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
我是伴著火車長大的。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直到上大學,一直住在距鐵道二三百米的那個小山村。從解放型到建設型,幾乎看過所有型號的蒸汽機車。
圓滾滾的火車頭里,但見工人一鏟接一鏟地把煤拋入爐門,爐膛烈焰蒸騰,四十噸水于是化為滾滾蒸汽,推動一人高的車輪。嗚——哞——哐器器、哐器器,咣啷啷、咣啷啷,轟隆隆,轟隆隆……那是名副其實的火車。而關(guān)于火車的文學性描述,當時最讓我產(chǎn)生共鳴的,是老一輩作家吳伯簫《北極星》中的那篇名叫《火車,前進!》的散文。文中把火車比喻為沿著社會主義道路奮勇前進的新中國,字里行間充滿革命浪漫主義寫作風格所特有的豪情壯志。我受其感染和影響,再看火車時就每每覺得火車不僅僅是火車了。
記得最清楚的一次,發(fā)生在一九六九年。祖父被批斗,父親受牽連,母親娘家被質(zhì)疑是“漏劃地主”。
中學癱瘓,大學停辦。上學、招工、參軍等出路俱被堵死,東南西北,哪邊都找不見出口。只有入口,沒有出口。
那天干完農(nóng)活兒回家,路上經(jīng)過一座山岡,我放下肩上扛的鋤頭,摘下草帽,在岡頂草叢里坐了下來。
我右手握在左手腕上,合攏拇指和食指,指圈綽綽有余——胳膊為什么總不變粗?我又挽起收工時放下的帶補丁的褲管,露出的小腿幾乎沒有腿肚,膝蓋真真皮包骨——太瘦了!身體太弱了!
干農(nóng)活兒也未嘗不可,可我沒有干農(nóng)活兒的體力啊!干農(nóng)活兒不需要形容詞,不需要作文和詩。怎么辦?將來怎么辦?我的下巴頦搭在支起的雙膝上,淚水模糊了眼睛。絕望,真絕望。
忽然,山下傳來火車一聲長鳴。抬起眼睛,一列火車往西開去。西邊的天空不知何時布滿火燒云,并且正在向自己頭頂擴展,仿佛有人在揮舞著一塊無比巨大的五彩幕布,紅彤彤,金燦燦,光閃閃。輝映萬物,籠罩四野。尤其是遠方山梁與天空交接處,真的像火車頭的爐火一般熊熊燃燒,璀璨,輝煌,神秘,玲瓏剔透卻又深邃莊嚴。而火車正朝那里開去,開向火燒云,開向山那邊、天那邊……一往無前,勢不可當。
凝望中,我不由得激動起來,振奮起來。隨即抹一把眼角,站起身,邁動細瘦的雙腿走下山岡。
兩三年后,我坐火車去省城上了大學。又過了四年,我?guī)е赣H煮的二十個雞蛋,坐四十八個小時的火車去了廣州,去了遠方。
我知道,實質(zhì)上自己坐的是那天傍晚開向天邊火燒云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