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詩人張祜素有詩名,他的好友杜牧稱贊他:“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睆堨锟瓶悸涞诤螅淠皭?,甘為狂士,任俠游歷,以“謫仙人李白”自況,說自己“可勝飲盡江南酒,歲月猶殘李白身”。一身詩酒劍氣在,天下誰人不識君,走到哪里都有好吃的好喝的招待著,或者臨江賦詩,或者對月飲酒,或者伴花舞劍,倒也逍遙快活得緊。
有一天傍晚時分,一位壯士慕名拜訪張祜。別的書香門第人家,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張府每天迎來送往的卻都是武人俠士。張府中人早就習以為常,見怪不怪,奇的是此人腰中插著長劍,左手卻托舉著一件包裹,像托塔李天王那樣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進來。再看那包裹鼓鼓囊囊的,還在滲出殷殷血跡,仆人們難免要多瞄幾眼。張祜好像完全沒有看見一樣,讓心鼓打得撲撲響的仆人即刻張羅酒席,他要陪客人痛飲。即使對方是來下挑戰(zhàn)書踢館子的,也得把酒喝到數,那樣交手時方能逸興遄飛,主隨客興,不論勝敗,才能讓客人不虛此行。
客人也不辭讓,大馬金刀地坐下,兩人推杯換盞,把酒言歡。
酒酣耳熱后,客人指著帶來的包裹問道:“你難道一點不好奇里面裝的是什么嗎?”
張祜說:“我若發(fā)問你自會說,但你若想說何須我問?!?/p>
兩人相視大笑,笑聲朗朗,直侵屋脊瓦背,隨后頻頻碰杯,好像一切盡在不言中,一切都在酒里了。
客人說:“某在燕地,久聞江左張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吾輩中人。實不相瞞,此中裝著的乃是某宿仇大敵的頭顱。某尋他十年,大仇終于得報,今兒個真是高興啊。”
張祜不為所動,只是說:“既然如此,喝酒喝酒?!笔冀K不問那位仇敵姓甚名誰,雙方如何結下冤仇,以及客人究竟又是怎樣手刃仇敵的。
杯盤狼藉之時,客人仿似不經意地說道:“某在這里同你喝酒喝得高興,差點忘了一件大事。大丈夫行走江湖,不過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某生平須臾不敢忘者,也就只有這兩件事。大仇今日已經得報,某還有一位恩人,就住在離此處不遠的所在,還望借某十萬緡錢,索性一并把恩也給報了?!?/p>
十萬緡放在任何時候都不是小數目,張祜是世家子弟,家底子還算厚,饒是這樣,仍費了好大勁,差不多傾其所有,才給客人湊足。客人也不客氣,獨獨留下裝人頭的包裹,和張祜約定,待他報恩之后再回來繼續(xù)喝個痛快。如果過時不至,就不必再等,包裹里的人頭也煩請張祜代為處置,找個地方掩埋了事。
在給客人籌錢的時候,仆人就在心里嘀咕,覺得客人來路不正,帶血的包裹已經很可疑,偏又獅子大開口,萍水相逢一面之緣,就要索借十萬緡錢,分明就是個騙子。
客人走后,張祜依言一直坐等客人,閑剔牙齒落燈花,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不覺酒已半醒、天將破曉。張祜架不住仆人一再慫恿,又因早過了約定的時間,就命仆人打開包裹。仆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打開包裹一看,頓時傻眼了,里面哪里是人腦袋,分明是一個豬頭。
張祜倒是很高興,正覺腹內饑餓,豬頭恰好拿來享用。這里有必要插播一下,在唐朝那會兒有地位身份的人是很少吃豬肉的,只吃牛羊肉,更不用說豬頭了。聯(lián)想到張祜是名在孫山之后的學子,這會兒豬頭不合時宜地出現,很容易被理解成一種有意的嘲諷。好在張祜沒有這種刻意的講究,他讓仆人去煮豬頭,吩咐加上各種香料,準備大快朵頤。至于借出去的十萬緡錢,早就被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唯一掛念的是,豬頭燉爛之時,不知道客人會不會、能不能及時出現。
當仆人將煮熟的豬頭端上來后,突然從天外飛來一把短劍,長寬皆同柳葉,通體晶瑩剔透,上下翻飛,好像有一只手拿捏著舞動,讓人眼花繚亂。豬頭瞬間被分切整齊。同時響起客人的聲音,宛如就在同桌身側??腿苏f:“張公子切勿怪罪。某雖混跡江湖,也渴慕斯文,不相信竟然有人詩情豪氣集于一身。某久聞大名,今日貿然來見,一則試探,二則玩笑。十萬緡某不敢妄取,俱在床下?!?/p>
張祜問起客人現身在何方,客人卻已在千里之外的大名府了。傳說中劍俠以氣御劍,千里外可取敵人首級,到底不算是夸張?zhí)撏~。
好事的仆人快去快回趕來稟報,十萬緡錢果然堆在床底下,都為之咋舌不已,他們以為張祜之所以始終表現得氣定神閑,是因為早就知曉了對方的身份。張祜卻說:“不然。我原以為包裹里的確是一顆人頭。”如果是人頭的話,那就少了一頓美食。至于客人豪強與否,倒變得次要了。
張祜晚年寓居丹陽,每天和村鄰野老聊天飲酒,過著世外桃源般的隱居生活。有人說,和他詩酬酒往的人里面,就有曾經送他豬頭的那位劍俠。
(江一城摘自《中國怪談》,三秦出版社,洪鐘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