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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銜春泥

        2020-12-07 10:53:53葛波
        啄木鳥 2020年12期

        葛波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在派出所,調(diào)動轉(zhuǎn)崗,稀松平常。

        臨江社區(qū)十年換了五個社區(qū)警。第一個退休,第二個升職副所長,第三個轉(zhuǎn)崗刑警隊,第四個西北小伙實在想媽,要回老家……迎來送往,居委會馬主任都高高興興。功成、重用、圓夢,就算想媽也理解??傻谖鍌€,馬主任沒法兒高興:老邵,說沒就沒了。

        老邵沒的時候是夏天。南邊的紫瑯山從綠茵茵到黃蒼蒼,再到灰白白。

        好長時間,臨江社區(qū)由一位副所長代管。從夏天撐到秋天,再熬過冬天,過了正月半,才聽說有人要來。

        早上八點半,居委會外響起渾厚響亮的聲音,問馬主任在嗎?馬主任探頭一瞧,是紫瑯派出所的教導(dǎo)員肖健康。肖健康笑瞇瞇地說,社區(qū)來新同志啦!他手一指,身后有位女警察。

        女警察的頭頂能到肖健康下頜,個頭不算矮,可身板單薄,脖子纖細。低下頭,如同一根垂頭喪氣的豆芽菜,一抬頭,眼睛像小動物似的,圓滾滾、烏溜溜,透亮有神。

        仿佛在哪兒見過,馬主任使勁想。女警察聲音脆生生說,排查老羅案子那會兒在所里實習(xí),就坐老邵身邊,問馬主任還記得嗎?馬主任鼻頭一酸,輕輕嘆口氣。

        前年夏天,老邵報到,副所長送的。這回教導(dǎo)員親自登門,馬主任有些意外,故意問,所里要男娃,怎么分來女伢兒?肖健康嘖嘴,說有總比沒有強。馬主任笑笑,說派出所女人當(dāng)男人用,男人當(dāng)牲口使,這根豆芽菜能受得了?肖健康眼皮下垂,面色暗沉。馬主任又說,今年要拿平安社區(qū)的牌子,也算老邵的遺愿吧……

        馬主任說得輕描淡寫。肖健康心里翻江倒海。

        邱青青能否受得了,暫不妄言,但她爸肯定受不了。去年夏天,她爸的司機來好幾趟,一車車水果飲料往所里運,傳話是邱總慰問派出所。直到報到前一天,邱總才現(xiàn)身,說他家姑娘脾氣倔,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辦公室不坐,要來體驗生活,給局里、所里添麻煩了。

        邱總肯放下身段,肖健康自是心領(lǐng)神會。新警實習(xí)期,他讓邱青青到戶籍室?guī)兔?,去?nèi)勤室打雜,雖然費力勞神,卻能遮風(fēng)避雨。不料這位公主是個好奇寶寶,非跟老邵接處警。肖建康只能讓老邵多擔(dān)待、多照顧,危險的地方少派她去,復(fù)雜的任務(wù)少讓她參加。饒是這樣,邱青青還是遇上了老邵的死。

        起因是一起殺人案。文學(xué)街的老光棍老羅,玷污了街坊小姑娘,卻被鐵匠家的阿萍反殺。辦這案子,邱青青全程跟著老邵,溽暑盛夏,沒日沒夜,田間地頭,走訪問話,汗沒少流,苦也沒少吃。老邵追著阿萍,爬上紫瑯山。老邵是警察,該抓阿萍,但他更想救阿萍,不料失足墜崖。邱青青目睹一切。

        追悼會那天,邱青青泣不成聲,幾乎暈倒在現(xiàn)場。知道的,老邵算她半個師父。不知道的,以為老邵是她至親。

        肖健康深呼吸,想平復(fù)心情,卻又忍不住揣摩:女兒奴邱總明面上求關(guān)照,實則顯擺局里硬關(guān)系。老邵走得無常,走得壯烈,可對小姑娘來說又太驚悚。

        鑼鼓聽聲,聽話聽音。馬主任說別喪氣,也許……肖健康立正,搶話說,這姑娘交給馬主任,天下最好的馬大姐。我一定配合大姐。

        臨江居委會獨門獨院,兩層小樓,和紫瑯景區(qū)融為一體。民警辦公室就一間,在一樓最東頭。兩株廣玉蘭緊挨南窗。

        分配到所第一天,邱青青主動申請去臨江社區(qū),完成老邵未完成的遺愿。聲音還是脆生生,但眼睛不再是哭腫的桃子,而是兩顆閃閃發(fā)光的星星。肖健康不忍拒絕。然而,成為派出所的正式一員,不可能再給罩著、護著,她能獨當(dāng)一面,接好老邵的班嗎?肖健康和所長商量后,雖然最終同意邱青青的申請,但心中惴惴不安。

        枝丫之間,一個黑影倏然竄出,落在窗臺,又迅疾離去,變成遠處自由流瀉的黑點……是燕子啊。肖健康抬頭,發(fā)現(xiàn)廣玉蘭正下方,窗檐里的一角,隱約有了窩的痕跡。他舒展眉頭,說派出所也種些廣玉蘭吧,轉(zhuǎn)轉(zhuǎn)運。馬主任說這是當(dāng)教導(dǎo)員當(dāng)魔怔了嗎?肖健康慨嘆:隊伍不好帶啊。

        紫瑯?biāo)蕴澋氖略诰掷飩鏖_。肖健康卻說,道一大師算過,風(fēng)水輪換,明年陽盛。

        其實肖健康也不是對女同志有意見,只是在派出所二十多年,覺得熬夜、出差、抓捕、審查還是男同志方便,再是個單身漢,簡直完美配置。兩個新警,能有一個男娃也不錯。誰料手氣太爛,可抓鬮分配也是無力吐槽,估計局長給煩得吃不消,才出這絕招,至少讓所有人閉嘴。

        天意啊,緣分。肖健康看著紙條上的兩個名字,傻眼了:“邱青青”算有緣相會,“盧曉羽”莫非法力加持?

