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年邱大林拿到向陽街二十六號樓四十五號房門鑰匙的時候心里有點別扭,他和佟旭說:“住路口邊上,有一種要出岔兒的感覺?!闭两谫I新房喜悅中的佟旭覺得老公太矯情,白了他一眼說:“能出什么岔兒???你一個堂堂的人民警察還信這個?真是笑話?!?/p>
向陽街二十六號樓臨街,出樓門東邊不到二十步是十字路口,站在邱大林家三樓的陽臺上,能看到兩條骨瘦如柴的單排車道在二十六號樓下交叉。若干年后,隨著私家車的增多,那兩條單車道讓路過的司機痛苦得如同駕考,一輛車想通過另一輛車就得停下讓行,遇到兩車頂?;蛴姓厥拢房谶@兒就會堵得水泄不通,汽車喇叭聲響成一片。當然,這是后來的事兒,當年那里還是很清靜,交通非常便利的。
沿著向陽街過了路口北面就是佟旭工作的紡織廠,從家出門到紡織廠更衣室用不了五分鐘,邱大林的不喜歡沒有什么正當理由,只是心里的一種感覺,說過也就忘了??涩F在邱大林跟佟旭倆人婚姻出現問題的時候,當年“出岔兒”的感覺又回來了。
倆人吵架拌嘴從幾年前開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零零碎碎,具體讓邱大林說因為什么,他自己也稀里糊涂地說不清楚,但吵架的時候卻總是有理有據地針尖對麥芒,吵著吵著感情就淡了,最后連吵架的沖動都沒有了,不想吵架還要對立那就冷戰(zhàn)吧,彼此相視無語分居而臥,在沉默里刀光劍影,這樣不費口舌節(jié)省體力。
剛結婚那陣兒倆人感情好,邱大林回家感到溫馨、快樂、甜蜜,現在那種感覺蕩然無存,只感到壓抑和憋屈。隊里偵辦刑事案件幾天幾夜連軸轉讓邱大林疲憊不堪,即使下班回家也沒感到一絲輕松。
悶熱的桑拿天氣讓人身上汗津津的,衣服上的汗堿勾勒出抽象圖案若隱若現地趴在邱大林的后背上,他吸了吸鼻子,汗餿味直刺他的嗅覺神經。“媽的,這鬼天氣!”他皺起眉罵了一句,麻利地把車熄了火。這輛黑色捷達是辦案跟蹤用的,沒懸掛任何警用標志,牌照也是民用且未注冊。由于案子沒結明天還要繼續(xù),邱大林就把車直接開了回來。
邱大林上樓進屋,門口擺著佟旭的黑色高跟鞋,鞋尖沖里鞋跟沖外。邱大林用腳把高跟鞋往旁邊撥了撥,自己換好拖鞋邊往屋里走邊脫T恤衫,他不想這件衣服在他身上再多停留一分一秒,那是對他身心的蹂躪,此刻他想痛痛快快地沖個澡,洗去一身的燥熱。他拎著衣服往里走,衛(wèi)生間淋浴傳出流水聲,磨砂玻璃上映著佟旭隱隱約約的輪廓。暢快的水聲帶著陣陣清爽和涼意仿佛示威一般撞進邱大林的耳朵,讓他渾身難受心里發(fā)癢。他來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拉開拉環(huán)仰著脖子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暑熱頓時消去一半。
衛(wèi)生間拉門哧的一聲滑開,佟旭圍著浴巾歪頭擦著頭發(fā)從里面出來。邱大林見她出來,赤著背把空易拉罐捏癟了扔進垃圾筒,回身要解開皮帶扣脫了褲子洗澡。
佟旭沉了臉,一把將毛巾甩在他臉上說:“你還好意思回來,咱倆還沒離呢,你就在外邊跟別的女人鬼混好幾天,真惡心。”
邱大林拉下扣在臉上的毛巾,變了顏色說:“我這幾天在外邊辦案子,哪來的女人鬼混,你想找碴兒離婚也找個有點新意的?!?/p>
佟旭頭發(fā)往下滴著水,在地板上汪出一小攤。她冷笑了一聲,“下午你跟個女人手拉手去賓館,是我找碴兒還是你不要臉?”
邱大林忽然明白了佟旭妒火中燒的原因。下午邱大林和女同事跟蹤犯罪嫌疑人,那人突然轉身往回走。因為沒到抓捕時機,還要釣到更大的魚,邱大林急中生智牽起旁邊女同事的手裝作一對戀人,進了旁邊一家賓館,犯罪嫌疑人與他們擦肩而過,絲毫沒有引起懷疑。
邱大林被佟旭氣笑了,“那是我同事。正好有個案子,我們倆怕暴露身份才躲進賓館的,你誤會了?!彼呎f邊解開皮帶扣,拉下褲子拉鏈,貓著腰準備脫褲子。
“你同事?你哪個同事我不認識啊!我天天忙里忙外的,這個家從不指望你能干什么。你倒好,找個女人去開房還說是辦案,你撒謊能不能走走腦子!”
被這么一鬧,邱大林心里的火騰的一下就上來了,他直起腰,“那就是我同事,新分來的大學生你上哪認識去。我在外邊辦案子兩天兩夜沒合眼,回家你這兒還沒完沒了,讓不讓人活啦!我確實是去辦案子,不信你看?!鼻翊罅职褎e在腰上的手槍掏出來扔到桌上,“我要是不辦案子,能把槍帶著嗎?”
佟旭就瞄了一眼手槍,“你別拿這破槍跟我說事兒,我說的是你跟那女的去賓館開房,跟這破玩意兒有啥關系!以前你沒事兒也把這破玩意兒拿家來……”
女人對于吃醋這件事總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不管男人怎么解釋都抵不過一個理由,那就是她信了,只要她信的便是事實,不管你信不信。
佟旭越說越激動,聲音漸漸高起來。夏天都開著窗戶,邱大林不愿鬧得滿城風雨,心里也煩躁,他氣呼呼地把褲子拉鏈拉上,扣好皮帶,把脫下的衣服搭在肩上,“得得得!我懶得跟你吵!”說完抓起桌上的槍開門躲了出去。
邱大林很想逃離與佟旭的爭吵,可他發(fā)現自己如同一個身陷沼澤的人,越是掙扎就陷得越深,佟旭的聲音始終在他耳畔繞來繞去。他無奈地嘆口氣,按下遙控鑰匙打開車門,一頭扎進黑捷達里。
天已經黑透了,氣溫沒比白天下降多少。邱大林困得眼皮直打架,他已經顧不上這些了,在車里睡怎么也比去辦公室被同事笑話強。他降下兩側的車窗玻璃,把座椅調到了舒適一些的角度,脫下外衣扔到副駕駛座椅上。剛躺下,感覺腰的側面被硬邦邦的東西硌著,伸手摸去,原來是手槍還別在腰里。他把手槍從槍套里拿出來,猶豫一下順手卷進旁邊的衣服里。黑夜漫漫,可邱大林卻絲毫不覺得,兩眼一合就鼾聲四起。
二
向陽街二十七號樓臨街,在十字路口旁,對面是紡織廠。紡織廠這幾年不景氣,除了一個小車間還在半死不活地偶爾生產,其余大片廠房閑置起來。房子不怕住不怕用,就怕沒人氣兒,一沒了人氣兒瞬間便衰敗了。周小斌家三樓的窗戶,與那些破敗的廠房隔街相對。
周小斌回到向陽街二十七號樓的時候天依然熱著,樹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淺吟低唱。周小斌到單元門口沒進,走到下一個單元進去了,在里面停了一會兒反身出來,走到自家單元門口四下看看,見沒有人跟著才進去。
他打開五十八號自家房門,周小斌老婆王萍兇神惡煞地撲過來,委屈地說:“這一天你死哪兒去了!放貸的來家里折騰把我都嚇死了,你倒好,只顧自己跑了,扔下我一個女人對付這幫人,我就沒見過你這號沒種的男人!”
周小斌死皮賴臉地說:“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數。他們不能把你咋樣。我想辦法弄錢呢,到時候還上這筆債就好了?!?/p>
王萍瞪圓了眼睛,“你能弄到錢?能弄到錢還至于讓人家堵上門兒來鬧?你這個該死的,好端端地借哪門子高利貸??!”
“辦法一定會有的,我到處聯系以前的哥們兒呢,只要有一個能出手幫忙的,這點錢都是小意思?!敝苄”笳f話的時候往前湊了兩步,拉過老婆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說,“在外邊跑一天了,你看我餓得前胸貼后背,給我弄點吃的吧。”
“連錢都掙不回來,還讓我給你弄吃的?想讓老娘養(yǎng)活你們爺兒倆門兒都沒有!”王萍甩開周小斌的手氣勢洶洶地說。
王萍的責罵刺到了周小斌的痛處?!皨尩?,當初老子風光的時候你死皮賴臉地貼我,現在怎么了?瞧老子不行了就來這套!”
周小斌當初混過江湖,后來轉行走正路經營起了酒水生意,旗下有兩家公司,在外人看來周小斌風光無限,入有豪宅出有寶馬。認識王萍時他剛跟前妻離婚,一個人帶著兒子過得有滋有味。王萍在美容院打工,三天兩頭往周小斌豪宅里跑,幫他帶孩子給他做飯。周小斌被糖衣炮彈擊中,娶了王萍,兩個人結婚后王萍就辭了工作當專職太太。
好日子沒過幾天,有個跟周小斌一塊兒混江湖的兄弟被警察抓了,供出早期周小斌干過盜竊和販賣槍支的事兒,周小斌因此受了四年牢獄之災,王萍等了他四年。周小斌出獄后風光不再,賣了豪宅豪車搬到向陽街二十七號樓。用賣房賣車的錢做生意,可惜生意不景氣,資金周轉不靈,借了高利貸還在苦苦掙扎。自此,王萍對周小斌爺兒倆的態(tài)度急轉直下,看周小斌的眼神也不再柔情蜜意,總是冷得讓人心慌,經常為了一些小事開始爭吵。
被王萍壓抑得太久,今天周小斌終于忍受不住了。他的憤怒如同堤壩上的蟻穴,開始只一點一滴地往外滲水,當水越滲越多時堤壩就會被撕開個口子,江水就奔涌而出一瀉千里。周小斌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勢利的娘兒們,想離婚就直說,等老子有朝一日東山再起你可別后悔!”
王萍兩只瞪圓了的眼睛瞇了一下,輕蔑地說:“好哇,那就等你東山再起的時候再說吧,老娘等著呢?!?/p>
周小斌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一步一步逼近王萍。王萍平日里從未見過周小斌這樣兇惡的表情,不禁被他嚇得步步后退,嘴里卻不依不饒,“你還想殺了我不成?你要是有這本事也不至于讓我養(yǎng)你們爺兒倆,我今天倒要看看,哪個墳頭是你周小斌堆起來的。”語氣雖硬,聲音卻明顯顫抖著。周小斌也不言語,兩只挙頭攥得咯咯直響,盯著王萍的臉直到把她逼到了墻角。王萍突然發(fā)覺自己無路可退,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顫著聲音問:“你想干啥?”
