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決定把橋鎮(zhèn)與樹村作為以后一段時間內(nèi)的寫作主題后,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我因為寫作沒有方向而生的焦慮。有這么多可以寫的人和事,現(xiàn)在的、未來的,還有過去的,實在是豐富至極。剩下的問題,是如何來展示——怕自己眼高手低,浪費了它們。
《從前》寫的是過去的歲月,可能是20世紀80年代。那時我記憶不全,但對某些事物印象深刻,比如,鎮(zhèn)上百貨店柜臺上空飛來飛去的帶著發(fā)票的夾子、河邊熱氣騰騰的餛飩店、幽暗神奇的照相館、收音機里播聲員脆亮的聲音,等等。類似于此的一些意象,在經(jīng)過了歲月的沉淀與修飾后,固化成我對那個時代的美好記憶。
我的家鄉(xiāng)是江浙交界的小鎮(zhèn),生活在小鎮(zhèn)的小小村子里,這個鎮(zhèn)子物理意義上的邊界差不多等于想象的邊界,這之外的世界,我聞所未聞。因為交通不便,人們似乎很少外出。印象中有早晚兩班汽車,此外大家更習(xí)慣水路出行。我始終認為人生中第一次外出,便是六七歲時隨著母親乘坐客船,來到小鎮(zhèn)隔壁浙江的南潯。
那是冬天,大概快過年了,一個非常冷的早晨,村子里的婦女兒童們早早步行到輪船碼頭。對于母親們來說,最興奮的時刻莫過于此,一年勞作有所得,只有在這個時候可以爽快地花費掉一些,置辦年貨,給自己和孩子買一至兩身新衣。輪船塞得滿滿當當,一船的人都彼此熟悉,臉上皆是喜氣洋洋,快樂具體可見。
去往南潯的水路自鎮(zhèn)上開闊的稽五漾一路綿延,時而河道收窄,岸邊的樹幾乎觸手可及。在船里,望向岸上,是一種奇特的體驗,因為在水中,始終有點驚險,又因為人群簇擁,莫名覺得安全。途中飄起了雪,雪花把世界裝扮得一片迷蒙,我恍恍惚惚間不知道要去往哪里。直到船到了南潯的碼頭,雪停住,另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一亮相,就把我給迷住了。眼前行人絡(luò)繹,店鋪林立,整條街從頭逛到尾,各種各樣從未見過、用過、吃過的商品應(yīng)接不暇。陽光是亮晶晶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亮晶晶的,晃得人頭暈?zāi)垦?,如同發(fā)夢。
也許從那時起,“到外面去”已如同種子般生根,最后穿越時空,成為寫《從前》的契機。
《從前》的篇幅很短,也幾乎沒有什么故事情節(jié),它是由我對那時歲月的記憶與想象共謀的一個片段:一個鄉(xiāng)村的少年,對未來有著自己的向往和打算,但是眼看就要被動地進入到永恒的不可更改的生活中去,他不太甘心,然而不決絕的掙扎并不見效。這種消極膠著的狀態(tài),在某天因為一次偶遇被打破,當他順從心意奮起一躍,命運終于向他展開了另外的可能。這之后,他會繼續(xù)念書,帶著他那顆不安于小村、小鎮(zhèn)的心,走向一個又一個的“外面”。當然,此后他也會經(jīng)歷人生中必經(jīng)的失敗、挫折,在他年長之后,他同樣會回憶起少年時的鄉(xiāng)村生活,會于間斷的記憶中更為強烈地感受從前寧靜安逸的美好。
在寫作這個小說的時候,我沒什么預(yù)設(shè),但覺得過程中內(nèi)心平靜,能感受到時間的流動是細微而具體的,像陽光打在淡淡的霧上,有暖金的顆粒感。因為填滿了這種帶著光芒的霧氣,時間顯得更為厚重,向前的流動也更為緩慢,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得以放大,回味起來意味深長。
這是只有在那樣的時代才會出現(xiàn)的事,人們總是容易集中精力,也相應(yīng)地容易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或別人身上的一切作出反應(yīng),悲傷和快樂,所有的情緒都鄭重其事。
那時候,人們會感嘆,啊,時間是那樣的漫長,一年到頭過也過不完。然后,時間就快了起來,“咻”的一下從身上掠過,囫圇吞棗。有時候,我們是棗,被瞬間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