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佳
中國歷史上的漢化現(xiàn)象源自上古華夏相較于夷狄在文化上的優(yōu)越感。在中原帝國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的邊界漸趨穩(wěn)定的中古,漢化現(xiàn)象中原與邊境地帶長期性交流、周期性沖突,邊境地帶在文化與制度上漸趨同于中原王朝的過程。更具體地說,西周初年以降,數(shù)百年的兼并戰(zhàn)爭使原本夷狄雜處的中原地區(qū)逐漸形成了“華夏居內(nèi)而夷狄居外”的格局。①胡鴻:《能夏則大與漸慕華風:政治體視角下的華夏與華夏化》,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40頁。戰(zhàn)國后期,現(xiàn)實世界里中原地區(qū)政治軍事和文化心理上的優(yōu)勢塑造了“用夏變夷”的思想。由此而演化為了最早的“漢化”概念,即后進文明融合于先進文明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種族的同一過程。②段志強:《從“用夏變夷”到“進于文明”:重審思想史中的“漢化”概念》,《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然而,如最新的研究所揭示的那樣,以中原農(nóng)業(yè)文明為基礎的帝國在漢武帝時達到了擴張的極限。③胡鴻:《秦漢帝國擴張的制約因素及突破口》,《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11期。此后,中原王朝與邊境地帶的政權長期共存。尤其以長城為界,以北的游牧政權以移動靈活、善于騎射等冷兵器時代軍事上的優(yōu)勢,周期性地挑戰(zhàn)中原王朝。①關于中國歷史上游牧——農(nóng)業(yè)文明周期性的沖突,參見Owen Lattimore,Inner Asian Frontiers of China,Boston:Beacon Press,1967,pp.76-80;趙鼎新《國家、戰(zhàn)爭與歷史發(fā)展》,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02-109頁。于是,漢化的概念超越文化或種族的同化而演進為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在以漢族人口為主的區(qū)域建立政權、游牧經(jīng)濟轉(zhuǎn)為定居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后,不得不采納漢族的統(tǒng)治制度和官僚體制的過程。②Ping-Ti Ho,“In Defense of Sinicization: A Rebuttal of Evelyn Rawski’s‘Reenvisioning the Qing’,”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57.1(Feb.,1998),p.131.
近年來,圍繞關于清朝統(tǒng)治成功的主因的討論,清史學界衍生出了分道揚鑣的兩派,漢化問題再次被推向論爭的中央。主張清朝統(tǒng)治的成功得益于清廷實行了漢化政策的學者認為,滿族統(tǒng)治者并未囿于以民族差異為界限的分而治之的政策,而是“實行了制度化的漢化政策,貫徹程朱理學。”這不僅促進了“滿族八旗部落政權向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帝國演變,而且也贏得了儒家精英們的忠心支持?!雹酆伪Γ骸逗葱l(wèi)漢化》,載劉鳳云、劉文鵬編《清朝的國家認同:“新清史”研究與爭鳴》,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0頁。與滿族漢化論相對,新清史學派的學者則主張,盡管入關后滿族統(tǒng)治者漸漸采納了漢族的經(jīng)濟生活方式,然而滿族統(tǒng)治者主觀上仍然認同其民族的特殊性,尤其重視捍衛(wèi)八旗制度以作為維系“滿洲特性”的制度保障。④Mark Elliott,The Manchu Way:The Eight Banners and Ethnic Ident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這一統(tǒng)治策略的意義還在于,“滿洲特性”的維系為18世紀清廷疆域向西擴張?zhí)峁┝酥匾摹皟?nèi)亞資源”。⑤這一觀點的代表性著作包括:Pamela Kyle Crossley,A Translucent Mirror:History and Identity in Qing Imperial Ideology,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 Peter Perdue,China Marches West: The Qing Conquest of Central Eurasia,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5.
具體到本文將要集中討論的滿族軍事征服時期和入關的早期,后金政權的人口、財政政策實則經(jīng)歷了先“滿化”后“漢化”的過程。既有的研究已經(jīng)注意到戰(zhàn)爭中被劫掠的漢族人口或編入八旗漢軍成為“正身旗人”,或編入八旗王公旗下成為“戶下家人”,呈現(xiàn)出與滿族服飾、習俗、信仰趨同的“滿化”過程。⑥王鐘翰:《關于滿族形成中的幾個問題》,載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編《滿族史研究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10-13頁;劉小萌:《清代北京旗人社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449頁。先后經(jīng)歷了殺戮、編漢人入滿族貴族莊園為奴,天聰年間隨著征服區(qū)域的擴大,皇太極改變了針對漢人口的管理方法,1631年在原有的漢炮兵基礎上組建了漢軍旗。⑦張晉藩、郭成康:《清入關前國家法律制度史》,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11-318頁。新附漢人照滿族例編入漢軍牛錄,創(chuàng)造性地解決了對被征服地區(qū)進行統(tǒng)治的難題,以較低的財政成本快速擴大了后金政權的稅收基礎。另一次漢族人口大規(guī)模的“滿化”發(fā)生于清入關后。畿輔一帶的漢人迫于土地被圈占后的田賦負擔而投充旗下為差。⑧宋秀元:《從檔案史料看清初的圈地與投充》,《故宮博物院院刊》1987年第1期,第87-92頁。
然而,漢族人口的“滿化”只是集中發(fā)生在滿洲軍事征服時期以及清入關的早期。隨著順治四年后圈地的暫停不僅投充漢人再未增加,康熙八年發(fā)布諭令永遠停止圈地,乾隆朝更是竭力裁減漢軍,允許漢軍出旗為民。①劉小萌:《清代北京旗人社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473頁;周遠廉:《清朝興亡史》,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第44頁。與雍正、乾隆時期朝廷強化“滿洲之道”相反,作為政治、經(jīng)濟過程的“滿化”不僅未得到推進,反而在疆域一統(tǒng)、傳統(tǒng)稅收制度的步步推進中逐漸弱化。