周小斌面無表情地說:“別害怕,我不會殺你。我同意離婚,你別后悔?!敝苄”筠D身離開家,王萍嚇得癱坐在地上,用手撫拍著胸脯,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離家的周小斌在路邊找了家小飯店,要了瓶二鍋頭,又點了幾個小菜借酒澆愁。第一口酒在嘴里翻滾著從食道流向胃里,所過之處一陣滾熱,醇香又從胃里原路返回,直涌向鼻腔。他齜著牙抻平嘴唇,深深地吐了一口又辣又熱的香氣。不知是酒的辛辣還是心里的怨氣勾出了眼淚在眼里打轉轉。周小斌帶著英雄末路的凄涼,一杯接一杯地把熱辣的酒倒進嘴里,流進胃里。漸漸地他嘗不出酒的味道,記憶也開始斷斷續(xù)續(xù)。
天黑下來,服務員見周小斌桌上的兩個酒瓶已經空了,就不耐煩地讓周小斌結賬。周小斌晃著發(fā)沉的腦袋打著酒嗝兒,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掏出了幾張皺皺巴巴的鈔票,嘴里含糊不清地說:“剩下的再給我拿瓶酒?!?/p>
服務員懶得再伺候這個酒鬼,皺著眉頭說:“哪里還有酒?酒都讓你喝光了?!?/p>
周小斌搖晃著站起來,用手指著服務員說,“沒有了?等老子有了錢,我他媽的把你們飯店都盤下來,你等著?!闭f完,邁著凌亂的步子晃悠著出了門。
三
夜深人靜,向陽街沒有了白天的喧囂,一點一點安靜下來。整條街道被月光籠罩著,皎潔的月光漸漸驅散暑熱,微風帶著涼意吹過,路旁的垂柳輕輕搖擺著腰肢沙沙作響。
這細風讓周小斌頭重腳輕,步子越發(fā)凌亂不堪。他一想起王萍埋怨自己時的那副嘴臉,淤積在胸口的酒仿佛被點燃了,灼燒著他。他不愿回家,就在街上游蕩著。
一只白毛的流浪貓在他身后不遠處隨著他走,路燈把周小斌跟貓的影子映在地上,一大一小,一長一短。周小斌醉眼蒙眬地看到了那又短又小的影子,扭頭發(fā)現了那只貓,他停下腳步。貓也停下,坐在地上瞪著兩只瓦藍的眼睛歪著頭看他,還抬起一只前爪伸出舌頭舔了舔。
周小斌指著貓說:“你,跟著我干啥?我又不欠你酒錢?!必埪牪欢@個醉漢在說什么,“喵嗚”,溫軟地叫了一聲。周小斌笑了,口齒不清地說:“知道找錯人了吧?那就趕快回吧?!闭f完沖著貓揮了揮手。貓依舊坐在原地不動,“喵嗚,喵嗚”地叫著。
周小斌大著舌頭說:“你咋他媽的跟我老婆一樣嘮嘮叨叨啊,都更年期吧!看我現在沒本事了,瞧不起我?”他手指著貓惡狠狠地說,“要是再沒完沒了,別說我把你們一個個都弄死!”他沖著貓跺了兩下腳,裝出一副要追的架勢,貓被他一嚇唬轉身逃開了。周小斌得逞了,在貓的身上找到了威嚴,他滿意地笑笑,不知不覺走到了向陽街二十六號樓下。
月色微涼,周小斌頭暈暈的,胃里翻江倒海,有酸水不停地從胃倒灌進嘴里,他忍不住了,匆忙跑到路旁,那里停著一輛黑色捷達。周小斌用一只手支撐著汽車蹲下身子,剛一張開嘴,胃里烏七八糟的東西帶著腐臭便噴涌而出。他吐了一陣,稍稍平穩(wěn)了才扶著黑捷達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兩條腿軟得不聽使喚。他弓著身子,胳膊支著大腿站在那兒緩勁,無心地看了看車子。
黑捷達車窗半開著,靠著周小斌這面副駕駛座位上卷著一件衣服,衣服里鼓鼓囊囊。里面有錢?或是手機?或者是更值錢的東西?周小斌在酒精的驅使下心生邪念。管他呢,能弄到點錢是點兒。如果換了平時,他怎么也得看看四周有沒有人,可現在酒麻痹了他,讓他沖動,讓他瘋狂,他根本沒注意到駕駛座位上還有人在睡覺,伸手就把那件卷著的衣服從車里拿了出來。
他團著衣服感覺挺重,更加堅信這次順手牽羊有不小的收獲。他把衣服夾在腋下,有點激動又有點興奮,一步三搖地邁著醉醺醺的步子過了十字路口,奔二十七號樓走去。車里的男人卻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衣服已經不在了,依舊節(jié)奏均勻地打著鼾。街燈在他的臉上投下陰影,仿佛一片烏云遮著。
到了家的周小斌,看哪兒都不順眼,喊了幾聲也沒有聽到王萍的回應,周小斌罵道:“媽的!臭娘兒們死哪兒去了!”他把一肚子的氣全都撒在了椅子上,抬腳蹬翻了椅子,由于失去重心他站立不穩(wěn),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他從地上站起來,怒不可遏地沖向那把椅子,仿佛給他造成傷害的不是王萍,而是那把一直為他默默服務的椅子。他把椅子高高舉過頭頂,又重重地摔在玻璃茶幾上,茶幾被砸得粉碎。
周小斌兒子聽到聲音從里屋跑出來,冷漠地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說:“你安靜點兒,大半夜的你不睡別人還睡啊?!闭f完重重地關上臥室門。
兒子是周小斌的心頭肉,盡管如此大逆不道地訓斥,他也絲毫不生兒子的氣。周小斌站在原地愣了愣神,就笑嘻嘻地嘀咕著:“小兔崽子,竟敢教訓起老子來了,要不是你快要高考了,看老子不收拾你!”他彎下腰從地上撿起那件偷回來的衣服,徑直回臥室睡了。
四
早晨五點天已經大亮,向陽街沐浴在晨光中,一切都清新爽朗,仿佛剛剛水洗過一樣。邱大林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經過一夜的沉睡,他的體力和精力完全恢復了。他兩只手搓著臉頰,讓自己盡快清醒過來。
晨風拂面涼意襲來,這時他才想起昨晚汽車里太悶,自己光著膀子睡了一夜。他向副駕駛座位上望了一眼,衣服已經不在那里了,他又朝后排座椅望了一眼,也沒有看到衣服。他想,一件衣服也丟不了,可能是掉在哪里了。他來回扭著身子在車里前前后后地找衣服的時候,手觸到了腰帶上掛著的槍套,他猛然一驚,突然意識到槍丟了。這個念頭在邱大林的腦子里剛剛冒出個頭兒,就一下子把他的思維炸了個七零八落。
他慌了,光著膀子顫抖著雙手,把整輛轎車仔仔細細地搜索了一遍,又把車門打開蹲在車外把座椅底下都摸了依然沒有。他繞著車,把后備廂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槍。邱大林直了眼睛,自言自語地叨咕著:“完了,槍丟了!”
他竭力地回想著頭天晚上發(fā)生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想一遍的結果都是那支手槍確實裹在衣服里放在了副駕駛座位上,然后衣服跟手槍一起消失了。他希望這只是一場夢,他用力地掐了大腿一把,疼,很疼。黑捷達在晨光下越發(fā)顯得烏黑。
邱大林繞走到副駕駛那側,半開著的車窗像一張嘴正咧著嘲笑自己。他恨自己太大意了。假如把車窗關好,哪怕僅僅關上那一側的車窗小偷也不會那么輕易得手;又假如不把槍摘下來放進衣服里,小偷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會輕易到一個警察身上去偷手槍;再假如不跟老婆吵架,前面的兩個假如就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假如的假如簡直太多了,每一個假如都成立的話槍就不會莫名其妙地丟掉,所以那只能是假如,現實就是槍不容置疑地丟了。
一個環(huán)衛(wèi)工在馬路對面清掃,看邱大林光著膀子圍著車轉來轉去投來了異樣的目光。邱大林也覺察出自己光著身子在馬路上晃太不雅觀,急忙鎖好車門上樓。當務之急是他先回家拿件衣服穿上再合計槍的事。
邱大林進屋的時候佟旭正坐在客廳吃早餐,見邱大林光著身子露出驚訝的表情。邱大林在家里有光膀子的習慣,可只要出了門就穿戴整齊,這么光著身子從外面回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邱大林顧不上佟旭驚訝,進屋打開衣柜拿了件衣服套上,反身出來。佟旭忍不住問他:“你衣服呢?”
邱大林不抬眼地說:“丟了。不光衣服丟了,槍也丟了?!鼻翊罅譀]好氣地回了一句就匆忙下樓。
佟旭也放下碗追出來。對于一個警察來說槍丟了可是大事兒,在大事兒面前她還是惦記邱大林的。兩個人再怎么鬧別扭也是小事兒,即使感情不好了,親情總還有。
邱大林圍著車前前后后地轉,佟旭也幫著他在附近找,甚至連車旁的垃圾箱都被邱大林倒出來翻找過了,仍然一無所獲。邱大林木木地坐進黑捷達里,佟旭也坐到副駕駛上安慰他說:“昨天在家你還拿出來給我看,后來你出門是拿著槍走的。你再仔細想想是不是落在別的什么地方了。”
邱大林癡癡地望著前方,目光散漫而空洞。他努力地回想著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一切,卻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睡著后槍是什么時候丟的,人進入睡眠狀態(tài)以后的事情怎么會想得起來呢?只覺得一閉眼天就黑了,再一睜眼就墜到了另一個世界。邱大林表情麻木地搖了搖頭,有氣無力地說:“槍丟了,我的槍丟了。”
邱大林說得很輕,可傳到佟旭的耳朵里便仿若炸雷,把她炸得六神無主。她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如果不是自己跟丈夫爭吵,丈夫也不會去車里睡,不去車里睡槍就不會丟。一個警察把自己的配槍弄丟了,不是簡單的失職受個處分了事,那可是犯罪!邱大林因此會失去工作,更有可能會因此被判刑。佟旭想著后果不寒而栗。她伸出手,隔著擋把兒握住了邱大林的手,“大林,咱們想想辦法,是不是抓緊跟單位匯報一下,能減輕點處分?”
邱大林指尖冰涼,被佟旭綿軟溫熱的手握著,久未聽到的親切稱呼又從佟旭口中流芳帶香地輕吐出來,邱大林僵硬了的頭腦慢慢融化了。他扭過臉,看到佟旭眸子里汪動著關切的溫柔,這似水的眼神邱大林已經想不起來有多久沒見過了。
在女人面前,不管面對多大的問題他都必須挺起胸膛去面對,他不能讓女人瞧不起。邱大林的思維短暫地停頓之后又開始飛速地旋轉起來。他也捉住了佟旭的手,“不到萬不得已先不能跟單位說,讓我再想想,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的?!眱芍皇志o緊地抓在一起,邱大林的眼神又活泛起來,恢復了往日的精明。
五
向陽街二十七號樓五十八號屋子里的周小斌早上睜開眼的時候,周身濃烈的酒氣還沒散,仿佛在酒缸里泡過一宿,若不是窗外充足的陽光直接照在他的眼睛上,他會一直睡下去。
周小斌醒了也懶得動彈,陽光有點刺眼,他用手擋了,瞪著天花板發(fā)呆,心里盤算著今天去誰那兒能借得到錢。一想這事兒,他就煩心地鎖起了眉頭。突然有嚶嚶咽咽的哭聲傳來,那聲音很壓抑,帶著哀哀怨怨,周小斌聽得出是王萍。
周小斌疑惑著翻身坐起來,王萍坐在床邊上,眼淚在臉上淌著,她一只手堵著嘴讓哭聲降低了很多。周小斌最忌諱女人一大早上就哭。人每天早上心情都是新的,要是一大早上就看女人哭天抹淚的,整天都會很晦氣。王萍以前也跟周小斌哭過鬧過,她深知周小斌的忌諱,從來不會一大早惹周小斌心煩。
周小斌不耐煩地扳了扳王萍的肩膀問:“怎么啦?一大早的你這是給誰哭喪呢?”
