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傳香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 法學院,湖南 婁底 417000)
國際海洋劃界爭端是當今國際社會導致國家間關系緊張的重要因素,該類爭端的發(fā)生,輕則出現(xiàn)對抗或海洋邊界事件,重則可能導致武裝沖突。一般來說,協(xié)商談判或引入第三方司法程序是解決海洋劃界爭端的主要方式,但我國學界認為,引入第三方司法程序,“無論是國際法院還是國際刑事法院,都難脫西方法院的底色,貿然接受其強制管轄,有可能使一些敏感、重大的政治利益和主權權利面臨風險”,[1]而這種“西方法院的底色”在國際海洋劃界司法實踐中表現(xiàn)尤甚。
根據(jù)《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以下簡稱《公約》)第74 條①和第83 條②規(guī)定,專屬經濟區(qū)與大陸架的劃界均應由相關國家依《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 條③規(guī)定加以“公平解決”,但《公約》并未對“公平解決”做出具體的制度安排。有學者指出,上述規(guī)定與1958 年《大陸架公約》的規(guī)定不同,它們沒有為專屬經濟區(qū)或大陸架劃界提供任何標準。[2]自1999 年以來,國際法院、國際海洋法法庭等司法機構以及常設仲裁法院等仲裁機構在國際海洋劃界規(guī)則適用方面的實踐呈現(xiàn)出一些新趨勢。這種趨勢主要指國際法院及其他司法機構或準司法機構在追求海洋劃界結果的可預見性和“公平”維護相關國家的海洋利益之間尋求平衡。具體表現(xiàn)在,國際法院、國際海洋法法庭等司法機構或常設仲裁法院等準司法機構對既有判例或裁決進行援引并相互借鑒,繼而在海洋劃界司法實踐中形成程式化的實體規(guī)則。
應該說,實體規(guī)則是國際司法機構和準司法機構在適用國際海洋劃界法律原則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其目的是彌補法律原則的模糊性或抽象性,從而提高海洋劃界判決或裁決的可預見性。具體而言,在海洋劃界領域,國際司法機構與國際仲裁機構適用的法律原則可歸納如下。
陸地統(tǒng)治海洋原則是國際海洋法的基本原理,有學者認為,國家對陸地領土的主權是海洋權利的基礎。[3]國際法院或國際仲裁庭在諸多海洋劃界判決中闡釋或重申了這一基本原則。④國際法院在卡塔爾訴巴林海洋劃界和領土爭端案中指出,“陸地領土必須作為劃分沿海國海洋權利的起始線”。[4]97針對適用領海劃界的規(guī)則,國際法院在2012 年尼加拉瓜訴哥倫比亞領土和海洋爭端案中再次確認:“事實表明,與具有其他功能的海域相比,適用領海劃界的方法更需要清楚明白地表述出來?!盵5]624國際法院在該案中就領海劃界進一步指出:“一個最具理性且經實踐檢驗的方法是,首先劃出一條臨時等距離線,然后考慮是否存在需要調整臨時等距離線的特殊情況?!盵5]68爾后,國際法院在2009 年羅馬尼亞訴烏克蘭黑海劃界案中對法院已有案例進行了回顧并且總結出兩個原則:(1)向海的陸地突出部分產生海洋權利;(2)能作為劃界考慮的海岸必須是其產生的海洋權利與另一方海岸產生的海洋權利發(fā)生重疊。[6]89在2012 年尼加拉瓜訴哥倫比亞領土和海洋爭端案中,國際法院認為,其在2009 年羅馬尼亞/烏克蘭案中闡述的“一國對大陸架和專屬經濟區(qū)主張權利是基于這樣一個原則:陸地通過海岸線或島嶼支配海洋”已經得到普遍公認。[7]54