超越以“種族性”或文化同化的方式界定“滿化”與“漢化”,本文將“滿化”與“漢化”視作清代前期兩種不同的人口管理和財政稅收方式。本文試圖梳理建州女真起兵至清入關后十年間滿族政權如何在軍事征服步步推進的過程中,通過不斷調(diào)整其人口、土地政策,逐漸建立起中央集權制的財政體系的過程。這一過程呈現(xiàn)出作為具有游牧部落特色的人口、土地政策的“滿化”在軍事征服擴張到以漢族人口為多數(shù)的農(nóng)耕地區(qū)后,漸漸達到了政治、經(jīng)濟上的極限。面對統(tǒng)治幾倍于自身的漢族農(nóng)耕人口的難題,在不能提供一種新的、適應于農(nóng)耕文明且更先進于既有財政體系的前提下,“漢化”的財政稅收政策逐漸取代軍事征服時期收編漢人入旗的“滿化”。本文將呈現(xiàn)清朝開國過程中這一財政稅收政策的轉(zhuǎn)型過程。這一研究將以清朝開國為案例,深入討論王朝開國的財政機理,探究中央集權的官僚體系得以形成的財政過程。該研究將揭示“滿化”與“漢化”背后的經(jīng)濟、財政過程,為當下清史研究中圍繞“滿化”與“漢化”的討論提供一個財政史的新視角。
“滿化”的形成:部落兼并戰(zhàn)爭時期建州女真的人口、財政政策作為“滿化”標志性制度的八旗可以溯源到滿族的狩獵傳統(tǒng),而作為政權初興時的人口、財政方式則成型于滿族部落間兼并戰(zhàn)爭。努爾哈赤起兵前的建州女真近于初民社會。以漁獵為主要生產(chǎn)方式的滿族,其氏族成員以村寨為單位“行師出獵”。后來作為八旗制度基本組織的牛錄,最初指的便是以十人為單位的狩獵組織。②祁美琴、強光美編譯:《滿文〈滿洲實錄〉譯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01頁。1580年代,滿族各部落“彼此攻伐,兄弟相殘,族眾者、強勇者欺凌劫掠弱寡,甚為混亂”,掀起了大規(guī)模部落兼并戰(zhàn)爭的序幕。③祁美琴、強光美編譯:《滿文〈滿洲實錄〉譯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7頁。
旗制建立前,新附人口或戰(zhàn)爭俘虜成為努爾哈赤穆昆或氏族的成員。所得人口由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兄弟分領。④Gertraude Roth Li,“State Building Before 1644,”in Denis Twitchett and John K. Fairbank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9,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39.十六世紀末葉,被俘的漢人、朝鮮人被分配給滿洲官兵為奴,在農(nóng)莊勞作。1596年,申忠一從朝鮮到費阿拉,沿途看到有“農(nóng)幕”分布。滿族居所“例置屯田,使其部酋長掌治耕獲”。外族農(nóng)奴耕種的莊園產(chǎn)量低下,遠不及部落成員的屯田。正如申忠一所注意到那樣,“大吉號里越邊忍川童阿下農(nóng)幕,而自今年永為荒棄云”。⑤申忠一:《建州紀程圖記》,載潘喆等編《清入關前史料選輯》(二),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443頁。
1583年努爾哈赤起兵后的二十年間,隨著兼并戰(zhàn)爭規(guī)模的擴大和俘獲人口的增多,牛錄漸漸由臨時的狩獵組織演化為滿族政權常規(guī)軍事、財政制度的基本單位。首先,部落兼并戰(zhàn)爭為努爾哈赤的政權帶來了大量新附人口。新附人口既有懾于建州女真軍事實力的主動歸附,比如,1588年,“蘇完部主索爾果率本部軍民來歸,……又董鄂部主……亦率本部軍民來歸,……是時上招徠各路,歸附益眾”。⑥王先謙、朱壽朋撰:《東華錄·東華續(xù)錄》天命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12頁。也有部落滅亡后其人口被建州部收編。比如,1607年征討輝發(fā)部,“殲其兵,招撫其民,乃班師”。①王先謙、朱壽朋撰:《東華錄·東華續(xù)錄》天命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24頁。歸附的人口被遷移至努爾哈赤住地附近,集中居住。②鄭天挺:《清史探微》,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317頁。歸降的女真各部或分配到已有的各牛錄,或單獨設立牛錄。③周遠廉:《清史論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2-3頁。努爾哈赤視新附人口為自身實力擴充的重要途徑,故而,重賞來歸之人。比如,1618年2月,“賞來歸之東海附近使犬部人,以要子、奴仆、馬、牛、衣物、糧食、樓閣及碗碟幾瓶、柜子,馬杌子等諸物至足”。④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3頁。
隨著人口的快速增加以及歸附部落大小不一,原有的牛錄規(guī)模已經(jīng)不能滿足編制新附人口的需要。于是,1601年努爾哈赤對牛錄進行改革,牛錄組織從狩獵時代的十人擴充為三百人。1615年,牛錄組織下設置職官,在原有四旗的基礎上又增設四鑲旗,成八旗定制。⑤劉小萌:《滿族的社會與生活》,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年,第104-116頁。八固山所包含的等級結構,如金代女真的猛安謀克制一樣,使原本分散的部落權力趨于集中。⑥三上次男著、金啟孮譯:《金代女真研究》,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37-138頁。1626年努爾哈赤對諸貝勒大臣的一席話正切中八旗制度在政權初創(chuàng)時期權力集中過程中的作用:
“推爾等之意,以為國人眾多稽察難遍。不知一國之眾,以八旗而分隸之,則為數(shù)少矣。每旗下以五甲喇而分隸之則又少矣,每甲喇下以五牛錄而更分隸之則又更少矣。今自牛錄額真以至什長,遞相稽察,各于所屬之人,自膳夫牧卒,以及仆隸,扉不詳加曉諭,有惡必懲,則盜竊奸宄,何自而生哉?!雹摺肚逄鎸嶄洝肪?0,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第19頁。
這種層級性的組織分化了龐大的人口基數(shù),在官僚體系缺失的情況下使集中管理成為可能。隨著征服區(qū)域的擴大,牛錄逐漸取代原有的部落、村莊組織,成為吸納新附人口、整合女真各部落的重要的組織形式。⑧Gertraude Roth Li,“State Building Before 1644,”in Denis Twitchett and John K. Fairbank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9,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34.
