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星 王 東、2
(1.西北民族大學 圖書館,甘肅 蘭州 730000;2.敦煌研究院 敦煌文獻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00)
《搜神記》卷2《扶南王》載:“扶南王范尋養(yǎng)虎于山,有犯罪者,投于虎,不噬,乃宥之。故山名大蟲,亦曰大靈。”①[晉]干寶撰,汪紹楹校注 《搜神記》,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4頁。這是漢文典籍中較早將大蟲作為老虎代稱的記載?!缎绿茣肪?16《吐蕃傳下》記載了吐蕃社會的大蟲崇拜現(xiàn)象,“山多柏,坡皆丘墓,旁作屋,赭涂之,繪白虎,皆虜貴人有戰(zhàn)功者,生衣其皮,死以旌勇,徇死者瘞其旁”②[宋]歐陽修、宋祁撰 《新唐書》卷216下 《吐蕃傳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103頁。。大蟲皮制度是以虎皮作為衣飾對有戰(zhàn)功者頒行 “生衣其皮,死以旌勇”褒獎的一種勛號,也是吐蕃王朝一項重要政治制度,對吐蕃政治生活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大蟲皮制度引起了學界廣泛關(guān)注,取得了諸多研究成果。①譬如 [日]山口瑞鳳 《吐蕃王國成立史研究》,東京:巖波書社,1983年,第477-480頁;王堯、陳踐《吐蕃職官考信錄》,《中國藏學》1989年第1期,第102-117頁;段文杰 《段文杰敦煌藝術(shù)論文集》,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05頁;李其瓊 《論吐蕃時期的敦煌壁畫藝術(shù)》,《敦煌研究》1998年第1期,第1-20頁;姚士宏 《關(guān)于新疆龜茲石窟的吐蕃窟問題》,《文物》1999年第9期,第68-70頁;陸離 《大蟲皮考——兼論吐蕃、南詔虎崇拜及其影響》, 《敦煌研究》2004年第1期,第35-41頁;《敦煌、新疆等地吐蕃時期石窟中著虎皮衣飾神祗、武士圖像及雕塑研究》, 《敦煌學輯刊》2005年第3期,第110-121頁;《關(guān)于吐蕃告身和大蟲皮制度的再探討——英藏新疆米蘭出土古藏文文書Or. 15000/268號研究》,《藏學學刊》2016年第1期,第11-13頁;楊銘、索南才讓 《南疆米蘭出土的一件古藏文告身考釋》,《百年敦煌文獻整理與研究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 (下),杭州: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2010年,第782-792頁,后刊于 《敦煌學輯刊》2012年第2期,第15-22頁;王東 《西域出土一份古藏文告身文獻補考》,《敦煌研究》2015年第4期,第73-77頁。本文擬在前賢研究基礎(chǔ)之上,利用古藏文文獻及其壁畫、題記等對該制度再作進一步補充考釋,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關(guān)于大蟲皮制度創(chuàng)立時間,多依據(jù)藏族史籍 《賢者喜宴》記載,松贊干布統(tǒng)治青藏高原后,建立完善吐蕃社會各項制度,包括制訂 “以萬當十萬之法 (khri-rtse-vbum-bzher)”,虎皮袍是勇者標志,告身是賢者標志。 “所謂六勇飾 (dpav-mtshan-drug)是:虎皮褂,虎皮裙兩者;緞韉 (zar-chen,即gzar-chen) 及馬蹬緞墊 (zar-rgyung)兩者,項巾及虎皮袍等,共為六種。”②[元]巴臥·祖拉陳瓦著,黃顥、周潤年譯注 《賢者喜宴——吐蕃史譯注》,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51頁。陸離教授根據(jù)該條文獻記載認為 “吐蕃的大蟲皮制度首設(shè)于松贊干布統(tǒng)一全境制定法律之時,時間為公元7世紀前期,正是唐武德、貞觀年間?!眳⒁?《大蟲皮考——兼論吐蕃、南詔虎崇拜及其影響》,第36頁?!坝?,對戰(zhàn)爭中的勇士,以六勇飾獎之?!碧崾玖嗽谒少澑刹荚缙谝阎朴?“大蟲皮制度”以褒獎勇士,賢者用 “告身制度”褒獎。這成為一些學者將大蟲皮制度確立時間定為松贊干布時期的基本依據(jù)。③參見陸離 《大蟲皮考——兼論吐蕃、南詔虎崇拜及其影響》,第35-36頁;趙心愚教授對于陸氏觀點并未提出反駁意見,可視為贊同其觀點,參氏著 《唐樊衡露布所記吐蕃告身有關(guān)問題的探討》,《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第74頁。