從理論淵源來看,“陸地統(tǒng)治海洋原則”與“自然延伸原則”一脈相承。國際法院早在1969 年北海大陸架案中指出,就《大陸架公約》第2 條來看,“在大陸架法律制度中,最重要的是,沿海國的大陸架權利,一開始就是其領土在事實上向海洋的自然延伸,基于其對陸地領土的主權而擴展出的一種以行使勘探與開發(fā)海底及其自然資源的權利”。[8]23在該案中,國際法院亦援引了陸地統(tǒng)治海洋原則。國際法院認為:“由于陸地是一國行使陸地擴展至海洋的權利之源泉,因此,必須首先明確哪些特征實際上構成了向海的領土延伸。特別是,當涉及的不再是諸如毗連區(qū)之類的海域,而是大片被海水淹沒的陸地時;因為大陸架制度是一種關于土地和底土的法律制度,這兩個詞使人聯(lián)想到是陸地而不是海洋?!盵8]52此外,國際法院在該案中還表述了另一個重要觀點,即任何國家的大陸架“不得侵犯另一國領土的自然延伸”[8]48。在突尼斯/利比亞案中,國際法院亦指出,“一國領土形成的海岸是其主張附近海底區(qū)域權利的決定性因素”。[9]
由此可見,“陸地統(tǒng)治海洋原則”為“自然延伸原則”提供了理論淵源,后者進一步將沿海國的海洋權利擴展至大陸架以外的毗連區(qū)和專屬經濟區(qū),從而為后期司法實踐形成海洋劃界實體規(guī)則奠定了基礎。
有關“公平結果”的全面闡述,最早出現(xiàn)在1969 年北海大陸架案中,國際法院在該案中認為“公平并不一定意味著平等”。國際法院指出,“毫無疑問,(公平)根本不是一個重塑自然的問題,而是對于幾個地理條件大致相同的國家而言,要摒除因偶然出現(xiàn)的特殊情況而導致出現(xiàn)不合理的差異”,“在特定的地理條件下,公平并未要求將一定的大陸架權利賦予沒有面向大海的國家,同樣,也不可能將海岸線短的國家的海洋權利與海岸線長的國家的海洋權利相提并論”。[8]50-51顯然,國際法院在“公平結果”原則中融入了“陸地統(tǒng)治海洋”原則,表明“陸地統(tǒng)治海洋”正是“公平結果”原則的內在屬性。在2002 年喀麥隆/尼日利亞案中,國際法院再次強調海洋權利依賴既定的地理條件是公平原則的體現(xiàn),認為“提交法院劃界的海域,其地理結構是已知的,它不是一個可供法院修改的要素,而是一個法院必須基于其實施劃界的事實根據(jù)”。[10]
在定性考察的同時,國際司法機構還對“公平結果”原則進行了批判性的定量分析。在2009 年羅馬尼亞/烏克蘭黑海劃界案中,國際法院指出:“海洋劃界的目的并不是對海洋權利實行等額均分,也不是完全按比例分配?!瓌澖绲哪康脑谟讷@得一個公平結果而不是對海洋權利實行等量平分?!盵6]42-43[8]22-23[11]32究其原因,國際法院認為,“公平源于正義,這種正義不是抽象的,而是基于法律規(guī)則的正義”。[12]29-30國際法院這一論斷表明其意欲將“法律規(guī)則”納入確保海洋劃界“公平結果”的因素。聯(lián)合國秘書長也曾指出,“《公約》并不是通過談判去修正地理環(huán)境,為了在某種程度上彌補后者,《公約》為地理處于劣勢的國家提供了足夠的補償”。[13]
值得注意的是,公平原則在長期司法實踐中被賦予新的元素。盡管《公約》第15 條有關領海劃界的規(guī)定與《公約》第74 條和第83 條有關專屬經濟區(qū)或大陸架劃界的規(guī)定在措詞上有云泥之別,⑤但前者對后者產生了不可小覷的影響。對此,國際法院在卡塔爾訴巴林海洋劃界和領土問題案中指出,“等距離/特殊情況規(guī)則本是專門適用于領海劃界的,而公平原則/相關情況規(guī)則自1958 年起在司法實踐和國家實踐方面廣泛適用于大陸架劃界和專屬經濟區(qū)劃界,但是,上述兩個規(guī)則如今已然‘桴鼓相應’”。[4]75在尼加拉瓜/哥倫比亞案中,國際法院更是認為,當同一條分界線適用于不同海域的劃界時,“公平原則/相關情況規(guī)則”適用起來較為方便,因為“這種規(guī)則與適用于領海劃界的等距離/特殊情況規(guī)則極為相似,即,首先劃出一條等距離線,然后考慮是否存在需要調整或變更等距離線的影響因素,以便取得‘公平結果’”。[7]624[14]至此,國際法院認為,“公平原則/相關情況規(guī)則”與“等距離/特殊情況規(guī)則”并非“水火不容”,從而為后期司法實踐形成實體規(guī)則埋下了伏筆。