從社會經(jīng)濟的角度來看,由牛錄組織改造而來的八旗制也可以說是女真部落兼并戰(zhàn)爭過程中政權組織的必然之選。八旗制最大的特點是出則為兵、入則為民。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38頁。戰(zhàn)時“則傳箭于諸酋,各領其兵,軍器、軍糧使之自備,兵之多寡,則奴酋定數(shù)云”。⑩申忠一:《建州紀程圖記》,載潘喆等編《清入關前史料選輯》(二),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442頁。因為戰(zhàn)爭所需要的機動性、此時后金政權組織的簡陋使得旗制成為最經(jīng)濟、高效的政權組織形式。
彼時的滿洲政權組織過于簡單,牛錄基本承擔了政權運行所需要的財政和行政的各種職能。學者很早便注意到旗只控制人口,卻不與土地發(fā)生關聯(lián),“因為滿洲尚在游牧社會時期,人民可以跟著旗走,而土地不能遷徙”。李宗侗:《清代中央政權形態(tài)的演變》,《“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論文類編·歷史編·明清卷》,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305頁。軍糧來自屯田。申忠一:《建州紀程圖記》,載潘喆等編《清入關前史料選輯》(二),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443頁。牛錄成員需承擔政權派發(fā)的徭役,卻并非完糧納稅的小農(nóng)。獨特的游獵經(jīng)濟、社會的現(xiàn)實造就了滿洲崇尚自由的文化觀念。自由機動的滿洲兵將漢地廣泛施行的編戶齊民視作對其既有生活方式的侵犯。1583年,蘇克素護河部來歸,告太祖曰:“念吾等先眾來歸,毋視為編民,望待之如骨肉手足。”①祁美琴、強光美編譯:《滿文〈滿洲實錄〉譯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9頁。
尚無力建立賦稅體系的滿洲政權主要通過牛錄分派徭役以滿足政權公共事務的需要。1610年,“以若證國人糧賦,則國人受苦。遂令各牛錄出男丁十人,牛四頭,始于荒地耕種之,自是免征國人糧賦,國人遂無憂苦”。②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9頁。政權的各種職能以牛錄為單位逐級派發(fā)。比如,1612年,“乃諭各牛錄每十人出牛四只,欲曠野處屯田,造倉積糧”。③祁美琴、強光美編譯:《滿文〈滿洲實錄〉譯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53頁。再比如,1616年7月,“命每牛錄各派三名刳舟人,其六百人,往努爾蘭河源密林中,造刳舟二百”。④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7頁。
向各牛錄派發(fā)徭役只是努爾哈赤部維系其初級政權的日常財政手段。努爾哈赤部的財政基礎還得益于劫掠財物和戰(zhàn)利品?!拔焐昴耆拢媪钭影柟D圖們及侄阿敏臺吉領兵五千,往烏拉部圍宜罕山城,克之,殺千余人,獲甲三百副,盡收人畜而回。”⑤祁美琴、強光美編譯:《滿文〈滿洲實錄〉譯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18頁。1607年克烏拉部,“獲馬匹、盔甲、器械無算,烏拉國所屬城邑皆歸附”。⑥祁美琴、強光美編譯:《滿文〈滿洲實錄〉譯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36頁。待女真諸部均為努爾哈赤部所滅時,時人已對努爾哈赤日后軍事上的發(fā)展做出了如下預測:“是時,錦臺什、布揚古使其臣譖太祖于明萬歷帝,曰:‘哈達、輝發(fā)、烏拉已被盡取矣,今復侵吾地,欲削平諸部,然后侵汝明國,取遼陽為都城,開原、鐵嶺為牧地?!雹咂蠲狼?、強光美編譯:《滿文〈滿洲實錄〉譯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41頁。錦什臺、布揚古的使臣以一種使?jié)h人聞而生畏的方式向萬歷皇帝描述了女真的軍事威脅。伴隨建州女真軍事征服的恰是“滿化”經(jīng)濟生活方式的擴張。
1618年,殲滅葉赫部落的努爾哈赤完成了“自明國以東,至東海,朝鮮國以北,蒙古國以南,凡屬諸申語言之諸國,俱已征服而統(tǒng)一”的偉業(yè)。⑧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7頁。而一年前已宣示“七大恨”的努爾哈赤部則進入了征服漢地的軍事斗爭的新時期。1618年,努爾哈赤進入漢地的首次軍事勝利是在撫順。撫順一役,努爾哈赤部獲“人畜三十萬”,“馬九千匹,甲七千副并有軍械”。此戰(zhàn)所得俘獲數(shù)量甚多,以至于“駐五日,未將俘獲分完,遂令攜歸盡分之”。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9-60頁。首次面對俘獲的漢民和占領的漢地,努爾哈赤的處置方式更多是破壞性的。他一面委任漢官管理漢民,一面以殘暴的方式屠殺拒降者、攫取糧谷。滿兵以傳統(tǒng)的方式在漢人的農(nóng)耕區(qū)放牧馬匹,儼然視被征服的漢地為其新的放牧場。⑩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3-65頁。
1619年,努爾哈赤連克薩爾滸、開原、鐵嶺等地,戰(zhàn)爭的勝利為新生的政權帶來了豐厚的戰(zhàn)利品。尤其是開原之役,“其俘虜財物,收之不盡,軍馬馱之不完,乃以所獲之驢騾馬匹馱運,以牛車馱載,仍有所余”。①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94頁。社會學家奧本海曾將劫掠作為牧人部落征服而產(chǎn)生的國家形成的第一階段。②弗蘭茨·奧本海著,沈蘊芳、王燕生譯:《論國家》,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年,第25頁。雖然劫掠的過程中充滿了殺戮,但劫掠的財物卻構成了征服政權發(fā)展重要的財富基礎。開原一役,后金軍士均收獲了包括緞紬、蟒緞等物在內(nèi)的豐厚戰(zhàn)利品,諸大臣按等級分得了金銀,八家諸貝勒更是分得了所剩余的全部金銀。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97頁。征服政權所俘獲的漢族人口也日益增多。比如,1619年6月在一次沈陽城外的劫掠中,就俘虜了四千人口。④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46頁。
然而,后金政權首次遇到管理大規(guī)模歸附漢人的難題,卻是在1621年進占遼沈之后。1621年3月,努爾哈赤先后攻取沈陽及遼陽等七十余城。漢人為躲避滿洲兵士的迫害,四處逃遁。⑤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92頁。許多遼民甚至前往朝鮮避難。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16頁。離開世居的滿洲,方遷都沈陽,努爾哈赤部便陷入“民少”的困境。⑦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94頁。許多被俘漢人淪為后金兵士的奴仆。1621年五六月間,相繼發(fā)生漢人投毒事件。⑧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06、209頁。作為征服者的滿人與被征服地區(qū)的漢人,關系持續(xù)緊張。