敦煌文獻P. T. 1287《贊普傳記》、P. T. 1288《大事紀年》 是研究吐蕃歷史重要文獻,縱觀其內(nèi)容,僅發(fā)現(xiàn)一處疑似大蟲皮制度的記載,“大論囊熱達贊賢良敏明,吉祥走運,乃頒以瑟瑟告身。民庶之中攻克奪迪部與秋琛部之英勇善戰(zhàn)之勇夫,頒賜虎皮臂章?!雹茏畛跬鯃颉㈥愛`譯作 “虎皮牌”,參王堯、陳踐譯注 《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增訂本),北京: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167頁;后來,改譯為 “虎皮臂章”,參見王堯、陳踐譯注 《敦煌古藏文文獻探索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5頁。陳踐教授指出: “赤松德贊時期給勇士頒發(fā)的 ‘虎皮章飾(stag-gi-thog-bu)’可能指大小如果子的虎皮小章飾,不能算虎皮告身?!眳⒁娻嵄帧ⅫS維忠主編 《敦煌吐蕃文獻選輯·社會經(jīng)濟卷》,北京:民族出版社,2013年,第187頁。P. T. 1288《大事紀年》載:“及至雞年 (肅宗至德二年,丁酉,公元757年),多思麻之冬季會盟由論芒贊、論多熱二人于 ‘則·南木夭’召集之,大論囊熱等攻陷唐廷之大宗喀及臨洮城二城?!雹偻鯃?、陳踐譯注 《敦煌古藏文文獻探索集》,第99頁。大論囊熱等率兵攻占大宗喀、臨洮城,軍功之著自不待言,按照大蟲皮告身授予原則,囊熱必然會被授予高規(guī)格大蟲皮告身。《賢者喜宴》關(guān)于囊熱兩種告身的描述,“所謂九大尚論 (zhang-blon-che-dgu)是:貝·囊熱拉贊(sbas-snang-bzher-lha-btsan),其英武的標志是:穿虎皮袍、飾以碧玉之文字告身及大雍仲之文字告身 (yig-tshangs-gyu-yig-dang-gyung-drung-chen-po) 以及珍寶、 黃色寶石文字告身 (dkon-nor-ke-ke-ru) 等等,故其為大 (尚論)。沒盧氏墀松熱霞 (vbrokhri-zungs-ra-shags)穿白獅皮袍,故為大 (尚論);……上述諸尚論均各有勇武之標志,其告身分別是金、玉之文字告身,或各 (飾以)珍寶?!雹冢墼莅团P·祖拉陳瓦著,黃顥、周潤年譯注 《賢者喜宴——吐蕃史譯注》,第200-201頁。P. T. 1287《贊普傳記》中記載 “大論囊熱達贊賢良敏明,吉祥走運,乃頒以瑟瑟告身?!盤. T. 1287《贊普傳記》、P. T. 1288《大事紀年》對告身制度記載不輟:如南日松贊時期,贊普近侍娘·尚囊駁斥瓊?!ぐ钌玫叫°y字告身獎勵;松贊干布與大臣韋·邦多日義策盟誓,“(韋·邦多日義策)子孫后代中一人,賜以金字告身,不會斷絕”;大論囊熱達贊被賜予瑟瑟告身等等,而對大蟲皮制度缺乏記載是難以想象的。
究其原因,我們可從前揭 “大論囊熱達贊賢良敏明,吉祥走運,乃頒以瑟瑟告身。民庶之中攻克奪迪部與秋琛部之英勇善戰(zhàn)之勇夫,頒賜虎皮臂章”中尋找蛛絲馬跡,作為大論囊熱達贊在為吐蕃開疆拓土中戰(zhàn)功顯赫,自然會授予大蟲皮告身,而此處重點強調(diào)其 “賢良敏明,吉祥走運”,而被授予瑟瑟告身,這與賢者授予告身制度相對應(yīng)。赤德祖贊時期 (704-755在位),吐蕃君臣關(guān)系異常緊張,根據(jù)P. T. 1288《大事紀年》載,公元705至754年 (其中747至754年記錄殘),獲罪譴大論2人,遭放逐8人,獲罪譴大臣1人,被撤職1人,被控告1人,被抄沒家族財產(chǎn)的大臣2人。③王堯、陳踐譯注 《敦煌古藏文文獻探索集》,第92-99頁。同時,這一時期大相 (論)更換頻繁,贊普與大臣關(guān)系表現(xiàn)出四個顯著特點:“大相的設(shè)置由一人增至四人。重用外戚的傾向明顯趨強。任用吐谷渾小王為朝廷重臣。對大臣的猜忌與防范甚嚴?!雹苁T 《吐蕃政教關(guān)系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4頁。贊普與大臣盟誓中,更強調(diào)大臣的忠貞,如 《恩蘭·達扎路恭紀功碑》載 “恩蘭 [達扎]路恭忠貞不貳”、《諧拉康碑》載 “班第·定埃增終忠貞不貳”以及“忠貞之念耿耿”⑤王堯 《王堯藏學文集》卷2《吐蕃金石錄·吐蕃藏文碑刻考釋》,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2年,第90頁、131頁。,因此,同時擁有兩種告身的朝臣邊將往往更看重標志賢良的告身,這也是達日札夏向上級申訴的主要原因之一。
《新唐書·吐蕃傳下》關(guān)于以虎皮表彰有戰(zhàn)功將士的記載表明,只有具有軍功者才有資格以虎皮為衣飾,作為一種勇士榮耀標志。西南古羌人自古有虎崇拜習俗, “宕昌,羌種也?!字鼗⑵?,以之送死,國中以為貨”⑥[南朝梁]蕭子顯 《南齊書》卷59《氐羌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1032-1033頁。。有學者指出, “吐蕃崇拜猛虎,以虎皮褒獎勇士,并授以大蟲皮稱號正是源自于古羌人的虎崇拜”①陸離 《大蟲皮考——兼論吐蕃、南詔虎崇拜及其影響》,第37頁。。關(guān)于吐蕃大蟲皮有明確記載時間是在開元 (713-741)中,河西騎將宋青春與吐蕃交戰(zhàn)中曾俘獲有身穿大蟲皮衣飾的吐蕃將領(lǐng), “唐開元中,河西騎將宋青春,驍勇暴戾,為眾所忌?!笸罗蟊?,獲生口數(shù)千。