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鳴
上
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我沒米了,回家取米和咸菜。我在鄉(xiāng)中讀初一,鄉(xiāng)下學(xué)生大多住校,食堂的飯有兩種:一種是煮飯,大鍋,老師和少數(shù)家境好的學(xué)生用飯票買;一種是蒸飯,早自習(xí)前,我們各自用鋁飯盒淘米,按比例裝水,塞進食堂的蒸箱。一開始,放多少水沒有經(jīng)驗,飯不是夾生就是稀軟,漸漸地,也掌握了水多水少的分寸。那時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飯量大,滿滿一鋁盒吞下肚,還沒有飽意?,F(xiàn)在想來,不是飯不夠,是油水不足。食堂的青菜蘿卜要兩分錢一份,一日三餐,一個月加起來得一塊半錢。葷菜每份都在一毛以上,我看都不敢看一眼。我娘說,這也太不把錢當錢了,你一個月一塊五的菜錢,可以買十五塊紅磚。我們當?shù)氐娘L(fēng)氣,娶老婆男方得有新房,最好是樓房,我爹娘是保守的人,對我考取大學(xué)信心不足。從我上小學(xué)開始,他們就盤算著要為我蓋三間大瓦房,省吃儉用。用我叔的話說,我爸恨不得摳屁眼吮手指,油花子也不肯漏掉一朵。我三年初中三年高中,吃的飯菜都是從家中自帶,菜是什么呢?豆瓣醬。豆瓣醬取料是自家地里的黃豆,曬很長時間太陽,加點鹽粒子在醬里就是我日常的菜了。我娘大方的時候,會加進去切碎的豆腐干子,逢年過節(jié),甚至?xí)胚M去幾塊肉。我至今記得這個日子,就是因為那天我的豆醬里有了肉。我爺爺高興,買了大肉,沒忘了給他大孫子留半碗。
我爺爺高興,是因為他老二的媳婦生了,也生了一個帶把的。
我第一次見到這位堂弟,是在一個月之后。按照學(xué)校規(guī)定,周末補課,一個月只有一天可休,寄宿生也就只有這一天可回家備戰(zhàn)備荒。冬天,陽光很好,大人們都在我叔的墻根下曬太陽,爺爺牽著我的手去看嬸嬸和堂弟。我嬸嬸出了月子,頭上還扎著毛巾,臉色紅潤,撩開搖籃上的紗帳,我看到了一個熟睡中的嬰兒。在十幾歲少年的眼中,所有的嬰兒都一個模樣,但他與眾不同,他的鼻梁上臥著一枚鮮紅的草莓,讓我吃了一驚。我嬸說,沒事,長大了就會好。我發(fā)現(xiàn)她說話時眼神中透露的卻是不自信。我爺爺說,異人異相,說不定狴犴是蓋世英雄,我們老張家指著他光宗耀祖。我爺爺給他取名張狴犴,我回校后查了漢浯辭典,這本來是龍生九子中老七的名字,辭典上說,狴犴龍仗義執(zhí)言,明辨是非,威風(fēng)凜凜。我爺爺只讀過幾年私塾,看來為孫子取這個名也費了不少心。只可惜他老人家沒繼續(xù)往下看,這狴犴形象威猛,因此古代常用它裝飾監(jiān)獄大門。我私下告知我爹,我爹說,你爺爺取的這名字沒毛病,這出息哪怕當不了監(jiān)獄長,至少也是個獄警。
張狴犴的草莓斑其實是毛細管血管瘤,我嬸嬸有一回罵我叔叔,說這都是他造下的孽,大人們哈哈大笑,我沒聽懂,替我叔叔辯解,越辯他們笑得越猖狂。我爺爺呢,大概是聯(lián)想到了青面獸楊志,從張狴犴上幼兒園開始,就教他練功。我打小也被爺爺要求練功,可顯然,他對張狴犴的訓(xùn)練要求,比對我嚴格多了。