遷都沈陽后,一方面從滿洲故土遷移而來的兵士需要在新的農(nóng)耕環(huán)境中獲得生計。針對遷移至遼沈地區(qū)的后金兵士的生計問題,努爾哈赤頒布了“計丁授田”諭。諭令規(guī)定從海州、遼東地方征得三十萬坰田地,“每丁給種糧田五坰,種棉地一坰”。本年收獲免稅。得到定居基礎的后金兵士,也需承擔徭役:“每三丁,合種官田一坰。每二十丁,以一人充兵,一人應役。”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19頁。由于新獲的大量土地,后金政權得以為滿族兵士提供份地,從而為旗制的存在提供了經(jīng)濟基礎。
另一方面,面對治下日益增加的漢族人口,殺戮的成本正變得越來越高。甫入遼沈,努爾哈赤就已經(jīng)意識到:“即加誅戮,而所得無幾,頃刻即盡矣。若赦而養(yǎng)之,諸物咸出爾手,用之互市,更以佳物美果來獻,則受益無窮也?!雹庵袊谝粴v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88頁。長于騎射、采集的滿人并不擅長農(nóng)耕。滿族兵士的份地并不能提供充足的軍糧。1621年10月,努爾哈赤降諭漢人:“明年征收軍人食糧,飼馬草料及耕種之天地。遼東五衛(wèi)之民,可耕種無主田二十萬坰,又從該無主田內(nèi)撥出十萬坰,給海州、蓋州、復州、金州四衛(wèi)之民耕種?!敝袊谝粴v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44頁。被俘和歸附的漢人還充當了后金政權相當部分的徭役,減輕了滿人的徭役負擔。比如,努爾哈赤就曾對滿人說:“我遷戶至此之舊諸申,不得視漢人為異國之民,毋奪其衣食和柴草,不可竊殺其豕雞?!唤?jīng)伏法,則我諸申重受筑城、勞役之苦,于國人面前豈不可憐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46頁。針對漢人的兵役派遣按男丁計數(shù),“每二十男丁抽一人從軍”。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56頁。面對人數(shù)日益眾多的漢人,不僅像征服早期那樣盡行屠殺已變得不可能,而且被征服的漢人為新生的后金政權提供了糧草、徭役和兵,極大地減輕了滿人的經(jīng)濟、軍事負擔,正成為后金政權繼續(xù)擴張所不得不依靠的力量。
然而,后金政權探索治理漢人的過程卻并不是一帆風順。先是,后金政權將歸附的漢人均分給滿人和漢官管理。①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65頁。然而,努爾哈赤對于以漢治漢充滿了疑慮:“倘漢人仍由漢官管束,則因其習性而貪財誤國?!雹谥袊谝粴v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55頁。為了加強對漢人的管理,努爾哈赤先是將被征服的漢人進行遷移。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65頁。其后,為了解決不善農(nóng)耕的滿人在進入漢地后的口糧問題,努爾哈赤更是強行征收了漢人的住房、耕田和糧食,規(guī)定“諸申人、漢人同居一屯,糧則共食,共以草料喂養(yǎng)牲畜?!雹苤袊谝粴v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60,268頁。遷都沈陽后,居住在滿洲故里的兵士就源源不斷地遷居到此。人口的增加對糧食的供應提出了新的要求。不久,被強行與滿人共居共食的漢人已經(jīng)不堪重負。1622年初,努爾哈赤又將征糧的范圍擴大到“未與諸申雜居地方之人”。⑤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87頁。
滿漢同居同食的過程中,不斷有滿人欺壓漢人的事件發(fā)生,滿漢關系持續(xù)惡化。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59,383頁。1623年三、四月間,糧荒問題已浮出水面。⑦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46頁。漢人有不堪滿人壓迫而逃遁者。⑧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54頁。也有漢人對滿人的仇殺。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60頁。六月復州更是爆發(fā)了叛亂。后金政權被迫對叛亂進行血腥鎮(zhèn)壓,“大貝勒率兵二萬前往,甄別復州路之民,大事殺戮”。⑩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03頁。然而,對于新生的后金政權而言,最大的挑戰(zhàn)仍然來自經(jīng)濟領域。被破壞的遼東經(jīng)濟,加之強行的人口遷移,極大地擾亂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后金政權視漢人為糧草和徭役的重要來源。1624年,努爾哈赤先是下令抓捕“不耕田、無糧、不定居”的游手好閑者。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87頁。后又在區(qū)分漢人有糧、無糧戶的基礎上,“選派人員前往各處,殺無糧之漢人”。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74,589頁。
至1625年十月,征服區(qū)域的滿漢矛盾已經(jīng)如此激化、糧荒已經(jīng)如此嚴重,以至于后金政權針對漢人實施了更為殘暴的屠殺和編莊。借口遼東漢人窩藏間隙、叛逃而去者不絕、“不思養(yǎng)育之恩”,后金政權對漢人大開殺戒?!胺惨员朔剿布榧氈?,煽惑本地鄉(xiāng)民者,皆屬非我保舉之官,……此等之人皆另行甄別正法”。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43頁。又,“八旗大臣分路前往,下于各屯堡殺之”。甄別后幸免的漢人則稱為滿族貴族莊屯的農(nóng)奴。周遠廉:《清代開國史》,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70頁?!盀槲医ǔ浅?,出官差之人則建莊屯養(yǎng)之”。又,“故皆建為汗與貝勒之莊屯,一莊給男丁十三人,牛七頭,田百坰,二十坰為官田,八十坰供爾等食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44-646頁。這樣一種與漢地社會經(jīng)濟關系背道而馳、倒行逆施的政治、經(jīng)濟舉措必然不能持久。倒退的生產(chǎn)方式造成糧食減產(chǎn),糧荒頻發(fā)。①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09頁。皇太極甫登汗位的1627—28年,脆弱的經(jīng)濟無力抵御天災,糧食歉收,一時間“國中大饑”,糧價騰貴。②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57頁;王先謙、朱壽朋撰:《東華錄·東華續(xù)錄》天聰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16頁。