軍帥令譯問大蟲皮者:‘爾何不能害青春?’答曰:‘嘗見青龍突陣而來,兵刃所及,若叩銅鐵,我為神助將軍也”②[唐]段成式撰,方南生點校 《酉陽雜俎》卷6《器奇》,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62頁。。這是晚唐人段成式所撰《酉陽雜俎》一段記載。依據(jù) 《賢者喜宴》對九大尚論 (zhang-blon-che-dgu)的描述,③[元]巴臥·祖拉陳瓦著,黃顥、周潤年譯注 《賢者喜宴——吐蕃史譯注》,第200-201頁。P. T. 1287《贊普傳記》中記載:“大論囊熱達贊賢良敏明,吉祥走運,乃頒以瑟瑟告身?!北砻骰⑵づ?、白獅皮袍成為大論級別官員標志之一。因此,大蟲皮制度在囊熱拉贊已擔任大論的 “757年”在高級軍事官員中已經(jīng)使用,加之前文提及開元中唐蕃交戰(zhàn)過程中被俘獲的吐蕃大蟲皮將領(lǐng),表明至少在赤德祖贊時期 (704-755),大蟲皮制度已經(jīng)完備,并在軍隊中廣泛施行。
新疆出土木牘中曾出現(xiàn)有 “虎兵 (stag-so-pa)”字樣,英國學者托馬斯認為 “單個戰(zhàn)士是so或so-pa,也經(jīng)常是stag,虎 (或許它是一個官員的稱謂,或作為一個 ‘勇士’的稱號),這是吐蕃軍隊中許多特定稱號中的一種。”④See F. W. Thomas, Tibetan Literary Texts and Documents Concerning Chinese Turkestan, part II, p. 424.如M. Tgh. a,iii,0016號木牘載: “送駐扎在于闐玉姆的虎兵 (stag-so-pa)⑤王堯、陳踐教授將此處的 “虎兵”譯為 “斥候”,參見氏著 《吐蕃簡犢綜錄》,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64頁。陸離教授依據(jù)托馬斯的譯文,認為 “這些被賜予虎皮衣的士兵據(jù)簡犢內(nèi)容來看擔當著公文傳遞等任務(wù),授予士兵的虎皮衣規(guī)格當較低,可能是 《賢者喜宴》中提到的虎皮褂?!眳⒁娛现?《大蟲皮考——兼論吐蕃、南詔虎崇拜及其影響》。筆者認為虎兵沒有資格享受規(guī)格較高的虎皮褂。,長草灘的士兵的請求信件?!雹轋. W. Thomas, Tibetan Literary Texts and Documents Concerning Chinese Turkestan, part II, p. 202.Or. 15000/418殘卷載:“俄卓 (vo brog) 之小羅布 (nob chungu)⑦楊銘認為小羅布 (Nod chungu)即七屯城,今天的新疆米蘭古城。參見氏著 《吐蕃簡牘中所見的西域地名》,《新疆社科科學》1989年第1期,第87-94頁?!习⒐琴澇夂颍╮god tsang stod so pa)十三人已到。部隊,五個虎兵抵達,虎兵首領(lǐng)……”⑧F. W. Thomas, Tibetan Literary Texts and Documents Concerning Chinese Turkestan, part II, p. 128.漢譯文參托馬斯編著,劉忠、楊銘譯注 《敦煌西藏古藏文社會歷史文獻》,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122頁;拉丁轉(zhuǎn)寫參見 Takeuchi. T, Old Tibetan Manuscripts from East Turkestan in The Stein Collectionof the British Library, The Centre for East Asian Cultural Studies for Unesco , The Toyo Bunko-The British Library, 1997,1998, p. 176.虎兵標志與虎皮有關(guān),符合文獻中勇者授予虎皮衣的記載?!笆窃?(貞元二年九月),鳳翔節(jié)度使李晟以吐蕃侵軼,遣其將王佖夜襲賊營,率驍勇三千人入汧陽,誡之曰: ‘賊之大眾,當過城下,無擊其首尾。首尾雖敗,中軍力全,若合勢攻之,汝必受其弊。但候其前軍已過。見五方旗、虎豹衣,則其中軍也。出其不意,乃是奇功?!瘉厝缙溲猿鰮糁?,賊眾果敗,副將史廷玉力戰(zhàn)死之?!雹伲酆髸x]劉昫等撰 《舊唐書》卷196下 《吐蕃傳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249頁?!爸熊姟睂儆谕罗J部隊,特有標志是“五方旗、虎豹衣”;另,敦煌文獻載有 “民庶之中攻克奪迪部與秋琛部之英勇善戰(zhàn)之勇夫,頒賜虎皮臂章”,②王堯、陳踐譯注 《敦煌古藏文文獻探索集》,第115頁。表明 “中軍”和 “勇夫”都有虎皮衣飾 (或臂章)。因虎皮珍貴,不大可能大面積在將士中使用,只有那些因英勇作戰(zhàn)被賜予虎皮臂章的士兵才能稱為 “虎兵”,以區(qū)別其他軍隊,且僅適用于作戰(zhàn)英勇的普通士兵。
既然虎皮被廣泛應(yīng)用在軍隊中 (特別是被授予高規(guī)格大蟲皮,如虎皮袍),如此多數(shù)量的虎皮又來自何處呢?