        十年前,肖健康第一次見盧曉羽,還是隔壁派出所副所長。有人報警,橋洞里藏著個孩子。帶回所的盧曉羽,頭發(fā)油膩膩,臉上黑乎乎,就剩兩個眼白是干凈的。

        問叫什么?名字戶籍系統(tǒng)查不出。問住哪兒?說有座山,山腳有店。十二三歲怎會不記得家,不記得父母電話?肖健康沒當(dāng)場戳穿,讓她洗臉,又去食堂打晚飯。盧曉羽狼吞虎咽,邊吃邊看《動物世界》。吃飽,看完,她抹抹嘴巴,說想起來了,住紫瑯山腳。可晚上九點,盧曉羽又回來了,送她的警察氣得頭頂生煙,說給這死丫頭耍得團團轉(zhuǎn),她根本就不想回家。盧曉羽低頭不說話,眼淚吧嗒地往下掉。

        盧曉羽報了真名,肖健康送她回家。

        盧曉羽家在紫瑯山腳的文學(xué)村,家里有瞎子奶奶瘸子爹。爹爹上山采藥摔斷腿,娘跟人跑了。盧曉羽說不想回家,不想上學(xué),要打工,掙錢,給爹爹治腿。說完,她的眼睛像燒炭一樣紅。

        紫瑯山下,警車停老遠,肖健康套上便衣,到了盧曉羽的家。家是兩間小平房,逼仄、昏暗。奶奶在嘆氣,拄著雙拐的爹要揍人,盧曉羽蜷縮墻角,瑟瑟發(fā)抖。肖健康攔住了爹,說孩子忘記路,找到派出所,是想回家,想上學(xué)……走時,肖健康留下四百元錢。他告訴盧曉羽,不上學(xué),什么事都辦不成。盧曉羽小臉通紅,一直紅到發(fā)根,一道凸起的疤痕從緊鎖的眉間竄出。

        肖健康到紫瑯派出所當(dāng)教導(dǎo)員,再次遇上盧曉羽。

        那天快中午,兩個小姑娘押來一個小偷,其中一個大呼小叫,快來人!肖健康打眼一看,膚色黝黑,眼白清亮,眉間有道疤,他認得啊。

        小姑娘在食堂吃了中飯。肖健康問盧曉羽,爹爹還好嗎?說又摔一跤,人沒了。奶奶呢?掉河里,也沒了。肖健康暗自吃驚,問還上學(xué)嗎?盧曉羽往嘴里扒飯,嘟囔說,上啊,村里給錢,叔嬸管她。那為什么來抓小偷?盧曉羽瞥一眼同伴,小聲說,她爹娘進貨,一個人不敢看香火攤。肖健康不說話,臉色發(fā)青。

        當(dāng)天,肖健康找來社區(qū)警,問認識盧曉羽嗎?社區(qū)警搖搖頭。肖健康拍了桌子,說不攔你的刑警夢,但工作要做好。社區(qū)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肖健康說這幫沒人管的孩子,他管。

        肖健康管了三年。他和所長、刑偵中隊長、治安中隊長一人領(lǐng)一個,至少確保他們念完高中。他認領(lǐng)盧曉羽,約法三章,不許逃課,不許擺攤,不許打架,缺什么和他提。抓小偷沒表揚,盧曉羽帶點兒情緒,但肖健康的鐵青臉嚇住她。嚇住了,還就聽進了……高考填志愿,盧曉羽想考警校,肖健康挺支持。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盧曉羽沖進派出所,當(dāng)著所有人面,幾乎撲到肖健康懷里,惹得肖健康怪不好意思。

        新警實習(xí),盧曉羽分在特警隊。那天肖健康去特警隊開會,前腳剛到,一個黑色人影翩然而至。盧曉羽穿著藏青色訓(xùn)練服,像是剛下訓(xùn)練場,頭發(fā)濕噠噠,頭頂冒熱氣。她嗓音低沉,神色凝重,眉間那道疤倒像嚴重了。

        高中念到大學(xué),盧曉羽從沒和肖健康提要求,這次算好開會時機,掐好時間點出現(xiàn),顯得別有用心。肖健康說抓鬮分配,看運氣。盧曉羽眨巴眼睛,說分配不是你們說了算嗎?“你們”二字,話中有話,噎住肖健康,他頓感不適,便不回答,讓她專心訓(xùn)練。盧曉羽抹把臉,擦掉汗珠,說要去紫瑯山燒香,求菩薩保佑。

        快進會場,肖健康停住腳,一回頭,發(fā)現(xiàn)盧曉羽還立在原地:訓(xùn)練服束腰扎腿,襯得身形頎長,頭發(fā)比之前更短,皮膚倒比小時候白些,兩只單鳳眼正瞪得滾圓。她像等一個答案。

        盧曉羽考上警校,肖健康算圓滿完成幫扶任務(wù),但仍然繼續(xù)關(guān)注她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文學(xué)村老家拆遷,盧曉羽跟著叔叔嬸嬸搬到鎮(zhèn)上。在警校除了不太合群,功課還算好。肖健康愿做一盞燈,一位領(lǐng)路人,關(guān)心卻不操心,只是不想盧曉羽太過依賴,未來的路,終究靠她自己??裳矍?,小丫頭變成大姑娘,個頭又高出一截的盧曉羽,讓肖健康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因為特警隊集訓(xùn),盧曉羽報到晚了幾天。一到所里,她又找肖健康,說去臨江社區(qū)。語氣生硬,不像請求,倒似命令。肖健康疑竇頓生,說不行,有個新警去了。那去辦案中隊。不行,人滿了。盧曉羽眼神發(fā)直,似要穿透人心。肖健康確實撒謊,辦案隊還能嫌人少?但他不想松口。讓她先去前臺接警,熟悉熟悉情況再說。

        盧曉羽不答應(yīng),僵持有三分鐘才松勁。她絮絮叨叨,像是解釋,又像辯駁,說抓鬮到所里,是老天保佑,回到文學(xué)村,是因果報應(yīng),她會辦成一件了不得的事……肖健康聽著云里霧里。

        紫瑯山下的文學(xué)村,成于北宋年間。文學(xué)村里的文學(xué)街,緊挨紫瑯風(fēng)景區(qū),如今只剩半片。老街落寞蕭條,村子半舊不新,村民卻挺高興,終歸要拆,換得安置費或幾套新房,都是美事。

        欲望是萬惡之源,這話馬主任說的。她土生土長在文學(xué)村,誰家爭個把平方,搶窩棚大打出手,她到場多少給點兒面子,但年歲不饒人,這些年總歸力不從心。老邵意外離世,非戰(zhàn)斗力減員,邱青青空降社區(qū),形同虛設(shè),小姑娘的戰(zhàn)斗力,肖健康不提,她都知道,所以梁麻子家大媳婦鬼哭嚎啕,又打架啦!馬主任一個人去了。

        文學(xué)街上的人都去瞧熱鬧,街中央?yún)s站著一人:鴨舌帽、短夾克、牛仔褲、大頭鞋,像個瘦溜男娃,一轉(zhuǎn)身,眉眼藏帽檐下,但高鼻梁、尖下巴,薄嘴唇,還是個女伢相。馬主任脫口而出,盧曉羽……話沒講完,披頭散發(fā)的女人跑過來,說毛老旺大孫子叫幫手,欺人太甚!馬主任質(zhì)問,怎么還把孩子牽扯進來?梁大媳婦撇嘴,說這回真要死人了。馬主任跺腳,讓快走,邊走邊打電話給邱青青,死人的事可不能不告訴她。邱青青在電話里大呼小叫,哪兒要死人?

