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少帥
《廣藝舟雙楫》一書是康有為在光緒十四年(1888)以蔭監(jiān)生的身份第二次北上順天府參加鄉(xiāng)試之后,上書不達,郁郁不得志,為了避禍轉而寄情于書畫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一部作品。它的出版既將“碑學”理論推向高潮,又是古代書論向現(xiàn)代書法理論邁進的一次偉大嘗試。正因為如此,近代以來諸多學者對康有為及《廣藝舟雙楫》提出了許多批評和質疑。不可否認的是,《廣藝舟雙楫》是一部主觀政治色彩極其濃厚的著作。其與《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制考》一脈相承,文中充斥著大量的“劉歆偽造”的觀點。據(jù)學者統(tǒng)計,《廣藝舟雙楫》中共有八處提到劉歆,其中竟有七條是關于他偽撰古文的。[1]然而近代以來,學者在對康有為思想研究的過程中僅僅重視到《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這兩部著作,卻忽略了《廣藝舟雙楫》應有的學術價值;從藝術史角度切入的學者則把更多目光放在了《廣藝舟雙楫》本身的藝術理論和藝術實踐上面,很少聯(lián)系到康有為在政治和思想領域上所取得的成就。令人欣慰的是,近年來開始嘗試在政治、思想和文化(藝術)之間跨學科對比研究的學者越來越多,但該領域仍有許多層面尚未涉及,值得探究。
近年來關于《廣藝舟雙楫》的成書時間一直為學界所忽視。目前學術界對《廣藝舟雙楫》成書時間的判斷主要來自于康氏的《廣藝舟雙楫·敘目》和康有為自撰的《我史》(又名《康南海自編年譜》,下文統(tǒng)稱《我史》)。由于康氏在《我史》中并未明確提及詳細的成書時間,所以我們以《廣藝舟雙楫·敘目》中記載的年代為準:“永惟作始于戊子之臘,實購碑于宣武城南南海館之汗漫舫……歸歟于乙丑之臘,乃理舊稿于西樵山北銀塘鄉(xiāng)之澹如樓……凡十七日至除夕述書訖,光緒十五年也?!盵2]從康有為的記載可以看出從光緒十四年(1888)開始準備,到光緒十五年(1889)年末寫成,再到“光緒辛卯刻(1891),凡十八印”。[3]似乎《廣藝舟雙楫》從創(chuàng)作到結稿再到刊刻成書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十分詳細??紤]到《廣藝舟雙楫》成書于“除夕”這個特殊的時間點,如果不是出于某種目的,很難說康有為會存在時間上的誤記。絕大多數(shù)學者對《廣藝舟雙楫》成書時間的判斷也基本是根據(jù)此條資料。到目前為止學界對這種看法也沒有較大爭議。
然而上述觀點卻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偏差,我們通常見到的現(xiàn)行《廣藝舟雙楫》的版本與光緒十五年(1889)“成書”的版本應該有著相當大的差異。此猜測的依據(jù)便是在光緒十五年(1889)業(yè)已成書的《廣藝舟雙楫》中有大量的“劉歆偽造”之說,但康氏關于“尊今抑古”“劉歆偽造”的觀點當產生于光緒十六年(1890)二月之后,此時原版的《廣藝舟雙楫》已經成書,書中不可能會存在此說。下面筆者就康氏“劉歆偽造”思想產生的時間和背景略作考釋。
