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華
十九歲那年的夏天,我經歷了一場“易拉罐中獎”騙局。如果僅僅是個老套路的詐騙事件,就沒有講述它的必要了。問題是它符合小說三要素,還有一個“歐亨利式”結尾。
我還是把它原原本本地說出來吧。
那年,我平生第一次乘飛機從天津飛回鄭州,又登上一輛開往鄉(xiāng)下的大巴,兩個小時后,就可以吃上熱騰騰的晚飯了。那時候,我剛剛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得意就甭提了。假如我有尾巴,一定比松鼠翹的還漂亮。
大巴幾乎滿員,我在中門前面的位置上坐了下來,旁邊的座位暫時空著。我那只漂亮的湖藍色拉桿箱傲嬌地依偎著我,箱體上貼著航空公司的托運標簽,想必十分惹眼。
車子剛出站,又停了下來,上來一對中年男女和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兒。男的瘦高個兒,穿得花里胡哨,格子褲尤其扎眼;女的嚴重發(fā)福,大紅色波點連衣裙緊緊裹住身體,活像一只成了精的花大姐(七星瓢蟲)。二人四下踅摸著,朝車尾擠過去。
男孩兒在我身旁站穩(wěn),怯生生地問:“姐姐,這里有人嗎?”
“沒人,坐吧?!蔽覉笠晕⑿?。
男孩兒皮膚稍黑,大眼雙眼皮兒,小嘴兒蒜頭鼻兒,和電影“三毛從軍記”里的三毛一個樣兒,身上的海軍條紋T雖然破舊,卻神氣十足。
大巴車顛簸在鄉(xiāng)間公路上,窗外是平坦開闊的麥田,微風吹過,恰似碧波蕩漾的湖面,又似大匹的綠色錦緞。
搖搖晃晃中,車內的人們昏昏欲睡。
隨著“啪”的一聲,眾人將目光齊刷刷聚焦過來,我扭頭一看,男孩兒手里舉著一聽健力寶,雪白的泡沫正滴滴答答淌下來。
格子褲像一條鮮亮的日本錦鯉,從車尾敏捷地游過來,一把奪過男孩兒手里的拉環(huán):“嘿,你小子中獎了,發(fā)財了,兩萬哦!”
“快還給孩子!”花大姐厲聲道。
“小孩兒,我出五百,咋樣兒?”格子褲俯下身子訕笑著說。
“哪個敢欺負孩子?姑奶奶我可不是吃素的!”花大姐擼了擼袖子,露出肥碩的臂膀。
“一千咋樣兒?”格子褲繼續(xù)試探著問。
“真想挨揍是不是?”花大姐忽地起身,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格子褲搖搖頭,賤笑著,乖乖回到座位上。
花大姐擠過來,肉山似的橫在男孩兒面前,用極其溫柔的語調說:“孩子,我給你兩千,拿回去讓爹媽高興高興。說實話,兌獎挺麻煩的,我擔心你們再被騙嘍。”
“誰都不給?!蹦泻杭饨幸宦?,像受驚的猴子,手里攥著拉環(huán),身子朝我靠了靠。
車廂里鴉雀無聲,只有男孩兒急促興奮的呼吸聲,呼哧呼哧的。忽然,男孩兒轉過頭來,帶著哭腔說:“姐姐,我只信你,你隨便給,夠我和妹妹的學費就中了?!?/p>
我先是一驚,隨即心頭一熱。我天生不是一個愛占小便宜的人,于是說:“我不要,你拿回去吧,兩萬塊錢夠你家蓋五間大瓦房了?!?/p>
這一刻,我對中獎深信不疑,畢竟他們個個演技了得。
“我一會兒就下車了,怕他們搶去?!蹦泻嚎蓱z巴巴望著我?!拔野涯闼突丶野桑俊币膊恢滥膬簛淼暮罋?,我竟然說出這句話。
男孩兒坐正了身體,手足無措,一臉茫然。
我起身離開座位,把拉桿箱放平,啪的一聲打開,找到皮夾,取出一沓十元面值的票子,數了三十張,差不多是我一個月的工資)。
前排抱小孩兒的婦女拿眼睛使勁兒剜我,似是暗示著什么。我心里突然一激靈。
我把錢遞到男孩兒面前說:“小弟弟,這是你和妹妹的學費。我不要你的東西?!?/p>
男孩兒顯得很慌張,面紅耳赤,猶豫許久,到底沒有伸手。
花大姐一巴掌掄在大腿上,“哎”了一聲。
路邊上有人等車,車子停下來,車門剛剛打開一條縫,男孩兒滋溜鉆了出去。格子褲和花大姐也相繼下了車。
隔著車窗,男孩兒沖我燦爛地笑著。我回他一個笑臉,使勁兒揮了揮手。車子緩緩啟動了。
車箱里頓時像蛤蟆坑一樣熱鬧,眾人情緒激動,你一言我一語,齊心合力訓斥我。我充耳不聞,心里暗暗竊喜。
至今,我經常想起那個男孩兒,他長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關鍵時刻能明辨是非。我確信,他是個好孩子,一定沒有再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