        盧曉羽跟上馬主任。盧曉羽曉得毛老旺和梁麻子的事,為排水溝那點兒泥,吵了十年。泥擋水,撈到這家溝岸,水流那家溝田。天長日久,這家岸寬了,那家田就窄了。村子里寸土寸金,歸誰肯定有說法,寬出來不能種地,但也別想占為己有。毛梁兩家,都是村里狠角色,有錢、有人、有閑工夫、也有蠻力氣。釘耙飛舞,扁擔(dān)亂掄,盧曉羽見識過,如今還一樣:十來個毛頭小伙兒眼睛冒火,手里握著大鐵揪……

        馬主任大吼是不是想造反?!梁麻子躺溝岸裝睡,毛老旺蹲田頭抽煙,馬主任數(shù)落他倆老糊涂,讓孩子們摻和干嗎?盧曉羽徑直走進人群,打量為首的小子:身高體壯,直鼻闊嘴,透著犟勁,正是毛老旺的大孫子,卷毛頭。

        卷毛頭也在打量盧曉羽,眼睛瞇成一條縫,像在努力回想,又帶著茫然的挫敗感。

        盧曉羽的記性沒那么差,她一直是文學(xué)村的女大王啊,毛家?guī)讉€孫子輩都是手下。隊伍叫狼牙隊,每人脖子掛顆狼牙,說是卷毛頭他爹西藏當(dāng)兵搞來的,真正的,狼的牙齒。為了孝敬女大王,卷毛頭什么瞎話都能編。是,卷毛頭就是當(dāng)年她身后跟得最緊,最“舔狗”的那一個。

        盧曉羽考上寄宿高中,狼牙隊就解散了。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盧曉羽全身而退,就算周末、假期,也不再廝混。卷毛頭堵過盧曉羽,給拳打腳踢地攆走。最后一次,卷毛頭的小眼睛像兩個小火山口,那張狂的卷毛全都耷拉著,像是掩藏內(nèi)心憋屈。盧曉羽用盡力氣在怒吼,別再來找我了!都是些孩子,也不會死纏爛打那一套,找你玩兒,不來,就算了。不過,隊伍應(yīng)該還在,否則村里也不會還有那么多雞飛狗跳的事。

        直至現(xiàn)在,盧曉羽也沒太明白,那些男娃為什么死心塌地跟著自己這個沒爹沒娘的女伢兒?難道因為自己主意多、性子野?紫瑯山的洞全是她帶頭鉆的,野兔山雞不知烤熟多少。山上那是沒狼,要有,估計牙也給拔下來了。至于整治卷毛爹亂搞女人,也是盧曉羽燒了人家雞窩,燒之前,還把狗毒死,掏出雞去鎮(zhèn)上賣,換了錢再去網(wǎng)吧打游戲……這些事,盧曉羽認識肖健康后,再沒做過,她也不會讓肖健康知道。當(dāng)然,肖健康無從查證,這是屬于狼牙隊的秘密,誰會坦白曾是無法無天的隊伍中的一員呢?那根本是孩子的把戲,大人只會認為是個笑話。

        卷毛頭晃動長棍,應(yīng)該不愿燒腦再想。盧曉羽趁這間隙,反手搶奪過來,掰成兩半,她用半截木棍迅猛地打掉拖把,不管慘叫連連,又敲掉了扳手、火鉗、鋤頭……盧曉羽大聲呵斥,都滾回去!見沒動靜,作勢又打。人群像炸開的油鍋,散開老遠。卷毛頭吼,你誰???盧曉羽不理他,掐掉毛老旺的煙,說再敢這樣,見一次打一次。毛老旺梗起脖子問,你誰???盧曉羽一字一頓,說我是文學(xué)村沒爹沒娘的盧曉羽。打了十年架,你們那四個幫手,誰找來的?

        卷毛頭瞠目結(jié)舌。毛老旺眼角斜飛。梁麻子坐地而起。馬主任匪夷所思。剛趕到的邱青青花容失色。

        架是沒能再打。卷毛頭筆直走到盧曉羽面前,黑眼珠漸漸定住。他直愣愣地問,你是盧曉羽?你真的是盧曉羽?

        小時候,卷毛頭瘦如竹竿,彎腰屈膝,盧曉羽習(xí)慣眼角瞥他。七年沒見,卷毛頭長成精壯小伙子,該盧曉羽抬頭看他了。

        盧曉羽心底哼一聲,她摘掉鴨舌帽,兩條眉毛像燕子的翅膀,從眼睛上方飛起來。她說:“毛鵬飛,你不認得我了嗎?”盧曉羽特意叫了卷毛頭的大名。剎那間,她能感覺到卷毛頭胸膛的起伏,卷毛頭居然又靠近一步,緊緊盯住盧曉羽,眼睛像X光機,要把她看個透。

        沒爹沒娘的盧曉羽回來了,當(dāng)了警察,是紫瑯派出所的警察。

        盧曉羽在文學(xué)村大打出手的事,終于捅到肖健康那兒,誰讓他是派出所教導(dǎo)員。所長有點兒生氣,說這隊伍還能不能管管好?

        說好前臺接警,怎又跑去打架?肖健康心中懊惱,卻還是耐下性子,讓情景再現(xiàn)。邱青青異常激動,說盧曉羽這樣這樣,又那樣那樣,太恐怖。馬主任完全不著重點,說奶奶爹爹保佑,盧曉羽能分到紫瑯?biāo)1R曉羽面無表情,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在肖健康斜睨之下,才扔下一句:她說得都對。她,指的是邱青青。

        盧曉羽為什么插手文學(xué)村的糾紛?肖健康想起她剛到所里,說話顛三倒四,表情神神叨叨,心中竟有些發(fā)毛。背著倆姑娘,他讓馬主任多留心。馬主任急了,問到底有什么問題?肖健康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總不能說盧曉羽像個神婆,不太正常吧。

        越怕什么,越來什么。剛到接警中隊沒幾天,盧曉羽又出事了。

        邱青青在辦案中隊幫忙搜身,那女人硬不給看內(nèi)衣,先說不好意思,又說壞了規(guī)矩要遭報應(yīng),恰好給接警回來的盧曉羽撞見。盧曉羽跨步上前,掀開毛衣,露出肚皮。她說偷錢包就不遭報應(yīng)?話沒說完,錢包從胸前掉到地上。盧曉羽冷眼旁觀。邱青青怒目而視。女人灰頭灰臉。時鐘仿佛停擺,直到女人大喊警察打人了!她揪亂頭發(fā),扯掉衣服,盧曉羽上前死死把她摁在地上。邱青青手足無措,跺腳尖叫。

        因為打人,盧曉羽給投訴了。督察隊來了幾趟,盧曉羽反復(fù)一句話,監(jiān)控作證。督察隊長說這姑娘性格暴躁,讓肖健康看緊點兒。肖健康雖然窩火,還是想方設(shè)法讓女人說了實話。監(jiān)控里亂成一團,但確實是她自己揪亂的頭發(fā),沒鬧幾天便撤了投訴。肖健康卻坐不住了,質(zhì)問盧曉羽,臭脾氣跟誰學(xué)的?當(dāng)警察了不起?學(xué)的東西還學(xué)校了?