被周小斌一問,王萍毫無顧忌地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說:“周小斌,我嫁給你是覺得你人不錯,我想跟你好好過日子。不管你以前干過什么,我不計較。你蹲大獄我也沒嫌你,照樣給你拉扯兒子等你出來,我吃了多少苦你心里也有數,可你對我……”
周小斌以為王萍為昨晚的事跟自己鬧,就沒好氣地說:“你還有完沒完啦!你是不是想逼死我啊!”
周小斌是無意識地說,而王萍卻是有意識地聽,她哭得更肆無忌憚了。王萍拉著哭音說:“是我逼你還是你逼我啊?咱們倆有什么深仇大恨,你竟然買槍殺我!”
周小斌以前是倒賣過槍支,可他早就金盆洗手不干了,今天再被王萍提起買槍的事他倒糊涂了,“這都哪兒跟哪兒???”
王萍抹著眼淚,“還問我哪兒跟哪兒,要殺你就殺吧!”說著話把一支手槍丟到周小斌跟前。
周小斌依然沒有把王萍說的事當成真的,以為是女人撒嬌的哭鬧,更沒有把眼前的手槍聯系到一起。他抓起手槍說:“哪弄個破打火機???跟真的似的?!币贿呎f一邊下意識地拉動了槍上的活動機件,“喲,還挺仿真哪?!?/p>
此時的王萍已經嚇得臉色慘白,直愣愣地望著周小斌的一舉一動,她以為周小斌真要對自己下手了。
周小斌說:“這玩意兒還真不錯哩,太像真的了。”說完又拉了一下活動機件。這一拉不要緊,一顆子彈泛著金屬的光澤從彈倉里彈了出來,在地面上跳了兩跳滾到了床頭柜底下。子彈與瓷磚地面相碰發(fā)出金屬的回響,這熟悉的響聲讓周小斌心里發(fā)冷,他驚慌失措地把槍扔在床上,結結巴巴地問:“這……這槍……”
王萍緩緩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周小斌把昨晚醉酒之后的事忘得一干二凈,急忙湊到王萍近前問:“這槍你到底是哪兒弄來的???”
王萍如夢初醒,“這槍不是你買回來的嗎?昨天吵架你不是說要殺了我嗎?”
周小斌急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氣頭上的話你還當真??!再怎么說我也不至于殺你??!”
看著周小斌一臉冤枉相,王萍相信了他當時確實只是說的氣話。如果相信了周小斌確實沒有殺自己的想法,那這支槍又是哪來的呢?兩個人坐在床邊,槍放在兩個人中間,那槍仿佛是瘟疫,只要離近了就會致命,倆人都離得遠遠的。
周小斌說:“這槍哪兒來的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我可不想再因為這東西坐牢?!?/p>
王萍說:“你拿回來的都沒印象,我就更不知道了。你趕緊想辦法把這槍扔了吧,我看著它心都慌?!?/p>
周小斌擺擺手說:“這可不能亂扔,弄不好讓警察找到線索我還是說不清。我根本就不知道這槍是哪兒來的,連你都不相信,警察還會信?”
王萍一臉愁容地說:“那怎么辦???”
“先藏起來,找個機會處理吧?!敝苄”笳f著,抓起手槍,又彎腰伸手從床頭柜底下把那顆掉了的子彈撿起來,裝進彈夾里。
這支從天而降的手槍把他們的生活攪亂了,兩個人在惶恐不安中度過了嶄新的早晨。
六
手表指針嘀嗒嘀嗒地走著,向陽街上漸漸嘈雜起來,上班的人們步履匆匆,上學的孩子們背著書包興高采烈地牽著父母的手往學校走,汽車、電動車、自行車也都活泛起來。邱大林的耳朵只聽得到手表指針的聲音,秒針每動一下他都像往深淵里又墜了一層。
不能去隊里,如果去隊里大家很容易發(fā)現自己的槍丟了,還沒到最后的時刻就不能說,憑著自己干這些年刑警的經驗,先努力找找,只要有一線的機會,他就不能輕易放棄。警察的直覺告訴他,槍就在附近不會丟,只是暫時不見了,一定能找得到,實在找不到了再跟單位匯報,到那個時候就聽天由命,要殺要剮自己也無路可退了。冷靜下來的邱大林拿定主意,掏出手機給隊里打了個電話,謊稱自己病了請兩天假。隊長說可以休息,但車得送回來,辦案還指著這輛車呢。邱大林答應著掛了手機。
“你有辦法了?”佟旭驚訝地看著邱大林。
“暫時還沒有。你先上班吧,我得先把車送單位去,回頭再找找線索?!?/p>
“我還上什么班啊,你這槍丟了可是大事,我?guī)湍阋粔K兒找吧,多一個人不是多一分力量嗎?”佟旭心里裝著愧疚,槍丟了跟她也有關系。
邱大林沉思了一下說:“也好。那你替我把車送到隊里,車鑰匙就放在門衛(wèi),你不要進樓,以免碰到同事問。萬一真的問了,就說我發(fā)燒起不來床在醫(yī)院里打針。完事兒你打電話告訴我一聲,然后你回單位上班,倆人都耗著意義也不大?!?/p>
邱大林又恢復了往常辦案時的冷靜。他囑咐完下了車,佟旭換到駕駛這面坐進去,邱大林替她關上車門,手扒著車窗不放心地問道:“我剛才說的事都記清楚了吧?你再給我復述一遍。”在得到佟旭肯定的回答,并復述了他的安排后,邱大林才滿意地揮揮手。
望著車子開走了,邱大林打起精神。他拿出手機,從通信錄里調出了陳彪的號碼。
陳彪因盜竊罪判過刑,刑滿釋放后做了警方的線人。這人在江湖上關系網頗大,情報來源渠道多,跟邱大林經常打交道,算是老熟人了。
邱大林想,把槍帶到車里睡覺純屬偶然,盜槍人盯點兒跟蹤作案的可能性完全可以排除。從昨晚丟槍到現在時間不長,槍應該還在盜竊人的手里,而且不會這么快拿槍去作案。他撥通了陳彪的手機,聽筒里傳來陳彪懶洋洋的聲音,“這么一大早的什么事兒???”
“我們有情報,昨晚有人弄了一支七七式警用槍到咱們市,你摸一下線索,看看槍在誰手里,有沒有人見過這支槍。”邱大林撒了個謊,他不能跟任何人說自己丟槍的事兒。
“你們有情報還找我干嗎???誰給你們的情報你們就繼續(xù)找誰唄,我可不想替別人擦屁股。再者說,在道兒上敢動槍的都是不要命的主兒,我可懶得找這條線上的情報,我還想多活幾年呢。”陳彪拉著長聲,顯然不想接這個活兒。
陳彪說的是實情。不過,做線人的都會拿情報跟警方討價還價講條件要人情,越是重要情報他們越顯得漫不經心,吊警方的胃口,這套路邱大林再清楚不過。
邱大林盡量把語氣放得不緊不慢,說:“你最近技術開鎖玩得不錯啊,聽說你連進口指紋識別的電子鎖都能半分鐘內打開,哪天給我表演一下呀。”
一聽邱大林這話,陳彪慌了神。他最近迷上了技術開鎖,當然,迷的是開別人家的鎖。邱大林雖沒明說,但陳彪心知肚明這是在敲打自己,他馬上說:“好吧好吧,看在咱倆這么多年交情的分兒上,我給你打聽打聽。我可是提著腦袋給你辦事啊,你也知道……”
邱大林打斷他說:“你就抓緊吧,隨時給我消息,少不了你的好處?!辈坏汝惐朐僬f什么,邱大林掛斷了電話。
如果別人拿著槍犯了事兒再有消息那就來不及了,必須在槍還沒有犯案之前找到。他不能坐等消息,必須“兩條腿走路”。
邱大林站在先前停車的位置,仰起臉四下尋找附近的視頻監(jiān)控。他發(fā)現不遠處一家超市大紅色的燈箱下吊著一臺球型監(jiān)控正對著這邊。邱大林心中一喜,這絲希望瞬間將他照亮了。
他憑著自己警察的身份,很容易就在超市里調取了監(jiān)控錄像。他在監(jiān)控中看到了周小斌的身影,以及他拿起衣服的全過程。只是由于距離遠,再加上監(jiān)控的角度問題,根本看不清臉,只看到了周小斌拿著衣服走的方向,卻不知道他去哪兒了。邱大林從超市出來,又調取了附近幾家監(jiān)控,別的監(jiān)控要么是看到周小斌的影子,要么就是根本沒錄到。邱大林根據自己多年的刑偵工作經驗判斷,這人應該就在附近。他必須找到附近更多的監(jiān)控,以圈定那個盜槍者的下落。
七
這個嶄新的早晨漫長而又微妙,沒人能想到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邱大林一邊思索著一邊沿著向陽街,從二十七號樓下走過。此時,迎著他有七八個胳膊上描龍畫鳳的年輕人走來。若是換了往日邱大林會注意一下這群人,而今天他的心思全都撲在找槍的事兒上,只匆匆地掃了一眼就過去了。這群人從邱大林身邊走過,拐進了二十七號樓。而邱大林則向著更遠的地方走去。
二十七號樓里周小斌的兒子背著書包從樓梯上下來,嘴里叼著根油條與這群人走了對頭。周小斌兒子側著身子給這群人讓了路,才蹦蹦跳跳地走出樓門口上學去。
周小斌跟王萍倆人坐在床上正商量怎么處理槍的事兒,外面響起了猛烈煩躁的敲門聲。周小斌把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王萍別說話,他自己下了地,順手把槍別在后腰上,躡手躡腳地往門口湊。王萍一聽到這敲門聲就嚇得戰(zhàn)栗不止,她清楚這是催債的又上門了。
周小斌本想悄悄走到門口在貓眼兒上望望外面的情況,卻由于昨晚的酒勁還沒過,他腳下一軟,哎喲一聲跌坐在地上。王萍見他摔了,驚叫了一聲跑過去扶他。外面的人聽到屋里的動靜把門砸得更響了,還邊砸門邊叫罵著周小斌的名字,攪得四鄰不安。
周小斌在房間里不出聲也躲不過去了,他咧著嘴捂著腰,在王萍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往門口走。王萍拽住他說:“你干嗎?還想讓這幫人進屋?進來他們不得把房子拆了??!”