需要交待一個背景,我爺爺是本地遠近聞名的拳師。我的家鄉(xiāng)地處丹陽湖石臼湖固城湖三湖所夾的一塊陸地,一直到民國,湖蕩里都活躍著湖匪,他們搶劫來往商賈,淡季時也不放過漁民。出湖的漁民打漁,或砍蘆葦取湖藕,船只都必須成群結(jié)隊。本地習(xí)武風(fēng)氣古已有之,我爺爺年輕時練就一身好功夫,老張家的“板凳花”讓湖匪聞風(fēng)喪膽。顧名思義,板凳就是我爺爺?shù)奈淦?,這板凳并非一般人想象的長條凳,它是小矮凳。漁船就那么大,船頭放一張小矮凳,船尾是一只瓦缸火爐,歇息時,男人在船頭抽煙喝茶,女人在船尾做飯。倘若湖匪敢靠近船,女人搖船,小船就成了戰(zhàn)艦,船頭就成了戰(zhàn)場,那小矮凳就成了男人的武器。凳腿是矛,凳面是盾,騰挪跌宕就在一兩平方的船頭上,我曾爺爺?shù)男“试故畮讉€湖匪或傷或死。到我爺爺手里,他把這套功夫整理成了“板凳花”,教習(xí)后生。解放后,湖匪不存,爺爺?shù)墓Ψ驔]了用武之地,但是習(xí)武強身,依然有不少人慕名拜爺爺為師。我們張姓一門的男丁,打小時候起,練功就是必修課。
高考那年,我只考了個師范,畢業(yè)后只能做個中學(xué)教師。好在家里人都歡天喜地,畢竟轉(zhuǎn)了戶囗,將來能捧上公家的飯碗。我最后一個寒假回來,我爺爺說,你陪狴犴練練手,狴犴你小心,別傷著你哥,點到為止。我聽明白了爺爺?shù)囊馑?,?jù)說張狴犴已在全縣武術(shù)比賽中得了冠軍,他在爺爺眼中已是張家的驕傲,我只配給他做個陪練,爺爺也太小瞧我了。我打小就看不上拳腳的套式,那東西中看不中用,我喜歡的是“散招”,狠、準、快,一招制敵。上大學(xué)時我也沒閑著,練功的弊端是容易手癢,我大三時與體育系一同學(xué)交手,一不小心把人家手臂骨擊斷,其實僅僅是為了食堂買飯不讓他插隊的小事,因而挨了記過處分,這就注定了我畢業(yè)后只能回鄉(xiāng)中教書。這是后話,這些我都沒敢告訴我爹娘,至今也沒。狴犴該是十歲出頭,還沒發(fā)育,個頭不高,練武之人個頭大多不高,個頭小才靈巧,但敦實,我爺爺把好吃的大概都留給他吃了,結(jié)實的矮,這身材的人重心低,難打倒。我爺爺看不上我,就是看不上我的麻桿腰。但這孩子看人那眼神讓人生氣,不可—世,好像天下他獨大,看來當哥的有必要教訓(xùn)他。狴犴先來了一場表演,拐花,槳花,板凳花,用的是船上的三件器具——槳拐,槳,小矮凳?!盎ā笔潜镜貙ξ湫g(shù)表演的叫法,到現(xiàn)在我也說不清為什么稱為“花”。這些算是他的熱身,羸得圍觀村人陣陣掌聲。開場,狴犴攻,我守,他動我靜,他亂我定,瞅個空子我就把他扔出幾米之外。他像一頭小狼嗥叫著再攻,我畢竟胳膊長腿長,他近不了我身,我又不能真的傷他,傷一個小孩說不過去,何況他還是我弟。我只能又一次將他扔到人群里。我希望爺爺喊停,可是我只聽見人們的起哄聲。狴犴攻第三回,他的眼神已散亂,我看出了他眼中的恐懼,可他已經(jīng)上了虎背下不來,我希望早點結(jié)束,牽過他的手,扛上肩,扭腰,狴犴越過人群,飛落到人群后面的河水中。
我叔和我嬸驚叫著轉(zhuǎn)身撲進了河水。
我爺爺吃晚飯時把我喊過去,遞給我一杯酒,說,爺爺看走了眼,一直以為你是麻桿腰,沒想到你天生一條公狗腰,可惜了,可惜我沒打小重視你。
公狗見過,公狗腰也見過,公狗腰有什么厲害?我向村人打聽,村人說,厲害不厲害,只有你將來的老婆她知道。
我嬸嬸當天晚上打上門來,大罵了我一頓,指責(zé)我一個大小伙子欺負個孩子,下手不分輕重,把花臉摔得鼻青臉腫。我心里冤委,又無法辯解,我根本就沒用狠招。我娘居然幫我嬸嬸的腔,跟著臭罵了我一頓,塞了一張百元大票,又拎了—籃子雞蛋,把我嬸嬸送回了家。
我娘回家,我爹才拍著我的肩膀夸了我,有仁有義,有種。
我們老家的習(xí)俗,在外面打架,輸了,頭破血流活該,有哭嚷的,說不定再挨一頓老爹的拳頭,誰叫你窩囊。而打贏了,做爹娘的愿意去輸家賠禮道歉,掏錢付醫(yī)藥費?;丶谊P(guān)上門,爹娘都說值,下次打架還是只準打贏不準打輸,我爹娘就是這種家長。我叔叔嬸嬸顯然不是那樣的人家,護崽。
嬸嬸口中的“花臉”,是狴犴的外號。
我娘說,你爺爺說這綽號不難聽,花臉是京戲里的角色,看著丑,但講究大。唐朝有個皇帝,就喜歡在皇宮里演花臉,自稱是“花臉”呢。
這皇帝我聽說過,唐玄宗,戲迷,但人家那花臉,鼻梁上涂的是白粉,狴犴鼻梁上那是紅斑,兩種顏色兩回事呀。我弄不懂。