        盧曉羽低眉順眼,緊貼文件柜立著,像在罰站。肖健康不帶停地訓(xùn)話。他從沒如此嚴厲地批評過盧曉羽,就算不說實話,就算逃課擺攤,也沒黑過臉。盧曉羽臉色平靜,像在聽,眼神飄忽,又不像在聽。肖健康問她到底聽沒聽?盧曉羽摳摳摸摸,從文件柜里掏出一沓紙,說這是去年所里接的警。

        肖健康愣住,這和投訴有什么關(guān)系?

        警情不復(fù)雜。父子倆報警,有人催債。要債的當(dāng)警察面,拿出欠條,說小兄弟欠點兒錢,沒大事。小伙兒確實欠錢,但要債的手段太狠,打他、罵他,揪衣領(lǐng)、抽耳光,威脅把他扔長江里,更逼著他向家人要錢,嫌他哭得不夠慘,邊抽耳光,邊讓他打電話。盧曉羽連珠炮似的幾乎能把記錄背下來。她斬釘截鐵道:這是犯罪!

        盧曉羽言辭越激蕩,肖健康眉眼越平和。他說凡事講證據(jù),調(diào)查要時間。盧曉羽調(diào)門高八度,說這不是債務(wù)糾紛,就是黑社會,作惡多端,要逼死人。

        肖健康若有所悟。他試探地問,你是把怨氣都撒在那個女人身上嗎?眼睛剛剛還像兩顆灼灼火球,瞬間變得晦暗。盧曉羽答非所問,說這里難受,她按住心窩,說他們太壞了……肖健康不確定她所指誰,但顯然盧曉羽不能控制情緒,對于警察來說,這很危險。盧曉羽不停挪換腳步,說了好幾遍,他們太壞了,他們太壞了……陰郁的眼睛淚水溢出眼窩。盧曉羽問肖健康,還記得毛家香火攤的佳佳嗎?她死了!死了……

        肖健康心里咯噔一下。這么多年,他只見盧曉羽哭過一次,那是兩人第一次見面,他戳穿她的小伎倆。可一個姑娘,一個幾乎算是孤兒的姑娘,怎會沒有軟肋呢?怎會把自己包裹得那么好呢?偽裝越堅強,崩潰越徹底。他似乎有點兒明白,再見盧曉羽,為何生出一種隱秘的、怪異的感覺,原來她長大了,而自己并沒真正了解過她。七年前的結(jié)對,七年間的幫扶,他想做一盞燈,一位領(lǐng)路人,到頭來,都不在一條道上。

        毛佳佳是跟著盧曉羽抓小偷的姑娘,毛家香火攤聾啞夫妻的大女兒,家里還有個小六歲的弟弟。家境拮據(jù)讓夫妻倆希望女兒早點兒來香火攤幫忙。因為這個原因,毛佳佳成為紫瑯?biāo)Y(jié)對幫扶的孩子之一,給刑警中隊長領(lǐng)走。中隊長姓佟,現(xiàn)在已是分局刑警大隊的大隊長。他告訴過肖健康,毛佳佳考到市里的職校,學(xué)服裝設(shè)計,將來要去大城市,不會再回文學(xué)村了。

        肖健康再次看到毛佳佳,是在盧曉羽的手機里。她們逛街吃飯,嬉笑打鬧,毛佳佳小鼻子小眼小個子,依稀可見當(dāng)年跟在盧曉羽身后楚楚可憐的模樣。

        報警材料捏在手中,皺成一團,盧曉羽指關(guān)節(jié)微微發(fā)白,聲音尖細而驚恐,反復(fù)在說:他們是一伙,借錢就是把人往死里逼。盧曉羽還說夢見佳佳,是他們害死的。說著說著,蹲下身,嚎啕大哭,悲傷讓她氣短,肩膀不停地顫抖……哭夠了,她抬起頭,說佳佳是我最好的朋友。腫脹的眼睛沾滿淚水。她問肖健康,已經(jīng)夠倒霉了,為什么不能放過我們?

        肖健康心里像又塞進一塊巨石。他覺得自己完完全全失敗了。失敗在于,盧曉羽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竟然離自己那么遠。更難過的是,在她的世界里,只能看到所有的惡。

        沒有急于阻攔盧曉羽釋放悲痛和忿恨,肖健康不露聲色緩緩扶起盧曉羽,說最近所里會很忙,有集中清查,還有抓捕行動。你要辛苦了。盧曉羽猛吸一口氣,眼里的焦灼漸漸不見了。

        早春寒流,令肖健康打噴嚏、腦袋疼。伴隨漸漸集聚的疑慮和不安,肖健康沒忍住找了佟隊長。

        佟隊長不意外,但透出警覺,問肖健康管這事干嗎?這種警察特有的戒備,讓肖健康意識到,可能背后真有一個大案。肖健康說,盧曉羽和毛佳佳,一對好姐妹,同人不同命啊。他戳了佟隊長的痛處。

        佟隊長嘆口氣說,毛佳佳用裸照抵押,借了五千塊零用貸,利滾利,滾到五萬塊,還不出錢,跳了樓。至于借錢原因,佟隊長猜是為了換手機,她想留實習(xí)公司,不想讓人瞧不起。佟隊長心中有愧,說早知買手機送她了。肖健康小心探聽,毛佳佳的死,是案件嗎?

        佟隊長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但暴力催債要講證據(jù)。肖健康說豈不是死無對證。佟隊長讓他別小瞧刑警隊,手頭上已經(jīng)梳理了幾年的討債警情,只是時間隔那么久,人頭分不清,真名假名都不知道,現(xiàn)場證據(jù)一樣沒有,有欠錢的到現(xiàn)在還躲著。但難辦不代表不辦,要辦就辦成鐵案。佟隊長說,辦這個案子要有耐心,貓抓老鼠的耐心。肖健康終于寬慰些,又問和文學(xué)村有關(guān)嗎?佟隊長閃爍其辭,說不該打聽的別打聽。肖健康說是我的轄區(qū)呀,怎么不急。佟隊長讓他再等等,用得上的時候,自然會找他。

        盧曉羽會等嗎?