“他們在走廊這么鬧,讓別人知道多不好。我跟他們再好好談談?!?/p>
“你要是跟他們能談通上回至于逃跑嗎?你不還錢這幫人就饒不了你,還是別開門,他們鬧一會兒就走了。”王萍死死拉住周小斌不放。
“沒事兒,這回我不逃了,跟他們好好解釋解釋?!敝苄”笏﹂_王萍的手。
門打開的時候門外的人愣了一下,沒想到屋里的人敢開門迎客。
“進來說吧,別在外面鬧,影響鄰居們?!?/p>
幾個人進來,原本不大的房間被塞得又窄又擁擠。周小斌賠著笑臉點頭哈腰地說:“哥兒幾個高高手,再容我?guī)滋旃し颍乙呀浉笥呀桢X了,只是錢還沒到,如果到了的話我馬上就給你們轉過去。”
一個帶頭的揚著下巴,揮了揮文著青色龍的胳膊說:“少他媽廢話!上次跟你要錢你就這么說的,趕緊拿錢,你拿錢我們走,咱們兩清!”
“我要是能拿得出錢來至于讓你們這么堵著門嗎?我真是沒有。你們現在就是不走我也沒辦法,要是不讓我出去,我就更沒法弄錢還你們了?!?/p>
“讓你走?上次你把我們誑來轉身就溜了,這次讓你出去你不得又跑了?你總不能讓我們一趟一趟白跑吧?還不上錢那就讓你媳婦去夜總會出臺替你還錢吧。”說著話他擺擺手,旁邊的幾個人奔著王萍圍過來。
王萍早就嚇得魂飛魄散,拼命往周小斌身后躲。周小斌也挺身站在王萍前面,邊哀求著邊抵擋伸過來的幾只手。推搡中,不小心一巴掌扇在帶頭人的臉上。
“不還錢還敢打老子,我看是活膩歪了!”帶頭的一聲吼,這些人把周小斌圍在中間拳打腳踢。
周小斌再有本事也敵不過這些人,只幾下就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周小斌在混亂之中,突然從腰間拔出了手槍吼道:“誰再動一下,老子就打死他!”
幾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鎮(zhèn)住了,都停住手愣在那里。周小斌把嘴里的血沫子吐在地上,罵著:“狗娘養(yǎng)的,還他媽沒完了!我說過幾天還就過幾天還!老子混江湖的時候,你們還他媽的撒尿和泥呢?!?/p>
“喲,打哪兒弄個玩具來嚇唬人哪,你打一槍試試,給我們聽聽響兒。”帶頭的那個人冷笑著往前逼進了一步,他的話引得那幾個人哄堂大笑。
周小斌拉動活動機件,子彈咔嚓一聲上膛。他學著電視里的模樣擺弄著手槍,他干凈利落的動作以及那扣人心弦的子彈上膛聲讓幾個人的笑聲戛然而止。
短暫的安靜后,帶頭的又往前逼近了一步,撥開周小斌舉槍的手,推了他一把,“既然是真家伙就別光比畫了,來一下,照著這兒來一下?!彼钢约旱哪X袋說。他一直不相信周小斌手里的是真家伙,以為不過是仿真槍拿來嚇唬人。這年頭國家對非法持有槍支打擊力度特別大,誰能輕易弄到支手槍呢。如果這是真槍的話,周小斌上次面對他們的追債根本用不著丟下自己的媳婦落荒而逃,早就拿出來與他們對峙抗衡了。
見帶頭的推了一下,周小斌的手開始發(fā)抖,舉著槍晃來晃去明顯膽怯,其余的人更以為周小斌是拿支玩具槍做做樣子嚇唬他們,都上來推推搡搡。
周小斌嚷著:“你們都別動!再動,再動我可真開槍啦!”
這些人哪里管他的叫喊,十幾只手一齊上來推拉,在一陣混亂中槍響了。那清脆的槍聲仿佛是按下了遙控器上的暫停鍵,將向陽街二十七號樓五十八號房間里的所有人都固定住了,也把時間固定住了。
所有人看著周小斌手里的槍,那槍口正升騰起一縷若有若無的淡藍色的輕煙。大家面面相覷,在確認了自己身上沒有中槍后,開始尋找著這一槍射向了哪里。大家不約而同地發(fā)現窗戶的玻璃上有一個圓溜溜的洞,從那個洞里看到的景物比通過玻璃看到的景物不知道要清楚多少倍,而且還可以看到向陽街對面紡織廠廠房玻璃上同樣有個洞,幸好那廠房已經閑置多年了,這一槍僅僅是又射穿了一塊玻璃。
在慌亂中周小斌不小心扣動了扳機,好在沒有傷到人。既然嚇住了他們,周小斌也顧不上這一槍打在哪兒了,挺直了腰桿硬氣地說:“都放老實點,別再惹老子!欠的錢我說還就一定還,都給我滾!”他晃了晃手里的槍。
那些人平時仗著人多勢眾打打殺殺,卻從沒碰到過對手拎著槍的情況,誰也不敢牽頭以命相搏,都灰溜溜地走了。見這群人退出了房間,周小斌關上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里的槍滑落在地板上。王萍坐在一旁已經嚇得癱成了一坨泥。
窗外,向陽街由于堵車汽車喇叭響成一片,也有人聽到了那清脆的響聲,但沒有人會把這聲響與槍聯系在一起,不過是以為哪里的鞭炮炸響或者是爆胎聲。只有紡織廠破敗廠房上的那個洞,真真切切地證明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八
邱大林走在街上,恍惚聽見有一種尖銳的聲響刺了耳朵一下,這讓他警覺地停下腳步。那聲音很像是子彈從槍膛里鉆出時發(fā)出的響聲,平時在訓練場上他聽慣了這種聲音,而在大街上能聽到槍聲,很顯然是幻聽。
邱大林習慣性地把手伸向自己的后腰,摸了摸槍套,槍套空著,他多么希望手能觸碰到那個堅硬、冰涼的鐵疙瘩。以前他們辦案的時候,一連十天半個月槍不離身,不管多熱的天都要搭件外套遮著,身上熱不說,腰上佩槍的地方都捂出了痱子,在瘙癢難耐的時候他恨不得把槍扔得遠遠的,永遠都不帶才好。然而現在,腰上的痱子還在,依舊癢得像有千條萬條毛蟲在心里爬,有千只萬只螞蟻在咬,而槍卻不在了。
空蕩蕩的槍套讓他緊迫起來。不行,當務之急是多找線索,現在僅僅靠監(jiān)控和陳彪是不夠的,還要擴大線索來源。如果換了往常辦案,邱大林可以動用各種資源,他們刑警隊想找個人還不容易嗎?即使只有一個模糊的身影也不是問題。可如今他必須瞞著所有人,這就束縛住了他的手腳。
邱大林正想著下一步該怎么辦,佟旭打來電話,告訴他車已經送到了隊里,一切都按照他的方案辦的,進行得很順利,末了問他有沒有什么線索。
邱大林仿佛怕路人聽見似的把臉緊貼在手機上,用一只手捂著嘴,壓低了聲音說:“有點眉目了。”便把調取監(jiān)控看到有人拿走衣服的一幕講給佟旭聽,并說了自己的推斷,“那人是個醉鬼,看走路的模樣就知道。他喝多了,還在車旁吐了,見我車窗沒關順手把衣服拿走了。槍在衣服里裹著,他不是故意拿走的槍,這就比較樂觀?!?/p>
“既然知道是誰拿的,那就趕緊想辦法找到這個人哪。”
“現在我正想辦法找這個人呢。監(jiān)控錄得不清楚,又沒錄到這個人最后去哪兒了,但應該沒離開向陽街,我覺得這個人離得很近?!?/p>
“哦。”佟旭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驚喜過后的失望。
“你不用擔心。只要有點線索就好辦。我也找線人收集情報了,線索會越來越多的?!鼻翊罅直M力安慰著佟旭。
“大林,不管怎么說,這次你這事兒,我也有責任。要不是那晚跟你吵架,你也不會……”佟旭說不下去了,哽咽起來。
“事已經出了,就別說這個,這是個意外。你沒事的話就趕緊去單位上班吧,有需要你幫忙的我給你打電話?!辟⌒褚坏粞蹨I,邱大林的心軟起來,以前那么多尖酸刻薄的話早已攤成了泥,化成了水。
結束了通話,邱大林往向陽街派出所走去。如果那人就住在向陽街附近,酒醒后發(fā)現自己誤拿了槍,一定會交到派出所,這是他比較樂觀的想法。他平時在工作上跟所長有交往,如果有人把槍交回來,靠著這份交情看看能不能把大事化小,從派出所直接把槍拿回來。當然,最好是在那人到派出所報案之前,自己把槍拿到手。這個就有很多麻煩,別人怎么能放心地把槍交給自己呢?雖然自己也是警察,可人家拾到槍不會隨意交給一個不認識的警察。
想不了那么多了,邱大林已經走到了派出所門口。他在那兒猶豫了一下,正合計著怎么開口,身后有個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回過頭去,所長樂呵呵地說:“大林,怎么這么早就跑我這兒來了?”
邱大林馬上收住神,也賠出笑臉說:“隊里有個案子,知道我家離這兒近就讓我過來問問情況。我起來也沒去單位,就直接到這兒來了?!?/p>
“那還在這兒站著干嗎,進來說吧?!?/p>
倆人并肩走進派出所,邱大林迅速調整自己的思路。怎么說怎么問必須滴水不漏,既不能明說自己找槍,又得把有關槍的信息收集到,這是個考驗智慧的時刻,邱大林把在隊里審犯人的思維邏輯放在了跟所長的一問一答上。
邱大林先把自己正偵辦的案子說了,問有沒有相關的線索,然后又七拐八繞地問轄區(qū)內有沒有涉槍的案子。
所長一臉輕松地說:“我來所里這些年從來沒有過涉槍案,就連跟你們刑警隊協(xié)辦的涉槍案都沒有。”
如此一說,邱大林就明白所里根本沒有槍的線索了。要是有的話,所長第一時間就會說出來。沒有線索對于邱大林來說是好事也是壞事。說是好事,起碼從失槍到現在,槍還沒犯案;說是壞事,那就是找到槍太渺茫了。
邱大林跟所長又聊了點別的案子,臨走時說:“要是有涉槍的案子或者線索,你就給我打電話?!?/p>
說完,邱大林拿出手機按響了所長的手機。他這么做有自己的心思,如果所長真有了槍的消息,直接在通話記錄里就會找到他的電話,要是翻手機里的通信錄,這個電話就有可能打給隊里的別人了。他邱大林必須第一時間掌握情報,而不能是隊里的其他人。
所長絲毫沒有懷疑邱大林問槍的事,還笑瞇瞇地把他送了出來。邱大林出了派出所,又沿著向陽街往回走,他要回家取個移動硬盤,把每個監(jiān)控錄像都拷貝出來,回家再細看看,一定會有蛛絲馬跡。
九
對于周小斌來說,這是個混亂的早晨。雖然用槍把催債的給嚇跑了,可這事能算完嗎?現在催債不是大問題,而這支槍是大問題,這支槍不是催債是催命。
王萍說:“要不你把槍交派出所吧?!?/p>
“對呀,交到派出所就沒事了。”周小斌拎著槍站起來剛要出門,又回來哭喪著臉說,“還真不能交派出所。人家問我槍哪來的,我說偷的?盜竊警用槍支那也是重罪啊!再者說,現在這槍里又少了一發(fā)子彈,我怎么說啊?”
