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揚
不同生活經(jīng)歷和文化背景下的人際交往和溝通,常為人類文化交流史提供生動而具體的素材。清末北洋水師儒將、民國政要蔡廷干(1861—1935)贈詩予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1876—1962)一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不僅譜寫了一段佳話,將個人生活中的悲苦升華為高貴、優(yōu)雅的詩意,而且為中西文化交流史中的人物研究和文學研究等提供了珍貴的文獻資料。
筆者在整理司徒雷登私人秘書傅涇波之女傅海瀾捐贈北大圖書館的文獻時,發(fā)現(xiàn)了兩頁泛黃稿紙,上有一首題為“For thou art dead”(因為你已長逝)的英文詩稿,抄錄如下:
I saw all earthly glories melt / When by thy marble side I Knelt / And charms that once our hearts did love / No more my lonely soul can move / For thou art dead / For thou art dead /
I spurn the daisies’ nods to me / As solitary o’er the lea / I Stroll or wind along the stream / Where once together we would dream / For thou art dead / For thou art dead /
Oh, what’s the dancing waves to me / With music wild and motion free / As hard as boulders by the shore / My heart is – deaf to Neptune’s roar / For thou art dead / For thou art dead/
I hanker not for empty name / I’ll bear the lot of human shame / And all that mortal heart’s desire / I loathe- and from the world retire / For thou art dead / For thou art dead /
Adown the slope my steps shall go / Where summer blossoms o’er thee blow /And there, unwept, beside thee lie / Nor care for pity, nor for sigh / For thou art dead / For thou art dead /
The worms that fed no thee I’ll feed / I’ll nourish well the same wild weed / In them shall we united again / And parting never more shall pain / When I am dead / When I am dead /
中譯如下:
所有塵世的榮耀消融了/當我跪倒在你大理石墓碑前/曾經(jīng)心心相印,兩情相悅/如今我孤獨的靈魂怎能前行/因為你已長逝/因為你已長逝/
雛菊向我點頭我也漠然無視/形單影只地在草坪上漫步/或沿蜿蜒小溪閑行/在我們曾經(jīng)一起放飛夢想的地方/因為你已長逝/因為你已長逝/
哦,舞動的波浪對我來說還有什么意義呢?/音樂狂野,律動自如/我的心卻像海邊的巨石一樣堅硬/就是大海的咆哮也充耳不聞/因為你已長逝/因為你已長逝/
不求取功名/將忍受許多人間羞辱/我對所有塵世的欲念都已厭倦/將從這個世界隱退/因為你已長逝/因為你已長逝/
步下斜坡/夏花盛開在你安眠之地/在那里,沒有悲哀,我在你身邊躺下/不要憐憫,不要嘆息/因為你已長逝/因為你已長逝/
嚙食你我的土蟲或不是一群/化為泥土的你我將共養(yǎng)同一處野草/這樣我們又融為一體/分別不再痛苦/當我逝去的時候/當我逝去的時候/(1)北京大學英語系申丹教授為文中蔡廷干悼亡詩《因為你已長逝》的中譯潤色,特此致謝。
打印的詩稿上有三處修改筆跡,應是作者斟酌潤色字句的痕跡。詩稿末尾有毛筆簽署的作者名及成詩年代:
Composed 1901 by Tsai Ting Kan Tsai Ting Kan 是如今漢語拼音Cai Ting Gan的威妥瑪式拼寫方法(Wade-Giles Romanization)。姓名和年代相互參見就不難確認,這首詩是清末北洋水師著名儒將、民國政要蔡廷干1901 年所作。
蔡廷干為何要寫這首詩?詩中的“你”是誰?詩稿為何置于司徒雷登文獻中呢?
詩稿下方的兩段手跡,揭開了上述問題的答案。第一段手跡為:
Admiral is now Minister of Foreign Affairs. He was the trusted adviser of Yuan Shih-kai & has for many years been a prominent official, free from the usual political corruption and honored by everyone. J. L. S.