        毛佳佳自殺后,佟隊長找過盧曉羽。身為毛佳佳最好的朋友,盧曉羽毫不知情,還以為好朋友打工掙了錢。毛佳佳剛在聊天框里留下“笑臉”表情,十分鐘后,就從十六樓一躍而下。肖健康猜測,盧曉羽無法接受好朋友的刻意隱瞞,沒法面對她受過的屈辱,更不能釋懷她寧可選擇死亡也不向自己求助的事實。

        肖健康的不安日漸加深。盧曉羽已經(jīng)等不及佟隊長,她要自己揪出幕后黑手,揭開放貸黑幕。利用分配到紫瑯?biāo)臋C會,翻查接警記錄,再申請到臨江社區(qū),順理成章開展調(diào)查??扇ノ膶W(xué)村干什么呢?難道逼死毛佳佳的人,就在文學(xué)村嗎?她在用什么方式為毛佳佳報仇呢?

        春夜?jié)窈?。邱青青立在瑯春KTV后門口,抱緊身體,縮著脖頸,噴嚏連天。兩個男人自夜色深處走來,高個兒竊笑一聲,矮個兒說快擼走,兜里露出警官證一角。邱青青又羞又惱,大聲說我是同事哎!高個兒尷尬地說,誰讓你鬼頭鬼腦?邱青青裹緊外套,翻個白眼,吸一把鼻涕。

        邱青青的任務(wù)是在車上等,可里面人聲鼎沸,她好想看看,便偷摸到后門。趕走眼瞎同事,卻見有人抱住二樓落水管往下滑。借著路燈,她看出是個小姑娘,扎馬尾,穿風(fēng)衣,光著半截腿。邱青青大喊站?。●R尾辮猛回頭,干笑兩聲,抿抿嘴唇說,姐姐好面熟。邱青青心頭一熱,卻繃著臉說我是警察。馬尾辮眉頭一皺,討?zhàn)埖卣f,好姐姐,我是好奇才來玩兒,我媽知道非打死我不可。馬尾辮幾乎聲淚俱下,邱青青一陣恍惚,握著馬尾辮的手漸漸松開。

        這種故事你也信?擲地有聲的喝斥來自盧曉羽,她一把扯開馬尾辮的風(fēng)衣,露出吊帶和短褲,問,穿成這樣想玩兒什么?馬尾辮收緊衣襟,別過臉,又挑開眼角,鄙夷地“哼”一聲。盧曉羽吼道,再翻白眼就抽你!

        邱青青見識過盧曉羽對付女小偷,急得快哭,讓她不要發(fā)瘋。盧曉羽卻說她認得馬尾辮,文學(xué)村的米朵兒。盧曉羽雙手壓住馬尾辮的肩膀,說你老娘糊紙盒供你上學(xué),你就這樣孝敬她?馬尾辮試圖掙脫,整個人向下滑,往里縮。盧曉羽硬拖著她上警車。

        馬尾辮左搖右擺,邱青青不忍心,說她畢竟是小姑娘。小姑娘?盧曉羽冷笑一聲,說她是小姑娘,全天下都是小姑娘。隨即把馬尾辮塞進車,讓司機快走,不帶邱青青。

        邱青青沖著絕塵而去的警車大喊,盧曉羽,你就是個野蠻人!

        警花雨夜干架傳遍紫瑯?biāo)?,還有邱青青險些讓小姑娘耍的段子,以至于刑警大隊抓女毒販要支援,肖健康都給回了。邱青青細胳膊細腿,鬧笑話還行,有個閃失他擔(dān)待不起。盧曉羽動手動腳,眼里沒個好人,再給投訴他也擔(dān)待不起。

        肖健康看看邱青青,粉粉嫩嫩,像朵花。當(dāng)年盧曉羽拿到警校錄取通知書,往自己身上跳,也就這樣子吧。再看看現(xiàn)在的盧曉羽,黑著臉,嘟著嘴,鼻翼張老大,像打僵尸游戲里隨時準備發(fā)射炮彈的豌豆射手。

        肖健康腦殼疼,想來想去,既來之,則安之,就當(dāng)特殊的緣分,帶過那么多男娃,不信帶不好這倆女伢兒。他說,要不,你倆合作一把?邱青青睜大眼睛,盧曉羽挑起眉毛。

        肖健康說,米朵兒需要幫助。他提議盧曉羽帶邱青青認認門,人生地不熟的新社區(qū)需好向?qū)?。肖健康說得真切。盧曉羽眼底掠過一道光,帶點兒驚喜。她問,真的可以一起嗎?邱青青撲哧笑了,說一個所的戰(zhàn)友、姐妹,當(dāng)然一起啦。她胸有成竹,米朵兒包給我倆了!

        盧曉羽眼里的光漸漸燃成心中的火。人早沒了,房子拆了,家也搬了,除了戶口本上的原始登記,還能與文學(xué)村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連日來,她心心念念,就是回到文學(xué)村。但這條回去的路,可以執(zhí)意硬闖,可以不期而遇,就是從沒想過利用誰。現(xiàn)在的安排,盧曉羽瞬間就動搖了,她太想堂而皇之地回去,那里有太多想弄明白的事。

        透過居委會南窗,邱青青眺望遠山,沒找到傳說的紫瑯山金邊,卻驚呼小窩建好了!原來有燕子在窗檐下筑巢。嘰嘰喳喳的聲音由遠及近,一個黑影翩然而至,它銜來泥草,啄在新窩上,又迅疾飛走。盧曉羽讓邱青青別驚動它們,找到合適的窩不容易。

        到居委會是邱青青的主意。她拿出一本牛皮筆記本,上面居然有米朵兒的名字。米朵兒上初三,算是最小輩,家里還有個寡婦娘,學(xué)習(xí)成績不算好,經(jīng)常和社會小青年混一起。米朵兒名字后面打了一個問號。邱青青在問號后面,畫了朵小花。她告訴盧曉羽,自己有信心和米朵兒交上朋友,她不會忘記米朵兒喊她一聲姐姐。

        盧曉羽瞄了一眼筆記本,不以為然。邱青青追問,米朵兒到底有沒有嗑藥?這個問題邱青青從KTV回來一直問,不管盧曉羽黑臉,一天能問八百遍。盧曉羽給問得厭煩,只說人小鬼大,偏不說結(jié)果。沒有結(jié)果,反倒讓邱青青認定沒嗑藥。她欣喜萬分,感嘆沒有誰天生就是壞人,讓盧曉羽別像一只奓毛貓,逮誰咬誰。

        往文學(xué)村去,邱青青又不停地問:文學(xué)村果真出了許多文人嗎?文學(xué)街是不是要改成步行街?紫瑯山是因為石頭是紫色嗎?山上的道一和尚是不是真的很靈?問多了,盧曉羽會翻白眼,邱青青也不惱她,四顧不暇,像是早已習(xí)慣盧曉羽的臭脾氣。

        米朵兒家在文學(xué)村最東頭。一棟灰色小樓。盧曉羽熟門熟路,徑直上樓。邱青青慢了半拍,就聽一聲尖叫,米朵兒臉色緋紅,追著盧曉羽到走廊。

        火星在空中劃出弧線。盧曉羽問哪兒來的煙?買的。哪兒來的錢?打工掙的。打誰的工?米朵兒理理頭發(fā),說在卷毛頭公司做銷售,不行嗎?