自此之后,狴犴,也就是花臉,在村里遇見我總是繞著走。
中
我四年后重回鄉(xiāng)中,做了高中數(shù)學(xué)教師。
教師這職業(yè),說到底是個依附階層。打個比方吧,那時候?qū)W校要求教師家訪,問題學(xué)生,或者考試出狀況的學(xué)生,老師得上門和家長溝通。在鄉(xiāng)中,家長基本上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淳樸,每次家訪回來,我們不是手里拎著青菜,就是兜里裝了雞蛋。家訪一趟,有兩三天用不著買菜了。后來遇見分配在縣中的同學(xué),人家笑話我,說縣中老師不家訪,是召見家長,家長也帶手禮,不是茶葉就是香煙,說這話時,同學(xué)手上夾的煙是“金南京”。同學(xué)說,分在省城重點中學(xué)的那幫家伙,早就抽上“中華”了。水漲船高,水淺只能漂樹葉兒,所以分在鄉(xiāng)中的教師都削尖腦袋往縣中擠。官面上說,那時候好學(xué)生都被縣中剪了頭茬,在鄉(xiāng)中你把孩子們往死里揪,揪出了屎尿,一個班也考不上幾個大專中專,考上本科更是屎里撥出顆豆那樣稀奇。要想做番事業(yè),在鄉(xiāng)中永遠沒出頭之日。我也想去縣中,抽煙想抽金南京、大中華,娶老婆想娶有糧本的,可是我找不著門路。瞻望前程,我決定選擇仕途,做年級組長做教導(dǎo)主任做校長,只有浮到水面上,才有機會讓官老爺們看見,才有機會從糠桶里跳到米桶里。
這條路,第一個臺階是班主任,我積極要求并且心想事成當上了班主任。
帶完兩屆學(xué)生后,我如愿當上年級組長,領(lǐng)導(dǎo)三十多位同事組成的團隊。某年暑假的一天晚飯后,我正在家里聆聽爹娘的教誨,主題是必須替他們?nèi)⑸弦晃粌合眿D。我捺下性子做恭聽狀,門響了,救兵到了,我一躍而起,開了門,進來的是我叔叔和我嬸嬸。倆人手里都拎著東西,我瞥了一眼那兩個透明塑料袋,里面有兩條金南京煙和兩盒精裝茶葉。這是怎么回事?我娘嚇得臉都變了。我嬸嬸說,也沒啥,大侄子在鄉(xiāng)中出息了,我們代他弟弟孝敬一個,花臉考上高中,以后就指望他哥關(guān)照了。千萬使不得,一家人還使這個,亂套了。我娘態(tài)度堅決。
我理解我娘。
我娘對我叔我嬸一直不待見是有原因的。當年生產(chǎn)隊分田到戶,兄弟倆的大田緊挨著,夾一條田埂。剛有了自己的大田,我爹侍弄得特別上心,每年插秧季節(jié),都先把田埂筑牢,挑秧把和撒秧把都踩在田埂上,田埂窄了,人容易扭了腳脖子,甚至摔倒在水田里。我叔叔不筑田埂,很多年都不筑,我爹逮空就罵他懶,我叔只笑不回嘴。有一回我娘突然警覺了,他們家的田埂坍了,變成了田,我們家的田埂不斷加幫,等于失了田。這些年下來,這條田埂往我們家這邊移了有兩三米,這是長田,邊長有近二百米,算起來不是小數(shù)字。我娘說,怪不得我老覺得這塊大田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我爹說,算了,老二就喜歡貪點小便宜,我們當哥嫂的,計較了讓外人看笑話。我娘不答應(yīng),那年頭,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于是,親兄弟兩家翻臉,吵了,鬧了,誰都說不清,好在當年的生產(chǎn)隊長出來說話了,說當年分田時埋了界樁,把界樁挖出來就分明。挖出界樁,還真被我娘猜中了,我嬸才沒了聲音。