實際上,為避免因法律適用錯誤或選擇劃界方法有誤而導致不正確的結論,國際法院在諸多案例中清楚闡明了尋求海洋劃界的兼具客觀性與可預見性的標準。譬如,常設仲裁法院在巴巴多斯/特立尼達和多巴哥案中指出,由于《公約》第74 條第1 款及第83 條第1 款的規(guī)定“明顯簡單且不精確”,因而為從條約或習慣法中尋求與劃界相關的法律規(guī)則留下了足夠的空間。仲裁庭認為,需要“尋求這樣一種方法,它既能滿足在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則范疇內實現(xiàn)判決的可預見性和穩(wěn)定性,而且能保證判決結果的靈活性,從而在確定劃界標準和方法后滿足實現(xiàn)公平結果的需要”。[15]68,70-71仲裁庭指出,除非存在極個別情況,“一般性地理特征的重要性最終要超過具有地域性的特殊標準,如,地貌方面或諸如魚群分布等具有資源性的特定標準”。[15]70仲裁庭在該案裁決書的結論中強調了確定性、公平性和穩(wěn)定性在海洋劃界中的重要作用,即,判決既要公平又要盡可能現(xiàn)實性地使當事方滿意,同時也必須要以取得穩(wěn)定的法律結果為導向。[15]74
一般來說,地理因素一直被國際法院及仲裁機構視為影響海洋劃界的主要因素,并且形成了較為一致的國際司法實踐,而其他因素盡管也能在特殊情況下發(fā)揮某些作用,但影響較小。在利比亞/馬耳他案以前,國際法院認為其所作出的判決呈現(xiàn)出某種甚為明顯的不確定性,需要在其后的司法實踐中不斷加以修正。實證分析表明,自1993 年格陵蘭和揚馬延島案后,國際法院逐漸統(tǒng)一了包括領海、大陸架或專屬經濟區(qū)在內的國際海洋劃界的適用規(guī)則,其他司法機構或仲裁機構在司法實踐中亦逐漸向提高結果的可預見性方向發(fā)展。
國際海洋劃界實體規(guī)則的形成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在劃界實體規(guī)則形成前,有關海洋劃界的法律原則是國際海洋劃界的主要法律淵源。對此,部分學者認為,由于每一個海洋劃界案件所涉及的地理等方面存在差異性,國際海洋劃界很難形成統(tǒng)一的實體規(guī)則。如約翰斯頓(Johnston DM)指出:“如果每一個海洋劃界案視為獨一無二或者是唯一的,那么,很難甚至沒有必要提煉出一般規(guī)則并建構起某種理論?!盵16]但是,上述觀點逐漸被國際海洋劃界司法實踐否定。自丹麥/挪威案開始,國際司法機構和仲裁機構在海洋劃界方面逐步確立起了一系列的實體規(guī)則,其目的在于尋求海洋劃界可預見性的判決或裁決結果。羅賓·丘吉爾(Robin Churchill)就此指出,20 世紀90 年代后,國際司法機構和國際仲裁機構的司法實踐“在海洋劃界問題上形成了較為明確且一致的方法,而此前所做出的判例法卻變幻莫測,令人費解”。[17]
國際司法機構與仲裁機構在其實踐中對國際海洋劃界法律原則的提煉最終促成了國際海洋劃界實體規(guī)則的形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三階段劃界實體規(guī)則。從發(fā)展源流來看,三階段劃界規(guī)則肇始于利比亞/馬耳他案中提出的“分階段”劃界概念,國際法院在該案中認為,“在適用公平原則過程中,為了考慮到相關情況,法院應該分階段劃界”。[12]37-38爾后,國際法院在丹麥/挪威案中再次闡述了分階段劃界概念,指出“與既有判例保持一致的做法應該是,首先劃出一條等距離線,然后根據(jù)‘特殊情況’對等距離線進行調整或修正”[11]26-27。