盡管初入漢地的后金政權并非沒有嘗試過按照明制治理遼東。破沈陽城后一月,努爾哈赤便下令搜集“明國所定諸項章典,俱繕文陳奏,以便去其不適,取其相宜”。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89頁。為了安穩(wěn)民心,恢復市場秩序,規(guī)定“諸物市價、課稅,均照明例”。④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09頁。令漢官管理漢民。⑤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64頁。對于被迫遷徙的漢人,政權也嘗試過對其進行編戶。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89頁。然而,這些仿行明制的舉措不久即被更為殘暴的奴役政策所取代。被征服的漢地人口淪為滿族官兵農(nóng)莊的奴仆,成為征服政權榨取糧草和徭役的對象。
在征服區(qū)域未廣、控制人口尚少的征服早期,后金政權既沒有充足的財力支付官俸,也沒有充足的官僚管理稅收。天聰朝,當有漢官建議“一切當照官職功次而行之”時,皇太極說道:“我國家地土未廣,民力維艱,若從明國之例,按官給俸,則勢有不能?!雹摺肚逄趯嶄洝肪?7,《清實錄》,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第9頁。數(shù)年后征服區(qū)域已大幅擴張的天聰朝尚且如此,遑論征服事業(yè)初創(chuàng)的努爾哈赤時期。在農(nóng)業(yè)稅收和官僚體系缺失的條件下,以滿族傳統(tǒng)的牛錄組織派發(fā)公共事務、籌集戰(zhàn)爭所需的財物仍是后金政權政治、經(jīng)濟的基礎。不僅如此,此一階段,將新附人口編入牛錄的政治組織方式進一步擴張。越來越多的漢族人口通過牛錄組織被納入后金政權的“滿化”過程,隨著征服戰(zhàn)爭的勝利進一步向前推進。
努爾哈赤時期以有限的財政安置歸附漢人的難題,隨著皇太極時期被征服漢地的進一步擴張,卻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觀。1629年,在接連攻下遷安、灤州、永平和遵化四城后,皇太極一面論功行賞,安撫后金兵士,一面下令起用漢官管理漢地事務。他對漢人說:“依爾國舊例,不以本地之人為本地官員。我以為正直有德者,治理本地方事務,則熟諳風俗人情,有何不可。”⑧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971頁。
皇太極還重視安撫降民,嚴懲滿人欺壓、殺害漢人的行為。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35,1038,1043頁;王先謙、朱壽朋撰:《東華錄·東華續(xù)錄》天聰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3頁。隨著征服區(qū)域的擴大,即便“只取正賦錢糧”,所獲仍十分可觀。⑩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41頁?;侍珮O時期的后金政權開始改變四處劫掠、屠殺的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策略,而是轉(zhuǎn)向如何合理安置漢人、將他們納入政權體系。甫登汗位,皇太極便改變了天命末年將漢降民編莊為奴的做法。1627年,皇太極下令:“滿洲漢人毋得異視。凡訟獄差徭須劃一均平?!彼f:“先是,天命十年十月,因遼陽廣寧諸處歸順之明紳衿屢煽惑降民潛引叛逆,盡察誅之,編其戶口每十三壯丁為一莊,按滿洲各官品級,分給為奴。上慮分給日久,恐受凌虐,命按滿洲官品級每一備御止給壯丁八名,以供使令其余分屯別居,編為民戶,選漢官清正者轄之,自此漢民無逃叛者?!雹偻跸戎t、朱壽朋撰:《東華錄·東華續(xù)錄》天聰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3頁。此后,將降民編戶齊民成為慣例。1628年征察哈爾多羅特部,“俘獲萬一千二百人,以蒙古、漢人千百名,編為民戶”。②《清太宗實錄》卷4,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第7頁。后金的統(tǒng)治者已經(jīng)意識到征服早期的燒殺搶掠非長遠之計。正如1630年5月皇太極對漢官所說的那樣:“若孤軍深入他人之境,而肆意搶掠,則我軍馬能駐此數(shù)月之久耶?”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40頁。人口是政權財政的基礎、而非負擔的觀念正漸漸被后金新的統(tǒng)治者所接納。1630年攻占永平后,皇太極不為所截獲的財務所動,卻說:“財帛雖多,不足喜,惟多得人為可喜也。”④王先謙、朱壽朋撰:《東華錄·東華續(xù)錄》天聰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6頁。
恩養(yǎng)漢人成為此后后金政權的基本國策。針對滿洲八分貴族中仍然存在的肆意搶掠、欺壓漢人的現(xiàn)象,皇太極不無憂慮地指出:諸貝勒“額外修造,勞苦百姓”是導致漢民“逃亡離叛”,政權“戶口減少”的重要原因。他重申:“凡新舊歸附之人,皆宜恩養(yǎng),故時時以此為訓。”“茍于歸附之人不能撫育,后雖拓地開疆,亦何以安輯之哉?”⑤王先謙、朱壽朋撰:《東華錄·東華續(xù)錄》天聰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7頁。雖然現(xiàn)實中因滿漢和歸附先后的差異所造成的差別待遇仍然存在,皇太極不忘重申后金政權滿蒙漢一視同仁的方針:“朕觀爾等養(yǎng)育新附滿洲蒙古漢人,當朕申飭時,尚稍知加意,過此即便遺忘,如是則新附之人何以為生乎?嗣后當各盡心力,恩養(yǎng)所屬,誠能恩養(yǎng),朕心實嘉慰焉。”⑥王先謙、朱壽朋撰:《東華錄·東華續(xù)錄》崇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18頁。。
不僅為后金政權貢獻了賦稅和徭役,漢人的知識和技術在戰(zhàn)爭中也成為后金政權的助力。1629年9月,后金政權首次開科取士,許多原本在汗和貝勒包衣下為奴的漢人中式,從而得到了免除徭役、入仕后金政權的優(yōu)待。⑦《清太宗實錄》卷5,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第20頁。同年,皇太極還設立了文館,搜羅漢族士人子弟進館學習。1636年,改文館為三院,為清軍南下準備了大量官吏和人才。⑧謝國楨:《明末清初的學風》,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4頁。明軍在錦州、寧遠的火炮曾讓后金政權吃了不少敗績。鑒于此,皇太極開始起用漢兵,組建炮兵部隊,彌補滿洲八旗的不足。⑨張晉藩、郭成康:《清入關前國家法律制度史》,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05頁。1631年在大凌河戰(zhàn)役中,漢軍的火炮已經(jīng)顯示了威力。⑩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37頁建造紅衣大炮與烏真超哈一旗的建立同步進行,直接促進了漢軍的建立。陳佳華、傅克東:《八旗漢軍考略》,載王鐘翰主編《滿族史研究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286頁。在后金征服區(qū)域不斷向內(nèi)地推進的戰(zhàn)役中,主要由漢人組成的火炮軍繼續(xù)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1639年初在進占松山的戰(zhàn)斗中,明軍當聞知后金將以火炮攻城時,“臺上人畏懼,俱歸順”。王先謙、朱壽朋撰:《東華錄·東華續(xù)錄》崇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1頁。