其一,吐蕃本土。吐蕃統(tǒng)治者在各地建有狩獵場地, “及至羊年 (公元659年),贊普駐于 ‘札’之鹿苑,大論東贊前往吐谷渾。”“及至龍年 (公元668年),贊普駐于‘札’之鹿苑,并于且末國建造堡壘?!薄凹爸岭u年 (公元673年),冬,(贊普)牙帳巡臨 ‘襄’之 ‘讓噶園’,于 ‘董’之虎苑集會議盟”“及至蛇年 (公元693年),夏,于董 ‘畿之虎園’集會議盟”“及至狗年 (公元746年),冬,駐于札瑪,于 ‘畿’之狩獵園,由大論窮桑與論結(jié)桑頓則布二人集冬會議盟。”③王堯、陳踐譯注 《敦煌古藏文文獻探索集》,第88-89、98頁。在今天西藏東南金珠藏布流域依然存在豐富的植被和動物群,為老虎生存提供了必要的自然環(huán)境與食物鏈,通過對虎足跡的數(shù)據(jù)分析,確認這里至少分別有5只虎。④張明等 《西藏東南部金珠藏布流域虎的數(shù)量和分布現(xiàn)狀》,《獸類學報》1998年第2期,第81-85頁。
其二,西域、中亞地區(qū)。《穆天子傳》載:“舂山,百獸之所聚也,飛鳥之所棲也。爰有□獸,食虎豹,如麋而載骨,盤□始如麕,小頭大鼻;爰有赤豹、白虎、熊羆、豺狼、野馬、野牛、山羊、野豕?!雹荩蹠x]郭璞注 《穆天子傳》卷2,《四部叢刊初編》子部第80種,上海:上海書店,1989年,第10-11頁。舂山即今天新疆吐魯番北部的天山,⑥王守春 《〈穆天子傳〉與古代新疆歷史地理相關(guān)問題研究》,《西域研究》1998年第2期,第11-21頁。古代新疆地區(qū)飛禽走獸眾多,包括赤豹白虎等猛獸。吐蕃與西域聯(lián)系早已有之,敦煌文獻P. T. 960《于闐教法史》記載了于闐佛教傳入吐蕃的過程。⑦王堯,陳踐譯注 《敦煌吐蕃文獻選》,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3年,第140-158頁?;粑〗淌谥赋觯盒陆ど仙V陰r畫與西藏阿里的古代崖畫在分布場所、雕鑿風格、技法題材等有許多共同點;⑧索朗旺堆主編 《阿里地區(qū)文物志》第2章 《古代巖畫地點》,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7-84頁。利用考古資料對吐蕃與中亞、西亞等地的交通路線進行論述,指出吐蕃與這些地區(qū)的密切聯(lián)系;⑨霍巍 《從考古材料看吐蕃與中亞、西亞的古代交通——兼論西藏西部在佛教傳入吐蕃過程中的歷史》,《中國藏學》1995年第4期,第48-63頁。日本學者白鳥庫吉認為,“當時于闐人容貌并非深目高鼻,反類華夏云云,決非指漢人移居此地,其實應(yīng)為類似漢人的西藏人混合的結(jié)果?!雹伲廴眨莅坐B庫吉著,王古魯譯 《塞外史地論文譯叢》第2輯,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0年,第136-137頁。這種以漢文傳世典籍所作推斷,已得到考古人類學資料印證。1986年進行考古發(fā)掘的新疆焉不拉克古墓群大致年代在西周或春秋之間,墓葬中出土人骨與現(xiàn)代藏族卡姆型頭骨之間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一致性。②韓康信 《新疆哈密焉不拉克古墓人骨種系成分研究》,《考古學報》1990年第3期,第371-390,407頁。再次證明了早期中亞與吐蕃地區(qū)的密切聯(lián)系。
其三,南亞。秦漢時期,中國西南與中亞、南亞的交通路線已被開通,從傳統(tǒng)觀點來看,西南絲綢之路被認為是文獻記載的 “蜀身毒道”,即從蜀地經(jīng)由云南、緬甸等地到達古代印度的道路。南亞半島是孟加拉虎 (包括印度虎)重要分布區(qū)域,印度教中濕婆神形象為 “他頭上有恒河,額上是彎月和第三只眼,脖子上是蛇環(huán)和髑髏之環(huán),全身涂灰,披虎皮,四只手分別持三股叉、獸主之寶、棍棒和套索,頸項青色,坐騎是白色公牛南迪?!雹劾{·普拉薩德·夏爾瑪編著 《印度神話辭典》,瓦拉納西版,第494頁;轉(zhuǎn)引自周志寬 《對印度教中濕婆神的思考》,《南亞研究》1994年第3期,第42-47頁。吐蕃王朝建立前,女國一直將鹽銷往天竺,多次與其發(fā)生戰(zhàn)爭;④[唐]魏徵 《隋書》卷83《西域傳》,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851頁。松贊干布時期,迎娶尺尊公主入蕃;⑤[元]索南堅贊著,劉立千譯注 《西藏王統(tǒng)記》,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53-59頁。貞觀二十二年 (648)五月,右衛(wèi)率伏長史王玄策借吐蕃精銳大破中天竺阿羅那順;⑥[宋]王欽若等編纂,周勛初等校訂 《校訂本冊府元龜》卷973《外臣部·助國討伐》,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1264頁。特別是1990年西藏吉隆縣發(fā)現(xiàn)的 《大唐天竺使出銘》為古代吐蕃與泥婆羅之間的交通研究提供了可靠的實物證據(jù),⑦霍巍、李永憲 《西藏吉隆縣發(fā)現(xiàn)唐顯慶三年 〈大唐天竺使出銘〉》,《考古》1994年第7期,第619-623頁。從考古資料印證文獻相關(guān)記載的真實性。