另一件事是分菜地。生產(chǎn)隊的大田分得早,但打谷場一直沒分,因為分到戶頭,每家都只能有一小塊,施展不開,曬谷打谷派不上用場,不如合著輪流用。農(nóng)閑時打谷場閑著,讓村里人心慌,農(nóng)民看不得地閑,哪怕是屋前屋后河塘角落,都得栽上點什么才踏實。村長應(yīng)了民意,在秋收谷子上場之前,把打谷場瓜分,只種一茬小青菜。這次分地我爹和我叔都沒露面,怕一不小心傷了老兄弟和氣,但怕什么來什么,他倆的女人還是沒替他們省心。因為有了前面的教訓(xùn),我娘保持著高度警惕,按說同樣的錯誤不應(yīng)該犯兩次,但我嬸還是矢志不渝,這種臨時性分界,沒打界樁,只是在分界處壓一塊石頭。我娘還是發(fā)現(xiàn)石頭往我家這邊移了兩尺,兩尺就是一壟菜地,我娘掏出隨身帶的卷尺,我嬸理屈,詞卻不窮,說這石塊說不定是誰隨意踢過去的,這時候,花臉出場了,對著他大嬸挑釁說,我移的,沖我來。我娘氣得張口結(jié)舌,沒想到斜刺里殺出這頭狼崽子。我嬸輸人不輸志氣,對兒子喊,滾,滾回去,這里沒你說話的份。
自那以后,我娘對這一家三囗都有了看法,除了過年過節(jié)必要的見面,我娘對他們敬而遠之。我娘多次告誡我,惹不起咱躲得起。這次我叔我嬸送禮上門,我娘被嚇得不輕,在她眼里,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這一回我嬸嬸是執(zhí)意將禮品留下,我嬸嬸說,托天神的福,我們家轉(zhuǎn)運了,不差錢了。
我娘說,你通了天神,這禮更是不能留,人敬神靠譜,神敬人天道反了,我要收下了這禮,不就把天神得罪了,你留我們一條活路。
后來我才明白,我嬸有一天在街上遭遇一只狐妖,突然中了邪,口吐白沫,滿地打滾,嘴里說出了一連串是人都聽不懂的話,滿街人都知道她成了“馬腳”。“馬腳”是本地人對通神者的稱呼,我一直弄不懂,書上有“露了馬腳”一說,貶意,指露出了真相,在我們這,“馬腳”卻成了褒義,指天機或神示。我一個數(shù)學(xué)老師,對世道弄不懂的事多了去。反正,我嬸神了,有人遇災(zāi)來求避禍,有人喪葬請她與死者過話,她的生意興隆,日子也過得蒸蒸日上。
我嬸執(zhí)著,我娘更執(zhí)著。禮物當然是拎回去,但我爹替我把事攬下了。
花臉能考上高中,是靠的體育特長生加分。我把他放在我自己任課的高一四班。開始他還算安分,幾個星期下來就露出了頭角,“我哥是年級組長”,這話成了他的囗頭禪。很多年后,社會上流傳“我爸是李剛”的故事,我還一下子聯(lián)想起狴犴說的這話?;樢验L成小伙子,一身蠻力,加上武術(shù)比賽那些獎狀,他的身邊很快聚集了一幫男生,用四班班主任胡老師的話說:成伙結(jié)黨,無惡不作。胡老師用詞狠了一點,每一屆學(xué)生總有幾個調(diào)皮搗蛋的男生,我都能收拾,我相信我能治得了這位堂弟?;槑讉€男生在宿舍里抽煙喝酒,還常去農(nóng)民園子里偷瓜摸棗,最讓我生氣的是常欺凌初中的小同學(xué),搜人家的囗袋,收保護費,收不到就動拳頭。這太不對等了,拳擊場上還根據(jù)體重分公斤級,這花臉一個習(xí)武世家子弟,這樣做實在沒臉沒皮。我開始找他的嘍羅談話,取證,居然沒有人證明花臉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連被欺負的小同學(xué)也做證沒有花臉。我疑心是因為他們顧慮我是花臉的堂兄,胳膊只會朝外拐,不敢說。我哄嚇利誘,單個擊破,很快有人說了實話:花臉不出面,當幕后主使。我直接找花臉,花臉站在我辦公桌前,站得恭恭敬敬,我說,錢,那些敲詐來的錢最后都交到你手中,是不是?花臉說,是,我又沒有私吞,大家一起花掉的。我說,你覺得這錢來得干凈嗎?來得正大光明嗎?花臉低頭看腳尖。我說,欺負比自己小那么多的低年級學(xué)生,怎么好意思?花臉憋紅了臉,脫口而出,哥,那次在打谷場上,你是大學(xué)生,我是小學(xué)生,你不是也欺負我了嗎?這話一下子把我噎著了,想不到事情過去那么多年,這小子還銘記在心,記恨呢。我冷靜了一下說,這是另一碼事,那不是欺凌,那是爺爺讓我做你的陪練。
我向德育處申報后,給予這幾名學(xué)生處分,張狴犴嚴重警告處分,其他幾名男生警告處分。