然而,漢軍建立更根本的原因則是歸附漢人數(shù)量的大幅增加,使得將漢人歸入滿洲旗下為奴的做法越來越不合時宜。1633年三次撫順之役,明軍被俘5,300余人。1636年,清軍在北京地區(qū)掠人畜十八萬而歸。1638—1639年,清軍轉(zhuǎn)戰(zhàn)山東、河北地區(qū),掠人畜四十六萬。①孫文良、李治亭:《明清戰(zhàn)爭史略》,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69-470頁。有限的滿族兵士數(shù)量不足以統(tǒng)治遼東眾多的漢族人口。先是,1631年大凌河戰(zhàn)役之后,皇太極將新降各官分與各旗,“每旗四員,暫行撫養(yǎng)”。隨后又將漢官“分隸八旗”以為長遠之計。大凌河城之漢人則取其半歸原有漢官管理。②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220頁。1632年,漢軍已初具規(guī)模:“乙未,諭額駙佟養(yǎng)性曰:凡漢人軍民一切事務付爾總理各官悉聽爾節(jié)制”。③王先謙、朱壽朋撰:《東華錄·東華續(xù)錄》天聰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1頁。新附的漢人不斷被填充漢軍。同年,“上閱新編漢兵,出帑金大賚之”。④王先謙、朱壽朋撰:《東華錄·東華續(xù)錄》天聰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4頁。
1637年七月,漢軍分為二旗,此先漢人所在的規(guī)制不一的屯堡組織,被改造成為仿照滿洲、規(guī)制統(tǒng)一的牛錄。漢人分屯居住始于努爾哈赤1621年占領遼東。⑤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28頁。1625年十月,借口漢人不忠、叛逃不絕,努爾哈赤又下令區(qū)分漢人,煽惑叛亂者殺之,“為我建城池,出官差之人則建莊屯養(yǎng)之”。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44頁。此后,又不斷編組漢軍牛錄。起先,作為軍政合一的組織,,漢軍一旗的組織結構是固山之下設六甲喇,甲喇之下設“牛祿撥什庫”,沒有形成如滿洲固山—甲喇—牛錄的層級旗制結構。1637年后金的征服區(qū)域已經(jīng)擴展到了京畿地區(qū),漢人馬步兵已過萬的滿洲政權,皇太極旋即對漢軍進行了改革:“照滿洲例編壯丁為牛錄”。⑦張晉藩、郭成康:《清入關前國家法律制度史》,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12-313頁。隨著生齒日繁,1639年6月,分漢軍二旗為四旗。1642年6月,又分漢軍為八旗,形成了與滿洲相襯的旗制結構。漢人降將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所屬,均入漢軍。⑧蕭一山:《清代通史》(上卷),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22頁。通過滿蒙漢統(tǒng)一的旗制,歸附漢人被成功地納入了清政權,解決了從單純的攻城略地到鞏固征服成果、從單一的滿洲政權到滿洲治下滿蒙漢合一的轉(zhuǎn)變。以牛錄為基礎的“滿化”人口、財政策略繼續(xù)推進,并以漢軍的建立和完善為標志逐漸制度化。
入關前,作為財政過程的“滿化”指的是漢官通過后金政權“恩養(yǎng)”政策和歸附漢人通過牛錄組織被吸納進新政權的過程?!稘M文老檔》中的《天聰頒發(fā)漢官臣敕書》中存有不少漢官歸附并進入后金政權的案例。這些進入后金政權較早的漢官或為主動歸附,或為城坡之時被俘,或留任原職。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920-929頁。有的漢官授世職或領有佐領,進入了原本只屬于滿族人的八旗制,旗人身份制度化。⑩杉山清彥:《清初期對漢軍旗人“滿洲化”方案》,載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政治史研究室編《清代滿漢關系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58-71頁。
作為財政過程的“滿化”對于普通漢人來說,則以天命和天聰年為界,分為兩部分。這一轉(zhuǎn)變的過程,極好地體現(xiàn)在了1635年皇太極針對漢官抱怨賦役繁重的回答中:“先是,爾等俱歸并滿洲大臣所有,馬匹爾等不得乘,而滿洲官乘之。所有牲畜爾等不得用,滿洲官強與價而買之。凡官員病故,其妻子皆給貝勒家為奴,既為滿官所屬,雖有腴田,不獲耕種,終歲勤劬,米谷仍不足食。每至鬻仆典衣以自給,是以爾等潛通明國書信往來,幾蹈赤族之惑。自楊文朋被訐事覺以來,朕姑宥爾等之罪,將爾等拔出滿洲大臣之家,另編為固山,從此爾等得乘所有之馬,得用所畜之牲,妻子得免為奴,擇腴地而耕之,當不似從前典衣鬻仆矣?!雹偻跸戎t、朱壽朋撰:《東華錄·東華續(xù)錄》天聰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2-3頁。
天命年間將漢人編莊為奴,天聰年間則將漢人編入滿族固有的政治、軍事組織、由八大家負擔養(yǎng)贍之資。一切俘獲人口、財物由八家平均分配是努爾哈赤晚年厘定的國策。②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45-348頁。1631年大凌河戰(zhàn)役后,“二月以大凌河歸降及俘獲漢人分隸副將下各五十名,參將下各十五名,游擊下各十名,盡令移居沈陽,以國中婦女千口分配之,其余令國中諸貝勒大臣各分四五人,配之以妻室,善撫養(yǎng)之。”③(清)蔣良騏撰:《東華錄》,濟南:齊魯書社,2005年,第29頁。1634年正月上諭:“朕及貝勒之家,各量所有均出之,以養(yǎng)上天畀我之民?!雹堋肚逄趯嶄洝肪?7,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第8頁。天聰年間,人口、土地都按八分的原則來分配。如漢官胡貢明所奏:“第以養(yǎng)人一節(jié)言之,我國地窄人稀,貢賦極少,全賴兵馬出去搶些財物。若有得來,必同八家平分之,得些人來必分八家平養(yǎng)之?!雹萘_振玉編:《天聰朝臣工奏議》,載潘喆、孫方明、李鴻彬編《清入關前史料選輯》(二),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12頁?!坝腥吮匕思曳逐B(yǎng)之,地土必八家分據(jù)之”。⑥羅振玉編:《天聰朝臣工奏議》,載潘喆、孫方明、李鴻彬編《清入關前史料選輯》(二),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34頁。
這種源自于滿族傳統(tǒng)的人口、土地、財物的八分制度隨著后金政權征服區(qū)域繼續(xù)向漢人的農(nóng)耕區(qū)域縱深擴張,喪失了早期賦稅不足情況下解決政權財政問題的功效,逐漸成為后金向全國性政權轉(zhuǎn)變的桎梏。天聰年間,皇太極先后囚禁阿敏、革除莽古爾泰、議罪代善,將八分的原則在政治上置之高閣。⑦姚念慈:《清初政治史探微》,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119-125頁。當清軍入關成為全國性政權后,將漢族人口盡收入八旗、將土地盡收為旗地的做法逐漸達到了財政上的極限。