意為:蔡將軍現(xiàn)任外交總長。 他為袁世凱所信任,多年來一直為政要人物,與常見的政治腐敗絕緣,為世人所尊敬。 司徒雷登
J. L. S.是司徒雷登全名字母縮寫。司徒雷登對國人來說并不陌生,他是美國來華傳教士、教育 家、外 交 家,1919—1929 年、1937—1946 年任燕京大學校長,1929—1937 年任校務長,為燕大主要創(chuàng)辦人,并長期擔任燕大最高行政領導。1946—1952 年任美國駐華大使,1949 年回美,1952 年辭去大使職務,1962 年逝世。
第二段手跡為:
Written on the occasion of the death of the author’s wife, and presented soon after Aline’s death in 1926, to J. L. S.
意為:詩稿寫于作者夫人逝世之際,1926 年艾琳(Aline Rodd Stuart,1878—1926)去世后即贈司徒雷登。
該段手跡未署名,可以推斷當為司徒雷登私人秘書傅涇波先生所做的備忘。經(jīng)筆跡比對,確為傅涇波手書無疑。
由此,詩稿有關的人物關系已厘清。這是一首悼亡詩,是蔡廷干為悼念其逝于1901 年的夫人而作。1926 年司徒雷登夫人艾琳逝世后,蔡將這份留有修改痕跡的詩稿贈于司徒雷登以表慰問,其時距蔡夫人逝世已有四分之一個世紀。關于蔡夫人的資料極少,僅在蔡廷干寫給美國老師諾斯羅普(外文姓名、生卒年不詳)的信中找到其介紹家庭及妻子情況的寥寥數(shù)語:“一千八百八十一年,我按照父親的勸告結了婚?;楹笕眨赣H去世。母親于一千八百九十年去世。現(xiàn)在(筆者注:1895 年6 月),我的妻子在上海,沒有兒女?!?2)戚其章主編:《中日戰(zhàn)爭》第八冊,北京:中華書局,1996 年,第256 頁。光緒七年(1881)6 月8 日,清廷下令召回全體留美學生,已留美8 年的蔡廷干也在其中?;貒耐荒昙捶罡该苫?,至1901 年蔡夫人去世,結縭凡20 載。1935 年蔡廷干去世后遺有七女二子,是否出于一母則未見記載。(3)《噩耗》,《救亡會刊》1935 年10 月,第1 頁。
蔡廷干與其夫人的婚姻是遵從父命,司徒雷登與其夫人的婚姻則是服從傳教士的海外傳教事業(yè)的需要。司徒雷登在其自傳《在華五十年》(Fifty Years in China)中回憶道,他在弗吉尼亞協(xié)和神學院(Union Theological Seminary)畢業(yè)前夕,與其同學及好友莫菲特(Lacy Moffett,1978—1957)商定畢業(yè)后去中國做傳教士,且認為最好結婚后再去。一次到新奧爾良訪問時,他倆遇見了司徒雷登的遠房親戚羅德夫婦(Mr. and Mrs. John Edwin Rodd)的女兒們,他和莫菲特很快各有所戀。1904 年7 月兩人各自求婚成功,4 個月后一起結婚,隨即兩對新婚夫婦一起出發(fā)到中國傳教。(1)John Leighton Stuart, Fifty Years in China, The Memoirs of John Leighton Stuart, Missionary and Ambassador.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54, pp. 33—34.1906 年艾琳在生獨子杰克(John Leighton Stuart, Jr;昵稱Jack)時身體受損,此后一直受病痛困擾。1926 年6 月5 日,艾琳病重去世,時正值燕大從盔甲廠、佟府夾道遷往勺園新校址,靈柩下葬在新校園附近的新燕大公墓,為公墓首位安息者。關于艾琳的情況,司徒雷登這樣描述:“艾琳的興趣是操持家務,特別是能做一手標準的新奧爾良甜食,她喜愛精美的中國手工藝品,樂于為受難的人們做一些好事?!薄八铌P心的是不要讓她虛弱多病的身體影響到我的工作?!薄拔一楹蟮拿罎M生活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我不想再結婚了?!?2)Ibid., p. 89.司徒雷登此后一直獨身直到逝世。
