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1
他來自一個南方的小城,到北京已經(jīng)第十個年頭。一直獨身。
因為單身太久,他時而產(chǎn)生幻聽,總覺得身后有人竊竊私語,議論他的種種不正常?!八麑ε暮孟駢焊桓信d趣。”“表面正經(jīng)的人私底下總特別荒唐?!薄奥犝f現(xiàn)在的年輕人流行用軟件約炮。”“該不會是個同性戀吧?”
這些耳語就像微風吹動樹枝一樣暖洋洋地從他耳旁拂過,觸感麻酥酥、毛茸茸的,知道仍有人對自己的私生活好奇,感到冒犯的同時多少讓人心情愉悅。他昂首挺胸地走在這些交頭接耳聲中,覺得自己像個古代的國王或者英雄。
但在現(xiàn)實生活里他當然是個廢物。
2
買房子買到頂樓本身就是一種不明智的行為,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夏天太曬而冬天太冷,到處都是偷摸潛入的鬼祟的風。而且獨居在三十層樓,比周圍的房子都要高,望出窗外尤其有被世人遺棄的感覺。每晚他乘坐電梯上升時都錯覺自己是要上頂樓去自殺。越來越高,越來越高,越來越高。他老是暗自希望電梯突然壞掉,然后咯吱一聲掉下來。
獨居的最大問題則是睡眠。睡眠毫無問題的現(xiàn)代都市人實在是鳳毛麟角,而他毋庸置疑屬于最平凡的大多數(shù)。每天晚上他獨自躺在床上,總會思考很多或大或小的問題。有時候驀然想起某件早已塵封的陳年往事,有時候閉著眼羅列第二天的工作計劃。有時候反復糾結(jié)白天說錯的話和自己不夠得體的舉止——隨著年齡增長,他越來越在意自己的個人隱私,甚至刻意給眾人留下神秘莫測的印象——有時候也會順便琢磨一下領(lǐng)導和同事最近的言行。有時候則干脆只是饑腸轆轆,輾轉(zhuǎn)反側(cè),拿不定主意起來上個廁所還是繼續(xù)睡覺,或者干脆起來泡一包方便面,把原本不多的睡意徹底驅(qū)散在四十平方米的一居室中。
半夜上廁所時,許多次他都試圖從墻上看到自己的過去和未來。坐在馬桶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早已談不上雪白的墻壁——邊緣發(fā)黃,頂上還有幾條裂縫,就像所有人不光滑完美的人生。但粗看上去也都還湊合,過得去。此外還有幾塊水漬。他喜歡的就是仔仔細細地盯著那些水漬看,越看越覺得有一塊很像小時候爬過的樹,另一塊則酷似幾近完美無缺的心,幾乎想掏出手機拍照。但拍了可以發(fā)給誰看呢?他又沒什么朋友。
一個獨居者的未來或許很像是被時間白蟻蛀空的粉末。撲簌簌地,悄無聲息地往下掉粉。他想著:有一天老了,大概也只能如此呆坐在馬桶上,盯著裂縫密布的墻壁發(fā)呆??戳擞挚?,看不出個什么更光明的結(jié)果來。也不能坐太久:再這么坐下去就要便秘了。
3
春節(jié)前他在公司突然收到一張明信片,簡單地祝他新年快樂。正面是一條林間鐵路的照片,鐵軌旁開滿了藍紫色的二月蘭,花叢中還有一只很小的黃貓,非??蓯邸`]戳顯示是同城寄來的,沒有落款。這件小事讓他高興了整整兩天。他驀地想起一個人來,雖然他也并不能確定是不是那人寄的。
但萬一呢?