我叔和我嬸找上門來,急了,我叔說,再怎么樣,他也是你弟弟,打斷骨頭連著筋,有你這樣拿自己的弟弟開刀的嗎?顯得你大公無私不徇私情喲?我嬸一句話也不說,那眼神居高臨下審判我,恨不得把我打進十八層地獄。我說,你們別慌,我有分寸,這處分其實不進學(xué)生檔案,也就是嚇唬他們,警告他們應(yīng)該改邪歸正。
我叔提出一個要求,張狴犴犯錯誤主要是在課后,在宿舍里沒人管他。只有讓他住進你宿舍,在你眼皮底下,他才會遵章守紀。我住單身宿舍,宿舍里擺的是上下鋪架子床,沒辦法,我心里一千個不愿意,也只能答應(yīng)。
花臉不情不愿地搬進了我宿舍,老實了一陣子,盡管有幾次晚自習(xí)溜出去被胡老師抓了正著,但基本上算守規(guī)矩,早上隨我起床,晚飯后去教室自習(xí),晚自習(xí)后乖乖回我宿舍休息。從教育的角度講,我叔這主意有效果,但是苦了我。我除了做年級組長,還有兩班數(shù)學(xué)的工作量,每天還得板著臉與花臉較勁?;槺砻嫔戏?,但內(nèi)心對我的管教肯定怨恨,偶爾,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他看我的眼光陰鷙,遭遇我的目光迅速心虛地垂下眼皮。我們這幫年輕教師,都在城里讀過幾年大學(xué),現(xiàn)在待在鄉(xiāng)中,心里都有虎落平陽的不平衡感。在鄉(xiāng)中做教師,不說別的,找個有城鎮(zhèn)戶口的老婆都難,連供銷社的女營業(yè)員也不甘心嫁個鄉(xiāng)村教師,一心想著調(diào)進縣城。我一個三十出頭的大老爺們,一直沒有對象,我手下的這幫男同事,大多跟我一樣孤家寡人,我是頭,大伙聚在我宿舍經(jīng)常喝個小酒,談天說地,在嘴上裝瘋?cè)鰸??;樣袝r在我宿舍撞見,也招呼他吃幾囗菜,他這時候都乖巧,從不摻和。
學(xué)校對教師的考核,其中有一項是學(xué)生評教,即在期末讓學(xué)生給任課老師打分,填寫調(diào)查問卷。雖說考核獎優(yōu)秀只有三百元錢獎金,但是,這關(guān)系到教師的面子。不少教師因此都不肯得罪學(xué)生,對犯錯的學(xué)生睜只眼閉只眼,年級組長和班主任沒辦法,這是得罪人的位置。這個學(xué)期評教,我和胡老師得分嚴重下滑,我查了—下,幾位受處分的學(xué)生給我倆打的都是零分。我安慰胡老師說,算了,考核獎這幾個錢,也就等于我們做年級組長和班主任的津貼。胡老師嘴上說沒事,心里肯定覺得帶了這個高一四班,遇上張狴犴這樣的學(xué)生,倒了八輩子霉。我們學(xué)校教師帶班是三年一循環(huán),跟班上,有了這一回,就有很多回,我覺得這樣下去對不起胡老師,張狴犴是我安排在他班上的。我鄭重找花臉談話,盡管是匿名評教,但是得講實話,沒有一個年級組長不是筆跡鑒定高手,對優(yōu)生和差生的筆跡尤其留心,何況花臉是我班上的學(xué)生,我輔導(dǎo)他的時間也比輔導(dǎo)別的學(xué)生多?;標啦徽J賬,先說我是栽贓陷害,后說我故意打擊報復(fù),沒辦法,這小子渾身奓毛,好像一只刺猬,我一時無法下手。按校方公告,匿名評教就是為了保護學(xué)生,我明知是花臉使壞,這事也擺不上臺面。
胡老師憋了一肚子火,有一回課堂上終于沒忍住,指責(zé)張狴犴帶領(lǐng)幾位男生搞陰謀詭計,不敢光明正大行事。想不到花臉膽大包天,居然沖到講臺上,揪住胡老師領(lǐng)囗,把他撐在黑板上?;橀L成了個,個高,胳膊長,手上勁兒也猛,而胡老師個小,人也瘦弱,被花臉撐著,伸拳,夠不著花臉的臉,踢腿,夠不著花臉的身,只能“嗷嗷”喊叫。下課后,胡老師找到我辦公室,堅決不肯再教高一四班的外語課,更別說再把班主任做下去。胡老師是外語老師,平時西裝革履,舉止溫文爾雅,此時在我辦公室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哭訴,我心中騰起了對花臉的萬丈怒火。這讓胡老師還怎么走進課堂?哪里還有一丁點師道尊嚴?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必須教訓(xùn)花臉。