蔡廷干,字耀堂,廣東香山人。1873 年作為清政府第二批幼童赴美留學。1881 年回國,入天津水雷電報學堂,畢業(yè)后任職于北洋水師。1889 年升署北洋水師左一營都司,委帶左隊一號魚雷艇。1892 年實授都司。1895 年初,任北洋水師魚雷左一都司、統(tǒng)帶“福龍”號魚雷艇。(3)王明遠:《蔡廷干——學貫中西的民初儒將》,載王明遠主編《風起伶仃洋:香山人物志》,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355—358 頁。在威海衛(wèi)對日海戰(zhàn)中受傷被俘,被押送至日本大阪的一處寺院囚禁。(4)《中日戰(zhàn)爭》,第252 頁?!恶R關條約》簽署后獲釋,由于其留美時的老師諾斯羅普事先斡旋,(5)同上,第253 頁。得以規(guī)避回國待罪,先遠赴美國,后又輾轉至中國香港。經(jīng)歷了八年避罪生涯,1901 年又遭受中年喪妻之痛,他低落的心情在這首悼亡詩中表露無遺:“我對所有塵世的欲念都已厭倦,將從這個世界隱退?!?/p>
中國悼亡詩的開端可追溯到中國詩歌的源頭,《詩經(jīng)》中《邶風·綠衣》和《唐風·葛生》等篇即是早期悼亡詩。晉代潘岳為亡妻所作3 首《悼亡詩》,流傳甚廣,影響后世,悼亡詩逐漸成為丈夫哀悼亡妻或妻子哀悼亡夫的一種特殊的抒情詩的范式,歷代都有佳作名篇,但國人寫的英文悼亡詩卻難得一見。蔡廷干的這首悼亡詩,題名“因為你已長逝”,令人聯(lián)想起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 1788—1824)的著名挽歌(elegy)《你已長逝》(“And Thou art Dead”)(6)George Gordon Byron, “And Thou art Dead” . Ernest Hartley Coleridge, ed., Th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London: John Murray, 1905, pp. 253—254.。 “你已長逝”在拜倫詩中僅作為題名,而在蔡詩中,“因為你已長逝”一句,一詠三嘆,反復出現(xiàn),令人印象深刻。拜倫此首挽歌,是為悼念其戀人塞沙(Thyrza)而作,“西方學界現(xiàn)在普遍認為塞沙組詩的主人公塞沙其實是拜倫就讀劍橋大學時的一個男仆”(7)倪正芳:《拜倫研究》,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5 年,第148 頁。,所以在中國古詩類別的嚴格意義上,拜倫的這首詩不能算作悼亡詩。但拜倫的挽歌和蔡廷干的悼亡詩亦有共同之處,它們都將大自然引入詩歌借以對照詩人的情感狀態(tài),如蔡詩以雛菊和夏花的鮮活靈動反襯詩人心情的灰暗孤獨,這與拜倫的挽歌及其他英詩都有相通之處。
楊周翰先生說:“由于這種詩在中國文學中極為常見,因而我們可以說它已經(jīng)有了一個傳統(tǒng):有自己的成規(guī)和意象,并與其他種類的抒情詩有別?!?8)楊周翰、王寧:《中西悼亡詩》,《外國文學評論》1989 年第1 期,第109 頁。這些成規(guī)和意象包括:詩歌的敘事過程常包括去墓地哀悼,回憶夫妻曾經(jīng)共同生活的細節(jié),最后萌發(fā)出重新聚首的愿望,結尾常表達出或隱含某種哲學思想,“希望像莊子那樣,能夠超越生與死,超越凡人之愛”等等。(9)同上,第109—112 頁。蔡詩的敘事大都符合這些范式,尤其最后結尾處“化為泥土的你我將共養(yǎng)同一處野草”,頗為符合中國文學中常見的諸如化蝶雙飛等超越生死再團圓的浪漫想象。惟其回顧共同生活細節(jié)方面不夠具體,與典型的中國悼亡詩有別。究其原因,或為聚少離多的家庭生活使其具象記憶缺失。
