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俊朝
就像一只孤雁,飛翔在異鄉(xiāng)的天空?;隊繅艨M的還是老家,豫西南那個叫郭營的小鄉(xiāng)村?;丶疫^年,成了我每年春節(jié)的慣例。今年的春節(jié)因為禁炮和疫情,多了一絲悲壯和蒼涼。
回到村子,驟雨初歇,小寒料峭。母親知道我回來,衣著臃腫,戴著口罩,站在村頭的大槐樹下,手搭涼棚把我們張望。從車上下來,母親看到一年未見的孫子、孫女,笑成了一樹梨花,激動地把孩子們摟在懷里,噓寒問暖。我看著母親,臉上的皺紋細(xì)而密,細(xì)細(xì)密密結(jié)成了一張網(wǎng),又如一篇難解的文字,記錄著往昔。鬢角新增的一縷縷白發(fā),就像一句句詩行,訴說著流年似水、年華暗換的無情和滄桑。
走到家,映入眼簾的是鐵門,門已經(jīng)老了,油漆剝落,宛如未卸完妝的戲子的臉,鐵鎖銹跡斑斑。“吱呀”,我推開了虛掩著的鐵門,蠟梅的清香撲面而來。紫玉蘭根融入泥土,枝干向上伸展,去追逐白云。葡萄的藤蔓紅杏似的出墻了,想撩路人的衣襟。唯有那棵枝干粗壯的核桃樹孤零零地矗立在西南角,發(fā)出啾啾的聲音,仿佛在和路過的風(fēng)兒互道著珍重。屋檐底下,鴨子嘎嘎地叫著,迎著我們回家。我不由得慨嘆:回鄉(xiāng),真好。
吃過晚飯,孩子們圍在奶奶的膝下等看春晚。時間還早,我在村子的水泥路上獨行。由于疫情洶涌,鄉(xiāng)親們都關(guān)門閉戶,不相往來。疫情阻斷了殷殷問候和笑語歡聲,阻不斷的是綿延千年、根深葉茂的鄰里親情。村子里的路宛如一根根動脈血管,每一段都有訴不盡的故事。路兩旁是老樹和庭院,庭院里有房屋,房屋里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不知不覺又彳亍到了東坑。小時候,這里碧水清漣,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我曾在這里戲水,也曾在這里讀書。白雪皚皚的日子,也曾圍著東坑漫步,等著故人歸來,能贈我三分春色,一枝梅。如今,那個白衣勝雪的少年,已是人到中年。也終于明白,有些人,一別就是一生。有些事,過去,便無須記起。
第二天,我和一雙兒女給父親上墳歸來, 天剛蒙蒙亮。本家的小叔吉銀過來了,他戴著口罩。由于家境寒微,人到四十了,依然單身,踽踽獨行在蒼茫的人世間。我看他眼里有些潮潤潤的,覺得事情不妙。果然,他說,我媽不在了。五奶走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走了呢?
草草地吃過午飯,我去了村頭的小賣店,每年的初一,這里總是人頭攢動。今年卻是門可羅雀,冷冷清清。只有本家的二叔在看店。我說二叔,給我一份紙。去你爹墳上嗎?二叔問。我說,五奶不在了,我過去瞅瞅。二叔“喔”了一聲,說,臥病在床一年多了,走了也好,解脫了。臨走,二叔還提醒我“這兩天疫情正擴散,你要細(xì)顧點”。
往村子里去,是長長的水泥路,我一步一步地丈量著。一路上,只有陽光、我和自己的影子。遠(yuǎn)處,蔬菜大棚似一條條長龍。路邊,有一棵枝干虬繁的大楊樹,樹下是瓷瓷實實的白菜在生長。大樹的枝干斜伸著,像是要抓住時光的衣襟。邁步走進(jìn)村子,入目皆是廢棄的房屋,庭院像饑餓的胃,里面空蕩蕩的,偶爾,傳出一聲鳥兒凄切的鳴叫,讓人心生無端的悲涼。走到五奶家的庭院,她的小孫子眼淚汪汪地望著我,我走上前去,撫摸著他的頭,心情很沉重。他接過紙說,叔叔,我三哥來了。小叔吉銀走過來,給我遞煙,我婉拒了。到房屋門口,我撲通一下子跪了下來,給五奶磕頭。小叔忍不住,號啕大哭了起來。