入關前的計丁授田、將人口編入八旗的“滿化”財政政策,入關后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入關后,為了解決隨遷進京的八旗兵民的生計問題,從1644年開始,清廷先后在京畿附近發(fā)起了三次大規(guī)模的圈地,直至1647年初而終。⑧劉家駒:《清朝初期的八旗圈地》,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78年,第48-51頁。起先,圈地雖名為圈占前明皇親、內(nèi)監(jiān)的莊田。然而,實際的情況是,民田與皇莊犬牙相錯,不少民田被圈占,小民流離失所。隨著清兵士逐漸遷入,圈地的范圍進一步擴大。被圈占的不僅有田地,還有民宅。為了疏解民怨,1644年7月,多爾袞諭令:“京城內(nèi)官民房屋被圈者,皆免三年賦稅?!雹帷肚迨雷鎸嶄洝肪?,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第15頁。
然而,像在關內(nèi)一樣安置人口、贍養(yǎng)八旗的計劃,在清政權進入北京、向全國政權轉(zhuǎn)變的條件下,變得越來越難以維系。清廷最初的愿望是滿漢分居,為八旗兵士、眷屬安排獨立的旗地,正所謂“使?jié)M洲自占一方”,“務使?jié)M漢界限分明,疆理各別而后可?!雹佟肚迨雷鎸嶄洝肪?2,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第3頁。然而,在原本莊田連片的京畿地區(qū),旗地的圈占必然會侵害小農(nóng),擾亂當?shù)氐纳a(chǎn)、生活秩序?!胺踩μ锼剑镏鞯菚r逐出,室中所有皆其有?!雹谑窅骸稇Q余雜記》,(明)趙士錦:《甲申紀事》外三種,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90頁。1645年3月,清廷無奈傳諭各州縣對圈占房田進行撥補:“凡民間房產(chǎn)有為滿洲圈占、兌換他處者,俱視其田產(chǎn)美惡速行補給,務令均平?!雹邸肚宄ǖ洹?,卷2食貨2,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影印版,總第2029頁。
入關后,清廷已經(jīng)將漢族人口編制的重心從編丁入八旗轉(zhuǎn)向仿明制、編戶齊民。入關伊始,清廷便下令,“地畝錢糧,俱照前朝會計錄原額。……按畝征解?!雹苤袊嗣翊髮W清史研究所編:《清史編年》第1卷順治朝,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45頁。1645年平定南京,按原額征解賦稅的法令依舊。⑤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編:《清史編年》第1卷順治朝,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79頁。待局勢稍定的1648年,又清定編審人丁之制。⑥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編:《清史編年》第1卷順治朝,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211頁。當政權的控制范圍擴展到了賦稅豐富的區(qū)域,清廷也就相應地掌握了維系官僚體系運轉(zhuǎn)的財政來源。甫入京城,清廷便下令依照明例發(fā)放在京文武官員的俸祿。⑦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編:《清史編年》第1卷順治朝,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38頁。隨著賦稅來源的擴充,清廷對官員的需求也隨即擴大。1646年又恢復科舉,甚至“其未歸地方生員、舉人來投誠者,亦許一體應試?!雹嘀袊嗣翊髮W清史研究所編:《清史編年》第1卷順治朝,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119頁。
一方面是前明財政制度的落地生根,另一方面是舊“滿化”財政政策越來越不合時宜,隨著圈地問題日益成為新政權稅收征收的桎梏,“滿化”漸漸達到了財政上的極限。作為在漢地繼續(xù)維系滿族傳統(tǒng)生產(chǎn)方式、贍養(yǎng)八旗的圈地,不僅圈占了賦稅必不可少的良田,還占有了為政權完糧納稅的漢民。在圈地中失去土地的漢民,不少選擇了投充旗人以謀生路。⑨左云鵬:《論清代旗地的形成、演變及其性質(zhì)》,《歷史研究》1961年第5期,第47頁。雖然許諾撥補漢民在圈地中的損失,但清廷同時也允許漢民的投充行為。1645年4月,諭戶部:“凡貧民因無以資生欲入滿洲家為奴者,本主稟明戶部,即準投充。”⑩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編:《清史編年》第1卷順治朝,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64頁。
雖然編莊、納漢人為奴的做法本是后金政權入關前慣用的手段,然而,入關后清政權的性質(zhì)已經(jīng)發(fā)生了本質(zhì)的變化,旗地莊園里藏匿的漢人現(xiàn)象成為政權整頓稅收所必須解決的問題。漢人投充漸漸從圈地后的被迫投充,變?yōu)橐栏狡烊颂貦唷⒓娂娦Х碌闹鲃油冻?。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編:《清史編年》第1卷順治朝,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104頁。有些地痞投充旗人,狐假虎威,“借勢橫行”。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編:《清史編年》第1卷順治朝,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159頁。1652年6月,福建道御史婁應奎言及投充之弊,“此端既開,而奸猾蜂起,將合族之田皆開除正項,躲避差徭,是投充之無益于國也;又有將他姓地土認為己業(yè)帶投旗下者,一人投充而一家皆冒為旗下,府縣無冊可查,真假莫辨,是投充之有害于民也?!敝袊嗣翊髮W清史研究所編:《清史編年》第1卷順治朝,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319頁。戶部侍郎王永吉一語道破旗地的存在其實是與國爭稅:“旗下多一投充,則皇上少一土地人民,減戶口而虧賦稅。”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編:《清史編年》第1卷順治朝,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338頁。伴隨圈地而來的投充之弊屢禁不止,不僅擾亂了社會秩序,而且與國爭稅,威脅著形成中的專制皇權的財政基礎。1647年,清廷下令停止圈地。1653年,盡革投充。①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編:《清史編年》第1卷順治朝,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154、347頁。