他今年第一次說好不回家過年——也實在不想再被親戚圍觀催婚。而元旦剛過卻突然病倒了,和這個平素過分健康的城市一樣。整個高速運轉(zhuǎn)的大都會仍然歌舞升平,而他卻開始無日無夜地頭痛、口渴,隨時隨地在頂樓房間里爆發(fā)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黃綠色病菌在他的喉嚨血管里以瘋狂速度繁殖滋生。從一月開始有一種奇妙的傳言,據(jù)說武漢那邊出現(xiàn)了一種類似非典的病毒,那么他是得病了嗎?但他今年還沒有回過家鄉(xiāng),雖然家鄉(xiāng)離武漢只有區(qū)區(qū)二十公里。他習慣了不去醫(yī)院看病,因此病得實在嚴重了,也只是請了年假在家休息,并慶幸外賣的便利可以讓自己不必出門……病情最重的時候,平臺還是一如既往,如同超級戰(zhàn)士般隨時隨地可以拯救他的獨居生活。稍微康復一點,就可以掙扎著起來做最簡單的一人食。冰箱里肉菜耗盡,他就在APP上下單買新的,再坐等平臺外賣小哥送到門口。去開門時多少總有延誤,等換好衣服走到門口,信奉時間就是生命的快遞小哥早已“人去樓空”,因此他幾乎從不知道給他送來生活必需物資的人長什么樣……這就是現(xiàn)代原子社會帶來的極大便利。但換言之,也就很難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城市某個角落的樓房頂層生病。
那些包裹總是靜靜地放在空無一人的樓道里,倒很像暗戀者送來的信。
他當然也沒有告訴父母自己持續(xù)低燒,已經(jīng)二十天了。
而那張明信片被他從公司帶回來后,一直壓在枕頭下面。感覺稍好時也會在紙上寫寫畫畫,但這封信一直沒有寫完。就和明信片沒有落款一樣,信也沒有抬頭。
兩個禮拜后,他的病情通過大量喝水睡覺,終于一天比一天好轉(zhuǎn)。有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吃飯的欲望:那天他大部分時間都站在廚房里,剛做完就狼吞虎咽地吃掉。吃完沒多久又餓,復又回到廚房,一天整整吃了四頓,邊吃邊無法自控地微笑,慶幸自己終于回到了世界的另一邊。
他曾病倒的這件事除了必須向其請假的單位領(lǐng)導,沒有任何人知道并關(guān)心。但整整半個月年假就這樣消耗殆盡,而那封信終于沒有寫完。和明信片一起,被收在了抽屜里。
4
一月中旬某晚他做了一個甜美的夢,夢見在雪白明亮的病房里,小學的班主任帶著一大群人拿著鮮花和食品來探望他。醒后他想起自己還是四年級扁桃腺發(fā)炎時有這樣的盛況,但夢中那些拿著禮物的面孔卻悄悄偷換成了長大后同事的臉。而小學老師的臉也變了,變成了他認識的一個女孩。那一刻躺在病床上的他既十分靦腆羞澀又感到格外幸福。
那個女孩是他在工作中認識的。
其實說起來也并非十分標致,長相最多稱得上舒服。關(guān)鍵是愛笑,隨便說點什么就樂了,有時抿嘴,有時揚眉,眼角一彎,笑意像清亮的水一樣源源不絕。他剛開始覺得解渴,看多了就更渴,進而暗自希望將水源占為己有,悄悄給她起了個外號叫作井。
他們都說井結(jié)婚了。但這和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井每次到公司來他都特別熱情,熱情到周圍同事為之側(cè)目的地步。
他給井倒水時發(fā)現(xiàn)一次性杯子盛熱水很燙手。下次她再過來,就特意換了新的大英博物館的馬克杯,他在網(wǎng)上挑了很久才下的單,當面卻什么都沒有說。還主動替小井跑腿復印材料,樓上樓下,一沓又一沓。而這些原本可以交給實習生去做的。有時也會交談幾句。兩個人都內(nèi)向,這種一來一去就變得格外緩慢而吃力。但他愿意花費最大力氣克服自己的“社恐”,只要能偶爾看到井濺出笑意的眉眼。在項目合作的一年里他們差不多倆禮拜總會見一次,他有小井的微信,卻從來沒有私下聯(lián)絡(luò)過。
有人暗自把這件不同尋常的事報告了領(lǐng)導。領(lǐng)導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覺得是別人還可能擔心惹麻煩,是他影響卻有限。便仍然讓他負責與井的公司對接的項目。
有一次井在等他簽字的時候百無聊賴地玩自己的手機殼。他很注意地看著:你的手機殼上有一只小貓。
是的。井說:我最喜歡貓。
話匣子就此悄然打開。他問:你家里也養(yǎng)了貓嗎?