提起“劉歆偽造”,便必須要說一下康有為“孔子改制”的觀點。在《我史》中康氏明確提出“孔子改制”這個觀點的時間是在光緒十六年(1890)八月,陳千秋、梁啟超訪學于康有為,康“乃告之以孔子改制之意”。[4]這應該是康氏《我史》一書中最早提出“孔子改制”的地方。在之前的記載中并無詳細描述其“改制”思想的來源。不少學者認為“孔子改制”的思想來自于康氏1886年著成的《教學通義》,比如汪榮祖《康有為論》中說:“《教學通義》既系師古而非復古,故尊崇周公之外,另外標出孔子改制。此時康尚未獨尊今文以改制,然改制求變的思想已經明朗。”[5]汪先生在此處便提出了“孔子改制”一詞,指出康有為在《教學通義》中已經有了“孔子改制”觀點的雛形,但尚未獨尊今文。其實汪先生的這種說法,是來自于《教學通義》中的“古學者,周公之制;今學者,孔子改制之作也”[6]??墒俏覀內绻来司团袛嗫凳稀白鸾褚止拧薄皠㈧卧臁钡母闹扑枷氘a生于此作,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教學通義》一書的主要思想與后來的宣揚托古改制,否定“古文經學”的說法相差甚遠。常超先生就指出:“就《教學通義》的創(chuàng)作旨趣來說,康有為試圖將《周禮》中所體現(xiàn)的周公之政教視為古代社會理想教法的藍本,細繹對當下政制有啟迪、有裨益的原則,但還沒有表現(xiàn)出尊古文經的意識?!痹趯Υ鬃臃矫?,也是認為孔子不過“史佚之徒”“雖圣而絀”,與六藝皆出于孔子的觀點大相徑庭。[7]張遠東、熊澤文先生也認為此書的主旨為“康有為認為‘古’的終極源頭是周公之學……‘周公之制’是最完美的制度”[8]。康有為所提出的“劉歆偽造”之說法最核心的就是指明(劉氏)“奪孔子之經以與周公,而抑孔子為傳,于是掃孔子改制之圣法,而目為斷爛朝報”,由此可見《教學通義》中的觀點與“尊今抑古”“劉歆偽造”里要表達的改制思想并不一致。即便《教學通義》中已經存在有“孔子改制”的萌芽,但這種理論的基礎仍然建立在“古”“今”兩派的觀點上,而且有明顯地傾向于“周公之制”的感情色彩,與后來依借孔子“托古改制”仍有一定程度上的差距。到了光緒十四年(1888)康有為談到“古”“今”文經學時說:“既不談政事,復視經說,發(fā)古文經之偽,明今學之正。”此時按照康有為自述的那樣,他的態(tài)度已經逐漸向“今文”經學傾斜(康同璧在《回憶康有為史實》中認為康氏最早向今文學轉變應當在1880年,因與本文討論無關,故不贅言),與之對應的就是開始大肆“收漢碑”“合《急就章》”“輯《周漢文字記》”以用來還原《倉頡篇》的本來面目。[9]康有為在光緒十四年(1888)記錄的這條資料作偽的成分很大,現(xiàn)已有學者做出過相應的考證。無論怎樣,光緒十四年(1888)康有為在開始對比古今文經學的優(yōu)劣性時,是否明確指出了“古文經之偽”已經顯得并不那么重要,此時他在對待古今文經學的態(tài)度上并沒有走向“極端”,這確是不容更改的。后文論及的康、廖第一次廣雅相會,促使其思想成型的因素也是多方面的??凳舷敫鶕?jù)他在1888年前后陸續(xù)發(fā)現(xiàn)的“古文經之偽,今學之正”觀點與廖平討論是否該古今平分的這種看法,目前來看還要繼續(xù)討論研究??涤袨樵诮裎慕泴W的問題上也不能說不知曉或者不贊同。這時康有為的態(tài)度至少應該說是并不十分堅定、徹底地倒向某一方,給人一種“模棱于古今文經之間”的感覺。[10]總之,康有為在光緒十四年(1888)時,尚未形成“尊今抑古”“托古改制”的思想,即使康有為對待今文經學上已經有所覺悟,也并沒有頑固地認為古文經學乃是皆為劉氏偽篡孔子之意而成的著作,更談不上對劉歆大加筆伐了。在廖平兩次與康有為論學(二人論學的時間姑且認為是在1889-1890,筆者更傾向于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間是1890年春)之前,康有為的想法中還并不存在以尊崇孔子、貶斥劉歆來達到“托古改制”的目的,有著完備系統(tǒng)的“劉歆偽造”觀點存在于康、廖兩次論學(1889-1890)之前是沒有任何道理的。