“要不把槍扔了吧。誰愛撿去誰撿去,跟咱們沒關系了?!?/p>
“如果是老實人撿了交公安還好辦,要是真讓亂七八糟的人撿了,再犯了案子,那就得從頭查。這么一查,還得把我抓起來?!?/p>
兩個人商量半天,也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周小斌突然靈光一現,拍著手,說:“我再把槍送回那車里不就完了嘛,在這兒瞎琢磨啥呀。”
“對對對,你趕緊去,把這衣服也拿上?!?/p>
王萍把衣服扔過來,周小斌把衣服團成一團,將槍裹在衣服里,用一個黑塑料袋裝好,拎著興高采烈地出了門。能把槍送回去,了卻他的這塊心病。
周小斌由于高興,腳步也輕快起來,他走出二十七號樓的樓門時邱大林正步履匆匆地往家趕,倆人差點撞上,邱大林說了聲對不起。槍與他近在咫尺,這次他卻沒有感覺到。
周小斌正要答話,他兒子迎面跑來擠開他往樓道里鉆。周小斌喝住他問怎么不上學回來了。兒子說書落在家里了。周小斌說:“明兒你住學校吧,別總回家了,你回家就沒有不落東西的時候?!?/p>
兒子跑著,聲音從樓下飄下來,“你以為我愛回家啊!今晚我就住學校,不放假我就不回來啦!”
周小斌晃了晃頭,意興闌珊地沿向陽街往西走,此時的邱大林跟他方向相同,卻已經走進了二十六號樓的單元門。
周小斌把問題想簡單了。他沿向陽街走著,努力回憶昨晚自己在哪拿的這件衣服,可就是回憶不起來。他走到二十六號樓樓下,路旁有一攤略見干涸的嘔吐物,斷了片兒的記憶似乎有那么一點兒清晰。他想起了黑色的轎車,便四下尋找目標??筛浇腥榘椎?、大紅的、深綠的、鵝黃的以及各種顏色的轎車,偏偏沒有黑色的轎車。周小斌懊惱,甚至懷疑自己對車子顏色的記憶出現了偏差。
他目及之處找不見黑色的轎車,卻發(fā)現不遠的大紅色超市的牌匾下懸著的攝像頭。周小斌內心一動,急步走去。
超市的老板面對今天第二個上門要看監(jiān)控的人疑惑著問:“你是干嗎的?”
周小斌撒謊說:“我是警察,調你監(jiān)控看下。昨天晚上附近有個孩子走失了?!?/p>
老板嘮叨著:“怎么又來一警察,你們警察這是調查個啥嘛?!彼忠恢腹衽_里面的電腦,“在那兒呢,你自己查去吧?!?/p>
周小斌聽說有警察來調過監(jiān)控,掩飾著慌張說:“剛才那是我同事,我再來確認一下?!?/p>
周小斌回憶著自己半夜回家的時間段,很輕易地找到了那段并不清晰的監(jiān)控視頻,看到了那輛黑色捷達的車牌號。周小斌如獲至寶地暗暗記下了,謝過老板,拎著塑料袋從超市出來,沿向陽街往東走。
他拿出手機不假思索地按了一串號碼。這號碼他再熟悉不過,根本不用翻找手機通信錄里的姓名。這是他在監(jiān)獄服刑時同一監(jiān)號的獄友。他麻利地把號碼按完,撥打出去,手機屏幕上跳出了陳彪的名字。
“彪子,我小斌?!彪娫捊油酥苄”缶推炔患按卣f,“給哥們兒幫個忙?!?/p>
“咱們哥們兒還有啥幫不幫的,要我干啥你就直說?!标惐牒敛缓?。
“幫我查輛車。”周小斌報上了車型車號,“找找這輛車主人的相關信息。我知道你有路子,這事你在行。”
“有車堵你門兒了???打一一四查號臺就能查啊。”陳彪滿不在乎地說。
“要是那么簡單我還找你干嗎?你就幫我查下吧,我有別的事兒?!敝苄”笞匀徊荒艽蛞灰凰牟?,如果打了,對方手機上就會顯示他的號碼,那他就不能背著人偷偷把槍還回去了。
“知道了,你等我消息吧?!标惐胗凶约旱囊?guī)矩,朋友之間辦事,既然答應了,別人不說他就不問。他們這些游走在法律邊緣的人,很多事都見不得陽光。
周小斌走過二十六號樓,邱大林走出樓門往超市去,兩人背對背奔著各自的方向,可他們的目標卻是同向的,都是為了那支槍。
十
邱大林再次走進超市拷貝監(jiān)控錄像的時候,老板不滿地說:“這一天還要查多少遍哪,還沒完沒了呢?!?/p>
邱大林哪里知道周小斌剛剛來過,以為老板對自己兩次登門厭煩了。換了以前執(zhí)行公務,他會毫不猶豫地講些配合公安部門調查取證是公民應盡的義務之類的話來,而今天他只能賠著笑。
邱大林從旁邊拿起購物筐,在超市里隨便撿了一堆日用品,將筐放在收銀臺上,掏出兩張紅票說:“家里也缺東西,正好順路帶回去?!?/p>
看著滿滿的購物筐,老板臉上果然堆起了獻媚的笑,熟練地操作著收款機結賬,說:“你過去弄監(jiān)控吧,別耽誤查案子,我把這裝好了給你拿過去。”
邱大林也不客氣,走進柜臺里面調出監(jiān)控錄像開始拷貝。老板在一旁結完賬,提著一大袋送過來,遞上一把找回的零錢。邱大林頭也不抬地說:“東西放那兒吧,剩的錢不用找了?!?/p>
老板高興地把零錢放進自己口袋,點頭哈腰地說:“那您忙,不打擾了,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您就說話。”
邱大林擺擺手,老板心滿意足地回去了。他盯著屏幕上拷貝進度條逐漸滿格,心里升騰起一種無助感。能不能找到槍并且順利地拿回來,他沒有可以商量和依靠的人。平時隊里辦案大家共同研究互相配合,各部門協(xié)調聯動,現在他只能孤軍奮戰(zhàn),查到線索隨機應變。
邱大林這種無助的情緒持續(xù)到晚上。他把向陽街附近能找到店鋪的監(jiān)控錄像都拷備了,回家逐一排查卻仍舊沒有新的發(fā)現。整整一天的尋找讓他身心俱疲,陳彪那兒沒有回信兒,他沒法催問。壓力愈積愈大,仿佛有只看不見的手將他拉入深潭,他越是掙扎下墜得越快。
晚飯是佟旭做的,邱大林只象征性地對付了一口,把飯碗一放,仰靠在椅子上發(fā)起呆來。佟旭看著他這副模樣又焦急又心疼。
“一天就這么過去了,明天再找不到槍我就完了?!鼻翊罅粥哉Z。
“你也別太著急了,大不了跟隊里說明情況……”佟旭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
邱大林擺了擺手,站起來一言不發(fā)地換上鞋子出了門。
他在向陽街上來回游蕩著,夜晚的燈光仿佛一只只迷離的眼睛,既像取笑他又像同情他。邱大林開始懷疑當初自己隱瞞不報是否正確,也許應該第一時間向隊里報告,只要能及時找回來,自己認錯態(tài)度好,憑借著他這么多年努力地工作也就是受個處分,或者嚴重點會被開除公職?,F在槍已經丟失一天了,如果這支槍在別人手里犯下案子造成了嚴重的后果,那么他將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黑暗向他壓來,他感覺呼吸困難,不敢再往下想。
邱大林郁悶著,沿向陽街信步走到二十七號樓下,一只白毛流浪貓隨著他緩緩地走。邱大林停下腳步,那只貓也停下。他蹲下伸手叫了聲“咪咪”,那只貓輕盈地走到他身旁,依在腳邊。邱大林用手輕輕地摩挲著貓的脖子,貓則躺在他身旁瞇起了眼睛。片刻的安寧讓邱大林的心情舒緩了些,他跟小貓玩了一會兒,站起來仰頭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夜幕中星光璀璨,美得迷了他的眼睛,他貪婪地仰望著,一顆星一顆星座地辨認著,他扭過臉找尋北斗星的時候,目光掃到了近處紡織廠一片窗戶上,那窗戶的玻璃上有個小洞,他的目光便停住。那洞不大,卻滴溜兒圓,若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不了。這個洞會不會是槍打出來的?
這么一想邱大林頓時興奮起來。至于是不是他那支槍打出來的,這些更進一步的問題邱大林都來不及想,他從二十七號樓下快步跑過馬路。
廠房最外圈院墻早已坍塌出一個豁口,邱大林很容易地就跳了進去。他繞到廠房正門,門關著沒上鎖,他拉開門,那扇窗戶斜對著門口,一束月光透過那個小洞在地上落下一個圓。
邱大林走過去跳上窗臺。那個洞不僅圓,而且洞的周圍沒有炸裂開的紋路,只有快速穿透玻璃才能造出這樣的洞來,這更加堅定了邱大林的判斷。
他從窗臺上跳下來,對著這個洞在房間里尋找著,廠房里的塵埃在他的翻動下四處飛舞,嗆得他不住地咳嗽著。經過幾分鐘的翻找,他終于在玻璃對面的墻壁上找到了彈孔,那顆銅色的彈頭就鑲嵌在里邊,邱大林興奮得想哭。他在廢棄的設備上拆了根鐵條,把那個變了形的彈頭摳出來,他把彈頭握在手里,他覺得槍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邱大林思索了一下,伸手在銹跡斑斑的機器上拽下一個線錠,他拿著線錠走到窗口拉開窗戶,然后跳上窗臺,把線錠放在窗外,扯出線頭順著玻璃上的小洞拉進來,線錠被拽得禿嚕嚕地翻滾著活蹦亂跳。那線在他的手中越扯越長,從那個小洞一直連到了墻上那個彈孔。他閉上一只眼睛,順著這條線望去,兩點確定一條直線,這兩點的延長線就在對面樓三樓的窗戶上,邱大林確定了那扇窗戶,便扔下手中的線,再跳上窗臺望著對面。
對面的窗戶是二十七號樓五十八號,那扇窗戶里亮著燈,玻璃上似乎也有個圓圓的洞,由于天黑,他不敢確定是不是自己出現的幻覺。那窗子里有個女人的身影在晃動。
窗子里映出的女人是王萍,她背對著窗子。沒查到車號的周小斌正在對她發(fā)著牢騷,“彪子竟然查不到那輛車的信息,真是見了鬼了。是啥人開著那樣的車而且還有一支手槍呢?”
王萍一臉高興地說:“查不到那就不是警察嘍。不是警察的人卻有手槍,那他即使把槍丟了也不敢說,咱們這不就沒事了嗎?”
