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波

南京藝術(shù)學院美術(shù)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中國書畫的“寫意”精神發(fā)展到明代，才達到了一個高峰，標志著這一高峰的代表人物就是徐渭。徐渭正是以“寫意”精神將花鳥和書法交織一體，可謂畫中有書，書中有畫。他不僅在書畫實踐中將“寫意”精神發(fā)揮到淋漓盡致的地步，而且在理論上對書畫的“寫意”內(nèi)涵作了深入透徹的闡發(fā)。那么徐渭對于“寫意”會有什么理論新見呢？

徐渭的“寫意”論大體可以分為兩類。

一類是他對前人“寫意”精神與方式的認同和肯定。如他稱贊倪瓚繪畫的“寫意”：“元鎮(zhèn)作墨竹，隨意將墨涂，憑誰呼畫里，或蘆或呼麻?！比缢Q贊沈周的“寫意”：“世傳沈征君畫多寫意，而草草者倍佳?！庇秩缢Q贊唐寅的繪畫寫意：“南京解元唐伯虎，小涂大抹俱高古?！贝送馑颓叭艘粯?，認為書法入畫可以增強寫意的表現(xiàn)力。他曾跋文稱贊陳白陽的花鳥畫：“陳復道花卉豪一世，草書飛動似之?！彼€提到人們熟知的劍舞與書法的關(guān)系：“大娘只知舞劍器，安識舞中藏草字，老顛瞥眼拾將歸，腕中便覺蹲三昧。”這都是對“寫意”精神的宣揚?？傮w來看，這些論述并無多大新意，大抵為前人之論的沿襲，但我們注意到，徐渭在這些似乎重復之言中已然透露他個人的心聲，從而傳達出他對寫意精神的獨到之見，有兩則材料可以表明之。

一則材料是論述草書的盛興對繪畫“寫意”的巨大推動作用：

往在京邸，見顧愷之粉本曰斲琴者殆類是，蓋晉時顧陸輩筆精，勻圓勁凈，本古篆書家象形意，其后為張僧繇、閻立本，最后乃有吳道子、李伯時，即稍變，猶知宗之。迨草書盛行，乃始有寫意畫，又一變也。（《書八淵明卷后》）

這段論述表明，繪畫的筆墨形態(tài)的構(gòu)成與書法的發(fā)展狀態(tài)具有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如顧陸的“勻圓勁凈”與“古篆”書法就是“形意”相合。徐渭特別指出，正是由于草書的盛行，繪畫的筆墨形態(tài)才又發(fā)生新的變化，“寫意”才真正因之而成為一種審美取向。在我看來，徐渭這段論述不只是一種書畫史的客觀陳述，而且包含了他書畫實踐兩方面的審美經(jīng)驗。他所說的“草書”乃是指唐宋（即吳道子，李公麟）之后在明代興起的大草，一種繼“顛張醉素”之后的更為恣肆、更具個性的草書風尚，這種草書風格對于明代寫意畫風的影響是極為顯著的。徐渭本人就是一個突出的例證，以上論述表明他對于這一問題具有十分自覺地認識。

還有一則材料是徐渭在前人見解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論述自己的寫意畫風是如何從自然萬象中獲得啟發(fā)的。比如：“聽江聲而筆法進，然后知向所云蛇斗等，非點畫字形，乃是運筆，知此則孤蓬自振，驚沙坐飛，飛鳥出林，驚蛇入草?！边@一陳述同樣并無新意，乃書畫史上的熟詞套語。但徐渭以下論述卻值得我們關(guān)注：

昨過人家圃榭中，見珍花異果,繍地參天，而野藤刺蔓，交戛其間，顧問主人曰：“何得濫放此輩？”主人曰：“然,然去此亦不成圃也?！庇枳居跁?，朱使君令予首尾是帖，意或近是。（《書朱太仆十七帖》又跋于后）應當說，徐渭書法從這一“圃榭”的花木姿態(tài)中獲得了重要啟益（“意或近是”），他的繪畫創(chuàng)作同樣也從中得到了相應的激發(fā)。所謂“繡地參天”，“野藤刺蔓，交戛其間”，不正是對徐渭書畫大寫意風范極好的形容和描述嗎？