關于康、廖學術公案的爭論由來已久,筆者認為康氏“孔子改制”思想以及對今文經學的涉及可能并非完全始自于廖平,包括形成體系后的學說也是經過康有為本人的有意識地自我加工和篩選形成的。但是能夠促使康氏思想由“尊崇周公”、徘徊于“古、今文”經學到完全轉變?yōu)椤白鸾褚止拧薄巴泄鸥闹啤?,進而提出“劉歆偽造”觀點的這個關鍵性人物,必定非廖平莫屬。一直跟隨康氏并且參與《孔子改制考》《新學偽經考》編校工作的梁啟超也不得不說:“康先生之治《公羊》、治今文也,其淵源頗自井研(即指廖平),不可誣也?!盵11]據(jù)記載康、廖二人在1889年至1890年間一共有過兩次交集。第一次見面的時間學界尚無定論,不少學者認為是在1889年的冬季,目前更為可信的一種說法是在1890年的初春?!澳虾?涤袨橛谏蜃迂S處得先生《今古學考》,引為知己。至是,同黃季度過廣雅書局相論。先生以《知圣篇》和《辟劉編》示之。馳書相戒,近萬余言,斥為好名騖外,輕變前說,急當焚毀。并挾以改則削稿,否則入集?!盵12]無論康氏第一次的拜訪是在1889年冬還是1890年春,對他思想的改變并不大,此時的康有為非但沒有心悅誠服地接受廖平的學說,反而認為廖平是“好名騖外,輕變前說”,應該“急當焚毀。并挾以改則削稿,否則入集”。可見康有為對廖氏所贈送的《知圣篇》和《辟劉編》興趣并不大。事實上,在第一次康、廖廣雅相論的過程中廖平也并沒有將《知圣篇》和《辟劉編》兩書全部給予康有為,交流的內容僅僅針對于《知圣篇》。據(jù)廖平先生所著《經話》甲編:“及還羊城,同黃季度過廣雅書局相訪,余以《知圣篇》示之?!蔽闹胁o《辟劉編》一書的記載。[13]第一次康、廖見面中康有為表現(xiàn)出的無法接受“莽、歆未出之前,無論傳、記、子、史皆以六藝傳于孔子,并無周公作經之說”觀點,反駁廖平的行為,完全可以說明在拜訪廖平之前他根本沒有這方面的任何思想準備。真正徹底使康有為思想發(fā)生改變的是康、廖的第二次見面:“先生答以面談再決行止,后訪之城南安徽會館,黃季度病未至。兩心相協(xié),談論移晷,康氏乃盡棄舊學而為先生之學焉?!盵14]相比于第一次見面,第二次見面的時間十分明確:廖平在記載中很詳細地說是“訪之城南安徽會館”;康氏在《我史》中記載:“(光緒十六年)春居徽州會館。”[15]兩人第二次的見面時間可以斷定為光緒十六年(1890)的春天無疑。筆者推測康、廖此次交談,應該主要圍繞《辟劉編》的內容進行。經過“兩心相協(xié),談論移晷”之后,康氏方才“盡棄舊學而為先生之學焉”。所以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說:“今文學運動之中心,曰南海康有為,然有為蓋斯學之集成者,非其創(chuàng)作者也。有為早年酷好《周禮》,嘗貫穴之著《政學通義》(即《教學通義》),后見廖平所著書,乃盡棄前說?!盵16]“后見廖平所著書,乃盡棄前說”的時間應該斷在1890年春季方為合理,這時《廣藝舟雙楫》已經完稿。