小時候養(yǎng)過,現(xiàn)在沒有。我先生不大喜歡動物。
噢。有些人是不喜歡。他說:我也沒養(yǎng)過。他們都說我一個人住,其實可以養(yǎng)只貓。
真的?那以后我要是有機會弄到貓就送你。
好,你給我我就養(yǎng)。
上午那份合同在哪兒,我看一下。話頭被突然走進來的同事打斷了。他抱歉地對她笑笑。在辦公室里聊天就有這點不好,隨時隨地都可能被進來的人、突然的事打斷。但什么樣的人會無法忍受養(yǎng)一只動物呢?他由此開始不受控制地想象她丈夫是怎樣一個人。也許是個粗心又大男人主義的人吧?對井一直喜歡貓的事置若罔聞。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想要小孩,或者是對貓毛過敏。無論哪種原因,他都替井感到遺憾。她那么喜歡貓,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手機殼上的貓咪就能看出來。說到貓咪她的眼神瞬間就亮了起來。
而她沒有貓的同時,似乎也沒有孩子。這個沒人告訴他,是從井的朋友圈推測出來的。她從來不曬任何小孩子的照片,只偶爾轉(zhuǎn)發(fā)社會新聞,以及一些和保護動物有關(guān)的文章。
5
他大病初愈之后,卻發(fā)現(xiàn)全城乃至于全國人民日漸陷入了一種不可遏制的恐慌之中。來自武漢的消息坐實了,那的確是一種新型的冠狀病毒,而且傳染性極強,發(fā)展極烈。一月二十三日,也就是離春節(jié)只差兩天,武漢正式宣布封城。這下他想回湖北過年也回不去了。
他打電話給父母詢問情況。我們這邊還好。他們說,畢竟不像武漢,沒那么多確診病例。不過好多去武漢打工的人回來過年。
你們要當心一點。他在電話里除了如此蒼白地說一句,也實在沒有更多的話說。他自己都差點病得要去住院輸液,好在竟然已經(jīng)稀里糊涂好了,否則這時候去醫(yī)院只能添亂,也加劇了感染其他病毒的可能。他沒辦法不替自己感到慶幸,又隱約樂觀地覺得,父母也一定能夠逢兇化吉。
他也想給井打電話,他知道她娘家也在湖北。但是想了又想,都找到通信錄里她的名字了,終究沒按下去。自從項目結(jié)束,已經(jīng)半年多沒有聯(lián)系了。此時突然出現(xiàn),會不會顯得唐突?
過年了。天氣仍然陰冷著,不見起色,整個城市也一天比一天更顯空曠。往常到了春節(jié),北京幾乎會走空一半以上的外來人口,而今年徹底變成了一整座空城。幾乎大部分餐廳、電影院和娛樂場所都停業(yè)了。在這種千載難逢的戰(zhàn)時情況下,他反而無法長久地關(guān)在家中與世隔絕,會偶爾到樓下綠地公園散步,因為幾乎遇不到人。廟會演出之類的都停了,網(wǎng)上到處都是人心惶惶的傳言、義憤填膺的追責,各地都在寫封城日記,微博更是求醫(yī)無門者的哀鴻遍野。他想如果此時病倒,感覺一定非常不一樣,大概寫遺書的心情都有了。
但疫情也開始督促他更認真地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樣的生活。
二月初某天,天氣突然放晴,小區(qū)里的楊樹已綻出了嫩芽。太陽照在那鵝黃新綠上,格外有一種輕盈迷蒙的氣息。不論人類世界如何因肉眼看不見的病毒動蕩不安,春天畢竟勢不可擋地到了。他莫名其妙想起井來。井此刻在北京嗎?和家人在一起嗎?每天宅在家里做些什么呢?他一直想象井應(yīng)該住在朝南的房間里,養(yǎng)了好幾盆美麗的綠植,每天早上總站在落地窗前給它們澆水,背影纖細端直。此時他暗自決定她的睡衣應(yīng)該是溫柔的鵝黃色。那么她丈夫呢?他穿著什么樣的睡衣,和小井般配嗎?這個他卻想不好。更多更具體的情形他就不愿意想了,感到頭痛。
他突然站定。正如許多次幻聽到身后關(guān)于自己的議論一樣,他突然聽到了細若無聞的貓叫聲。
他驀地回過頭去。那件淡黃色的睡衣從想象輕快地躍入現(xiàn)實,化身為一只黃色的小貓鉆出落葉灌木叢,一動不動地在步道上,仰臉望著他。
6
這是一只怎么樣的小貓呢?首先是瘦。瘦得皮包骨頭,太大的眼睛嵌在瘦貓臉上,稀臟得幾乎看不清楚眉目。但仍然能分辨出皮毛棕黃,同色環(huán)紋尾巴尖高高豎起,在冷空氣里驚恐地不斷抖動。它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隨時做好退回到灌木叢里的準備;同時又絕望地咪咪叫著,大概已經(jīng)餓了很久了,即便面前是個騙子、壞人、變態(tài)、虐貓狂,那也別無選擇,只能冒著絕大風險,破釜沉舟地斗膽一試。
他蹲下身子:咪咪,咪咪,小貓?
