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孟遙
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特殊的分界線,物質條件、情感理念、事業(yè)追求、文化需求以及人生觀和價值觀都因時代的變革發(fā)生了許多轉變和提升。當時的年輕人思想開始不再受到束縛,他們追求夢想與信仰,憧憬自由與愛情,但在面對現(xiàn)實生活時又往往并不知道如何去掌握自己的自由、理想與愛情,一旦遭遇到挫折時,就開始變得莫名的糾結與掙扎。
電影劇本《紅杜鵑》的故事背景即設定在這個充滿新鮮與矛盾氛圍的80年代,主題是關于愛情和信仰,采用雙線并行的故事結構,以愛情線為主,事業(yè)線為輔。不同于一般的愛情故事,編劇選擇的是以一群防化工程從業(yè)者的角度,表現(xiàn)了科研工作者的生活、事業(yè)、愛情、親情和友情,有血有肉,有淚有痛,充滿了人間煙火氣,而不再是冷冰冰的、寡言少語的科學工作者的刻板印象。男女主人公擁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志愿、共同的語言,歌頌了愛情的純真與無私,頌揚了主人公們對事業(yè)的真摯和執(zhí)著,對于現(xiàn)代青年人的愛情、事業(yè)的選擇具有一定借鑒意義。劇本情節(jié)結構緊湊、集中,故事性強。藝術結構上,采取了以主人公石峰、杜鵑的事業(yè)和愛情活動為線索,按照時間順序發(fā)展,適當?shù)夭迦牖貞洈⑹龅膶懛?;人物塑造上,描寫了石峰與杜鵑這一對靈魂愛人,二人之間相互“愛之深、望之切”,彼此相信,彼此成全,他們有著共同的夢想和信仰。而在反面人物的塑造上,主要采取了對比式、對照式寫法,將他們在面臨重大抉擇時表現(xiàn)出的行為和品行與主要角色、正面角色進行對比,沒有臉譜化或漫畫式刻畫,而是真實細致地根據(jù)事件發(fā)展去深入形容和描繪,各具特性,讓讀者印象深刻。
全劇將80年代那段清純時代的愛情用一種清新而深情的筆墨娓娓道出,充滿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情懷。80年代的愛情,和現(xiàn)在的愛情可謂大相徑庭。那是一種發(fā)自內心、不以占有為目的的愛,是一種愿意奉獻、不求索取的愛。劇中的諸多情感表現(xiàn)和行為細節(jié)符合80年代的特征,男女主人公表述愛的方式大多是同理想、共患難,共同經(jīng)歷一些事情來加深互相了解。編劇通過精心設置的那些愛情中的坎坷與復合,再現(xiàn)了80年代愛情中人性的純真與美好,但又能極盡克制地保持著距離,有父母輩年輕時愛情的影子,如同電影《最愛》《我的父親母親》中描寫的愛情那般純潔無暇,同時對于理解父母那代人的事業(yè)和生活也大有裨益。
“杜鵑”一詞是劇本中的核心意象,美好而堅定,悲傷又凄美,具有多重象征意味,兼具悲喜劇的雙重象征?!岸霹N”是花亦是鳥,是愛情的象征,也有友情的暗喻,同時還是帶有悲劇色彩的。杜鵑花花朵繁密,花期長,是熱情純真、吉祥美好的象征,也是劇中情感屬意的象征。如劉新將一束杜鵑花一分為二,其實也是隱喻著他情感的分流——對于石峰和杜鵑他同樣看重,所以“杜鵑”在劉新心里的寓意是二重的:一半代表友情,一半代表愛情。而杜鵑鳥則是古詩詞中常用的意象,文化意蘊豐富,但多與悲苦、凄涼之意相關,運用在本劇中也就暗含了悲劇意味,而這與劇中石峰和杜鵑的愛情磨難相關聯(lián)。