“這支槍要不是警察的也麻煩,真要是黑道上的人,槍丟了他們也得找,那我就更活不成了。”周小斌哭喪著臉。
說話的時候,周小斌突然覺得有雙眼睛在看自己,看得他心神不寧,心里一陣陣發(fā)緊,額頭上滲出了虛汗。他把自己的感覺說了,嚇得王萍毛骨悚然,她轉身拉上了窗簾,說:“我看你是中了邪了,要不買個佛拜拜吧?!?/p>
十一
邱大林站在黑暗中觀察著二十七號樓里的一舉一動,直到拉上了窗簾,他也沒敢輕舉妄動。他沒法確定造成這個彈孔的槍是不是自己的,他只能賭是,賭的全部籌碼就是警察的直覺。
他從紡織廠出來,仰頭望著三樓的那扇窗戶,街燈在窗戶上映出影來,任他走到哪個角度,都看不清窗戶上是否有洞。
邱大林在二十七號樓下徘徊。在這個晚上,他的心里撞進了完全陌生的東西,他不能像辦案那樣理直氣壯地去敲人家的門了解情況,必須想出一個完美的方案。
此時的周小斌在家里莫名其妙地惶恐不安起來,這惶恐來自何處他自己說不清楚,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最后他告訴王萍自己下樓走走散散心。王萍不忘叮囑他別再喝酒了。周小斌苦笑了一下。
周小斌走到向陽街上,邱大林也在向陽街上,倆人一個在馬路這頭,一個在馬路那頭,都低著頭想自己的心事。此時的邱大林手機響了,手機的鈴聲引起了周小斌的注意,他才看到馬路對面的黑暗里有個男人正掏出手機接電話。
電話是佟旭打來的,見邱大林這么晚還沒回去她有點擔心。佟旭說:“你回來咱們必須好好談談。你不能再這么下去了,已經一天了都沒有消息,再拖下去我怕你更不好收場,我看明天你還是跟隊里匯報了吧。”
“再等等,我這兒有新線索了,一定要沉住氣。我請了兩天假,如果這兩天里還找不到,我就去自首?!鼻翊罅诌呎f邊往前走。
周小斌并不關心這個陌生人,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考。他走到二十七號樓和二十六號樓之間的路口停住腳,坐在二十七號樓這邊的馬路牙子上看過往的車輛。
邱大林跟佟旭聊了幾句掛了電話,他也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他走到路口,看了一眼坐在馬路牙子上的周小斌,壓根兒沒把這個人與拿自己槍的那個人聯系在一起。
邱大林過了路口,停在路燈下看著昨天自己停車的位置發(fā)呆。同樣的月色,同樣的燈光,同樣的位置,可心情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路燈暈黃的光把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暖黃,躊躇的臉上也黃燦燦的。
坐在馬路對面的周小斌看著他,也回憶著昨晚自己的行動軌跡,悔恨、懊惱、沮喪,各種情緒都涌上來。這麻煩純屬是自己找來的,若不是當時醉酒手欠,怎么會弄支槍在手里呢?若不是有這支槍在手里,催債的上門也不會那么沖動地開了槍?,F在倒好,想還回這支槍都不知道該還給誰。周小斌兩只手抱著腦袋,把手指插進頭發(fā)。
邱大林站著,感覺有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轉身望去,瞧見了坐在馬路牙子上的周小斌。這年頭,男人工作壓力都大,難免喝點酒釋放釋放,邱大林以為不過是個醉鬼。
周小斌見邱大林看自己,尷尬地笑笑,他可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這失魂落魄的樣子,便起身往家走。他站起身的剎那,監(jiān)控錄像上那個身影迅速浮現在邱大林的腦海,這就是他要找的人!
邱大林抬腳跨下人行道想追過去,一輛十多米長的半拖掛集裝箱汽車鳴著刺耳的喇叭呼嘯而至,驚得邱大林又迅速退回人行道。待拖掛車過去,周小斌已經不見了身影。
邱大林快步追過去,他可以確定周小斌就進了二十七號樓。這個不難判斷,那個單元樓道的聲控燈亮著。邱大林輕手輕腳地走進樓道,站在那兒側耳細聽,周小斌走在樓梯上的腳步聲緩慢均勻,邱大林輕輕地往上走了一層,探頭在樓梯的縫隙里看到了三樓的人影一晃,然后聽到嘩嘩啦啦的掏鑰匙聲,隨著沉悶的關門聲,邱大林激動起來,三樓這戶正是他在紡織廠里彈孔連線的位置。
他高抬腿輕落足跟到三樓,看了看藍地兒白字的門牌號,上面印著“五十八”。邱大林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了聽房間里的動靜,他的心跳聲塞滿了耳朵。按理說他辦案的時候也緊張,但今天這種緊張則完全不同。他深呼吸了幾次,再認真聽,里面有一男一女的對話聲。
十二
邱大林回到家一夜無眠,瞪著眼睛想到天亮。即使找到了誰拿了自己的槍也不能公開抓捕,只能想辦法把槍要回來,他想到了一個既不驚動別人,又能查找線索的辦法。而這一夜周小斌卻睡得踏實,槍的事雖然讓他惶恐不安,可他也想通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他用辦法總比困難多來安慰自己。
一大早周小斌生龍活虎地從床上跳起來,興奮地跟王萍說:“我這腦子都笨死了!就想著找那輛車,你說我咋就沒想到找人呢。既然車停在那兒,那人也應該在這附近吧,監(jiān)控錄下了車,肯定也錄下了人。我要是能找到那人住哪兒,就能想法把槍還了,何苦為這槍鬧心呢?!?/p>
王萍不禁也跟著興奮起來,“這主意不錯,我現在給你做飯,你吃一口抓緊去找,早點把這東西還了咱也省心?!?/p>
“現在太早,等上班時間再說,這個點兒超市還沒開門兒呢?!?/p>
倆人商量好了,王萍做飯。周小斌飽餐后,把槍別在自己腰里按著時間下了樓再次奔向那家超市。
周小斌前腳進了超市,邱大林后腳從二十六號樓里出來向東走到二十七號樓下,在樓的拐角處與陳彪會合了。
“邱老板。”陳彪笑瞇瞇地打著招呼。他在外面總喜歡這樣稱呼找他的警察。
邱大林擺擺手,問他:“工具呢?”邱大林指的是開鎖工具。邱大林想到的尋槍方案就是叫陳彪過來幫忙開鎖。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我要是明晃晃地拿著工具出來,估計還沒干活兒呢就讓人給抓了。”說著話陳彪掀起衣服,露出皮帶上掛著的腰包,他拍了拍腰包說,“都在里邊了?!?/p>
倆人說話的工夫,王萍拎著垃圾袋從樓里出來,繞過他們倆把垃圾袋扔進不遠處的垃圾箱,去市場買菜了。陳彪跟周小斌熟悉卻從沒見過王萍,更沒來過周小斌家,他不知道剛才過去的就是自己好朋友的妻子,還追著王萍的背影多看了幾眼。
邱大林跟陳彪在樓下站了一會兒,便一前一后地走進二十七號樓,沿著樓梯走到五十八號門前。邱大林沖著陳彪比畫了一下,便往樓上走去,站在高一層的緩步臺上看著。陳彪會意,貼在門上聽了聽,又伸手敲了幾下門,見里面沒有回音,沖邱大林點點頭。
在超市里的周小斌又一次調取了監(jiān)控錄像。老板上次得了邱大林的好處,以為周小斌和他是一組的,滿面春風地忙前忙后。周小斌把監(jiān)控錄像又往后看,一直看到邱大林光著膀子從車上下來走進二十六號樓,周小斌激動地拍了下手,引得老板好奇地看過來。
知道丟槍的人住在這棟樓里就好辦了,這難不住頭腦靈光的周小斌。他隨意敲開二十六號樓的一戶人家,謊稱有個遠房的警察親戚住這里,多年不聯系忘記了幾樓,便得到了鄰居熱情的指點,還精確地報上了三樓四十五號的門牌號。
周小斌道了謝往樓上走,剛走到一樓半的緩步臺,佟旭從樓上下來。佟旭身材高挑,細眉彎眼,惹得周小斌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瞄來掃去。佟旭厭惡地翻了翻眼皮,穿著高跟鞋橐橐橐地下樓去上班了。
三樓四十五號暗褐色的防盜門緊閉著,一副大紅色的春聯貼在兩側。周小斌抬眼望望,這里沒有監(jiān)控,他便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聽里面的動靜,拿出手機來。
二十七號樓里的陳彪正專心致志地準備開鎖,懷里的手機突然響起把他嚇了一跳,邱大林皺了眉,心里埋怨著怎么干這活兒計手機還不調成振動呢,太不專業(yè)了!
陳彪接了電話,是周小斌的聲音,“干嗎呢?”
“我正干活兒呢,啥事快說。”
“明兒幫我開個門兒?!?/p>
“好說。一會兒聯系。”陳彪掛了電話,沖邱大林聳了聳肩,然后繼續(xù)開鎖。
開鎖是個技術活兒,對于陳彪來說輕車熟路,他拿著專業(yè)的工具鼓搗三兩下,鎖簧咯噔一聲,鎖舌就開了,這聲響在寂靜的樓道里有著動人心魄的響亮。陳彪把門輕輕拉開,把頭伸進去確認了一下沒有動靜,便咳了一聲。這聲咳是再次確認,屋里安靜如初,陳彪沖著邱大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邱大林從樓上下來,悄聲說:“沒你事兒了,回吧,有事我再找你?!标惐敫旌献鬟@么些年,知道有些事情他做完就完了,既不能說也不能問。他知趣地點點頭,獨自下樓了。
邱大林走進屋子,正對客廳的玻璃上那個圓圓的洞讓他的心懸起來,槍離他越來越近了。他在房間里發(fā)現了自己丟的那件衣服搭在椅子背上,槍沒在衣服里。他又簡單地翻了翻,沒發(fā)現自己的槍。他記住了臥室里巨幅照片上男人的臉。沒有十足的把握他不能有任何行動,邱大林迅速退出來把門原封不動地鎖好。
邱大林下樓時,王萍買完菜回來上樓。王萍仰著臉,邱大林低著頭,倆人目光交錯的時候,邱大林的眼神游移著避開了。
十三
周小斌站在邱大林家門口掛了電話,他又拿出手機來準備拍下門鎖,這時他聽到有人在樓上推門往下走。周小斌把手機攥在手里,迎著往樓上走去。他們在三樓和四樓間的緩步臺相遇,那人沒在意匆匆下樓了。周小斌又從樓上返回來拍了鎖的照片。
他從單元里出來時,陳彪剛上一輛出租車。陳彪上了車就給周小斌打電話:“開什么門兒啊還得找我?你那手藝也不比我差,不是想讓我開了,萬一出事兒有人替你背鍋吧?”說話的時候,出租車從周小斌身旁開過,倆人誰也沒看見誰。
陳彪的話讓周小斌有點尷尬,他說:“沒有的事兒。我出來以后再也沒干過這活計,連工具都沒有我怎么開呀。你要是怕背鍋就把工具借我,活兒我自己干。這么信不著我,還當啥兄弟。我拍了鎖的照片,給你傳過去,你看看這樣的鎖應該沒問題吧?”