接著,國際法院在卡塔爾/巴林案、常設仲裁法院在圭亞那/蘇里南案中首次闡述并適用了“兩階段劃界”實體規(guī)則。在此基礎上,國際法院在2009 年羅馬尼亞/烏克蘭案中正式提出三階段劃界規(guī)則,而國際海洋法法庭在孟加拉/緬甸案中予以仿效。2012 年,國際法院在尼加拉瓜/哥倫比亞案中第一次完整地表述了三階段劃界規(guī)則,即,在審理海洋劃界案件過程中,在第一階段劃出一條臨時等距離線,然后在第二階段根據(jù)主要與海岸有關的因素對等距離線進行調整,第三階段則對分界線所劃分的區(qū)域與相應的海岸線進行比例檢測,從而標志著三階段劃界規(guī)則的最終形成。[18]
盡管三階段劃界規(guī)則比“陸地統(tǒng)治海洋原則”、“公平原則”以及“可預見性原則”等原則更具體明確,但該規(guī)則的理論基礎與內核并沒有背離國際海洋劃界的基本原則,相反,不同劃界階段在不同程度上折射出國際海洋劃界的基本原則。
首先,第一階段要求劃出一條臨時等距離線或中間線。國際法院在2001 年“巴林/卡塔爾劃界案”中認為,“最符合邏輯且得到廣泛實踐的劃界方法是首先劃出一條臨時中間線,繼而考慮是否需要調整臨時中間線”。[4]176此后,常設仲裁法院在2007 年圭亞那/蘇里南案中亦肯定“首先確定一條臨時等距離線,然后根據(jù)特殊或相關情況調整臨時等距離線”。事實上,確定臨時等距離線或中間線的基本依據(jù)是當事方的海岸地形和相關數(shù)據(jù)。顯然,基于海岸地形劃出臨時等距離線或中間線正是陸地統(tǒng)治海洋原則的本質體現(xiàn)。
其次,第二階段要求考慮是否存在需要對第一階段劃出的臨時等距離線或中間線進行調整的“相關情況”。在1985 年利比亞/馬耳他案中,國際法院指出,“第一階段劃出的等距離線或中間線只是臨時的,如果法院不予調整,難免使人產生疑慮:它是海岸相向國家之間海洋劃界的唯一方法,這顯然是現(xiàn)代國際法無法解釋的”。[19]23此外,國際法院在2001 年巴林/卡塔爾劃界案和2012 年尼加拉瓜/哥倫比亞案以及仲裁庭在2012 年孟加拉/緬甸案中均要求在第二階段考察是否存在需要對第一階段初步確定的臨時等距離線或中間線做出調整的特殊情況。
最后,第三階段是對第一、二階段所確定的分界線所劃分的區(qū)域與相應的海岸線進行“比例檢測”。譬如,國際法院在2009 年羅馬尼亞/烏克蘭案中明確指出,“在劃界的第三階段,法院將檢測該線是否會導致出現(xiàn)不公平的劃界結果”。[8]122可見,比例檢測無疑是為了實現(xiàn)海洋劃界的“公平結果”。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三階段劃界規(guī)則在制度設計上并沒有脫離《公約》規(guī)定的“公平解決”。但實證分析表明,第一階段僅根據(jù)海岸地形和相關數(shù)據(jù)劃出一條等距離線或中間線具有較強的武斷性,而第二階段的調整與第三階段的比例檢測極少對臨時等距離線做出調整,從而難以保證劃界的公平結果,也因此背離了《公約》“公平解決”的初衷。
應該說,《公約》第74 條第1 款與第83 條第1 款是《公約》不同利益集團博弈的結果,海洋劃界實體規(guī)則的出現(xiàn)既是以上述條款規(guī)定為基礎,又是對上述條款的發(fā)展。海洋劃界實體規(guī)則的形成,原因不外乎以下幾點。
如前所述,《公約》第74 條與第83 條及其他條款對海洋劃界實體規(guī)則言之不詳,在當下日趨復雜的國際海洋劃界爭端面前顯得“力不從心”。盡管國際法院或仲裁機構并不具有“造法”功能,但是,《公約》第74 條和第83 條以及其他條款的含糊措詞,為國際司法機構的判決或國際仲裁機構的裁決發(fā)揮類似“造法”功能提供了足夠的空間。