一瞬間這只小貓看上去仿佛很需要人,并選擇了相信自己。他心念一動:或許可以帶回家看看?等養(yǎng)好了,再問井要不要。
也許她會高興的。
7
他從來不知道光天化日接近一只貓竟然這么容易,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只要蹲下身子,伸出手,那幼小無助的獸就會自己戰(zhàn)戰(zhàn)兢兢、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溫熱的小身子一靠近自己的膝蓋就開始呼嚕呼嚕,在自身充滿恐懼的同時,先主動領(lǐng)受了讓面前這個巨人放下戒心的和平使命——不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而你呢,你會在數(shù)九寒天給我一口吃的嗎?
他輕輕地伸手摩挲小貓的頭,皮毛粗糙,溫熱,呼嚕聲更加劇烈,幾乎是戰(zhàn)栗著急于讓他了解:它信任他、需要他,渴望得到他的保護和一口吃食。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奇怪自己竟從沒有想過收養(yǎng)一只小動物。要不是井說喜歡貓,他大概也仍然會一直不動心的。但眼前這只貓,正因為是一只貓,就和那個想象中淡黃色的身影發(fā)生了一點奇妙的關(guān)系。
他看不出來這只貓到底多大了,卻無師自通地去最近仍然開著門的便利店買來了幼貓妙鮮包、牛奶、一次性紙碟。小貓狼吞虎咽,吃得極快,不斷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慢慢吃,吃完帶你去寵物醫(yī)院,如果還有醫(yī)院開門的話。他輕聲對正埋頭大快朵頤的小貓說。當心不要噎著。現(xiàn)在我們是朋友了。你好啊,小貓。
你好啊,小貓先生。
從“大眾點評”上查到一家離這兒最近的寵物醫(yī)院,打電話過去竟仍然開著門。他輕輕地提起小貓的脖頸,比他想象中還要更輕許多——這動作還是小時候養(yǎng)貓殘留的記憶。但那時父母認定他的主要任務(wù)是讀書,所以養(yǎng)貓的回憶并不如何美好。那只親戚送來的小白貓非??蓯?,后來是被媽媽以影響學習為理由強行送人的。也許正因為父母管教過分嚴格,所以他后來才一直有一點雙向情感表達障礙?這年頭這些時髦名詞真太多了。一個人總能為自己的性格缺陷找到無數(shù)原生家庭的借口,而這樣也好。也好。
但現(xiàn)在貓又出現(xiàn)了。在他三十歲仍單身的這年。小貓再次從天而降。
8
給小貓做了全面體檢,包括血檢和便檢,杯狀病毒、皰疹、細小病毒和貓瘟一應(yīng)皆無,基本還算是一只健康的幼貓仔——他一進門就忍不住問:它到底多大了?醫(yī)生說,太瘦了,從一個月到兩個月都有可能。其他問題都不大,就是有點貧血。
怪不得它的臉看上去那么奇怪,原來理應(yīng)粉紅的鼻頭是蒼白的,眼睛又那樣大得驚人。
您真是好人,疫情期間還撿貓——前陣子不說動物也能傳染病毒嗎?好多人都把自己家的寵物扔了。幫忙按住小貓做體檢的護士小姐口罩后面的大眼睛充滿贊許。他心底一陣飄飄然,仿佛井本人在夸獎他。
檢查完需要注意什么事項?
小貓不能洗澡,醫(yī)生囑托說??瓷先ピ倥K也不行,流浪貓普遍身體不好,一洗澡著涼很容易感冒,這季節(jié)人和貓感冒,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點頭稱是,又問:什么時候打疫苗呢?