不一會兒,本家的親人們都過來了。主事的家亮叔說,疫情肆虐,非常時期,咱們出不上力,也不能給政府找麻煩,我的意思是不請嗩吶,不供祭,也不待客,弄個老屋入土得了。盡可能減少人員流動,避免交叉?zhèn)魅荆吘刮覀冃乱耙呀?jīng)發(fā)現(xiàn)了好幾個病例,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細(xì)顧點好。他又望著五奶的兩個兒子說,你們看這樣中不中?他倆異口同聲說,控疫事大,就這樣辦,如果母親泉下有知,也一定會理解的。聽了兩個弟弟的話,五奶的大女兒說,咱媽辛辛苦苦一輩子,喪事就這樣草草地給辦了。說完頓足捶胸、號啕大哭起來。村頭架著的大喇叭這時候響了,所有的紅白喜事一律停辦……
向晚陰凝,飛雪飄零。五奶在兒女的啼哭聲中入了土。就像一江春水,融入大海;一縷輕煙,彌散在天空……
初二,天晴了,滿地霜華濃似雪,到處白乎乎的。村頭的高音喇叭在播放著韋唯的老歌《愛的奉獻(xiàn)》,聲音高亢、嘹亮。我坐在院子里的蠟梅樹下,想寫一篇《回鄉(xiāng)筆記》。朋友圈皆是新型冠狀病毒肆虐的消息,心里有些惶惶,靜不下來。
孩子他姨夫來了,說孩子的外公外婆一年沒見你們了,讓我來接你們回去。一路上,路口都封了,沒有封的,也都有人在守著,神情莊重,如戎馬倥傯的將士在黃沙漫漫的出征路上。汽車在村道上七扭八拐,在方營路口,都乖乖下車量過體溫,才放行進(jìn)村。
進(jìn)村的道路上,行人如老人的牙齒般稀稀落落。一棵大楊樹上,一只鳥兒在盤旋,只是一瞬間,卻好似已是人世迢迢千年。才九點半,孩子的外公外婆已在廚房忙碌了。媳婦說,爹媽您老歇歇,我來。老兩口說,閨女,今天你啥也別干。一句話,讓媳婦轉(zhuǎn)過身去,淚流滿面。
寒暄畢,我沿著一條水泥路漫步。不知不覺已走到了陰麗華故里,黃營村頭。村子很幽僻,少有人行。只有三個老人在閑話,七八只鴨子在咕嘎。前邊,老樹蒼然,屋舍儼然,坑塘隱隱。一位老人,約摸七八十歲,躬身鶴形,目光里有三分澄澈,七分閑散。我問他,這里可是陰麗華故里,老人頗自豪,使勁點點頭。我再問,可否留存有遺跡,老人說,村小的旁邊就是娘娘廟。
順著老人的指點,我從村北到村南。娘娘廟就挨著村小學(xué)。房屋已傾頹,陳門舊窗,蛛網(wǎng)縱橫。只有門窗的雕花在告訴我這座娘娘廟,至少存在了幾百年。廟宇門口的一棵桂花樹,葉密千層綠,花開萬點黃??吹剿?,我仿佛看見黛眉粉頰的陰麗華,穿越了千年的歷史云煙向我走來。
西漢末年,陰姓是新野的大姓,名門望族。陰麗華生于斯長于斯,十五六歲便長成了娉娉裊裊、知書達(dá)禮的美人。后來,在鄧晨的介紹下,和劉秀一見鐘情。麗華小家碧玉,劉秀豪氣干云,兩人很快便喜結(jié)連理。由于連年征戰(zhàn),兩人聚少離多,感情卻歷久彌深。后來,劉秀君臨天下。縱使身邊三千粉黛,劉秀獨鐘情麗華一人。遠(yuǎn)事深似谷,下筆已千年。如今斯人已去,滄海桑田,劉秀與陰麗華美麗的愛情故事雖然歷經(jīng)了千年,卻依舊翻卷在世人的唇齒間。
暮靄沉沉,一鉤淡月天如水。我吃過晚飯,在村子里行走,心里就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村子里的喇叭在鳴叫,播放的都是疫情的信息,將無邊無際的寂靜撕得粉碎,也撕扯著我的心。我在牽掛著千里之外的那個城市。
女兒說,爸,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哇,我想回南陽上學(xué)。
我說,女兒,我們從南陽回來的時候,天還下著雨,現(xiàn)在呢,你看,天上的星星亮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