其四,西南巴蜀、云貴地區(qū)。先秦西南多虎患, “秦昭襄王時,白虎為害,自黔、蜀、巴、漢患之。秦王乃重募國中:‘有能煞 (通殺)虎者邑萬家,金帛稱之?!v四郡,害千二百人。一朝患除,功莫大焉?!雹啵蹠x]常璩著,任乃強校注 《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1《巴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4頁。西南民族以虎為圖騰崇拜的習俗源遠流長,“廩君死,魂魄世為白虎,巴氏以虎飲人血,遂以人為祠焉?!雹幔勰铣危莘稌献厶疲堇钯t等注 《后漢書》卷86《南蠻西南夷列傳·巴郡南郡蠻》,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840頁?!袄ッ鞑柯?,其俗椎髻跣足。酋長披虎皮,下者披氈”⑩[宋]薛居正等撰 《舊五代史》卷138《外國列傳·昆明部落》,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846頁。,也存在因功受 “大蟲皮”的習俗,?? [唐]樊綽著,向達校注 《蠻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08頁。? 參向達 《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179頁;陸離 《大蟲皮考——兼論吐蕃、南詔虎崇拜及其影響》,第37-41頁。甚至有學者認為吐蕃和南詔的大蟲皮制度存在一定聯(lián)系。?? [唐]樊綽著,向達校注 《蠻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08頁。? 參向達 《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179頁;陸離 《大蟲皮考——兼論吐蕃、南詔虎崇拜及其影響》,第37-41頁。南詔皮邏閣于752年接受 “贊普鐘”封號后,與吐蕃結(jié)盟,雙方交流日益頻繁,作為西南特產(chǎn)之一的虎皮 (《宋史》卷493《蠻夷一》載:“西南溪峒諸蠻上乾德四年,南州進銅鼓內(nèi)附,下溪州刺史田思遷亦以銅鼓、虎皮、麝臍來貢?!保┩ㄟ^貿(mào)易或交換流入蕃地。
其五,中原。文成公主入蕃后,吐蕃與中原交流日益密切,虎皮也屬于貿(mào)易商品之一。另外,吐蕃 (部落)朝貢中原王朝中,統(tǒng)治者按照吐蕃社會習俗對入貢者賞賜虎皮,后唐長興三年 (932) “十一月,吐蕃朝貢使辭。人賜虎皮一張,皆披虎皮拜謝”,①[宋]王欽若等編纂,周勛初等校訂 《校訂本冊府元龜》卷976《外臣部·褒異第三》,第11301頁?!爸恋涝?,涼州蕃部當尊以良馬來貢,引對慰撫,加賜當尊虎皮一,歡呼致謝”②[元]脫脫等撰 《宋史》卷492《外國傳八·吐蕃》,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4154頁。。
《賢者喜宴》載:六勇飾分別為用于服飾的虎皮褂、虎皮裙、虎皮袍、項巾 (此處將項巾列為服飾)與裝飾功能的緞韉、馬蹬緞墊,這應(yīng)是早期大蟲皮的六種基本規(guī)格。隨著吐蕃王朝各項制度日益完善,該制度內(nèi)容不斷補充,不再限于六種規(guī)格。
敦煌古藏文ITJ370號 (大英圖書館東方文獻部編號Or. 15000/269)文本蘊含大量吐蕃告身和大蟲皮制度的信息,對于研究吐蕃告身制度及大蟲皮制度價值頗大,引起武內(nèi)紹人、楊銘等學者的關(guān)注③T. TAKEUCHI, Old Tibetan Contracts from Central Asia, Tokyo, Daizo Shuppan, 1995; Old Tibetan Manuscripts from East Turkestan in The Stein Collection of the British Library,The Centre for East Asian Cultural Studies for Unesco, The Toyo Bunko-The British Library, 1997, 1998, p. 121, no. 370.楊銘、 索南才讓 《新疆米蘭出土的一件古藏文告身考釋》,《敦煌學輯刊》2012年第2期,第15-22頁。。陳踐教授也注意到該文獻的重要價值,并重新解讀。④漢譯文參見鄭炳林,黃維忠主編 《敦煌吐蕃文獻選輯·社會經(jīng)濟卷》,第189-190頁;圖版參見第362頁。這份殘卷大蟲皮種類超出六種規(guī)格,除包括虎皮褂、虎皮鞍韉 (也譯為緞韉)、虎皮蹬墊 (也譯為緞墊)外,又增加草豹桑踏 (gung-gi-phram-thbas),超出大蟲皮制度僅限于虎皮的范疇。 “所謂六褒貶 (rkyen-drug)是:勇士褒以草豹與虎;懦夫貶以狐帽;顯貴褒以佛法 (lha-chos);賤民 (g·yung-po)貶為紡織工與本教徒;賢者褒以告身;歹徒則貶作盜賊。”⑤[元]巴臥·祖拉陳瓦著,黃顥、周潤年譯注 《賢者喜宴——吐蕃史譯注》,第51頁。既然草豹 (皮)與虎 (皮)是勇士的標志,那么草豹皮成為大蟲皮規(guī)格的一種形式合情合理。另外,《吐蕃兵書殘卷》載:“無論是上自眾兵卒,下至‘孜闡’,在大戰(zhàn)小戰(zhàn)中奮勇戰(zhàn)斗者,視為勇士。