《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 條第1 款將司法判例與其他國際法淵源作了嚴格區(qū)分,并將司法判例納入“確定法律原則之補助資料”(在第59 條規(guī)定之下)之中。⑥有學者認為,該款之規(guī)定“頗具諷刺意味”,因為“在具體適用過程中需要確定國際海洋劃界原則和規(guī)則時,既往的判例發(fā)揮了重要的法律指導作用”。[20]盡管就其本身而言,司法判例并不屬于嚴格法律意義上的國際法淵源,[19]但是,在國際法淵源中,特別是在有關國際海洋劃界的法律淵源中,司法判例的重要性卻不言而喻。一方面,國際司法機構或仲裁機構頻頻在其判決或裁決中援引先前判決或裁決的觀點,充分說明既有司法判決或裁決對此后受理的類似案件產生了重要影響;另一方面,國際司法機構或仲裁機構相關判決或裁決的觀點往往被相關國家在締結海洋劃界條約時引用。因此,無論是司法實踐還是國家實踐,司法判例都產生了重要影響。正如吉爾伯特·紀堯姆(Gilbert Guillaume)所言,盡管“國際法院并未承認其既有判例的法律約束力,但給予的關切卻非同尋?!?。[21]12可見,雖然國際法領域的司法判決并不基于先例,但晚近的國際海洋劃界司法實踐卻頻頻援引既有判例。這一趨勢使得海洋爭端當事國相信,國際司法機構或準司法機構對國際海洋劃界的法律適用具有某種程度的連續(xù)性或一致性。⑦
在通常情況下,不同個案中的特殊情況一般視為影響海洋劃界的關鍵因素。但上述觀點遭到質疑,反對者認為,所有海洋劃界案件及所有海域均應一視同仁地適用一般性法律原則與規(guī)則,即便存在特殊情況,海洋劃界的可預見性與穩(wěn)定性也應該是國際法的首要考量因素。為了避免不同時期類似劃界案件的判決或裁決結果大相徑庭而破壞司法公信力,國際司法機構或準司法機構在審判過程中不斷闡釋并歸納出了實體規(guī)則。
在與國際法院具有相似性質的第三方仲裁機構中,為了增強其司法公信力,仲裁機構傾向于在其受理的海洋劃界案件中援引國際法院或國際海洋法法庭的觀點。仲裁機構在審理國家間海洋劃界爭端時往往“打上國際法院或其他仲裁機構所做判決或裁決的烙印”。[21]14-15而就國際仲裁本身而言,固然仲裁庭通常是根據(jù)個案之需而臨時組建,而且其裁決結果一般不予公開,但通過仲裁解決的海洋劃界爭端卻通常向外公開,因此,這些仲裁裁決也經常為國際法院在審理海洋劃界案件時參考。這樣,兩類不同性質的機構彼此影響,相互借鑒,由此導致海洋劃界實體規(guī)則的出現(xiàn)。
目前,全球仍有超過一半的海洋劃界爭端尚待解決。與領土劃界不同,海洋劃界不僅要確定一國的內水和領海的外部邊界,而且要劃分具有其他性質的海洋權利,如大陸架、專屬經濟區(qū)等的界線。因此,國際海洋政治地圖遠非陸地政治地圖完整。
特別是,隨著部分海洋劃界爭端逐漸公開化以及新的海洋劃界爭端的出現(xiàn),海洋劃界爭端的數(shù)量將在一定時期內不減反增。據(jù)權威資料表明,已有和潛在的海洋邊界總數(shù)為420 個,其中只有不到一半的邊界已經得以解決。[22]導致海洋邊界爭端繼續(xù)增長主要有以下兩大因素:(1)上述數(shù)目未包括200n mile 外的大陸架劃界;(2)如果已經解決大陸架劃界的國家單獨啟動專屬經濟區(qū)的劃界,待劃定的海洋邊界問題必然驟升。實際上,除上述兩個因素以外,還有一個導致劃界爭端數(shù)量增加的重要因素,即前蘇聯(lián)和南斯拉夫的解體導致出現(xiàn)一系列新國家,這些新國家之間的海洋劃界亦需解決。由此可見,已有的海洋劃界爭端尚未解決,新的海洋劃界問題卻接踵涌現(xiàn),國際海洋劃界任重而道遠。