我先打開了會議室的門,將所有的窗簾都放下,然后我喊來兩位體育教師,給他們布置了任務(wù)。我走進高一四班的教室,所有的學(xué)生都噤了聲,他們都是英語課上事件的見證者,我說,張狴犴,出來一下?;樤缇陀行睦頊蕚?,他滿不在乎地跟我走出了教室。他去我辦公室的次數(shù)太多,老油條了。我每次找他談話,苦口婆心,他擺出痛改前非的姿態(tài),感時花濺淚,轉(zhuǎn)過身,就城春草木深,把我說的那些話當做了耳邊風(fēng)。花臉長得越來越茁壯,而且有著一般同齡人沒有的鎮(zhèn)定。我承認,我擔心我一個人可能治不了他。進了會議室,兩位體育老師迎了上來,我把門鎖上,倆人—左一右抓住了他的臂膀,花瞼意識到形勢不對,大聲嚷道,你們要干什么?我說,不干什么,把你打胡老師的拳頭還回去。體育老師已經(jīng)把他撐在墻上,我左右開弓,先抽了他四五個嘴巴?;橀_始還嘴硬,我要上告,你們是老師,老師打?qū)W生,我要告到教育局去。我說,你可以去告,誰能證明我打你了?只有人能證明你打了胡老師,教室里全體同學(xué)有目共睹。花臉說,哥,你可是我哥,怎么能這樣下狠手揍我。我說,正因為我是你哥,才要狠狠教訓(xùn)你。
花臉走出會議室的時候,臉已被我揍得又紅又腫,像是膨脹的面包,嘴角也破了,流著殷紅的血,與鼻梁上那塊紅斑互相映襯,更顯得慘烈。我揀他的臉打,是想讓胡老師看到,我替他把受到的羞辱還回去了,也是想讓高一四班的學(xué)生看到,誰敢侮辱老師,誰就沒有好下場。我放學(xué)后回到宿舍,花臉床鋪上的鋪蓋已一卷而空,他搬走了。
我估計他是回家搬救兵了,我等著我叔我嬸來找我算賬。我想著怎么對付我叔,當初花臉住進我宿舍時,我叔紅囗白牙親口說過,該罵就罵,該打就打。出了這種事,我是不是該揍他?我估計我嬸不會放過我,她會到我爹我娘那里告狀,甚至?xí)叫iL那里告狀??墒?,上晚自習(xí)時,我發(fā)現(xiàn)花臉還坐在高一四班教室里。我到學(xué)生宿舍打聽,這小子搬回了原來的宿舍。
莫非挨了這頓揍,他一下子懂事了?我心里不敢這樣樂觀。
該來的終究要來,一個月后的某天上午,校長忽然召我去校長室。校長招呼我坐,并且親自給我泡了茶,我呷了一囗,是校長待貴客的高檔貨。校長又給我遞煙,大中華。我看校長的臉色,特別和藹可親,這狀況有異。我打量校長的辦公室,廉價的老板桌狐假虎威,墻上的印刷書法“厚德載物”四個字光明正大,似乎一如既往。我們校長有個特點,見到教師客客氣氣,從不輕易批評,校長的說法是,人家好不容易大學(xué)畢業(yè)了,下放到了鄉(xiāng)中這樣的底層,只要他不殺人放火,你還能把他怎么樣?而對中層以上的領(lǐng)導(dǎo),校長逮住了把柄就像訓(xùn)孫子一樣,破囗大罵,拍桌踢凳。他培養(yǎng)你做了官,哪怕芝麻綠豆官都談不上,你就欠了他。這一招挺靈,當他在教師面前爆粗囗大罵組長和主任時,教師們心里都樂開了花,原來的不平衡煙消云散。今天這樣客氣待我,怕是要出幺蛾子。果不其然,校長拿出了一只白皮信封遞給我,說,你看完再說話。這是一封舉報信,舉報我毒打?qū)W生,并且平時在宿舍聚眾酗酒,非議校長,傳播黃色段子,不看那歪歪斜斜的筆跡,我也知道舉報人是花臉。校長說,你都認嗎?舉報人張狴犴,是你堂弟,怎么回事啊你?我想了想,說,認。校長說,你可以辯解,是家庭教育,哥哥教訓(xùn)弟弟。我苦笑著說,我不辯解,這事發(fā)生在校內(nèi),并且,信上還舉報了我一堆別的破事。校長說,這是局紀委轉(zhuǎn)來的,實名舉報,必須有答復(fù),沒辦法,我得處分你。
給我的處分是撤消年級組長職務(wù),三年內(nèi)考核不得評優(yōu)。