先帶回去養(yǎng)一個禮拜以上,如果沒有大礙,再來。
小貓像一朵臟乎乎的云偶爾停留在他懷里,掌心,口袋中。那么輕,軟,弱小,不堪一擊。他輕輕用手掌托著它,另一只手放在貓肚子上,能摸到一根根細細的肋骨和微弱的心跳。流浪貓有虱子又不能洗澡,只能在寵物醫(yī)院做了初步的體外驅(qū)蟲,也開了體內(nèi)驅(qū)蟲的藥。但是肉眼可見幾個黑點還在小貓頭頸出沒,也許剛點了藥,虱子們正在做最后倉皇的遷徙。
不過從上午到中午,天空的顏色都突然變淺了,像老天爺懶洋洋地瞇起眼假裝午睡,其實注視著蒼穹下一人一貓慢慢走回頂樓的蝸居去。
進門把小貓放下,貓顧不上警覺地查看四周環(huán)境,立刻跌跌撞撞地回頭找他:那個剛剛收留了它的好心的巨人。他一陣心軟,把剛買的碗碟洗好放在門口,再分別倒上貓糧和清水。離此前的戶外野餐還不過兩個小時,又是一輪新的、急迫到喘不過氣的饕餮。
小貓慢慢吃,都是你的。不要急。他自覺像文藝片里自言自語的傻子:我打個電話啊。如果沒有撿到這只貓,他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勇氣撥通這個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了。
喂?
某某嗎?他差一點叫出井這個名字但好在沒有:過年好。
是你啊——新年快樂,恭喜發(fā)財!
他此刻非常慶幸是正月里,這個電話可以順理成章變成合作雙方的禮節(jié)性問候。但電話的屬性卻容不得半點沉默,剛一走神,立刻就像泡過頭的海參一樣脹大了:有什么事呢?
那邊是輕快的,天真無邪的口吻。和往常一樣,他只能任由井那邊先拾起言語斷掉的線頭。他也不是不嫌棄自己的。
我,我撿了一只貓。
什么?那邊的聲音這次貨真價實地驚詫了。你撿了個什么?一只貓?
就是剛才下樓散步的時候,在小區(qū)里的灌木叢里撿到的。很小,醫(yī)生說一個月到兩個月都有可能,估計是母貓不小心弄丟了的。剛帶它去醫(yī)院做了體檢,還挺健康的——你想要養(yǎng)嗎?
你知道我家人一直不同意我養(yǎng)貓……等我和他們商量一下,如果同意養(yǎng)的話再給你打回來?
好的。等你。
放下電話他明顯地松了一口氣,低頭看仍在進食的小貓,肚子肉眼可見地凸了起來,顯得四周肋骨更明顯,像非洲難民纖細的四肢和鼓脹的肚腹。他擔心撐壞了它,趕緊把碗碟蓋住:不能再吃了,休息,休息一下。
而小貓的休息就是把他的腿當作樹干熟練地爬了上去。他想象不出這只貓的小小的把戲都是從哪里學來的,但是它明顯一點都不認生,而且非常之愿意親人,很快地在他兩腿之間蜷縮著睡著了,翻著圓滾滾的肚子,毛茸茸的貓頭埋在他膝蓋之間,相對臉來說太大的耳朵抽搐著。這樣一只毫無提防的小崽。他找來了濕巾給它擦臉,擦了半天臉才逐漸清晰起來:原來它只是糊滿眼屎,其實模樣很俊秀。這樣一只毫無提防也不反抗的小崽,而他們才僅僅認識不到半天。都說貓是自己選擇主人的,那么它們到底是靠什么判斷善惡的呢?