周小斌打著電話,路口的車川流不息,他停在那兒跟陳彪聊著。這時邱大林正從二十七號樓出來,抬眼就瞧見了打電話的周小斌,邱大林既不能抓也不能問,現在的人法律意識都強,真魯莽地抓了問了,弄不好倒是自己吃不了兜著走,他只能伺機而動。
周小斌和陳彪通話的過程中,王萍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往里打。掛了陳彪的電話,他就趕緊給王萍打過去。王萍說:“小斌,你先別回來,追債的好像來過咱們家了。”
一聽說追債的又上門了,周小斌頭皮發(fā)麻,“他們?yōu)殡y你沒有?”
“我沒見著人。我進屋發(fā)現咱家讓人翻過了。雖然翻動不大,但我感覺得到。剛才我上樓的時候,一個男的下樓,我覺得是追債的?!?/p>
周小斌果斷地安排了一下,掛了電話。馬路對面的邱大林見周小斌往這邊走來,他故意右轉拐過了街角,躲在暗處觀察。周小斌過了路口向東,走到二十七號樓下越過單元門口直接走了過去。邱大林從街拐角處出來,盯著周小斌的背影緊跟了上去。周小斌發(fā)現自己被人跟蹤了,他詭譎地一笑,繼續(xù)向東走去。
邱大林的跟蹤就此開始了,他隨著周小斌走過若干條街道,進了若干個店鋪,最后,周小斌的身影消失在了一輛公共汽車上。周小斌從前門擠上公共汽車,邱大林好不容易緊跟著擠了上去,周小斌像條魚一樣,在人叢中扭了幾下身子便擠到了后面,順著后門就溜了下去。等邱大林擠到后門的時候,公共汽車的門已經關上了,緩緩地啟動了。
盡管邱大林高喊著要下車,公交車也確實停下了,司機讓他下去,可他還是把周小斌給跟丟了。懊惱和沮喪,讓邱大林眼前發(fā)黑,悶熱的空氣變得混濁不堪。
周小斌不止一次甩過盯梢的,以前混江湖的時候這是安身立命之本,沒學偷的手藝前得先學怎么逃。周小斌心情愉快地找到了他事先跟王萍約定的賓館,王萍已經等在房間里了。
“你猜得沒錯,確實咱們讓人盯梢了。”周小斌說。
“甩掉了?”王萍關切地問。
周小斌一臉得意地說:“不甩掉我敢來這兒跟你會合嗎?”他把槍從后腰上拿下來放在床頭柜上,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兩只胳膊枕在頭下,“讓他們找去吧,咱們先在這兒躲幾天再說。給兒子打個電話,告訴他就先學校住著吧,別回家?!?/p>
王萍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槍,“你怎么又把這東西帶回來了?”
“暫時沒找到放它的地方,不過快了。我知道槍的主人在哪兒了?!?/p>
周小斌跟王萍在賓館安頓下來,謀劃著第二天找陳彪取工具開鎖還槍。此時的邱大林卻如熱鍋上的螞蟻,好不容易跟蹤到人卻跟蹤丟了,現在他只好返回到向陽街二十七號樓下繼續(xù)蹲守。
他曾經無數次執(zhí)行過蹲守任務,有蹲守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可這次無論成功與否,他的心情都與往次不同。心中的那種忐忑與焦躁如潮水般將他吞噬,天氣很熱,他額頭滲出的卻是冷汗。隨著時間的一點點過去,他始終不見周小斌的身影,見天色漸晚,他再也按捺不住急迫的心情,上樓到五十八號門前,輕輕叩了叩門,門里出奇的安靜,這安靜仿佛一張輕飄飄的白紙,飄進了他的大腦。
怎么辦?怎么辦?線索斷了也絕不能就此放棄,真要是放棄了等待自己的只有牢獄之災,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必須通過自己的努力找到槍!
邱大林下樓,給派出所打電話查了這戶的信息,得知了周小斌的名字。他繼續(xù)在樓下蹲守,把這個名字在心里默默地念了無數遍。他現在最希望的就是能看到周小斌的身影,然后他會飛撲上去,無論是與不是對方拿走了槍,邱大林都要問個究竟。
他在樓下守了一夜,未再見到周小斌的影子,周小斌就這樣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了。希望之火在邱大林眼前一閃,本以為光明就要到來,可瞬間又熄滅了,將他又置于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十四
一夜的蹲守沒有結果,眼見著天又亮了,邱大林頭昏腦漲,眼睛發(fā)花。這一夜他經歷了無盡的痛苦,心靈上的折磨讓他猶豫不定?,F在距丟槍已經超過四十八小時了,一切都有可能發(fā)生,而且,請的假今天已經結束,他沒有理由不去上班繼續(xù)在家找槍。上班,就要面對失槍這件事。這兩天里會發(fā)生什么事誰也說不清楚,槍可能還在周小斌的手中,也可能不在。這種不在有兩種可能性:一是他把槍賣了或者轉手給了別人;二是周小斌只拿了衣服而沒拿槍,拿槍的另有其人。
邱大林越想可能性越多,尋槍的信心被這些可能性一點點磨平碾碎。他現在開始后悔當初槍丟的時候不應該抱有僥幸心理,要是第一時間向隊里報告心也就踏實了,不會出現這種進退兩難的局面。一想到要去隊里坦白,他便體會到了潛逃多年的犯罪嫌疑人被捕時說“總算能睡個踏實覺”的解脫。
這一夜佟旭打了無數個電話叫邱大林回家,他還執(zhí)拗地蹲守等待著奇跡的出現,現在來看,這一切都是徒勞的。此刻的邱大林迫切地想回家跟佟旭談談,因為他已經決定要去隊里把自己丟槍的事情向組織上坦白。也許他會被處分、開除,嚴重的話將被判刑,那樣他就不能再體體面面地做一名警察,而是一名階下囚,而佟旭作為自己的妻子,她有權利知道這個嚴重的后果,以及她將面對的未來。
邱大林回到家,黑著眼圈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佟旭驚訝于丈夫這一夜的思想轉變,紅了眼圈說:“不論怎么決定,我都支持你?!?/p>
下定了決心的邱大林反倒異常平靜,捏了捏佟旭的手,“放心,沒事的。你放心好了,有什么情況我隨時給你打電話?!?/p>
邱大林面對自己的抉擇有種凜然的悲壯,他覺得這是解脫的最好辦法,無論有什么樣的后果,自己都要承擔下來,這是他命中注定的一劫。他在這種悲壯情緒的鼓噪下到了刑警隊,他覺得今天的自己就是個英雄。
刑警隊的同事見了邱大林紛紛跟他打招呼,問他恢復得怎么樣,邱大林一一應著。他來到自己辦公桌前打開電腦。他得寫一份詳細的報告,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這樣便于找到槍的下落。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他必須趕在那支槍出問題之前寫完報告,把事情向隊里說明。
邱大林打字時,耳朵豎起來搜索著屋里每個人接電話的內容,涉槍案件只要有報警肯定會轉到他們刑警隊來,他能第一時間知道消息。他隱約聽到對桌的小李接電話時說:“子彈沒問題……”后邊的話他沒聽清,但只這半句邱大林的心就懸起來了。
邱大林停住手,站起來端著水杯去飲水機接水,眼睛偷瞄著小李的一舉一動,從肢體語言中,他能解讀出更多的內容。小李還在接電話,坐在電腦椅上兩條腿僵著。以前他坐在椅子上接電話腿總是愛晃來晃去,那是他的習慣,因此別人還跟他開玩笑說,接電話腿怎么還帶震動呢。今天他改變了習慣,說明這個電話有讓他吃驚、心煩或者緊張的內容。邱大林的心跳也開始加速,他聽到太陽穴的血管里血液在汩汩地流動。
接完電話的小李拉開抽屜,抓了一把東西放進口袋,一臉嚴肅地起身向門口走來。邱大林裝出不經意的樣子問:“有案子???”
“有案子哪兒會這么輕松啊,我早嚷了。警校哥們兒想用子彈殼做東西問我這兒有沒有。別說子彈殼了,就連子彈我這兒都有?!毙±顝目诖锬贸鲆话炎訌棜ぃ檬种赴抢蚯翊罅朱乓?。
邱大林笑笑,懸著的心放下了,瞧著他一把子彈殼問道:“你連子彈都有?”小李撲閃著大眼睛說:“我就那么一說,現在管得這么嚴,上哪弄子彈去?!闭f著小李把彈殼裝進口袋,吹著口哨跑出了辦公室。
邱大林搖搖頭,緩緩地說:“現在的年輕人啊……”他又回到桌旁,繼續(xù)專心地寫報告。
十五
在賓館穩(wěn)穩(wěn)睡了一夜的周小斌并沒早起,而是睡到了九點才慢吞吞地起床。王萍急了,“你不說今天去想辦法解決槍的事嗎?怎么這么晚?”
周小斌滿面笑容地說:“老娘兒們家家你懂個屁。我辦的事兒,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這個時間剛剛好。”
周小斌是算計好了時間的,他從賓館出來打車接上陳彪,倆人到了向陽街二十六號樓四十五號邱大林家的門口。
陳彪打開邱大林家的房門,周小斌拿出五百塊錢塞到陳彪手里。陳彪晃了晃手里的錢低聲說:“你想單干?”