有無可能是康氏早在光緒十六年(1890)之前就已經接觸并受到廖平著作的影響了呢?如果說康南海早已接觸到廖平所著之書的確不假,只不過他所接觸的并非是尊今的《知圣篇》和抑古的《辟劉編》,而是廖氏的另一部著作—《今古學考》。我們看前文所引“南??涤袨橛谏蜃迂S處得先生《今古學考》,引為知己”,此條史料中并沒有說明康南海得到《今古學考》的具體時間。據(jù)渝館本《年譜》記載:“光緒十五年(1889)南??涤袨橛谏蜃迂S處得先生《今古學考》,引為知己?!薄督浽挕芳拙庉d:“戊乙間,從沈子豐處得《學考》,引為知己。”[17]戊乙間是1888年至1889年,也就大概能夠判斷在這個時間段康氏接觸到了廖平的《今古學考》,問題在于康氏所“引為知己”的《今古學考》并不是強調“尊今抑古”“劉歆偽造”的書籍。按《光緒井研志·藝文四·子部一》中說:“平于乙酉(1885)用東漢許、鄭法,為此篇,上卷表,下卷說。今說歸本孔子《王制》,古學歸本周公《周禮》,劈開兩派,如日月經天,江河地行。”[18]《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典·廖平卷·今古學考·說明》則說:“《今古學考》為廖氏經學初變時期代表作,主要論述今、古文學之區(qū)分……書中提出……今祖孔子,古祖周公;今主改制,古主從周;今為經學,古為史學。且以兩派皆源出孔子,今為孔子晚年之說,古為孔子壯年之說,認為古今二派雖然不同,然如舟車不可偏廢……”與“于古今二派無所軒輊,無所偏袒?!盵19]這與康有為《教學通義》的看法驚人相似,也使得康氏產生了深深的共鳴,所以才會“引為知己”。然而1888年康有為在廣收碑刻前就已經注意到了“今文經學”的作用,于是他在第一次廣雅相論時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和見解。令康南海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看到《今古學考》一書的同時(1888左右),廖平便寫成了《知圣篇》和《辟劉編》,其思想已經由初變的“古今學之分”衍化成為二變的“尊今抑古”“劉歆偽造”,這才讓康有為覺得他是“好名騖外,輕變前說”。十分有趣的是,《今古學考》在1886年刊成于成都之后,“于康成(即鄭玄)小有微詞,為講學者不喜”。友人遺書與廖,廖反而“戲之曰:‘劉歆乃為盜魁,鄭君不過誤于脅從?!盵20]。很有可能是這次朋友的“遺書相戒”,讓廖平注意到了將矛頭直指劉歆的重要性。由此可以證明,康氏所見到的《今古學考》中并沒有關于言孔子素王、受命改制以六經皆歸于孔子的思想,更沒有將矛頭直接對向劉歆。是知“劉歆偽造”一說也就不可能來源于《今古學考》一書。這也是為何梁氏所云“后見廖平所著書,乃盡棄前說”中的“所著書”一定不是指《今古學考》的原因。
有無另一種可能,在1890年前康有為已經看過《知圣篇》和《辟劉編》了呢?答案也是否定的,《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典·廖平卷·知圣篇·說明》中說:“康有為于一八八九年得此書稿本(即《知圣篇》)于廣州,遂據(jù)之撰《孔子改制考》,且于廖氏說大有發(fā)展。”[21]首先需要說明康有為的“孔子改制”思想大多來源于廖氏《知圣篇》,“劉歆偽造”說則是承襲了《辟劉編》的觀點。文中認為康有為在1889年于廣州便已經得到《知圣篇》。不過此書只是書稿,并不像已經刊刻了的《今古學考》那樣可以輕易看到,那么康有為手中的書稿是從哪里來的呢?毫無疑問只能是廖平所贈。前文中筆者也說康、廖第一次廣雅相論所談內容只涉及《知圣篇》,這極有可能是第一次康、廖見面時廖氏所贈之物,認為其獲得《知圣篇》的時間是在1889年,也顯然是將兩人第一次見面時間定在了此年。退一步來講,就算康氏在1889年看到《知圣篇》,也不可能看到《辟劉編》一文,1889年完稿的《廣藝舟雙楫》怎么會有《辟劉編》主旨思想呢?