入關后,“滿化”的財政手段越來越難以維系,本質(zhì)上是因為當滿族治下漢族人口居大多數(shù)、漢地的農(nóng)耕文明占據(jù)壓倒性優(yōu)勢,而滿族統(tǒng)治者又無法提供一種更先進的生產(chǎn)方式。雖然承載了作為征服者的滿族特權,八旗和旗地不僅是少數(shù),而且隨著清全國性政權的建立,推行和維系“滿化”的財政政策的成本越來越高。雖然甫入關時,貝勒阿濟格還曾打算“乘此兵威,大肆屠戮”、日后或可“退保山?!钡南敕?。然而,類似的打算已經(jīng)失去了執(zhí)行的現(xiàn)實基礎,最終流產(chǎn)。②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編:《清史編年》第1卷順治朝,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40頁?,F(xiàn)實的情況與退回到滿洲本初的想法恰恰相反。試圖維系滿族生活方式的圈地,執(zhí)行不過三年便被迫取消。不僅后來的漢降民不再被編入八旗,而且到了1742年,乾隆皇帝更是發(fā)出了一道將漢軍出旗為民的諭旨。③劉小萌:《試析旗下開戶與出旗為民》,載和龔、張山主編《中國民族歷史與文化》,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8年。入關前作為“滿化”政治、經(jīng)濟權力分配原則的“八分”也在后來專制皇權的發(fā)展中逐漸被削弱。④孟森,《八旗制度考實》,《明清史論著集刊》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77-299頁。清政權在向全國性政權轉(zhuǎn)型的過程中,“滿化”的財政政策漸漸失去了存在的基礎,旗地和編漢人入農(nóng)奴莊的做法漸漸被農(nóng)耕文明的財稅制度所取代。
本文選取了人口、財政政策的變遷這一視角,探究了作為邊疆民族政權的滿族如何在征服推進的過程中逐漸從部落轉(zhuǎn)變?yōu)閲业倪^程。本文揭示,基于滿族傳統(tǒng)的“滿化”人口、財政政策在滿族部落間戰(zhàn)爭時期成型、在后金政權進入遼東地區(qū)后得到擴張。隨著征服繼續(xù)深入到以農(nóng)耕文明為基礎的漢地,后金政權創(chuàng)造性地創(chuàng)立了漢軍,繼續(xù)將漢族人口納入八旗?!皾M化”在實現(xiàn)最大范圍內(nèi)將漢人納入政權的同時,也完成了自身的制度化。然而,隨著后金政權攻克北京、征服區(qū)域繼續(xù)擴展到了中原王朝的腹地,原生于簡單、小范圍游獵社會的“滿化”組織方式已經(jīng)無力繼續(xù)收納日漸龐大的漢族人口。一方面,旗制下“八分”的政權組織原則與繼續(xù)擴張所需的權力集中步步相悖;另一方面,原生于滿族游獵傳統(tǒng)、需要以持續(xù)戰(zhàn)爭驅(qū)動的“滿化”經(jīng)濟生產(chǎn)方式,在朝代更迭完成、社會趨于穩(wěn)定的條件下,已經(jīng)失去了繼續(xù)擴張的經(jīng)濟基礎。將所有新附漢人都納入旗制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不可能,取而代之的是以農(nóng)耕文明為基礎的賦稅制度。因此,清入關后,“漢化”的財政方式逐漸取代“滿化”,新歸降的漢人不再作為正身旗人或戶下家奴,而是成為新政權的編戶齊民。所以,從“滿化”到“漢化”的財政過程實質(zhì)上正是以農(nóng)業(yè)稅為基礎的中央集權的財政體系建立的過程。
稅收在近代早期西歐國家的建構中曾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因為這一時期歐洲國家間戰(zhàn)爭頻繁,為了應對軍費的開支,部分君主越過議會強行征稅。在17世紀的英國,這種公然侵犯議會傳統(tǒng)的專制主義傾向成為英國內(nèi)戰(zhàn)爆發(fā)的導火線,推動了以議會取代君主成為最高權力機構為標志的現(xiàn)代國家的形成。①Rudolph Braun,“Taxation,Sociopolitical Structure,and State-Building: Great Britain and Brandenburg-Prussia,”in Charles Tilly ed.,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s in Western Europ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5,pp.243-327.然而,在中國歷史上,雖然稅收的制度化起初也與軍費和常備軍的出現(xiàn)有關,但隨著政治一統(tǒng)、疆域大體厘定,常規(guī)稅的征收不存在如西歐那樣議會與君主間的博弈過程,而是成為中央集權君主-官僚體系政治結構的經(jīng)濟基礎。②杜正勝:《編戶齊民:傳統(tǒng)政治社會結構之形成》,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
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基礎決定了以農(nóng)業(yè)稅為基礎的中央集權的政治制度形式的選擇。本文所集中討論的十七世紀,既有的研究已經(jīng)揭示,當英國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已經(jīng)突破了馬爾薩斯的周期性波動而走向斯密式發(fā)展時,即便經(jīng)濟最發(fā)達的江南,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卻陷入了邊際收益不斷降低的內(nèi)卷化增長模式。③Robert Brenner and Christopher Isett,“England’s Divergence from China’s Yangzi Delta:Property Relations,Microeconom?ics,and Patterns of Development,”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61.2(May,2002).當清進入中原,面對著廣布于田間的小農(nóng),而滿族傳統(tǒng)又無力提供更先進的生產(chǎn)方式取而代之的前提下,承襲故明的財政體系就成為清統(tǒng)治者的不二之選。④十六世紀末葉,雖然掠去的漢人和朝鮮人推動了女真的農(nóng)業(yè)發(fā)展,然則其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仍處于畜牧和采獵的附庸地位。參見莫東寅《滿族史論叢》,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第48頁;太祖、太宗時期的農(nóng)業(yè)發(fā)展狀況,參見陳文石《明清政治社會史論》,臺北:學生書局,1990年,第327-422頁。雖然清統(tǒng)治者非常重視保護包括八旗特權、騎射、滿語在內(nèi)的滿族傳統(tǒng),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征服時期盛行的“滿化”的人口、財政政策在入關后不得不讓位于以小農(nóng)經(jīng)濟為基礎的編戶齊民。有了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經(jīng)濟保障,清皇帝也得以拋棄滿洲征服戰(zhàn)爭時期被奉為圭臬的“八分”原則,將專制主義推向了新的高度。⑤有關太宗朝中央集權的舉措,見陳文石《清太宗時代的重要政治措施》,《“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論文類編》歷史編·明清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版,第2847-2923 頁;關于十八世紀中央集權的高度發(fā)展,參見Pei Huang,Autocracy at Work:A Study of the Yung-Cheng Period,1723-1735,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