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統(tǒng)照（1897—1957）

中國現(xiàn)代作家，新文化運動先驅(qū)，代表作包括長篇小說《一葉》等。

大清早我們從夢中醒來，火車已到了荷蘭的名城阿姆斯特丹。我們雇了輛汽車，聽憑司機去找一個旅館。等人與行李運到，才知是規(guī)模較大的一家，住一天連早餐在內(nèi)約計合銀元7塊多，好在我們皆不能久住，便暫止于此。

旅館中十分清閑，雖然是5層樓的建筑，然而客廳、食堂與他們的辦事處都輕易見不到旅客的蹤跡，門前車馬冷落，足見生意不佳。

阿姆斯特丹是荷蘭的重要口岸之一，在13世紀初不過是一個狹小漁村，還有一座小堡壘為阿姆斯特爾的貴族所居，至13世紀末年遂成為繁盛市鎮(zhèn)。1482年，因此地被海爾德蘭人攻襲，便盡力支持增加防御，其結(jié)果把阿姆斯特丹的近郊毀壞，而在港口焚燒了一些船只。經(jīng)此一役后又變成商業(yè)重地。16世紀末，阿姆斯特丹加入了尼德蘭七省聯(lián)合共和國，繁榮日進;然在1602年時，因瘟疫流行死去6萬人;1653年荷蘭與英國戰(zhàn)爭，人民又傷亡不少。而阿姆斯特丹人的活動力大見減削，中經(jīng)法蘭西大革命與荷蘭被法國統(tǒng)治貿(mào)易衰退，直至1815年才能逐漸興盛。經(jīng)他們的努力經(jīng)營，終于有現(xiàn)在的規(guī)模。

阿姆斯特丹坐落在須得海的一處海灣上，原名為Amstelredamme。目前全城人口76萬，建筑物多倚河背水，全城成半月形。此間的河道之多不下于威尼斯，但交通方面不純靠船只，這與威尼斯迥不相同。威尼斯除了自行車（也極少）外可說是“車無用武之地”，而阿姆斯特丹汽車飛過河橋，馳行廣道，也與他處一樣。究竟街道寬闊，而且拱橋少平橋多。從古香古色上比較，自然處處不能與威尼斯并論，不過生動，繁盛，足以證明她是一個近代工商業(yè)的重鎮(zhèn)。

街上的行人，忙得很，一頭一臉的往前趕的神氣，男女都舉動迅速，言談爽快。這里，自行車差不多人人有，人人善騎，一輛隨一輛在街道上馳逐，是歐洲別的都市所沒有的光景。

全城中極直的街道很少很少，打開地圖一看，一圈半環(huán)形，又一圈半環(huán)形，層層相繞，幾條主要街道都是河流。兩岸的房屋整齊明麗，門外樹蔭掩翳，與高高的窗臺上的盆花相映。墻以純白色者居多，由居室內(nèi)可以俯看下面的綠波，——河水的清柔，明澈，如果船不經(jīng)過時，岸上的倒影浸在水底是永遠畫不出的一幅畫圖。荷蘭人愛潔凈，齊整的好習慣隨處可見，在建筑與道路上更容易顯得出他們愛美的觀念。

在歐洲，不缺乏古代的雄偉建筑，不缺乏規(guī)模浩大的城市設計，更不缺乏匆忙爭斗而遺忘了自然美的現(xiàn)代的人生。但能調(diào)劑于兩者中間，以物質(zhì)建設的努力加以人工的藝術的布置，利用自然的現(xiàn)成東西去慰樂人生，據(jù)我所知，瑞士與荷蘭都能夠格。他們不放棄了生活的競爭，卻使一般人民真懂得如何利用，如何厚生，把自然美與物質(zhì)建設調(diào)和在一起，瞧不出有何顯然的裂痕，這便是他們的聰明。但這樣聰明與地理的環(huán)境有很大關系。

類如威尼斯、佛羅倫薩等古代或中古的名城，你在那里游覽，玩賞，無形之中它們總易于把你拉回往古的世界中去。那些思想家，藝術家，費盡心血遺留下的痕跡雖然偉大，莊嚴，生動，漂亮，因為日子太久了，時間多少是含有損蝕性的。一面是光華璀璨，一面卻是幽暗深沉，到后來，還是幽暗深沉一面的心理易于激動人;由往古的幽情、往古成就而給人以贊嘆，驚奇。這等力量擴大，便容易覺得自我的卑小。而且因為精神在往日的世界中流連，或者藐視了當前。自然，這不是十分肯定的話，可不無些微道理。至少，這等感想的襲奪我曾經(jīng)有過若干次的經(jīng)驗。所以雖然是摩撫古物，引起美感，總會有往者難追，空余憧憬之思，漸漸地心緒也變?yōu)橛某?。如美人對鏡，空空悵惜過去的韶顏;如壯士暮年，想到從前沙場臥月血染鐵衣的夢景，所剩下的是一縷幽懷，幾聲微嘆。

但阿姆斯特丹給我的印象是活潑，生動，整齊，清潔，除掉在博物館里，絕少懷古念往的想頭，恰與佛羅倫薩那中古藝術的大城成一反比。街道不完全寬大，而潔凈可取，無論老人，青年，騎車或步行的都十分匆忙。這里沒有形態(tài)各異的灰黑色古建筑物，也沒有石像銅像安置在道路旁邊、或水池的中央。蔚藍的晴空，碧綠的城河，活動健康的青年男女，為生活忙，為事業(yè)忙。我想，現(xiàn)在阿姆斯特丹全城中很少有人把整個的心思攪在什么哲理藝術中去罷？因為在這地方，他們難得有這些逸致和閑思。

這個上午我因要去找?guī)孜辉诖素溬u繭綢花邊的同鄉(xiāng)，便帶了地圖，記清旅館的所在地。慢慢地一個兒去穿街越巷。

路上最易使我注意的是自行車之多，與他們騎車方法的巧妙。這正如上海的黃包車一樣，正當早八九點的時間，并排的，前后追逐的，轉(zhuǎn)彎抹角的，除卻路中央的電車汽車外，自行車可以說不少于鋪道上的步行人。不過度疾馳，也看不見他們周章躲閃，這么多，卻又沒聽見時時按鈴。進退如意，遲速自主，真夠得上是荷蘭人最普遍而最有趣的自由運動?？礃幼邮裁慈硕加?，官吏，學生，商店伙計，工人，家庭的婦女，他們使用這代步的器具能這么熟練、巧妙，滿街都是。由一個陌生的外國旅客看來，哪能不感到新奇！

從這一件事上我就明白荷蘭人的活力與他們的朝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