應該說,在國際海洋劃界領域,國際司法機構或準司法機構面臨的海洋劃界爭端有些是海洋權利的分割,而更多的是國家之間的政治博弈。譬如,在北極地區(qū),北冰洋國家主張其在北冰洋的外大陸架權利,不僅涉及北冰洋國家的海洋劃界問題,而且關涉非北冰洋國家的海洋權利。其原因有二,一方面,北冰洋國家主張的大陸架以外的海床及其底土依其性質屬于“國際海底區(qū)域”,另一方面,其主張的專屬經濟區(qū)以外的海域則是公海,而在國際海底區(qū)域和公海,世界上所有國家都有權按照《公約》去行使其相應的權利。[23]因此,對于非北冰洋沿岸國家而言,盡管它們并不直接參與劃界,但它們無時無刻不關注劃界以外“國際海底區(qū)域”及“公?!蹦芙o其帶來的重要政治價值。
在國際海洋劃界中,無論出于何種原因,個案中存在的特殊情況都要求每一個海洋劃界爭端需要適用獨特的解決辦法。相反,經由國際海洋劃界司法實踐與仲裁實踐形成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實體規(guī)則卻容易抹殺單個海洋劃界的個性與特質,損害相關國家的海洋權益。首先,三階段實體規(guī)則將一國的大陸架權利與專屬經濟區(qū)權利作一體劃界,容易導致個別國家在《公約》規(guī)定的大陸架與專屬經濟區(qū)兩個完全不同的法律制度之間“偷換概念”;其次,三階段劃界規(guī)則忽略了“自然延伸”在《公約》中大陸架概念中的本質特征,無法使大陸架“自然延伸”較寬的國家在大陸架劃界中取得優(yōu)勢地位;最后,晚近司法實踐表明,在適用三階段劃界規(guī)則過程中,鮮有在第二、第三階段對第一階段確定的臨時等距離線或中間線作出調整的情況,從而使等距離線或中間線作為最終界線,有違《公約》“在《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 條所指國際法的基礎上以協(xié)議劃定,以便得到公平解決”的規(guī)定。因此,適用經由國際司法機構或仲裁機構長期司法實踐而固化形成的一般規(guī)則能否“公平解決”具體而復雜的海洋劃界爭端?同時,如果海洋劃界個案中涉及某些“特殊情況”,能否促使國際司法機構或準司法機構在適用實體規(guī)則時對該規(guī)則做出解釋甚或變通?這些問題均亟待國際社會予以重新審視與反思。
自《公約》生效以來,不同國際司法機構或準司法機構均可審理國家間海洋劃界案件。⑧為此,有學者指出,“《公約》產生了一種誤導作用,它創(chuàng)設了一個新的司法機構與國際法院工力悉敵,以致剝奪了國際法院作為唯一能審理海洋爭端機構的資格”。[24]然而,司法實踐表明,不同司法機構或準司法機構在審理海洋劃界案件過程中,在適用法律和實體規(guī)則方面漸趨一致。誠如國際法院德國籍法官布魯諾·西瑪(Bruno Simma)所言:“就目前而言,除極少數(shù)特殊情況以外,不同司法機構在處理國際法問題時均異常謹慎,以避免相互沖突。”[25]
應該說,對新出現(xiàn)的海洋劃界問題做出反應,同時在適用實體規(guī)則和追求裁判結果的確定性、公平性以及穩(wěn)定性之間保持平衡,不單是一個程度問題,更需要國際法院、國際海洋法法庭和仲裁機構在適用法律時精準界定影響劃界的各種因素,這也正是海洋劃界法律適用過程中面臨的新挑戰(zhàn)。從晚近國際司法機構及準司法機構的實踐來看,三階段劃界規(guī)則等實體規(guī)則的確定雖然在某種程度上有助于提高國際海洋劃界的可預見性和確定性,但該規(guī)則在第一階段確定臨時等距離線的作法似乎是《大陸架公約》中“等距離/特殊情況規(guī)則”的“翻版”,[26]這與我國以自然延伸原則作為中日東海大陸架劃界的基礎性原則之主張背道而馳,亦有悖于《公約》要求海洋劃界“在《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 條所指國際法的基礎上以協(xié)議劃定,以便得到公平解決”的相關規(guī)定。