綜上所述,筆者以為康有為在1890年春季之前是不可能看到也不接受廖氏“劉歆偽造”之說的,說《廣藝舟雙楫》成書于1889年是值得商榷的。不少學者認為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提倡改革帖學是復古通變的途徑。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康氏變新思想在《我史》中早有提及,他在入京后上帝書中主要也是表達革新的思想,這與“托古改制”有一定程度上的契合。后者觀點雖與之一脈相承,最早產生的時間當在1890年二三月間??凳显凇稄V藝舟雙楫·敘目》中所記載的成書時間系明顯有誤,既然排除他在時間點上的混淆錯記,那么就只有一種解釋最為合理:“現(xiàn)行版本”《廣藝舟雙楫》的成書時間根本不在1889年年末,康有為在記載中故意把成書時間提前。1889年“成書”的《廣藝舟雙楫》與我們現(xiàn)在見到的內容并不完全相同,這個時間段整本書并未完全完成,也存在康有為修改過程中廢棄原稿的可能。一些類似于斥責劉歆造偽古文之理念在此應該不會涉及。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原稿”的成稿時間,在1889年到1890年初已經完成,這些所謂原稿并非一定就是前后連貫的書籍,或許只是一些散落的章節(jié)手稿。當然也不能認定第一次出版的“1891年刊本”即是原“稿本”(為行文方便,以下統(tǒng)稱為“稿本”或者“初稿”,皆是指康有為在接受廖平思想并且添入書中之前所寫成的《廣藝舟雙楫》的草稿),這時“兩考”雖未全部寫成,康氏卻已經開始著手編輯整理相關資料。更改已有“初稿”的《廣藝舟雙楫》乃至完成,在邏輯上也并非解釋不通。1890年年初所搜集撰寫的和1891年印制的內容上到底有多少不同,此中種種問題需待另文再述。
我們應該完全有理由相信,現(xiàn)在能夠看到的僅是康氏在1890年春季之后,一方面著手編纂《新學偽經考》,另一方面對已經“成書”的《廣藝舟雙楫》原“稿本”做了大規(guī)模修改之后的版本?!皠㈧卧臁钡乃枷氪蟾攀窃谶@次修改過程中才添入的?,F(xiàn)代學者在探究《廣藝舟雙楫》一書時往往會參比《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的內容,舉出康有為在書法藝術方面離經叛道的“改制”理念。只可惜我們參照的資料已是康氏精心完善之后的內容了。無論怎樣,1889年年末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都應該已經初具規(guī)模,這些草稿的構思在1888年甚至更早就已經產生??涤袨樵跀?shù)年間游歷四方,眼界大開,上書失敗后的他將這些觀點雜糅于《廣藝舟雙楫》中,用來寄托情感??凳洗篌w的思想、框架在1889年的“稿本”中便已存在。可惜這些思想與他一生所遵循的“立孔教”“尊孔”“托古改制”并不吻合。在1890年春季之后也必經過一定規(guī)模上的增寫、修改以達到其政治目的(他的思想都是為他“政治目的”所服務的)??紤]到“劉歆偽造”之說的論述多集中于前六章,前幾章的變化幅度應是十分巨大的。而“尊魏卑唐”“重碑輕帖”等明顯具有求變精神的理念當在1889年“成書”的“初稿”中已經成型,改動不大。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廣藝舟雙楫》在成書過程中未經他手,皆由康有為獨自完成,并沒有出現(xiàn)“先生著《新學偽經考》方成,吾儕(梁啟超、陳千秋等)分任校讎”[22]、“以《孔子改制考》體大思精,乃選同門助纂”[23]這樣的局面。筆者猜測,《廣藝舟雙楫》沒有他人合撰分校的原因共有三點:首先康有為認為“書本末藝”,對《廣藝舟雙楫》的重視程度顯然不夠;其次《廣藝舟雙楫》里“劉歆偽造說”也并非是他在該書中要表達的主要思想,整本書的觀點和布局還是傾向于藝術方面。夸張點說《廣藝舟雙楫》是一部純藝術類著作也毫不為過,這是它與《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制考》的不同之處,所以沒有必要分校合撰。更何況《廣藝舟雙楫》已有“稿本”,只需修改即可,量度未必很大,也不符合“體大思精”的特點。