我沒有去找我叔我嬸告狀,沒有意義,我也沒有再去找花臉談話。校長說,只有不會教的老師,沒有教不好的學(xué)生,你應(yīng)該從哪里跌倒從哪里爬起,把你這位堂弟教育好。這是屁話,我總算明白了,教師對一個學(xué)生的教育永遠抵不過原生家庭對學(xué)生的影響力,校長忽悠不了我。我得重新考慮我的人生規(guī)劃,這樣一來,我想調(diào)進縣中的希望破滅,我得重新找出路。我曾經(jīng)對我爺爺說過,“板凳花”只能局限在船頭上使用,格局小,現(xiàn)在打架不實用。鄉(xiāng)中這塊場地,說穿了也像船頭一樣是方寸之地,我應(yīng)該逃離這塊是非之地。在校園內(nèi)遇到花臉,我昂首而過,再不正眼瞧他。我選擇了報考律師,打算將來去縣城甚至省城做律師。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一個數(shù)學(xué)教師,兩年之內(nèi)考完所有科目,拿到了律師資格證書。我毫不猶豫地向校長遞上辭職報告,重新殺回省城。
下
花臉在校內(nèi)肆無忌憚,沒有老師愿意管他,也沒人敢管他,都知道他寫舉報信趕走了他堂兄,這種人連校長怕也惹不起。好在高中三年時間很快,時間可以送瘟神。我叔我嬸本指望花臉能考取體育學(xué)院,花臉的專業(yè)考過了關(guān),文化成績落下一大截。落榜之后,花臉并不在乎,和幾個死黨直奔省城,投身到他遼闊的江湖事業(yè)中去了。
我在省城打拼了兩年,和合伙人注冊了一家律師事務(wù)所。經(jīng)濟繁榮,我們的業(yè)務(wù)也逐漸興旺,我買了房購了車,也有了對象。春節(jié)前,我驅(qū)車回老家,居然有一種小人得志、衣錦還鄉(xiāng)的高興勁兒。打開家門,我叔我嬸都在我家。我已三四年沒見過我叔我嬸,即使春節(jié)回來我給他們帶的年禮,也是托我爹捎過去。我叔說,大侄子,還是你出息了,這風(fēng)光!我嬸說,剛和你娘嘮你呢,能干啊,買房買車,馬上連城里姑娘也娶到手了。我只能笑著敷衍。我叔說,說起來,你有今天,還得感謝你老弟,要不是花臉那一番折騰,你也不會出走。這畜牲從來只做壞事,這應(yīng)該算是他做下的一件好事。我想不到我叔嘴里能說出這番話,我看了一眼他花白的頭發(fā)和滿臉的皺紋,算了,畢竟他是我叔,又難得見一面??磥?,花臉惡人告狀的事我叔是知道的,只是他一直到今天,才有了說出來的時機。
我叔我嬸拎著我送的年禮走了,我娘才打開關(guān)于花臉的話匣子。
我娘說,現(xiàn)在遠近都稱花臉為“三花臉”了。不能小看前面加的這個“三”字,本地習(xí)俗,“一”是點贊,“二”是憨,“三”是不上正路子,如果和國際接軌,相當于西方人伸出的中指。說你是個二貨,尚承認你有可愛的一面,說你是個三貨,就是罵你下作了?;?,不,三花臉,他和幾個小兄弟進了省城,先是在建筑工地打工,老板是本鄉(xiāng)人,收下他們算是念老鄉(xiāng)的情分。可是沒多久,工地上先是鋼管鋼筋少了,接著是電動機鋼筋折彎機沒了,一查,就查出來是被三花臉他們當廢鐵賣了,老板直接把他們開了。沒活兒干他們也不著急,正嫌工地上的活又臟又累呢。他們漂在城里,不肯回家,偶爾回家也就只做一件事,跟父母要錢。
我叔我嬸的錢袋沒多久就癟了。我嬸的“馬腳”生意本來風(fēng)生水起,一不小心讓鄰村的同行舉報了。裝神弄鬼,搞封建迷信,電視臺記者來他家做了報道,我嬸也被帶進派出所拘了幾天。我叔家的家道從此走下坡路,新蓋的毛坯樓房,窗子還沒安上,裝修的錢卻沒來源了。雪上加霜的是三花臉不爭氣,每次回來都是向父母逼錢,把老兩囗錢掏干凈才罷休。有一回沒要到錢,還動手把他爹揍了一頓。我叔鼻青眼腫,出門捂著臉,跟別人說是自己摔壞的,在我爹面前,哭得稀哩嘩啦。我爹要去教訓(xùn)三花臉,他又死活不讓,說家丑不能外揚。想想我叔生養(yǎng)了三花臉這樣的兒子,也真是作孽。
我能說什么呢?