        盧曉羽怔住片刻,突然撲上前,抓住米朵兒頭發(fā),咬牙說讓你銷售,讓你卷毛頭公司……邱青青好不容易推開盧曉羽,說你別像個瘋子!盧曉羽險些跌倒,喘著粗氣說,對付她這樣的瘋子就該這樣。邱青青抱住米朵兒,說你不能打孩子。盧曉羽氣結(jié)無語。米朵兒只有十五歲,可她抽煙喝酒,活得比成年人還滋潤。米朵兒也抱住邱青青,把頭埋在她的胳膊下,一雙狡黠的眼睛,便是低頭,也在觀望。她壓低聲音說,好姐姐,她好兇,我好怕。

        盧曉羽又要發(fā)作,被樓下聲音叫住,問是曉羽嗎?那是朵兒媽,瘦骨伶仃,滿臉疲憊地站在院子里。米朵兒迅速躲進屋。邱青青探頭問,是朵兒媽吧,我是社區(qū)警邱青青,和盧曉羽來……找米朵兒玩。朵兒媽臉色倏地明媚,朵兒媽局促地說,家里沒什么可招呼的。邱青青說您忙您的,別管我們,是不是?曉羽?盧曉羽只得“嗯”一聲。朵兒媽忙說,中午留下吃飯,新割的韭菜,自家雞生的蛋……

        朵兒媽又去地里忙活了。邱青青終于松口氣,說好好過日子,有這么難嗎?她這話既對米朵兒說,也對盧曉羽說。

        邱青青兩人到底沒留下吃午飯,她編了個突發(fā)急事,和朵兒媽告別。朵兒媽讓米朵兒下樓送送兩位姐姐,米朵兒人是出來了,卻吐舌頭做鬼臉。米朵兒媽說孩子不懂事。邱青青笑得倒開心,也吐吐舌頭,說這是秘密接頭暗號。

        兩人給請到居委會吃大餐,原來是肯德基全家桶。邱青青啃著雞腿,總結(jié)說第一次上門,邁出成功第一步,只是盧曉羽脾氣太暴躁,對小孩子要有耐心。盧曉羽不說話,她的腦海里反復(fù)盤旋“卷毛頭公司”,這幾個字橫沖直撞,挑戰(zhàn)她的底線,那里是不能觸碰的地方。薯條變得索然無味,盧曉羽機械地開合嘴巴。

        邱青青問盧曉羽,你知道老邵嗎?不等回答,邱青青說,老邵是我?guī)煾?。老邵臉上有很多褶子。老邵?dāng)過兵,說我沒上過警校,站都站不直。老邵還會算卦,說我二十八歲才能嫁出去。邱青青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繼續(xù)說,去年夏天,我們班組可倒霉,整夜整夜地忙,老邵帶我們上山算命,老邵硬說是我文的眼線觸霉頭……邱青青撲哧笑出聲,但隨即嘴角一撇,又像要哭,老邵最愛值班的時候買肯德基給我們加餐了。

        居委會民警的辦公室擺設(shè)很簡單,一張辦公桌、一把藤椅、一張三人沙發(fā)、一排文件柜。藤椅是老邵的,沒有扎人的倒刺,只留下一片滑順。辦公桌是老邵的,赭褐成色,表皮斑駁。抽屜里的牛皮筆記本是老邵的,一共四大本,上面寫著時間地點、這人那人,畫著田間地頭、阡陌縱橫,記著東家長、西家短,一地雞毛。

        邱青青摩挲紙頁,眼里泛出淚花。她輕聲說,為了救那個小姑娘,我眼睜睜看著老邵掉下山。我也想救米朵兒,可我怕做不好,你能幫我嗎?

        盧曉羽沒說話,她扭過頭,看著窗外。紫瑯山影影綽綽,仿佛有好幾個孩子在向上爬,有女孩子,有男孩子,他們爬爬停停,就鉆到洞里去了。

        盧曉羽發(fā)現(xiàn)邱青青盯米朵兒比朵兒媽盯得還緊。直到她值班這天,盧曉羽終于在網(wǎng)吧找到叼著煙打游戲的米朵兒。

        米朵兒還沒回過神,就被拎到大門口。盧曉羽搶下半截香煙,說你真能裝。米朵兒翻白眼,說大半個月沒碰了,拜托和那位青青姐姐說,她不煩我,我快被她煩死。盧曉羽真想狠狠揍她一頓,可想到掏心窩子的邱青青,又心軟了。盧曉羽說,考上高中,有多遠滾多遠,沒人管你。米朵兒說,我也想呀,這是唯一擺脫她的辦法。盧曉羽壓制怒火,又補一句,邱青青在所里一天,你就得聽話一天。米朵兒搶白,知道了,我現(xiàn)在回家行嗎?總有一天給你們倆煩死。

        任由米朵兒又點上一根,過煙癮,盧曉羽問她,現(xiàn)在還做銷售?米朵兒說做個屁哩,警察查得緊。盧曉羽說,正經(jīng)公司,查什么?米朵兒說,不做啦,要上學(xué),哪有時間。盧曉羽問,你不會看上卷毛頭了吧。米朵兒說哪兒會啊,他有什么出息,還不是給人打工。盧曉羽又問,給誰打工?米朵兒又笑了一下,嘴唇變成一條上翹的弧線,說姐姐問得有點兒多啊。

        卷毛頭的公司,盧曉羽去過,紫瑯山東邊商業(yè)區(qū)最高的那幢樓,十二樓。招牌上印著“優(yōu)速零用貸公司”,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無擔(dān)保小額貸款,無抵押快速貸款。米朵兒居然會在卷毛頭公司做銷售,是不是意味著米朵兒本來就知道,有個客戶就是村里的佳佳姐呢?

        米朵兒抽完煙,盧曉羽想嚇唬網(wǎng)吧老板,堵住她的后路,老板卻說,這是毛總女朋友,誰敢不讓她進。陡然間,盧曉羽眼里像有火苗竄出,突然不想就這樣放過米朵兒。

        米朵兒大半夜沒回家。朵兒媽哭著給邱青青打電話,正在值班的邱青青慌慌張張,又打電話給盧曉羽。盧曉羽告訴她,自己會把米朵兒安全送回家。掛掉電話,盧曉羽壓住米朵兒的肩膀,讓她坐在石板磚上。盧曉羽非要搞清米朵兒和卷毛頭什么關(guān)系,她說不講明白,晚上別睡了,反正大家知道我倆在一起。

        路燈昏黃,盧曉羽的臉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眼睛在黑夜里透出詭譎的光。米朵兒打著哈欠說,不是吧,姐姐,你還來這一套。話沒說完,米朵兒的頭發(fā)就給揪起來,疼得她吱哇亂叫。

        第一次從米朵兒嘴里聽到卷毛頭的名字,就點燃了盧曉羽這根炮仗,但遠不及三個月前,她從佟隊長那里知道時的震驚和憤怒。卷毛頭就是借錢給毛佳佳的人,毛佳佳的老鄉(xiāng),本家哥哥,最終卻要了她的命,他倆難道不是狼牙隊里的左右護法嗎?