1901 年11 月,李鴻章去世,袁世凱受命署理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欲大展“新政”宏圖,急需用人之際,袁世凱啟用了一批清廷召回的原“留美幼童”,蔡廷干也因袁世凱的保奏而得以赦免并成為袁世凱幕僚。辛亥革命前后,蔡廷干擔任了軍政多種要職:1910 年任海軍部軍制司司長,1912 年任南京臨時政府海軍部副官,臨時政府北遷后,任袁世凱政府海軍部參謀處高等參謀、海軍副總司令兼總統(tǒng)高等軍事參議,授海軍中將銜。1913 年起任稅務處會辦,次年兼袁世凱英文秘書長。后歷任中國紅十字會副會長、華盛頓會議中國代表團顧問、整理內(nèi)外債務委員會委員、關稅會議籌備委員會副主任等職。1926 年杜錫珪內(nèi)閣成立,蔡廷干擔任外交總長,授海軍上將銜。杜辭職后,蔡廷干一度代理內(nèi)閣總理一職。
由于袁世凱的提攜,蔡廷干在清末民初的政局中嶄露頭角,在襄助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修改海關進口稅則、處理五卅慘案善后等方面盡心竭力,尤其在外交事務中施展了才干。但身處清末民初復雜動蕩的政局之中,蔡廷干時有厭政退隱之心。在成為袁世凱的幕僚之前,一度曾“閉門讀書,究黃老家言,身體力行,絕意仕途”(1)羅保吾:《史料:蔡廷干育黃海中日戰(zhàn)》,《時報半月刊》1935 年第2 期,第31 頁。,再次出仕后,也一再辭職。(2)《蔡廷干辭職》,《鹽政雜志》1913 年第9 期,第114 頁。1926 年11 月辭職獲準,隨即淡出政壇。1935 年9 月29 日因罹患膀胱惡疾,不治逝世。
蔡廷干與司徒雷登相識極有可能是通過傅涇波。司徒雷登在《在華五十年》中這樣描述傅涇波:“傅涇波之于我,就像我的兒子、同伴、秘書和聯(lián)絡官?!?3)Stuart, op. cit., p. 293.1920 年,時年20 歲的燕京大學學生傅涇波應司徒雷登的要求擔任其助手。據(jù)林孟熹說,傅涇波曾向他講述,傅涇波的父親傅瑞卿在宣統(tǒng)元年各省開始設立咨議局時,即擔任直隸省咨議局議員。民國時期傅瑞卿逐步淡出政壇去經(jīng)商,由于經(jīng)營不善,家道迅速中落。為補貼家用,傅涇波利用學余時間每日為時任稅務會辦的蔡廷干工作兩小時。擔任司徒雷登助手后,仍繼續(xù)在蔡廷干處兼職。蔡“日常喜操英語,對傅亦如此,令傅在英語方面收益不淺”(4)林孟熹:《司徒雷登與中國政局》,北京:新華出版社,2001 年,第88 頁。,且其“為人疏爽,傅每日工作時間不長,報酬卻蠻不錯”(5)同上,第92—93 頁。。傅涇波晚年回憶道,蔡廷干對自己幫助很大,因此自己視其為學校教育外“非正規(guī)的老師”(6)同上,第88 頁。。1919 年,司徒雷登初到北平任燕京大學校長,人際尚且不熟,為幫助司徒雷登打開局面,傅涇波發(fā)揮其人際關系方面的才能,1920 年曾在司徒雷登時在盔甲廠的住宅內(nèi),安排了一次有12 位學者名流參加的晚宴,其中有蔡元培、蔣夢麟、周貽春等。此次聚會蔡廷干是否參加未見記載,但其時努力為司徒雷登拓展人際關系的傅涇波或在其他場合引見彼此。從蔡廷干以悼亡詩舊稿相贈一事來看,他是將司徒雷登引為知己的,惜其遭受喪妻之痛,故而以詩慰籍。從司徒雷登的批注看,他對蔡廷干的人品是充分認可的,尤其贊賞其“與腐敗絕緣”。