獎賞大至……告身及虎皮以下,小至‘桑嘗’⑥桑 (srang)意思為重量單位 “兩”的音譯,“桑嘗”系藏文詞匯 “一兩 (srang-gang)” 的對音,由于草豹桑嘗 (踏)是最低級的大蟲皮告身,因此無法與大塊虎皮相提并論,筆者推測所謂草豹桑嘗 (踏)大概是用極少量 (如一縷)的草豹皮來裝飾衣服的袖口、領(lǐng)口等顯眼處,成為一種標識。巴桑旺堆先生認為 “其意似乎是說獎賞少量金銀,如幾兩、幾錢、幾分等?!憋@然與 “大律”中關(guān)于獎賞勇者的措施不符。以上,按大律授之?!雹甙蜕M?《一份新發(fā)現(xiàn)的敦煌古藏文吐蕃兵書殘卷解讀》,《中國藏學》2014年第3期,第16頁。殘卷中所載獎賞是依據(jù)軍功大小,立功受到獎勵有差別,大到某某告身和虎皮以下,最低授予 “桑嘗 (系srang-grangs對音)”,這與 《虎皮告身殘卷》中第5行提到的 “草豹桑踏”所指應(yīng)為同一規(guī)格的大蟲皮告身,是大蟲皮告身中最低等級,又有別于專門授予普通士兵的虎皮臂章。
“貝·囊熱拉贊,其英武的標志是:穿虎皮袍、飾以碧玉之文字告身及大雍仲之文字告身以及珍寶、黃色寶石文字告身等等,故其為大 (尚論)。……上述諸尚論均各有勇武之標志,其告身分別是金、玉之文字告身,或各 (飾以)珍寶。”①[元]巴臥·祖拉陳瓦著,黃顥、周潤年譯注 《賢者喜宴——吐蕃史譯注》,第200-201頁。另,P. T. 1288《大事紀年》載:“及至兔年 (公元763年),……蕃地舉行大議事會,對大尚論予以褒獎。授大論囊熱以白寶石文字告身,任命為大論。”②王堯、陳踐譯注 《敦煌古藏文文獻探索集》,第100頁。公元757年,囊熱首次以大論身份主持夏盟。③王堯、陳踐譯注 《敦煌古藏文文獻探索集》,第99頁。8世紀中期左右,白獅皮已成為大蟲皮制度多種規(guī)格的之一。高昌故城曾出土一塊方形麻布上繪有一頭戴獅頭皮冠的金剛力士形象,④圖版參見 《敦煌研究》2005年第3期,封里圖版11《高昌故城佛寺·金剛力士》;彭杰研究員認為可能身披一整張虎皮,參氏著 《絲綢之路流散國寶:新疆繪畫藝術(shù)品》,濟南: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13年,第51頁。希臘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在犍陀羅與金剛力士結(jié)合后,在向中國傳播過程中,獅子頭盔逐漸變成了虎頭頭盔。⑤李凇 《略論中國早期天王圖像及其西方來源》,載 《長安藝術(shù)與宗教文明》,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34頁。地處西域的高昌受犍陀羅和龜茲藝術(shù)風格影響頗深,金剛力士的獅頭皮冠借鑒了希臘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形象,虎頭盔和獅頭盔形象金剛力士都曾在高昌流行。⑥霍旭初 《龜茲金剛力士圖像研究》,《敦煌研究》2005年第3期,第1-7、115頁。佛教東傳至河西后,獅頭盔力士形象逐漸消失,僅發(fā)現(xiàn)虎頭盔力士形象,榆林窟第15窟前室北壁天王右側(cè)侍從身披一張完整虎皮,虎頭、四肢以及虎尾均清晰可見。獅皮的出現(xiàn),或許是吐蕃占領(lǐng)西域時期受到西域佛教藝術(shù)影響之故。赤松德贊時期九大尚論中出現(xiàn)有虎皮袍,與 《賢者喜宴》關(guān)于大蟲皮制度中六勇飾的記載相符,白獅皮袍出現(xiàn),可能源于西域佛教藝術(shù)元素的影響。貝·囊熱拉贊作為眾尚論之首被授予虎皮袍,大尚論沒盧氏墀松熱霞穿白獅皮袍,可視為大蟲皮制度的衍生品,理應(yīng)低于虎皮袍規(guī)格。無疑,超出六勇飾之外的猛獸 (如獅、豹)皮飾使得大蟲皮制度內(nèi)容大大豐富,以虎皮為基礎(chǔ)的大蟲皮制度內(nèi)容增多,甚至包括草豹皮、獅皮,趨于成熟完備。九大尚論中大尚論沒盧氏墀松熱霞穿白獅皮袍,說明白獅皮袍屬于大蟲皮制度中較高的一種規(guī)格。
莫高窟中 《吐蕃贊普禮佛圖》中贊普及其屬從以虎皮為衣飾,反映了吐蕃族的服飾特色。⑦參謝靜 《敦煌莫高窟 〈吐蕃贊普禮佛圖〉中吐蕃族服飾初探——以第159窟、第231窟、第360窟為中心》,《敦煌學輯刊》2007年第2期,第65-73頁。其中,第159窟 《吐蕃贊普禮佛圖》中第4身吐蕃贊普身穿白色翻領(lǐng)長袍,衣領(lǐng)和袖口均有虎皮緣邊;第231窟表現(xiàn)最為典型,贊普腳下踩著的方壇之上鋪有虎皮,贊普身后有并排三人,第一身內(nèi)穿黑色翻領(lǐng)長袍,上身外套為虎皮褂,下身為豹皮裙,第三身身穿紅色翻領(lǐng)長袍,領(lǐng)袖用虎皮緣邊。第367窟中吐蕃供養(yǎng)人中有以身披虎皮大衣,頭戴虎皮帽的武士形象。①參段文杰 《段文杰敦煌藝術(shù)論文集》,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05頁。以虎皮作為衣飾不僅在大臣服飾中出現(xiàn),贊普衣飾中也同樣使用虎皮。虎皮衣飾已不再僅限于吐蕃政權(quán)中勇武臣屬所使用,向上擴展到贊普日常服飾中,突出展示了吐蕃社會尚武精神與軍事立國的傳統(tǒng)。