徐渭還有一類詩文題跋是對自己繪畫“寫意”狀態(tài)作了進一步描述和表白：

涂時有神蹲在手，墨色騰煙逸縱酒?！缎贰?/p>

我亦狂涂竹，翻飛水墨梢?！吨袢揪G色》

避暑西齋掃竹枝，無邊墨海浸銀螭。《顧御史索畫竹》

數(shù)串明珠掛水清，醉來將墨寫能成。《葡萄》

何年草草抹花王，此日將題歲月忘。（《有人以舊抹牡丹索題者》）

世間無事無三昧，老來戲筆涂花卉?！懂嫲倩ň砼c史甥題曰潄老謔墨》

昨夜苦熱熬不得，起寫生篁雪兩竿。《優(yōu)日寫雪竹》

知道行家學不來，爛涂蕉葉倒莓苔。

《芭蕉墨牡丹》

徐渭論“寫意”之“寫”，又被稱為“狂涂”，“狂掃”，“草抹”，“翻飛”，“騰逸”，“神蹲”。這些詞語都表明徐渭所言并非一般之寫意，而是一種傾瀉肺腑、披露肝腸的大寫意，其中不僅有酒、有墨、有影，而且又能“指尖浩氣響成雷”，能“滿袖白云天上物，下來放出世間飛”。這是一種上天入地、充滿浪漫想象的“意”飛揚，是一種主觀驅(qū)使下的“野藤刺蔓，交戛其間”的“意”的縱橫，也是憑借自然物象而將個人的不幸遭遇、痛苦裹挾其中，進而噴涌出新的寫意形態(tài)，是晚明畫壇突起的寫意異峰和巨瀾。

而“要將狂掃換工描”這一命題則是徐渭大寫意的經(jīng)典之論，這本是針對元代王蒙提出來的，但卻是徐渭“大寫意”精神的絕好自況?！熬詫懸鈦頌楦?，自古磚因引玉拋”，這一方面說明元明以來，畫壇上的“工描”手法仍然流行，但另一方面又意味著變?yōu)椤翱駫摺彼频摹按髮懸狻薄膶徝辣憩F(xiàn)來看，“工描”往往拘于“形似”，而“寫意”才能為“物”傳神，或者說，只有大寫意才能憑借“取影”“留影”，并以“狂掃”的方式將畫家的內(nèi)在的主觀精神痛快地宣泄出來。對此徐渭還曾以詩的方式提出了如下命題：

寫躍難為逸，描蹲易犯妍。《畫坐草栗鼠》

“描”而“犯妍”，就是講“工描”容易拘于“形似”表面，黏著物之形“妍”；而“寫”則“躍”而“逸”，盡管具有一定“難”度，然“寫”一旦做到了“躍”而“逸”，就會提升為一種“狂掃”的大寫意境界。

徐渭“大寫意”精神所依托的乃是以儒家為主干而生成的屈騷傳統(tǒng)。尤其是當理想遭遇挫折，個人命運出現(xiàn)不幸，“發(fā)憤以抒情”就會作為人生的主調(diào)，成為后世一切與之相類人物和文藝的精神支點。徐渭的人生和藝術(shù)就是屈騷傳統(tǒng)的審美宣言。明代鍾人杰評他說：“文長終老縫掖，蹈死獄，負奇窮，不可遏滅之氣……嬉笑怒罵也，歌舞戰(zhàn)斗也，僚之丸、旭之書也，腐史之列傳，放臣之《離騷》也?！睉斦f，徐渭胸中一段“不可遏滅之氣”，不僅吟之于詩，付之于曲，而且也“宛宛可見”于書畫，并進一步訴諸如“狂似掃”的大寫意。徐渭在為文人沈錬作傳時說：“君懷憤之日久，而忠不信于主上……隨事觸景為詩賦文章，無一不慨時事，罵訶奸諛，懷忠主上也?！薄坝嘧x離騷，及閱青霞君（沈錬別號）塞下所著《鳴劍小言集》《籌邊賦》，扼腕流涕而嘆曰：‘甚矣，君之似屈原也!’”應當說，徐渭的大寫意也是“隨事觸景”的產(chǎn)物，更是“懷憤日久”的吐訴。雖然他的“牢騷困苦”并不全然同于屈原，但“英雄失路”卻是兩人共同的人生遭遇，進而他從類似文人命運和文賦中引發(fā)共鳴和慨嘆就不是偶然的了。

但需指出，徐渭并不排斥道釋(不同于韓愈)，屈騷傳統(tǒng)只是他的思想一種取向而已。他曾寫過一首著名的題畫詩：“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這一狂掃而成的葡萄、野藤意象顯然是徐渭個人命運和遭遇的鮮明寫照，亦是屈騷式的孤憤情懷的表白，但其中似也夾雜著一種落魄無奈、閑拋、蕭散的道釋般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