全劇的前兩章多次運用閃回的藝術手法,故意將敘事順序打亂,在故事結構中產(chǎn)生了特殊的懸念作用。在傳統(tǒng)電影手法中,往往用短暫的閃回來表現(xiàn)人物精神活動、心理狀態(tài)和情感起伏。閃回的主要作用,在于表現(xiàn)人物在某一個瞬間的思想感情和心理活動,用觀眾看得見的畫面來表現(xiàn)人物角色看不見的內心發(fā)展和變化。但它必須與人物當下的行為、感受以及固有的性格、思想、感情相聯(lián)系,符合人物或情節(jié)的邏輯,具有一定的時效性和特定性。閃回可以表現(xiàn)人物性格,窺視人物的心靈奧秘,相比一般的回憶,能更直接地揭示人物的內心動態(tài)。本劇共68場,總體按照起承轉合的敘事節(jié)奏去進行,通過閃回補述,完整講述了石峰、杜鵑二人的愛情起源、發(fā)展,呈現(xiàn)出情緒、情感和環(huán)境氛圍的兩相對比狀態(tài),悲與喜,樂與哀,更襯托出故事背景的落寞與感傷。在符合人物思想情感和思緒的發(fā)展前提下,劇中閃回的運用能夠調節(jié)敘事節(jié)奏,活躍文本結構,保持一種順序節(jié)奏下的不斷插敘,既插敘故事前情,也補敘故事后續(xù)。鏡頭不斷在過去、現(xiàn)在之間跳轉,生動講述了主人公愛情和事業(yè)上的矛盾,展現(xiàn)了女主杜鵑對于愛情及事業(yè)的堅定不悔以及男主石峰因身體殘缺導致對愛情的失望和自卑,愿意犧牲自我成全愛人,塑造了主人公們堅韌的品質和美好的德行。
劇中閃回手法的運用靈活多樣,根據(jù)不同媒介或介質,可分為多種閃回方式:一是藉角色言語直接過渡至回憶的場景,如第9場中“杜鵑長嘆一聲:‘我真后悔,我們是那樣不愉快的分別……’”時間便由此回溯至當年二人爭強好勝且不歡而散的場景;二是借特定物品牽動思緒,如第11場中杜鵑看到手上的手鐲聯(lián)想到手鐲的由來,于是便回想起二人交往的點點滴滴;三是通過編劇敘述的角度直接入題,切入回憶等,如第6場中“杜鵑不語,沉默了。她在回想……”根據(jù)編劇直接的舞臺提示,鏡頭便切換回過往,進行了一次不動聲色的銜接。
該劇還巧妙使用對比手法,包括正側相映,正反對比等,通過正側面角度結合、正反面角色對比來講述80年代年輕人的愛情和事業(yè)之爭。劇中的對比是全方位、多層面的,不僅從外部、外人角度來談論防化學科科研工作的意義,比如杜鵑之妹杜玲對科研工作的不理解;還從內部角色的對比來探討科研工作者應該具備的職業(yè)素養(yǎng)和道德品質,如王哲對科研工作具有功利性,藏有自己成名立業(yè)的私心,而石峰和杜鵑對待科研工作、科研事業(yè)是無私奉獻的,發(fā)自內心的熱愛,有創(chuàng)造性,同時敢于質疑,展現(xiàn)了科研工作者所需的職業(yè)品質和高尚情操。除卻事業(yè)模式的對比,還展現(xiàn)了兩類愛情模式的探究對照。一類是建立在共同信仰、共同理想追求基礎上的感情,以石峰、杜鵑為主,二人互相體諒,雖分離卻依舊有情;另一類則是屬于物質享受上的感情,以王浩、杜玲為主,倆人雖未分離卻并未有真情。所以經(jīng)歷過時間的考驗后,石峰和杜鵑終于有情相守,而王浩、杜玲必定分道揚鑣。
作為劇里主要反面角色的王哲是一位雙重意義上的失敗者,他對于事業(yè)、愛情都是抱著一種勢利、世俗的眼光去爭取,缺乏尊重,他的表現(xiàn)與劉新截然相反。同是愛情里的局外人,劉新的表現(xiàn)和王哲形成鮮明對比,充分表現(xiàn)出二人的心性和品格的不同。劉新作為石峰和杜鵑二人愛情的見證者和成全者,始終是真心真意地護持著他們二人,將自己牢牢放置在朋友的位置上,不越界不逾矩,在得知二人分手后極力重新撮合他們,是個心地坦蕩、正直的人。面對石峰絕望自卑的時刻,甚至請他代替自己去使杜鵑幸福時,劉新憤怒了,為曾經(jīng)朋友的荒唐言行而怒,為深愛的女孩癡心錯付而怒,更為自身人格受損而怒。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再這樣下去,你對得起誰?”人生能得一如此干凈純粹的諍友,何其有幸!而如同跳梁小丑般的王哲卻趁著石峰出事受傷的契機,多次搬弄是非,打擊石峰自信心,為了自己情感需求的滿足而毫無底線。