綜上所述,國際海洋劃界法律淵源于晚近發(fā)生了諸多變化且在現(xiàn)有基礎上會進一步發(fā)展并繼續(xù)流變。在“三階段劃界規(guī)則”等不利于維護我國海洋權利的海洋劃界實體規(guī)則的形成過程中,我國要通過國際法院等司法機構參與審理海洋劃界案件并以“不同意見”或“個別意見”發(fā)聲,對簡單適用三階段劃界規(guī)則而有違“公平劃界”的個案進行批判性分析。同時,我國政府亦可適時對適用“三階段劃界規(guī)則”而未能使相關海洋劃界“得到公平解決”的司法實踐做出否定性評價,以此規(guī)避該規(guī)則在演進為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后對我國產生法律約束力,對將相關海洋劃界爭端提交國際司法程序宜繼續(xù)保持審慎態(tài)度。
注釋:
①海岸相向或相鄰的國家間專屬經濟區(qū)的界限,應在《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 條所指國際法的基礎上以協(xié)議劃定,以便得到公平解決。
②海岸相向或相鄰國家間大陸架的界限,應在《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 條所指國際法的基礎上以協(xié)議劃定,以便得到公平解決。
③一、法院對于陳訴各項爭端,應依國際法裁判之,裁判時應適用:(子)不論普通或特別國際協(xié)約,確立訴訟當事國明白承認之規(guī)條者;(丑)國際習慣,作為通例之證明而經接受為法律者;(寅)一般法律原則為文明各國所承認者;(卯)在第五十九條規(guī)定之下,司法判例及各國權威最高之公法學家學說,作為確定法律原則之補助資料者。二、前項規(guī)定不妨礙法院經當事國同意本“公允及善良”原則裁判案件之權。
④據(jù)統(tǒng)計,自1999 年以來,以下8 個案例闡釋或重申了陸地統(tǒng)治海洋原則:厄立特里亞和也門紅海劃界案、卡塔爾訴巴林海洋劃界和領土問題案、喀麥隆和尼日利亞陸地和海洋邊界案、巴巴多斯訴特立尼達和多巴哥案、圭亞那訴蘇里南案、尼加拉瓜和洪都拉斯在加勒比海的領土和海洋邊界爭端案、羅馬尼亞訴烏克蘭黑海劃界案以及尼加拉瓜訴哥倫比亞領土與海洋爭端案。
⑤《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第15 條規(guī)定:“如果兩國海岸彼此相向或相鄰,兩國中任何一國在彼此沒有相反協(xié)議的情形下,均無權將其領海伸延至一條其每一點都同測算兩國中每一國領海寬度的基線上最近各點距離相等的中間線以外。但如因歷史性所有權或其他特殊情況而有必要按照與上述規(guī)定不同的方法劃定兩國領海的界限,則不適用上述規(guī)定?!钡?4 條和第83 條則規(guī)定,海岸相向或相鄰的國家間專屬經濟區(qū)(大陸架)的界限,應在《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 條所指國際法的基礎上以協(xié)議劃定,以便得到公平解決。
⑥《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59 條規(guī)定:“法院之裁判除對于當事國及本案外,無拘束力?!?/p>
⑦國際法院的判決和仲裁不僅相互影響與借鑒,而且對國家間海洋劃界條約的締結也產生了深遠影響。如,挪威和俄羅斯聯(lián)邦在締結《挪威王國與俄羅斯聯(lián)邦關于在巴倫支海和北冰洋的海域劃界與合作條約》時就援引了國際法院判決及仲裁裁決中固化下來的原則和規(guī)則。
⑧自《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生效后,包括國際法院(ICJ)、常設仲裁法院(PCA)、國際海洋法法庭(ITLOS)及其他仲裁機構均可受理并裁判國際海洋劃界爭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