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沐沐

1

我有一本時光書，很厚，封面有粉色的小花朵，打開來，里面黑色的內頁上有我自出生以來每一年的照片，照片旁邊還有細細密密的文字，用黃色的、紅色的熒光筆記錄著我從一個嬰兒起，所有與成長有關的事。這是我的生日禮物，是我被全心愛著的證明。

不知道為什么，獻寶也好，炫耀也好，我就是特別想拿給你看。我把時光書裝到書包里，吭哧吭哧背了一路，終于在放學路上，裝作不經(jīng)意地想起，拿出來和你分享，暗示我的生日又快到了，這讓從小被散養(yǎng)的你驚羨不已。

你指著某一頁涂著紅臉蛋、扎著兩個歪歪扭扭的羊角辮、穿著花裙子、舉著一根冰糖葫蘆的我說：“這真的是你嗎？怎么看起來這么傻。”我仔細看了看，點頭表示贊同。你立刻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來不及躲遠，就被我的書包迎面擊中。

“不傻，不傻?！蹦銖牡厣蠐炱饡?，拍了拍上面的灰，又膽大包天地來摸我的頭，“從小就好看，只是……”我手里捏了一枚小石子，耐心地等你的下文：“只是如今兇巴巴的，一點也不可愛?！?/p>

你總是故意惹我生氣。我承認自己太脆弱，突然有點兒想哭，你的墨眉、你的桃花眼、你圓圓的笑窩，通通變得可憎起來。

表面上，我是人人都夸、乖巧懂事、成績優(yōu)秀的那種女生，看起來一切都好、沒有煩惱，但其實沒人知曉我的煩惱。老師的夸獎常常讓我如履薄冰，生怕下次考試名次會下降，只能進不能退;同學們有的對我投以艷羨的目光，有的和我保持距離，覺得我冷心冷面，不近人情。而學業(yè)的壓力、人際關系的煩惱、種種波瀾翻涌的情緒，在學習高于一切的原則下，似乎都不重要。

2

那段時間我過得很空虛，很沒有自我，耳朵常常是豎著的狀態(tài)，聽你和其他女生的課間聊天，久而久之，我覺得自己像只兔子。也奇怪，一下課，女孩們都喜歡圍在你身邊，七嘴八舌，好不熱鬧。有好幾次我不得不站起來維持紀律，然后被大家翻白眼，形象指數(shù)又下跌了好幾分，都是拜你所賜，你可真是個“暖男”。

你說很多女生高中時數(shù)學很差、語文很好，偏科嚴重，我就放下心愛的小說賭氣般狂練三角函數(shù)和不等式，一度把自己虐得看見數(shù)字符號就想吐。

你說女生還是留長發(fā)好看，電影里都演了，馬尾辮是永恒的青春，我就一點點留長自己的頭發(fā)，直到發(fā)尾掃在脖頸間，夏天熱得要命卻又扎不起來，委實難過。

你說熱愛運動的女生最可愛，就算不喜歡籃球、足球，也應該練練瑜伽、跳跳芭蕾什么的，提升氣質。你說女孩子應該怎么樣，我便拼了命地去做。最后我終于放棄了，覺得一切太不值得，大概我永遠也做不了你心目中的那個女生。

我決定把你當空氣。我不再和數(shù)學題死磕到底，短發(fā)很配我的臉型，至于運動，芭蕾舞固然很好，但是我對霸氣的跆拳道更感興趣，以后誰要是欺負我，可以不用說話，直接揍他。

我不再那么在乎你說的每一句話，你卻非常殷勤地給我買零食，和我聊天，幫我做值日，頻繁地在教室外等我。你兩眼放光，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地說：“以前是我錯了，勇敢做自己的女生最漂亮?！?/p>

后來很多天，我一轉身就能看見你偷偷摸摸的樣子，不知道在鼓搗些什么。我探頭，你急忙擋著不讓我看。

3

高考倒計時還有兩位數(shù)的時候，我受了點小傷。其實也沒什么，不過就是在桌子里放了個玻璃瓶，裝了熱水，在桌兜里骨碌來骨碌去地玩，很無聊，但也是一種枯燥的樂趣。只是不承想，玻璃瓶突然就炸了，掌心的灼熱和刺痛襲來，我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遠處一陣桌椅翻動的聲音，我已分辨不出你用什么速度前來，甚至來不及得到老師的許可，飛快地拉我去醫(yī)務室包扎，留下一屋子同學目瞪口呆。走遠了，我才聽見教室里有起哄的聲音。

偏偏是右手受傷了，被包扎成一個熊掌，說不定連卷子都寫不成，連大學都上不了，越想越嚴重，我垂頭喪氣地被你拉著去商場閑逛。

你端著奶茶，和我站在一臺娃娃機前。最開始我們一無所獲，但后來所向披靡，只要是我看上的娃娃，就沒有你抓不到的。當然，那些叮叮當當?shù)粝碌挠矌牛悄銥榱俗屛衣秱€笑臉所付出的鮮明代價。在那天之前，我從沒有夾到過哪怕一個娃娃;在那天之后，我覺得再不會有第二個男生又笨又傻地給我夾那么多娃娃，再不會有第二個人像你對我這樣好。

后來真相大白，你之前偷偷摸摸的奇怪行為終于有了合理的解釋。高考后，我終于收到了來自你的生日禮物，從此我有了兩本時光書。相比于第一本的精致美好，第二本很薄，做工非常粗糙，我都要忍不住嫌棄，可想起你滿面通紅抓耳撓腮地站在我面前的樣子，又舍不得。

我慢慢翻開，會心而笑。

有一張照片是我們一起去蘭溪玩，我貪涼，坐在岸邊把腳放在水里;你貪玩，跳進水里把我拉到溪水中的圓石上坐著，然后拿走了我的鞋子。你在旁邊配上文字：“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有一張照片是我們去農(nóng)家摘葡萄，你非常自然地摘了一顆喂給我，被同行的人起哄抓拍，隔了那么久，我好像依然聽得到自己聲如擂鼓的心跳。旁邊配文：“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還有一張是我們一人一只耳機，淺眠在午后微醺的陽光里，不知怎么你從中間抬起頭來，拿起手機自拍，朦朧的光影像加了一層天然濾鏡，美好極了。我永遠不會忘掉那樣的靜謐，耳機里放的是我最愛的一首歌。

“我想和你虛度時光，比如低頭看魚，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離開，浪費它們好看的陰影。我還想將落日一起浪費，比如散步，一直消磨到星光滿天?！?/p>

你問我：“你在什么時候會感覺最幸福？”

我說：“此時，此刻，當下，未來。”

不要小看一個女生的承諾，盡管這承諾被層層包裹。我們太默契，只把對方放在心上，妥善收藏，并且珍之重之。

（一二三摘自《哲思2.0》2020年第10期，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