編劇在進行人物塑造的對白描寫中,同時兼顧了抒情筆法的使用,通過環(huán)境描寫的烘托、渲染以及情景交融的寫法,或以美景襯哀情,或以冷景寫傷情,或以勝景述衷情。景物、環(huán)境的描寫始終與人物的心境是有所呼應的,“雨聲淅瀝”“細雨濛濛”是人物悲傷落淚的時刻,“浮云遮月”“自彈自唱”是人物情緒壓抑、不得不黯然分別的時分,“白雪茫?!笔侨宋锵萑氲凸取⑾镣纯嗟臅r節(jié),“冰凌迎著陽光透明發(fā)亮”是人物感情迎來新轉機的時候,而“山花爛漫,綠樹滴翠”則是人物情感和事業(yè)柳暗花明重現(xiàn)光明的時期。一切景語皆情語,文中的景物形象都是情中景,應和著角色的情緒特征。除了呼應角色的情感變遷外,劇本的鏡頭語言也極具象征性、隱喻性,有效暗指了人物角色的命運和前景、結局,如描寫王哲、王浩兄弟倆的“他倆走著,胡同越走越狹小”,這就暗示了這對心胸狹隘、心思不正的兄弟倆最終的結局只能是作繭自縛,咎由自取。劇中很少有直白的人物失控和情緒崩潰的場景描寫,而是通過景語與情語的相互鋪墊和交融、滲透去表達人物心境心緒,推進故事前行發(fā)展,往往在靜默的影像中爆發(fā)出沖擊力很強的情感張力,富有影像美感。
此外,編劇精巧運用了非言語行為來傳達人物角色的真心。為了成全所愛之人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愛情,于是受傷后的男主人公石峰多次口是心非,口不應心,甚至口出惡言,只是他內心的真正想法往往因為非言語行為包括表情神態(tài)、語音語調、眼神、身體動作等而暴露了真心,讓觀眾在同情之余又給予了理解:因為愛,所以非自愿地傷害。劇中非言語行為傳遞的信息與言語信息是矛盾的,聲調、眼神與面部表情表達了相反信息,如石峰在與基地黨委書記鄧瑾談及與杜鵑的感情問題時多次否認自己對杜鵑的愛意“不,現(xiàn)在不愛”“不,是這樣的(我是薄情的)”。但在鄧瑾的目光直視下,石峰的表情和神態(tài)給出了真正的答案──漸漸低下頭。這個低頭的動作無疑才是未說出口的真心話:我愛她,“我只希望她幸?!?。此刻人物角色的非言語行為起到了否定言語信息的作用,使主人公言語的偽裝被揭穿,流露出真實的內心情感,也讓觀眾更加深刻體會到人物角色的矛盾和糾結。
通觀全劇,其實我們還能夠看到愛爾蘭女作家艾捷爾·麗蓮·伏尼契的長篇小說《牛虻》對本劇的影響,包括男女主人公的設定、個性、故事走向、主題表達等都隱隱帶有《牛虻》的影子。男女主人公的愛情類似《牛虻》中牛虻和瓊瑪?shù)膼矍椋ò祽?、相戀、誤會、重逢等橋段和設計,都印證了男女主愛情的遭際,但他們同時也都是升級版的。男主角石峰是一個“牛虻”式的、具備傳統(tǒng)思維的男性??部赖募彝ケ尘霸斐善鋺n郁沉默的性格,內心敏感,對人充滿了友善和信任,而且也遭受了身體的磨難,姣好外貌受損,這些都與牛虻相似。但他并不是一個完美的毫無瑕疵的道德模板,而是一個活生生的血肉豐滿的人物,包括感人肺腑的愛情、矢志不渝的信念追求等。而女主角杜鵑也是一位更加積極主動的“瓊瑪”,她沒有聽憑戀人間的誤會叢生,而是主動去探知真相,破除誤解,百折不回,百挫不悔,最終也成功挽回了二人的愛情。兩人優(yōu)秀的品行和能力再現(xiàn)了我國科學工作者群體的良好形象,展示了科學工作者對待愛情生活和科學工作的摯愛與冀望,突出了信仰、奉獻、犧牲等主題??上П緞」适乱詯矍榫€為主,因而思想深度和力度較《牛虻》相比弱了許多。
《紅杜鵑》的編劇張音階用富于個性化的語言通過人物的神態(tài)、行動等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氣質和思想,在“言”中表達人,在“動”中塑造人,注重對人性和人心的挖掘。如石峰既期望又害怕所愛之人真的如己所愿接受了別人,百感交集,內心滿是沖突與痛苦,這些細節(jié)增加了作品人性把握的精細度。而且編劇尤其擅長在平靜的文本敘述下隱藏著豐富的藝術張力,包括進與退、堅持與放棄、愛與不愛等,展示了科學工作者們的母子關系、戀人關系、事業(yè)信仰和追求等等,抓住了細膩可感的人物表情、情態(tài),具有生活感、生活氣息。情節(jié)一波三折,好不容易雨過天晴,轉眼又再生波折和誤會,真實表達了在愛情面前的怯步、徘徊、復雜的青年人的心態(tài)和表現(xiàn)。作品帶有特定的時代色彩和時代感,是一曲積極奮進的、時代調性明顯的青春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