        卷毛頭的右護法是自己要的,毛佳佳的左護法是盧曉羽封的。盧曉羽沒娘爹又瘸,在村里遭盡白眼,毛佳佳也好不到哪兒去,爹媽聽不見又不會說,受人欺負。盧曉羽把毛佳佳拉到狼牙隊,哪怕她天生膽小動不動掉眼淚,鉆山洞能給蝙蝠嚇得吐一身,盧曉羽也要把她拉入伙。她從小就想保護毛佳佳,就像保護自己一樣保護她。

        刑警隊接了案子不會讓派出所插手。可那些天,盧曉羽追著佟隊長,問到底什么人?什么人?都是江湖上有名有號的人物,土生土長的紫瑯人,還有全國各地的兄弟,搶過錢,偷過車,砍過人,嫖過娼,吸過毒。他們盤踞市區(qū),流連夜場,惹是生非,仗勢滋事??蛇@些,佟隊長并不想告訴盧曉羽。他只問,你們肖教導(dǎo),知道你來找我嗎?盧曉羽斜挑的眼里,有火星在迸發(fā),她問佟隊長,如果我告訴你,江湖要開武林大會,你感興趣嗎?

        佟隊長氣得鼻孔冒煙,告訴肖健康說,這姑娘再這樣干下去,遲早要出事。肖健康也氣得夠嗆。他剛參加的會議正是佟隊長召集的動員部署會,要抽所里二十個民警參加集中抓捕行動。他倆商量不能讓盧曉羽去,誰知道她會在現(xiàn)場發(fā)什么瘋。兩人想好怎么編話,剛回所里,肖健康就撞到盧曉羽這樣在開導(dǎo)邱青青。

        盧曉羽神色詭異,眼底升起兩團烈火,眉間的紅疤幾乎要跳出來。肖健康說,明天局里組織接處警培訓(xùn),你去,三天,不許回來。

        像一桶水澆在了頭上,盧曉羽頓時泄了氣。

        紫瑯派出所北邊,是一個新開發(fā)的綜合體,叫紫金廣場。標(biāo)志性的建筑是紫瑯大酒店。紫瑯大酒店雖沒正式開業(yè),試營業(yè)也有段時間了。

        三月里的春雨,一陣小過一陣,密密匝匝,不像下雨,倒像下霧,紫金廣場被封鎖在密如珠網(wǎng)的雨絲中。佟隊長站在巨幅廣告牌底下,向遠處張望:中心廣場、音樂噴泉、高樓、霓虹、行人、車輛,都只剩下模糊的輪廓。佟隊長守在這兒,從白天到晚上,要守的人,就是大排檔械斗現(xiàn)場監(jiān)控中,那塊移動的大坨肥肉,綽號叫老K的人。

        這幾年,老K以各式各樣的形象,出現(xiàn)在報警記錄里,有的直呼其胖子,有的稱他為老板,有的記起一個眼睛陷進肉里的人,有的說是揍人前總是笑瞇瞇的那個……近百起報警記錄里,老K給揪了出來,當(dāng)然還有老K手下的刺猬、疤面、老九、貢丸、卷毛,等等。

        這伙人手下經(jīng)營兩家小額貸款公司,法人登記另有其人,其實都由老K全盤操縱。至于經(jīng)營方式,看上去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可一旦借了錢,再想全身而退就沒那么容易。毛佳佳的五千元,憑白無故變成五萬元,服務(wù)費、介紹費、手續(xù)費,說起來頭頭是道,其實都是套路。毛佳佳以死抵債,而更多的人還在被隱性逼迫以及精神摧殘中煎熬度日。佟隊長便衣上門核實情況,受害人惶恐不敢見面,直到換了警服,在居委會陪同下,才信了佟隊長。這樣的境遇比比皆是,也更加堅定了佟隊長端了老K老窩的決心。

        老K打了幾年擦邊球,賺得盆滿缽滿,終于忍不住擴線經(jīng)營。四月初八,是個好日子,老K新公司開張,紫瑯大酒店晚宴謝客。

        這是一場江湖盛會,也是一網(wǎng)打盡的絕好機會。

        紫瑯大酒店。五個碩大的立體字,立在樓頂。老K宴請設(shè)在十六樓,不是酒店最豪華的包廂,卻是位置最高的地方,一共擺了十二桌。

        華燈初上,雨漸漸停了。停車場上的淤泥給帶進了中心廣場,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人來人往,黑名單上的人大部分都到了。佟隊長看到了老K,他穿西裝,打領(lǐng)帶,腆著肚子,臉上笑開了花。

        白天老K新公司剪彩時,佟隊長曾打算動手,可人到得不全,不能全網(wǎng)掃盡,所以紫瑯大酒店才是最佳地點,這叫甕中捉鱉。然而位于十六樓的包廂又讓人犯怵,如果抓捕方案考慮不周全,誰要是網(wǎng)不住,向下一跳,可就出大事了。

        行動部署會議一直開到后半夜,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能考慮的都考慮到,可又有壞消息,二號人物總賬會計去了蘇州的車貸公司,不會參加晚宴。

        玻璃門循環(huán)旋轉(zhuǎn)。赴宴者陸續(xù)到達,握手寒暄,交頭接耳,勾肩搭背,像極了一場江湖盛會。而五十名便衣警察正散布在酒店里外,扮成傳菜員、服務(wù)員、保潔員,或者是普遍賓客、閑散路人,大家屏氣凝神,等待指揮部一聲令下。

        總賬會計瘦子在蘇州公司,汽車停樓下。抓捕組臨時受命,根本來不及調(diào)查摸底,貿(mào)然上樓,誰都沒有把握,只得守株待兔。

        指揮部設(shè)在十五樓的包廂,佟隊長心里盤算,到底什么時候動手?最佳方案是先拿下瘦子,這樣絕不會驚動老K。如果紫瑯大酒店先動手,現(xiàn)場人多嘴雜,難免走漏消息。