蔡廷干不僅贈詩于司徒雷登,而且還問詩于司徒雷登。在其1932 年由美國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英譯中國古詩著作《唐詩英韻》(Chinese Poetry in English Rhymes,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32)中,蔡廷干提及,在翻譯杜甫七言絕句《慢興》中“癲狂柳絮隨風舞”一句時,他遇到了難點,不知如何確切翻譯“柳絮”一詞,特地寫信向司徒雷登求教,司徒雷登很認真,利用燕京大學學術平臺的便利,將信轉給時任燕大生物系主任的胡經(jīng)甫教授以求幫助,胡教授即以科學之精神對“柳絮”做詳盡的解釋,并附以手繪圖解,最終蔡廷干接受了胡經(jīng)甫的建議,將柳絮譯成“willow-seed plume”,棄用了以往通常的譯法“willow catkin”。(1)Tsai Ting Kan, Chinese Poetry in English Rhymes(《唐詩英韻》) .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32, p. 130.馬士奎曾研究過北京首汽退休干部張建衡收藏的《唐詩英韻》校樣稿,根據(jù)手跡辨識,在出版的正式譯著注釋中所提及的C. S. Wu 應為燕京大學生物系教授胡經(jīng)甫即J. F. Hu。(2)馬士奎:《〈唐詩英韻〉和蔡廷干的學術情懷》,《中華讀書報》2016 年12 月14 日,第14 版。筆者在北大圖書館借閱《唐詩英韻》一書時,發(fā)現(xiàn)借書卡上有翻譯家許淵沖先生1983 年借書簽名。許先生于1984 年曾有《漢英對照唐詩一百五十首》(3)許淵沖:《漢英對照唐詩一百五十首》,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 年。出版,想必許先生在翻譯古詩時也好奇前人蔡廷干是如何翻譯的吧!
蔡廷干晚年除在清華、燕京兩??妥v授“中國文學”外,還潛心著述,頗有成就。查閱其逝世時中外報刊的蓋棺定論,對他在軍政外交方面的功績各有臧否,但對其學術成就一致稱贊有加,其中最為人稱道的即是《唐詩英韻》。1935年10 月12 日《世界晨報》有題為“蔡廷干遺事”一文,作者梧桐認為:“蔡晚年頗多著作,尤以唐詩譯成西文,為世所傳誦,其人雖為政治家,而于學術中,亦有相當之貢獻,未可以其附袁而薄之也?!?4)梧桐:《蔡廷干遺事》,《世界晨報增刊》1935 年10 月12 日,第1 版。英文《大陸報》(China Press)在其逝世后第二天刊發(fā)的文章“蔡上將去世享年74 歲”(“Death claims Admiral Tsai at of age of 74”)中,也重點介紹了他的《唐詩英韻》。(5)“Death claims Admiral Tsai at of age of 74”, China Press, Oct.1, 1935, p. 1.《唐詩英韻》擇入的122 首五言和七言絕句均選自宋人謝枋得所編蒙學經(jīng)典《千家詩》,書名中的“唐詩”意為中國古詩,包括唐、宋兩代詩人的作品,其內(nèi)容多表達人與自然和諧關系、體現(xiàn)天人合一的思想。時任太平洋國際學會中國分會總干事的陳立廷在《唐詩英韻》序言中闡述了兩點看法,一是蔡廷干為國人英譯中國古詩第一人,有開拓之功,二是“作為一個在位的政治人物,雖然極力隱去自己的身份,但仍在這些擇入的詩歌里顯示了他的職業(yè)生涯影響——因為這些詩歌從哲理的角度展現(xiàn)了中國的政治理想”(6)Tsai, op. cit., preface, p. 2.?,F(xiàn)在看來,陳立廷的點評也還得當。