《廣藝舟雙楫》卷一言“古文為劉歆偽造,雜采鐘鼎為之”旁有小注一條:“余有《新學偽經考》,辨之已詳?!盵24]我們不能因此就武斷地認定康有為增補修改此書的時間就在《新學偽經考》成書之后。這條備注很有可能是刊刻時臨時加入或者再版時補入的(這亦能證明該書在出版過程中的確是經過校對、整理),目前也只能做一個大概判斷,《廣藝舟雙楫》的增補修改至現(xiàn)行版本的時間應該晚于1890年春季,最遲不晚于何時,到底是在哪一個版本最早加入了古今文經學和“劉歆偽造說”的思想,這應該另作分析??傮w上講,筆者更傾向于1891年付梓出刊時便已完成了變動,而最晚的下限是1893年刊印出版的萬木草堂本,也就是當前所能看到的本子。
為何康氏對其書的增補修改不見于記載呢?大概是由兩種原因造成的:第一點從外來說,《廣藝舟雙楫》從構思到寫作都是康有為一人獨立完成的,其成書過程鮮有他人提及,遂致使康氏記載成一家之言,很難從別人的記載中找到相應佐證;第二點從內而言,康氏本人一直不愿對外承認其思想是承襲于廖平,并且十分刻意地抹殺廖氏對他的影響,在康有為自著的《我史》中竟對康、廖論學絲毫不曾提及,這與康有為之所以把《廣藝舟雙楫》的成書時間定在1889年的目的是一樣的,都是為了竭力撇清兩人的關系,從而突出思想來源于“自我”的表現(xiàn)。1889年已經在名義上編寫“完成”的《廣藝舟雙楫》恰恰早于兩人第一次相見的時間,完全可以成為康有為標榜“尊今抑古”“劉歆偽造”等思想是“自我形成”的鐵證。(筆者按:康有為回到廣東的時間已是年末,旋即開始創(chuàng)作《廣藝舟雙楫》???、廖第一次見面的時間,絕不會早于《廣藝舟雙楫》寫作之前。完備成熟的思想是需要很長時間的醞釀,假設是1889年年末此書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兩人相見,短短十幾天時間也不可能將“劉歆偽造說”闡述得如此有系統(tǒng)、成體系。我們也是能夠認為康有為“劉歆偽造”思想早于論學之前已形成。)康有為在日后康、廖學術來源爭論的過程中根本不曾提及此書,解釋這種怪狀較為合理的理由就是:如果將康有為自述《廣藝舟雙楫》的“成書”時間認定為1889年的話,康有為在“成書”到刊刻期間也有足夠的時間修訂和改寫,即使他提出《廣藝舟雙楫》“成書”時間早于康、廖相會,也并不足以說服他人,還有可能落得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局面。等于是將《廣藝舟雙楫》1890年后被修改增補一事公之于眾,坐實了他的抄襲行徑。且康氏在1889年跟廖平論學的同時已接受“劉歆偽造”觀點并寫入《廣藝舟雙楫》的這個假設根本不成立,本文之前也提出了康有為“劉歆偽造說”是不可能早于康、廖兩次論學之前的。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敘目》里的1889年成書之說法實際上根本站不住腳,一旦康有為以此作為證據(jù)否定其思想承襲于廖平的話,最終是絕對無法自圓其說的。于是他先閉口不提《廣藝舟雙楫》,避免弄巧成拙以留人口實。然后在《廣藝舟雙楫·敘目》中十分隱秘地通過平淡無奇的自述的口吻將1889年寫成的“稿本”當成整部書完成時間,給了我們一種他在1889年年末十七日間洋洋灑灑便完成全書的一種錯覺,后世學者在未了解康有為本人大張旗鼓宣揚的情況下亦很難發(fā)現(xiàn)康氏留下的圈套,此即是康有為的老到之處??梢韵胂蟪鰜淼氖?,如果把《廣藝舟雙楫》成書時間定在1890年與1891年或者更晚,不可避免地會與《新學偽經考》完成的時間重合,康有為抄襲廖平一說可能會再加一重證據(jù),這是康有為不想看到的。這種在記載過程中的刻意回避和錯誤引導,形成了學術界在研究康有為思想過程中,忽略成書早于《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且具有強烈政治性內容的藝術論著《廣藝舟雙楫》。而《廣藝舟雙楫》作為康有為中期思想轉變過程中較早完成的著作,是必須要加以重視的。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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