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打卡”成了我們談及旅游時的一個慣用說法: “這個景點是時下最熱門的網紅打卡地”,“到上海旅游的朋友,一定要去這家人氣餐廳打卡”……隨便打開門戶網站的旅游頻道,“打卡”二字俯拾皆是,簡直像大家不用它就不會說話了一樣。
紙質雜志當然要比網絡媒體滯后、保守些,最初我們在編輯稿件時看到這個說法,還會覺得它在書面語里有點兒過于生猛跳脫,往往把它換成“簽到”之類的等效表述,最起碼也要加個雙引號隔離控制一下,似乎這樣才能給它消毒去火。可是語言的發(fā)展自有難以阻擋的趨勢——近兩年來,“打卡”已在大量正規(guī)出版物中安家落戶,由此看來,它已經從少數時尚人士的口頭語,上升為在全行業(yè)乃至公眾中間通行的標準說法了。我們也樂得網開一面,有時連引號都不加,且由“打卡”在文章里大搖大擺地一路暢行去吧。
流行歸流行,說起“打卡”二字的本意,恐怕年輕些的朋友都未必有過切身體會。大約20 年前,打卡機曾是一種辦公室常用的考勤記錄設備,多放在企業(yè)大門的位置。員工每人有一張紙質卡片,上下班時各插入打卡機一次,機器會自動在卡片上打印當前時間,這就記錄了大家的考勤情況。隨著辦公設備從紙質化到數字化的演變,上班族簽到的方式從紙質卡片發(fā)展到門禁卡、指紋、人臉或虹膜識別。大家手里大多不再有需要“打印”的“卡片”,但這并不妨礙“打卡”二字深入人心,成為對“某個地方大家一定要去”的固定指代。不少景區(qū)也推波助瀾,印了專門的明信片供游客在各景點簽到留念,把打卡的隊伍從辦公室門前搬到了景點入口處。作為旅游行業(yè)的參與者,我們看到這樣的情形,也不得不感嘆創(chuàng)意策劃者多智巧思、善于造勢。
但話說回來,為什么我們現在一談起旅游,就很難擺脫這個奇特的“打卡”?借自勞動紀律管理領域的術語,為什么在旅游的語境中卻顯得如此生動鮮活?從根本上說,出游本來是興之所至的事體,我們?yōu)榱诵蓍e享樂才出來逛逛,哪兒有非到某個地點、非做某件事不可的道理!但說起“打卡”,休閑就一下子帶上了強制的色彩。正像精神分析學家闡發(fā)過的那樣,在消費社會,“享樂”并非消費者的自主權利,反而是一條最嚴格的指令——餐廳侍者上菜后常說的那句“請享用(enjoy)!”,往往并不讓食客舒心,卻是指出了某項義務:“作為消費者,你如果不好好吃這道菜,再向親朋好友全力推薦,那就失職了?!迸c此類似,旅游地的打卡營銷也挑明了旅游行為的社會意義:我們并不是單純?yōu)榱俗约憾鰜硗?。正如必須準點考勤的企業(yè)員工一樣,游客不到特定的地方拍照曬圖,也就沒有盡到“為朋友圈而旅游”的義務,錯失了當代消費者的一項根本職責。
打卡式旅游固然能促進消費,讓市場一時繁榮,但除了“消費者的享樂義務”之外,我們碰巧還記得另一條來自哲學家的警句:“探尋有意義之事乃是道德責任(it is a moral obligation topursue what is meaningful)?!贝蚩I銷一味鼓動人們按照現成的標簽消費,卻好像忘記了,這些“標簽”本身恰恰是先行者艱辛探索、黽勉發(fā)掘,才得以產生的文化積淀。文化是旅游的靈魂;在熙熙攘攘的打卡隊伍之外,我們樂于看到旅行者關注有別于單純消費的“有意義之事”,在行程中探尋激活未被世人熟知的文化遺產與景觀資源。這該是旅游文化健康發(fā)展的一個標志,也是本刊在內容策劃與采訪報道中注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