井的電話遲遲沒打來。在漫長的等待中他昏睡過去。再醒來時,窗外天都黑透了。小貓原本還在睡,立刻也跟著精神抖擻地醒來。
屋子里有另一個生靈的感覺著實奇妙。
9
此前他一個人孤獨得不得了的時候也有。比如說下雨天,實在無處可去,只能在家看書。也是翻開一本看著看著就昏睡過去,效率極低。打開社交網(wǎng)絡(luò)想不起來可以和誰招呼。好幾天都不會有人打他的手機——除了推銷保險和房地產(chǎn)的——而微信大多是工作通知。成年人沒有朋友也許很正常,尤其在他這樣一個同齡人多半早已娶妻生子的年紀——他甚至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開客廳燈看電視遠比不開燈看更容易入睡。譬如他就總是看著看著就倒在沙發(fā)上,等第二天早上醒來,才發(fā)現(xiàn)電視哇啦哇啦熱鬧了一夜。而脖子也窩了一夜,痛得不能轉(zhuǎn)動。
而現(xiàn)在不一樣了?,F(xiàn)在他有貓了。
他一直忍著沒給它起名字。比起收養(yǎng),命名像更其慎重的儀式。但在井沒回電的兩天后,他終于放棄送養(yǎng)的打算,決定給小貓起名花生——因為他最喜歡吃油炸花生,以及花生這種植物根系深扎于地底,果實一定要在絕對黑暗的環(huán)境里才能長大,十分羞怯。像他本人。
但這只叫花生的小貓熟悉環(huán)境之后卻相當活潑,迅速探訪了能把貓頭塞進去的所有空間。日常游戲就是追蹤定位他這個大玩具,從客廳一直跟到廚房,再從廚房亦步亦趨跟到廁所。在一個不用的小盆里倒了貓砂,它就飛快地學會了上廁所并埋好,貓類基因自帶隱藏氣味的本能被傳承得相當之好。他每天都驚喜于小貓對與人類同居生活的點滴進步。頭幾天,它還總在夜里害怕地嗚咽,漸漸作息和他趨于一致。每晚上床后,它就在床邊的小凳上臥倒,不多時就傳來了讓人安心的呼嚕聲,間或在夢里咂巴嘴,仿佛夢見了吃飯,圓滾滾的小身體在夜色里像個毛絨玩具。早上他下床的第一時間它也跟著迅速清醒,神清氣爽地在晨曦里做完全套貓式伸展體操,隨之從凳子上一躍而下,上廁所,吃貓糧,開始一整天嶄新的貓的探險。
井一直沒回電話,他起初有點惆悵,很快也就想通了。大概還是家人反對沒辦法養(yǎng)吧!這樣突然塞給一個不太熟的人一只活生生的貓咪——又不是什么別的小玩意兒,而意味著十幾年的承諾和照顧——實在是太唐突了。
但一個星期后她的電話突然來了。
和家里人整整吵了一禮拜,還是不同意。不過我擔心你不知道怎么照顧奶貓,能不能讓我過去看看小貓?
事實上他這幾天已經(jīng)和花生相處得很融洽了。其實一點都不難照顧,就是一只軟萌的貓形天使,飛快練就了隨時倒在拖鞋上賣萌的絕招。唯一問題是還沒有洗澡,以及長大得過于迅速,小沙盆的貓砂越來越容易被扒拉到地板上了。
但是他當然喜出望外地說,好的。
10
半年前的某天,他下班從地鐵站騎回自己小區(qū),突然心血來潮地追著日落一直往西邊騎去。騎了四五公里后,在道路的盡頭發(fā)現(xiàn)了一座頗有野趣的小山,山這邊是若干座看上去沒什么人會買的爛尾別墅,而爬上山頂——最多只要三四分鐘——再往另一邊看,則能俯瞰到下方若干條鐵路縱橫交錯,間或一輛火車開過來,若不是至少五十節(jié)車廂的黑黢黢的超大貨車,就是頗有復古美學的綠皮火車。這附近大概有個煤礦。他站在山頂眺望著下面的火車和鐵軌,突然覺得它們很像五線譜,而那些呼嘯而去的列車則是點睛的音符。山坡下有很多槐樹,會同時在這交響樂中輕輕搖曳,合奏出一曲溫柔的歌。
在養(yǎng)花生之前,他曾經(jīng)幻想過很多次帶井一起去那里看火車。因為有次井和他說,她從小住在鐵道邊,父母都是鐵路上的職工。后來去城里上學了,一下子聽不到習慣的火車聲了,頭幾個禮拜一直失眠。后來終于適應(yīng)了,回家又開始失眠。再后來就到了更遠的北京讀大學。
北京市區(qū)也有火車嗎?他記得她隨口問。
有的。他說。春天還可以到北京北站專門坐S2去延慶看杏花。
這建議似乎有點過于浪漫和煞有介事了。其實根本沒必要走那么遠。即便某個黃昏和她抱著膝蓋并排坐在這座野山的山坡上,五月槐花在夕陽中散發(fā)出陣陣甜蜜的香氣,看下方縱橫交錯的鐵軌,也一定會非常快樂吧!何況就在東四環(huán)邊上,并非多么偏僻的市郊,就有如此富有野趣之地。附近的小孩子拿筐子在摘槐花,集滿一筐交給父母做成餐桌的佳肴。他后來又獨自去過幾次,也曾適逢漫山遍野如火如荼的花事。只是一直沒有和她說起過。
現(xiàn)在有了花生,也許可以帶著貓一起去那里看看?反正整個城市都在疫情的陰影籠罩中,反而不會有人在早春選擇去那樣一個荒涼的地方吧?