告身制度是吐蕃王朝一項重要政治制度,松贊干布早期,完善各種法令制度,制訂“以萬當十萬之法 (khri-rtse-vbum-bzher)”作為六法之首,用于獎勵賢良的告身制度包含在六法之內(nèi)。南日松贊時期,內(nèi)侍扈從官尚囊在宴會上駁斥了居功自傲的大臣瓊?!ぐ钌?(蘇孜),得到贊普贊賞,被任命為論布之職,還授予了小銀字告身②參王堯、陳踐譯注 《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 (增訂本)》,第163頁。陳踐踐教授曾告知筆者,認為此處小銀牌告身的中間鑲嵌有冰珠石,屬于告身的一種形式。,這是關(guān)于告身的最早記載。
對于勇者而言,用于獎勵勇者的大蟲皮與獎勵賢者的告身是否存在某種聯(lián)系呢?就目前文獻而言,因吐蕃王朝早期文獻關(guān)于大蟲皮的記載缺失,早期大蟲皮與告身關(guān)聯(lián)性無從得知。大尚論貝·囊熱拉贊標志是 “穿虎皮袍、飾以碧玉之文字告身及大雍仲之文字告身以及珍寶、黃色寶石文字告身等”,表明囊熱既被授予高規(guī)格的告身同時又享有身穿虎皮袍的特權(quán)。據(jù)P. T. 1288《大事紀年》載: “及至兔年 (763),……蕃地舉行大議事會,對大尚論予以褒獎。授大論囊熱以白寶石文字告身,任命為大論?!雹坂嵄?、黃維忠主編 《敦煌吐蕃文獻選輯·社會經(jīng)濟卷》,第97頁。囊熱于公元763年擔任吐蕃大尚論,我們相信在墀松德贊時期,傳統(tǒng)告身制度和大蟲皮制度已在吐蕃政權(quán)核心層的 “大尚論”級別的官員中并行使用。P. T. 1217《一封文告的副本》④王堯、陳踐譯注 《敦煌吐蕃文獻選》,第58-59頁。內(nèi)容為一名叫達日札夏的邊將因不滿上級對其戰(zhàn)功僅獎賞虎皮鞍韉告身而申訴告身的文告,如愿終獲小銀字告身?!顿t者喜宴》記載 “保衛(wèi)邊境哨卡者”可授小銀文字告身,⑤[元]巴臥·祖拉陳瓦著,黃顥、周潤年譯注 《賢者喜宴——吐蕃史譯注》,第36頁。達日札夏屬于保衛(wèi)邊境哨卡之列,級別應(yīng)與P. T. 1089《吐蕃職官考信錄》中 “副都督”⑥王堯、陳踐 《吐蕃職官考信錄》,《中國藏學》1989年第1期,第110頁。大致等同。據(jù)陳氏解題,認為文書中 “龍年”當指 “800年或812年”,⑦鄭炳林、黃維忠主編 《敦煌吐蕃文獻選輯·社會經(jīng)濟卷》,第97頁。筆者認為 “龍年”為公元812年更為準確,P. T. 1217號提到 “達日札夏于贊普政躬幼年時,臣下麥啜叛離”,與 《諧拉康碑 (甲)》載: “迨父王及王兄先后崩殂,予尚未即位,斯時,有人騷亂,陷害朕躬?!睉?yīng)同為赤德松贊幼年朝廷內(nèi)亂之事,邊將達日札夏為贊普的支持者,《唐蕃會盟碑》中吐蕃方面參與盟誓臣屬位列首位者為 “缽闡布允丹 (dpal chen po yon tan)”,《仁達摩崖造像》題記①霍巍 《吐蕃時代考古新發(fā)現(xiàn)及其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325頁。關(guān)于 《仁達摩崖造像》題記譯文,還可參考恰白·次旦平措撰文,鄭堆、丹增譯 《簡析新發(fā)現(xiàn)的吐蕃摩崖石文》, 《中國藏學》1988年第1期,第78頁;土呷 《吐蕃時期昌都社會歷史初探》, 《西藏研究》2002年第3期,第85頁?;粑〗淌谥赋?,恰白·次旦平措譯文中的贊普年號 “赤松德贊”系筆誤,應(yīng)是 “赤德松贊”,參氏著 《吐蕃時代考古新發(fā)現(xiàn)及其研究》,第325頁。中已明確了赤德松贊時期,“宣布比丘參加政教大詔令,賜給金以下告身……詔令比丘闡卡云丹及洛頓當,大論尚沒廬赤蘇昂夏、內(nèi)論口論赤孫新多贊等參政”,赤德松贊在位時間為公元798年至815年,而這一時間段內(nèi)只有公元804年為猴年,題記中 “猴年”應(yīng)為公元804年,表明該時間點以后比丘闡卡云丹參政合法化得以確認,并位于大尚論沒廬赤蘇昂夏等人之前。那么,《仁達摩崖造像》題記 “比丘闡卡云丹”、P. T. 1217號 “大尚論喻寒波掣逋(zhang yun chen bo yon gal)”以及 《唐蕃會盟碑》“缽闡布允丹 (dpal chen po yon tan)應(yīng)同屬一人。因此,我們推測P. T. 1217號所載 “龍年”時間在公元804年以后,即第二個龍年 (812)。這就意味著至少在公元9世紀早期,兩種告身并行使用的適用對象已由高級官吏延伸至中低級官吏,并廣泛適用于吐蕃統(tǒng)治區(qū)域。
《虎皮殘卷》包含大量大蟲皮和告身信息,如 “大金告身與虎皮褂” “大銀告身與虎皮鞍韉告身”“紅銅告身和草豹桑踏告身” “小黃銅告身和虎皮鞍韉告身” “大黃銅告身和虎皮褂告身” “小黃銅告身和虎皮蹬墊告身”。大金告身和大黃銅告身均可與虎皮褂對應(yīng)、大銀告身與小黃銅告身均可與虎皮鞍韉告身對應(yīng),而具有小黃銅告身品級的官員又可同時與虎皮鞍韉告身、虎皮蹬墊告身對應(yīng)。大金告身與大銅告身之間相差頗羅彌告身與銀告身兩大等級的告身,卻都可授予虎皮褂告身,低等級大銅告身獲得者魯多杰歷 (klu-dog-rgyal-[slebs])獲得虎皮褂。陸離教授推測: “吐蕃官員的等級排列有可能是將所授告身等級和虎皮制品等級相加,告身和虎皮制品兩者等級總和高者排位靠前。”②陸離 《關(guān)于吐蕃告身和大蟲皮制度的再探討——英藏新疆米蘭出土古藏文文書Or. 15000/268號研究》,四川大學中國藏學研究所編 《藏學學刊》第16輯,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6年,第11頁。