        此刻,肖健康帶著二十個民警守在酒店五十米開外,他們是紫瑯?biāo)氖炷?,不能進內(nèi)場。一直到晚上七點,電臺還沒來指令,肖健康卻接到佟隊長電話。他氣急敗壞,問盧曉羽為什么在里面?她在做服務(wù)員!我們給這丫頭耍了!肖健康腦袋像炸開花。老K何時何地宴請的消息確實是盧曉羽弄到手的,可她也保證不參與行動。為了雙保險,肖健康專門安排她封閉培訓(xùn),她卻騙了所有人。

        從暮色昏沉等到燈火闌珊,指揮部最終決定,晚上七點半,執(zhí)行公開抓捕!五十名便衣警察從各個角落匯集,沖進了十六樓的包廂。

        包廂里燈火輝煌,樂聲嘈雜,人聲鼎沸。賓客酒足飯飽,面紅耳赤。老K滿面紅光,襯衫解到肚臍眼,他正站在舞臺上,搖搖晃晃,像在跳舞,又像是鞠躬。佟隊長走上臺,拿過老K手中的話筒說:我是江城市公安局的警察,把筷子和酒杯放下,把手機放在桌子上,不要動!執(zhí)行公務(wù),核查身份!

        音樂聲中,有人帶頭鼓掌,吹口哨,大約認為這是老K安排的助興節(jié)目。直到肖健康帶領(lǐng)著裝民警沖進人群,他舉起手槍,發(fā)出命令:不許動!把身份證拿出來!所有人都懵圈了。

        老K癱軟在臺上,人生中的高光時刻戛然而止。

        服務(wù)員盧曉羽并沒在抓捕現(xiàn)場,她追著一個人,一直追到樓頂天臺。

        十六樓頂,風(fēng)很大。站在風(fēng)中的人,頭發(fā)夸張地舞動,那是卷毛頭。他在嘶吼,你利用我,你一直在利用我。站在對面的是盧曉羽。是她告訴卷毛頭,只要抓住老K,一定會放他走。說這話時,盧曉羽離卷毛頭很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絨毛,微微顫動的眼皮,她的手指劃過抿成直線的嘴唇,在上下滾動的喉結(jié)處停下。

        盧曉羽張開手臂,旋轉(zhuǎn)身體,任風(fēng)吹動短發(fā),糊了她一臉。卷毛頭驚恐地說,你要干嗎?盧曉羽向卷毛頭走去,聲音像沉雷一樣滾動,她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現(xiàn)在站的地方,就是佳佳跳下去的地方,佳佳做鬼都不會饒過你!卷毛頭的嘴張得像一個黑洞,接著咽了兩三口吐沫,向下看了一眼,頓時臉色慘白,渾身哆嗦,腿腳發(fā)軟,驚懼像一排瘋狂的子彈襲擊了他。

        卷毛頭蜷縮身體,顫抖著哀求,你別過來。可盧曉羽還在向前走,她的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眼里燃燒著熊熊怒火,眉間的傷疤隨著粗重的呼吸一鼓一張。如果卷毛頭試圖離開天臺,盧曉羽就會張開雙臂,擋在前面,嘴里發(fā)出一連串恐怖、驚悚、尖利的怪叫,嚇得卷毛頭不敢與她撕扯。逃也逃不了,卷毛頭呆立原地,臉上流下一股股冷汗。盧曉羽來回踱步,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隨時準備撲向自己的獵物。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卷毛頭的臉漸漸變成灰色,身體緊張得像塊石頭,腦袋沉墜得像灌滿鉛。他一點點退向天臺邊沿,說盧曉羽再不放他走,就跳下去!這是卷毛頭給逼急了的哀嚎。

        雨又飄了起來,夾著絲絲縷縷的風(fēng)。細細的、密密的、灰蒙蒙的雨里,有遠處的山巒、搖曳的廣玉蘭、飄逸的燕子,還有石板路、油菜花、老宅子……似霧非霧,似線非線,似有形又無形,全都灑進了盧曉羽的眼底,泛起一圈圈波光。

        盧曉羽停住了腳步。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個或淺或深的人影,卷毛頭、小葫蘆、毛佳佳,還有米朵兒,都是紫瑯山下的孩子。最后,出現(xiàn)了一張長條臉,他端著飯盆,說餓了吧,快吃。一道道溫?zé)岬那€劃過面頰,浸滿淚水的眼底只剩下這張越來越清晰的面孔……后背傳來一陣溫暖,盧曉羽回頭,發(fā)現(xiàn)肖健康正緊緊扶住自己的肩膀。一陣急劇的抽泣之后,盧曉羽像是從夢中醒來。

        大孫子哎!蒼老的聲音響起。盧曉羽發(fā)現(xiàn)毛老旺也站在身后,還有邱青青。毛老旺老淚縱橫,悲慟地說:我大孫子有罪,讓法律懲罰他,我求求你放過他。說著,毛老旺就要跪下,被邱青青一把扶住……更多的淚水在盧曉羽的臉上無聲地流下,她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音,只是任憑眼淚不停地往下流。

        卷毛頭給帶下天臺的時候,肖健康收到消息,二號人物順利到手。幾乎就在紫瑯大酒店集中抓捕的同時,米朵兒打通了總賬會計的電話,把會計騙出了公司。肖健康告訴邱青青,米朵兒這回立了大功。邱青青的眼中充盈淚光,似乎下一秒鐘就會滑落,可她只是昂起頭,向著夜空抓了一把,說又下雨了啊。

        尾聲

        臨江居委會和紫瑯派出所的廣玉蘭,同時開了花?;ǘ淝嘻?、飽滿、潔白,散發(fā)出縷縷清香?;ㄩ_時節(jié),臨江社區(qū)換了第六位社區(qū)警。

        早上八點半,肖健康敲開居委會大門,身后跟著一位女警察,個高腿長,身形挺拔,眼角上挑,眉間有道疤。馬主任認得啊,這是文學(xué)村沒爹沒娘的盧曉羽。馬主任拉著盧曉羽的手說,回來好,回來真好。

        送肖健康走時,馬主任沒忍住,問那位姑娘呢?肖健康說,辭職了,去讀研究生。馬主任說,讀完了,還可以考回來,是吧?肖健康想了想,點點頭,說是的。他習(xí)慣性地回頭,看到廣玉蘭樹下,窗欞之間映出一個清瘦的人影。

        盧曉羽坐在辦公桌前,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那是米朵兒寄來的信。盧曉羽替她報了軍訓(xùn)夏令營,米朵兒說太陽很毒,訓(xùn)練很累,教官很煩,像邱青青一樣的煩……盧曉羽將信夾進老邵的筆記本。

        嘰嘰喳喳的聲音由遠及近,兩只燕子從窗前飛過,身形比原來的小巧些。其中一只駐足窗臺,腹部雪白耀眼,背部油黑發(fā)亮,眼睛烏溜溜的,透出清亮的光。

        責(zé)任編輯/張小紅

        繪圖/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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