井一小時后到達樓下,按門鈴上樓,一進門就從帆布袋里接連掏出十個罐頭來。看他一臉驚奇,她笑起來:是這幾天在網(wǎng)上買的幼貓罐頭,昨天才送到。最近好多快遞物流都停了。
你怎么過來的?
騎共享單車。
許久不見,再見面才發(fā)現(xiàn)井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樣,壓根沒穿什么黃衣服,就是最尋常的黑色長羽絨服,整個像套中人。里面的毛衣倒是黃色的——看到花生的喜悅也是貨真價實的。她蹲下向它伸出手,小貓一開始飛快躲進了房間,這時竟也邁動著羅圈腿搖搖晃晃向她走了過去。
好乖。它叫什么名字?
花生。
這么巧,我最喜歡吃花生。
我也是。他無聲地說。她沒有抬頭看他,所以沒法發(fā)現(xiàn)他滿臉都漫溢著無法自控的笑意。這個孤獨的單人囚室現(xiàn)在陡然間有兩個客人了,其中一個,還是井。
花生好可愛,就是太臟了看不清臉——不介意我給它洗個澡吧?我以前經(jīng)常給我家的貓咪洗澡,不會感冒的。
他除了說好還能說什么呢,好的。
兩個人配合相當默契地給花生洗了個熱水澡,又像一對新手父母一樣手忙腳亂地給它吹干了毛。洗完之后小貓堪稱煥然一新,露出了黃白相間的橘貍貓本色,而剛才濕漉漉的樣子則完全可憐得像一只水老鼠。
洗澡的時候發(fā)現(xiàn)花生身上有虱子呢。井說。
一直有虱子。不過第一天就去醫(yī)院做了體外驅(qū)蟲,應(yīng)該大部分都死了。
怪不得水里漂浮那么多蟲尸——虧你忍了這么久!
他訕訕地笑。自以為這嗔怪有一種親密之意。
我只能待一小會兒,說是采購口罩才讓出來的。
噢。你住的地方離這兒不算近。
還好,六公里在北京就不算遠了,騎單車小三十分鐘。等有時間再來看花生。它太瘦啦,你再給它喂胖點兒。
井來去如風,甚至連一杯泡好的茶都沒喝完,也完全不是想象中促膝聊天的場景。就和忽如其來一樣,走得也格外倉促,接了一個電話后就立刻匆匆走了。但空氣里仍然留著一點陌生的香水味,廁所里還充滿了貓洗發(fā)香波混合水蒸氣的氤氳——花生剛才曾掙扎著在鏡子上印了幾個清晰的前爪印,兩個人大笑了很久。等再看到這一串可愛的印痕,他卻在鏡子前發(fā)了半天呆。太強烈的喜悅和太突然的失去都讓他有點無所適從。手里還緊緊抱著花生——此刻已經(jīng)是一只沒有虱子、沒有耳螨,也迅速失去了臨時女主人的花生了,看上去也不無失落,哼哼唧唧從他手上掙脫開去,跳到沙發(fā)一小塊絨布上,側(cè)臥下來。它沒有感冒,謝天謝地。
你之前有虱子的時候睡這兒,現(xiàn)在洗干凈了還睡?他假兇它。
而花生一反常態(tài),壓根不搭理他。作為一只還沒有絕育的小公貓,依它的看法孤獨大概是可恥的,如此這般的獨居生活是不夠健康的,不讓它擁有一個會洗澡、會按摩、會吹干毛的溫柔女主人更是有罪的。
喂,別這么勢利,好不好——她以后還會再帶罐頭來看你的。
但花生嗚咽了一聲,斷然拒絕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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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后來果然再也沒來過。與此同時,國內(nèi)確診日漸清零,境外數(shù)據(jù)卻還在如火如荼地發(fā)展。到六月份,本市數(shù)據(jù)尚有一撥反彈,但所有人已經(jīng)不太緊張了。
而無論世界如何割裂成兩極,他和花生一人一貓的生活依然靜好,好到可以嘆“帝力于我何有哉”。他有時問:你說井那次為什么會來我家呢?她對我到底什么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