但筆者認為官職品級高低似乎與虎皮告身授予規(guī)格沒有必然聯(lián)系,軍功大小是衡量大蟲皮規(guī)格高低的唯一標尺,更表明大蟲皮是一種榮譽的象征與體現(xiàn)。③王東 《西域出土一份古藏文文獻補考》,《敦煌研究》2015年第3期,第76頁。因在P. T. 1071《狩獵傷人賠償律》④王堯、陳踐譯注 《敦煌古藏文文獻探索集》,第326-337頁。條文中,以告身等級來決定賠償數(shù)額,絲毫未體現(xiàn)到大蟲皮告身的特權(quán)。莫高窟第144窟東壁供養(yǎng)人題記 “夫人蕃任瓜州都□ (督)□倉□曹參軍金銀間告身大蟲皮康公之女修行頓悟優(yōu)婆姨如祥□ (弟)一心供養(yǎng)”⑤敦煌研究院編 《莫高窟供養(yǎng)人題記》,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65頁。題記中康公官職后依次為 “金銀間告身” “大蟲皮”,告身位于大蟲皮之前,表明康公更重視“告身”故將告身列于官職之后。因此,趙心愚教授指出:“由于虎皮袍也是一種榮譽性標志,或為一種勛號、職官名號,與告身有相同之處,樊衡露布中的幾位無告身的吐蕃將領(lǐng),也可能擁有的是這一類的標志?!雹仝w心愚 《唐樊衡露布所記吐蕃告身有關(guān)問題的探討》,《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第74頁。
告身作為賢良標志,是贊普信任依據(jù)之一。贊普與大臣盟誓中無不強調(diào)告身的重要性,《恩蘭·達扎路恭紀功碑》中 “論達扎路恭之子孫后代,無論何時,地久天長,賜以大銀字告身,永作盟書證券,固若雍仲?!撨_扎路恭之子孫后代,當其手執(zhí)盟誓文書,或因絕嗣,或遭罪譴,亦不沒收其銀字告身。”②陳踐、王堯譯注 《吐蕃文獻選讀》,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62頁?!度蔬_摩崖造像》題記③題記內(nèi)容詳參土呷 《吐蕃時期昌都社會歷史初探》,《西藏研究》2002年第3期,第95頁。提到“猴年夏,贊普赤德松贊時,宣布比丘參加政教大詔令”,赤德松贊在位時間是公元798年至815年,中間只有804年為猴年,期間,贊普曾與娘·定埃增盟誓:“其 (娘·定埃增家族)永久持有之告身及家世令名不得湮沒,所任職司大位仍著令繼續(xù)操持?!雹荜愛`、王堯譯注 《吐蕃文獻選讀》,第89頁。但其在此時不再擔任僧相一職,⑤林冠群 《唐代吐蕃僧相官銜考》,《中國藏學》2014年第3期,第66-67頁??赡茇惣频ひ呀尤卧撀毼?。這里告身應(yīng)是 《仁達摩崖造像》題記中 “金以下告身”,擁有世襲罔替特權(quán),吐蕃僧人參政合法化,云丹成為吐蕃僧相。長慶會盟中,“□□□□□□政同平章事沙門缽闡布允丹”,⑥王堯 《唐蕃會盟碑疏釋》,《歷史研究》1980年第4期,第94頁。云丹以吐蕃宰相身份參與會盟,位列吐蕃眾官員之首。僧人被授予告身的現(xiàn)象,使得從早期近臣、重臣擴展至僧侶這一特殊社會階層,更突出告身在政治中的重要性。如前文所載,達日札夏得到虎皮鞍韉告身并不滿意,而要求告身賞賜,最終獲得滿足 (虎皮鞍韉告身的基礎(chǔ)上,又授予小銀字告身),意味著他更看重具有某種特殊政治意義的告身。敦煌莫高窟第144窟東壁供養(yǎng)人題記中,從康公姓氏來看,屬昭武九姓之一,應(yīng)為粟特人,因此,大蟲皮除授予吐蕃本土將士外,還授予占領(lǐng)區(qū)有戰(zhàn)功的其他民族,這也P. T. 1089《吐蕃職官考信錄》中也得到證實,除了吐蕃人外,還有唐人、于闐人粟特人等。
吐蕃王朝崩潰后,吐蕃長期對河隴統(tǒng)治,吐蕃化特征凸顯,藏語仍作為官方語言在河西地區(qū)使用。⑦G. Uray, L’Emploi du Tibétain dans les Chancelleries des états du Kan-sou et de Khotan Postérieurs à la Domina?tion Tibétaine, Journal Asiatique Vol. 269, No. 1/2. 1981, pp. 81-90; [日] 武內(nèi)紹人 《歸義軍期からのチべット語文書とチベット語使用》, 《東方學》第104期,2002年,第124-106頁 (逆頁);Tsuguhito Takeuchi,Sociolinguistic Implications of the Use of Tibetan in East Turkestan from the End of Tibetan Domination through the Tangut Perion (9th-12th c.), Turfan Revisited The First Century of Research into the Arts and Cultures of the Silk Road, Berlin, 2004, pp. 341-348.大蟲皮制度無疑得到了延續(xù),至五代、北宋時期,這種制度在吐蕃政治生活中仍有所體現(xiàn)。中原統(tǒng)治者對朝貢吐蕃部族使者或首領(lǐng)所賜虎皮 (或虎皮翻領(lǐng))已失去原來與官職、社會政治地位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演變成為身份尊貴的榮譽性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