冉冉,喚坐走佯佯。嚙臂盟言覆,搖情漏刻長。已教除寶扣,親為解明王當。
……扇憾芳姿遣,環(huán)悲奈女亡。玉簫迷處所,錦瑟最凄涼。
……永逝文凄戾,冥通事渺茫。感甄遺故物,怕見合歡床。
朱彝尊后來還寫過許多懷念他這個小姨子的詩詞,其中,最多的有一首是《桂殿秋·思往事》: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這首詞說的是:有一年,他和岳父一家,為了躲避兵禍,不得不雇了條船,逃往鄉(xiāng)下。因為船艙里空間有限,所以非一家人只能非常近距離地待在一起。那晚,他和自己心愛的小姨子,雖然離得很近,但卻只能是相顧無言,江上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有道是“一場秋雨一場寒”。兩人都感到了陣陣的寒意,可他們雖然“共眠一舸”,明明觸手可及,卻無法抱團取暖,只能各自忍受秋寒。這種悲涼的心境,真的是很難用語言來表達。因為無論你如何表達,都難道其萬一。
晚年,當朱彝尊開始著手編訂自己的詩詞全集時,還有人勸他,不如你把這些在道學家們看來都是“有傷風化”的詩詞全刪了吧,而他卻說:“寧拼兩廡冷豬肉,不刪《風懷二百韻》?!辈恢卸嗌偃四軌蚶斫猓涸诳坦倾懶牡膼矍槊媲埃锕I(yè)又何足道哉!他是寧可放棄自己一世英名,也要為自己曾經(jīng)的愛情,留下一卷雋永的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