《唐詩英韻》自其出版不久直至如今都有專文研究,但都是針對書中所翻譯的122 首古詩進行研究,對蔡廷干英文詩歌創(chuàng)作及翻譯風格的形成未見探討,這或許是由于蔡廷干的早期詩作及譯作未見公開出版之故。本文考析的悼亡詩《因為你已長逝》,寫作時間早于《唐詩英韻》成書30 年,如果將其放在蔡廷干英詩創(chuàng)作及譯作風格形成的過程來看,這首創(chuàng)作于1901 年的英文詩歌,可視為其早期的作品,從中可管窺其早期詩作風格及與后期譯作《唐詩英韻》風格的關系。
蔡廷干在《唐詩英韻》前言中提及,早在30 年前他就開始研究古詩英譯了,學習英詩的年代想必更早,年少留美學習期間應該就有所接觸,加之他本人意趣在此,日后鉆研有加?!兑驗槟阋验L逝》全詩分為六節(jié),每節(jié)六行,每節(jié)的后兩行重復。韻律上為雙行體韻式結構,通篇每個詩節(jié)的第一與第二、第三與第四、第五與第六同韻,且全部都是陽韻,加之詩行中頭韻的應用使全詩更加朗朗上口。從這首詩來看,蔡廷干非常重視格律,追求音韻整齊,尤其每節(jié)后兩行的重復,有一詠三嘆之用意,強調(diào)夫人去世對詩人的重大打擊,但從形式上看,也稍嫌板滯,顯得過于整齊劃一了。
《唐詩英韻》中,蔡廷干追求格律、重視音韻齊整的特點一如既往。該書甫一出版,錢鐘書先生即以中書君之名在《大公報》上發(fā)表書評短文《英譯千家詩》,其慧黠文風,一以貫之。錢先生認為:“其譯例見自序中以中文一字當英詩一Foot(音步。作者注,下同),或二Syllables(音節(jié)),故Pentameter(五音步行)可等中國詩之五言,Hexameter(六音步行)差比中國詩之七言。寧失之拘,毋失之放,雖執(zhí)著附會,不免削足適履之譏,而今矜尚格律,雅可取法。向來譯者每譯歌行為無韻詩,衍絕句為長篇,頭面改易,迥異原作。蔡君乃能講究格式,其所立例,不必全是,然循例以求,不能讀中國詩者,尚可想象得其形式之彷佛,是亦差強人意者矣。至其遺神存貌,踐跡失真,斯又譯事之難,于詩為甚,未可獨苛論于蔡氏焉?!?1)中書君:《英譯千家詩》,《大公報文學副刊》第254 期,1932 年11 月14 日,第2 頁。錢先生道出了英譯中國古詩的兩難境地:如過于服從格律形式,則不免削足適履,有失神韻;若反其道而行之,又面目全非,與原作不符。蔡廷干譯詩偏于遵從原作的格律形式,所謂“遺神存貌”,得在此,失亦在此。但翻譯以譯詩為最難,所以也不能過于苛責譯者了。蔡廷干翻譯時極其較真,信達雅中“信”為首要,有時過于拘泥于字面意義了。(2)參見趙毅衡:《詩神遠游——中國如何改變了美國現(xiàn)代詩》,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年,第114 頁。
蔡廷干的另一學術成就也頗值一提。他首次以西方索引“勘靠燈”(concordance)的方法將老子《道德經(jīng)》逐字索引,編撰成書,取名為《老解老》,意思是以《老子》解《老子》,蔡廷干將這種逐字索引的方法稱之為“串珠”,他六十歲完成此書(1922)后自行刊印,傳世極少。(3)蔡廷干:《老解老·自敘》,自行刊印,1922 年。洪業(yè)對《老解老》有著極高的評價:“中國人為舊書作‘堪靠燈’,似當以此為最先。惜《老解老》為非賣品,故坊間不常見。又未于報端有廣告宣傳,青年學子知之者蓋寡,故特為表揚焉。”(4)洪業(yè):《引得說》,北平:哈佛燕京學社引得編撰處,1932 年,第8—9 頁。今人王雅戈甚至以訪《老解老》的周折經(jīng)歷寫了《〈老解老〉尋訪記》以記之。(5)王雅戈:《〈老解老〉尋訪記》,《圖書館論壇》2007 年第3 期。另據(jù)王雅戈與其導師侯漢清的研究結果,哈佛燕京學社編纂《漢學引得叢刊》即借鑒了《老解老》的索引經(jīng)驗。(6)王雅戈:《我國第一部語詞索引〈老解老〉研究》,《中國圖書館學報》2007 年第2 期,第82—8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