周小斌點了點頭,“我不掃盤子(不偷東西),辦點事就走?!?/p>
陳彪擋著門撇了撇嘴,“我還頭一次見著費這么大勁不掃盤子的,咱們哥兒倆這些年了誰不了解誰呀?!?/p>
周小斌又從口袋里抓出兩張紅票和一把零錢遞給陳彪,“我就這么多了。我說不掃就不掃,不信的話你可以在門口等著,回頭你摸我的身,看有沒有別樣東西。”
陳彪接過錢閃身在一旁,周小斌拉開門從口袋里掏出兩只鞋套套在腳上,然后進了屋子。
這戶型結構跟他家的一模一樣,進門是客廳對著陽臺。上午的陽光明亮耀眼,晃得周小斌有點眩暈。他走到臥室門口,一眼瞧見床頭柜上擺著的照片,邱大林穿著警服摟著佟旭,倆人笑得無比燦爛。
周小斌心里暢快起來,更加確定他尋找的目標沒錯。退一萬步說,即便是找錯了人,把槍放在一個警察的家里總比隨便扔在大街上要安全得多。
周小斌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把槍放了進去。他走回客廳,想想,覺得放在床頭柜里不夠顯眼,萬一看不到就沒有意義了,他又把槍拿出來放在客廳的餐桌上。人總是要吃飯的,吃飯就會看得見。可這么明晃晃地放在桌子上,周小斌還覺得有點太張揚,他便把餐桌布揭起來,將槍放在下面。桌布隆起了個小鼓包,他心滿意足地笑笑。
周小斌出門,陳彪還等在門口。他把門重新鎖好,倆人一前一后低著頭下樓。樓道里昏暗的光線讓兩個人的臉色都陰暗著,周小斌的陰暗中卻帶著一絲明媚。
佟旭惦記著邱大林的事,在單位工作也干不下去索性就回家了。她從樓下往上走,仰臉看了一眼迎面的兩個男人,其中一個自己似乎在哪里見過。她一邊努力回憶一邊往上走,到家門口掏出鑰匙插進鎖眼里只擰動半圈鎖就開了,這一開她吃驚不小。佟旭和邱大林都有用鑰匙鎖門的習慣,從不會帶門而走。
她開門進屋有點猶豫,突然想起那張臉前一天確實在樓道里見過。她把包扔在餐桌上匆忙跑到陽臺,包把桌布下的槍覆蓋住了。見兩個男人的背影順著街角拐彎走了,她狂亂不安地飛快跑回客廳拉開包的拉鏈,顫抖著手在包里翻找手機,包里的東西太多翻了幾下沒找到,心里急躁的她把包倒過來,零零碎碎的東西散落在桌上,手機便在那堆東西里脫穎而出了。她迅速抓起了手機,打給邱大林。
回賓館的路上,陳彪見周小斌喜慶的模樣,疑惑著周小斌收獲不小自己吃了虧,抱怨說:“跟你出來走這趟活兒,要是出了事兒我就得再去蹲大獄,就給我?guī)装賶K錢你也太摳門兒了。
周小斌聽出來話里的意思停住腳,把手機拿在手中,然后把上衣口袋、褲子口袋通通翻了出來,口袋的內襯像幾條舌頭貼著他的身體吐露著,“我說沒掃盤子就是沒掃,不信你自己翻?!?/p>
陳彪見周小斌確實沒拿東西出來,便一把攬過他的肩膀,笑著說:“你可真不識逗,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行了行了,趕緊都裝回去,別人看見成啥樣子。咱們哥倆找個地方喝點兒?!?/p>
“今天我還有點事兒,哪天有空我找你?!?/p>
周小斌和陳彪分了手,興沖沖地回了賓館。
十六
邱大林在電腦上敲打著報告,心情十分沉重。報告交上去,有可能是他警察生涯的結束,或者是牢獄生活的開始。這樣的結果他左右不了。當下最要緊的是把報告寫完,交到隊長那里,在槍還沒有犯案之前把槍找到。同時,他把對周小斌的懷疑及調查情況一并寫進去,這是他找到的線索,也許將來會因為這個情節(jié)被減輕處理也不一定。
他敲完了報告,又認真地看了一遍,改了其中的錯別字,把每個時間節(jié)點以及找到的線索都盡可能交代得詳細些,這才按了下屏幕上的打印圖標,打印機嗡嗡作響,一頁頁報告從里面吐出來。
邱大林把打印完的報告裝訂好,站起來深呼吸,再深呼吸,就在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去隊長那兒送交報告的時候,佟旭的電話打來把他又固定在了座位上。
佟旭的聲音慌亂急促,即使見不到面也能感覺到她嘴唇的顫抖、牙齒的磕碰,“大林,咱們家里好像進人了?!?/p>
“進人了?怎么回事?”
“今天我走的時候用鑰匙鎖好了,但回來的時候一擰門就開了。而且,今天和昨天我在樓道里都看到了同一個男人,那人不是咱們樓里的,從來沒見過?!?/p>
踩點兒作案在刑警隊破獲的盜竊案件中數量不少。邱大林心里一沉,把報告扔在桌子上,邊講電話邊離開辦公室到了走廊,“家里被翻動過沒有?如果被翻動的話你別碰現場,我現在就趕回去?!?/p>
“我看了一下,家里倒是沒什么變化,也沒看出來丟了東西,桌頭柜里的錢還都在呢?!?/p>
邱大林心情稍放松了些,“如果沒丟東西別人上咱家來干嗎呀?不是你走的時候沒鎖好忘記了?”
邱大林這么一說佟旭也猶豫不決,“我記得應該是鎖好了,可也說不準?!?/p>
“行了,沒丟東西應該不會是家里進人,可能是你這兩天有點緊張才疑神疑鬼的吧?!?/p>
“哦,也有可能。你怎么樣了?跟隊里說了嗎?我在單位里什么也干不下去,就回來了?!?/p>
“還沒呢,剛寫完報告。我現在過去找隊長?!?/p>
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佟旭的聲音低沉下來,“好吧,有什么消息你隨時告訴我一聲?!?/p>
邱大林掛了電話回到辦公室,本想拿起報告,胳膊不小心碰翻了水杯,一杯水全都澆在了報告上。邱大林抖落著手,看著手里的報告直往下淌水,咂著嘴后悔自己心不在焉。報告不能用了,他把報告揉成一團扔進紙簍里,拿抹布擦干了桌子上的水,又重新坐在電腦前打印了一份。
邱大林拿著報告走到隊長辦公室門口,在他下定決心要走進去的片刻,又接到了佟旭的電話。“我還是覺得咱家確實進人了……”
“行了,你別總是疑神疑鬼的,有事兒回去再說吧。我要跟隊長匯報事了。”邱大林本就心煩緊張,佟旭的電話讓他有點惱火,他掛斷電話走進隊長辦公室。
隊長坐在辦公桌后,有個同事坐在隊長對面正在匯報,見邱大林進來,隊長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先坐在門口的沙發(fā)上等一下。
邱大林剛坐下,手機又振動起來,還是佟旭打來的。邱大林毫不猶豫地掛斷了,手機在片刻的安寧后又活蹦亂跳起來,邱大林又狠狠地掛斷了。這時,匯報的同事已經站起身來面帶微笑地向邱大林點點頭,邱大林便走過去坐在隊長對面的椅子上。
他心里萬鼓齊擂隆隆作響。他必須如實向隊長說出一切,也必須承認自己丟槍沒第一時間向隊長報告存在的僥幸心理,更要講清自己查到的那些線索。他把這些都匯報清楚了,心里的石頭也就落地了,至于自己受到什么樣的處分,那只能認命了。邱大林下定決心,正要開口說話,隊長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隊長抱歉地笑笑抓起了電話。邱大林如坐針氈,手機還在口袋里振動著,他拿出來看還是佟旭的電話,心里便煩躁得厲害。反正總是要面對的,他把心一橫,將報告遞到隊長面前,隊長接過報告放在一旁,看也沒看地對他點了點頭,繼續(xù)對著電話滔滔不絕。邱大林站起身離開辦公桌,接通了電話低聲呵斥:“你怎么還沒完沒了的呢?我這兒忙呢,別搗亂行不行!”
“槍回來了。”
佟旭一句話,仿佛千里巨浪迎面而來。邱大林愣了下神,“什么?你再說一遍!”
“槍回來了,就在咱家桌子上。”
這次邱大林聽得真真切切,“你等著,我馬上回家!”
十七
周小斌走進賓館大堂,掩飾不住地興奮。槍還了讓他心里踏實不少。他興奮得連電梯都不想坐,邁著輕盈的步子走向樓梯,臺階不高,他以三級一步的速度往樓上跑,當他躍到樓層最后一級臺階的時候,手機一下子從褲子口袋里滑落到了地面上。
“樂極生悲”這個詞在周小斌的腦海里迅速地閃過,他咒罵了一句,急忙從地上把手機拾起來。他擔心手機摔壞了,打開通信錄劃了劃,他突然發(fā)現通信錄里還存著一個多年前合作過的朋友的電話號碼,這人創(chuàng)業(yè)之初沒少受到周小斌的幫助,現在事業(yè)有成。周小斌拍著自己的腦袋說:“我怎么把他給忘了?!?/p>
電話打過去,朋友很熱情。周小斌把自己現在的困境說了,提出想借點錢周轉一下還債。他說得客客氣氣甚至有點低聲下氣,朋友答應得爽快卻讓他始料不及。這幾年來,他為了生意借錢到處碰壁,實在沒有辦法才借了高利貸。不想,今天卻是個大逆轉。朋友要了他的銀行卡號,還沒等他到房間,轉款到賬的短信已經飛到了他的手機上。
這一天,周小斌真是一順百順,他興沖沖地回到房間,把這兩個好消息一股腦兒地告訴給了王萍。王萍說:“那我們就不用東躲西藏了?”
“當然不用了,我們現在就回家!”說完,兩個人興奮地抱在一起。
同樣幸運的不止周小斌一個人,還有與他同在一條街的鄰居邱大林。
邱大林到向陽街二十六號樓下停好車,一口氣跑上三樓。還沒等他抬手敲門,佟旭已經在里面把門打開了。邱大林迫不及待地問:“槍在哪兒呢?”
佟旭笑著往餐桌上一指,邱大林三步并作兩步奔到餐桌前。那支槍擺在桌上,旁邊放著一個黑色塑料袋。邱大林把槍拿起來看了槍號,確實是自己丟的那支。他把槍捧在手心里,輕輕地撫摸著,想著自己這兩天來的心路歷程,鼻子發(fā)酸。他把彈夾打開檢查了一下,發(fā)現只少了一顆子彈,他想到了在紡織廠墻上的那枚彈頭,既然彈頭在墻上,說明這支槍沒傷過人。
報告已經在隊長的手上了,說不定此刻的隊長正火冒三丈地罵人,急三火四地攆大伙出去查線索尋槍,再點頭哈腰地向上級匯報。隊里也肯定亂成了一鍋粥,每個人都為這件事四處奔走,而他邱大林也即將背上一個嚴重的處分,可這些現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槍找到了,又沒傷人,這一刻既是山重水復沒有路,又是柳暗花明多一村。他想到這兒,拿出手機直接撥通了隊長的電話,興奮地喊:“隊長,槍找到了!我的槍找到了!”至于隊長說了什么,他完全聽不到,他對著手機自說自話,耳朵里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槍找到了!”一直緊張的情緒在這一刻得到了徹底的宣泄。他掛斷手機,壓抑不住興奮,一把抱過佟旭原地轉了一圈,佟旭也被他興奮的情緒感染著。
“快給我講講槍是怎么找到的。”邱大林在佟旭羞紅的臉上親了一口。
“你先放我下來呀,這么抱著,我都喘不過氣來了?!?/p>
邱大林嘿嘿傻笑著,放下佟旭。
“我剛回來的時候給你打電話還沒發(fā)現,我打完電話收拾東西,發(fā)現槍放在桌布下??晌揖褪窍氩幻靼?,槍是怎么回來的呢?”
邱大林在佟旭的敘述過程中,想到了周小斌的模樣,想到了他在周小斌家看到自己的那件衣服,也猜想槍大概就是周小斌送回來的,至于周小斌怎么找到自己家,又是怎么把槍送回來的,他來不及多想,只要槍回來了就好。而且他把報告交了上去,即使因此挨了處分他心里也踏實,他有一種在逃多年犯罪嫌疑人被捕時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些事他也沒有必要跟佟旭說?!斑@個好辦,咱們上路邊查查監(jiān)控就知道是誰干的了?!?/p>
兩個人興奮地下樓去看監(jiān)控。
周小斌和王萍從賓館走到向陽街上,倆人沐浴在陽光里,手牽著手從二十六號樓下經過。去看監(jiān)控的邱大林和佟旭,從樓里出來的時候周小斌和王萍剛剛過去,四個人臉上都掛著燦爛的微笑,他們沉浸在各自的喜悅中,背向而行,剛好擦肩而過。
責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漠然,本名黃華,遼寧錦州人。1997年應征入伍,在武警某部服役兩年,復員后在鐵路工作。魯迅文學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畢業(yè),現為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錦州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2005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小說散見于《文藝報》《西南軍事文學》《延河》《黃河文學》《芒種》等報刊,出版短篇小說集《暗戀如花》。曾獲第二十屆全國梁斌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