三花臉沒錢,日子卻過得鋪張,從省城回來都是坐出租車。有一回,出租車司機把他送到村口,要車費,花臉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司機也不是省油的燈,四百多塊錢呢,說,大哥,我不要命,只要錢。他盯住花臉,花臉進屋他跟進屋,花臉啃方便面他掏出隨身帶的水杯和面包,奉陪到底,不拿到錢不走?;樇业臉沁€沒做粉刷,磚縫墻水泥地,沒有一件電器,樓里只有一張床,零亂擺著舊被子。花臉不理睬他,填飽肚子上床倒頭就睡。司機也不巴結(jié)花臉,拽過一角被子睡在床尾,好在床足夠大。天蒙蒙亮,司機醒來,花臉人沒了。他慌忙穿鞋去追,他的鞋沒了,床下只有一雙又破又臭的運動鞋,他的八成新皮鞋讓花臉穿走了。他赤腳跑到陽臺上一看,還好,他的出租車還在。他失敗地走出樓,隔壁小矮屋里倆鄰居站在門外,警惕地看著他,他向兩位打聽這樓的主人去了哪里,男人搖頭,說,這屋沒住人。司機嘀咕,莫非這就是鄉(xiāng)下的爛尾樓,看模樣還真像。司機灰溜溜地跑了,花臉才從矮屋里露面。
這事在村里到處流傳,成了人們茶前飯后的談資,從此花臉就被村人稱為“三花臉”了。
我娘說,你叔和你嬸也想掙點錢,兒子不爭氣,自己的日子還是要過。前幾年,上面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我們把大田挖了塘,你叔你嬸也把大田挖了塘,兩家隔著一條田埂,都養(yǎng)螃蟹。上面的政策好,每季螃蟹上市,你爹都能賣三四萬塊錢。你叔精明,只會賺得更多??墒敲康劫u蟹季節(jié),三花臉就回家了,把你叔賣蟹的錢一掃而空,你叔這養(yǎng)蟹的錢都是從銀行借來的,得還貸,可三花臉哪里會替你叔著想。你叔后來留了心眼,賣了蟹直接把錢交給鎮(zhèn)上的信貸員,為此,還挨過三花臉一頓胖揍。今年,三花臉沒顧得上及時回來,你叔存了點錢,又擔心三花臉回來過春節(jié),把他的錢沒收。三花臉比他老子還賊,你叔上次把存單塞在晾衣竹竿里,他都能搜出來。唉,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你叔算計了一輩子,還是逃不過兒子的算計。墻縫里,梁頭上,你叔都藏過存單,可是都逃不過三花臉的眼睛。這不,你叔求你爹,把他家的存折交給你爹保管,他尋思,放你爹這里安全。你叔保證,他被打死也不招供,不供出你爹。
我爹說,他供出我又如何,這世道真沒了天理?
我走的時候,我娘叮囑我,你記住,你在省城千萬不要和三花臉有什么聯(lián)系,電話號碼都不能讓他知道,娘還是那句話,咱惹不起,躲得起。
可是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省城雖然這么大,幾年后我還是在街上遇見了三花臉。我心里早就設(shè)想過,三花臉找我,無非是借錢。錢當然不能借,有去無回,可以送,多的沒有,一千兩千塊送他,誰讓我是他哥。我見到三花臉時,他完全不是我設(shè)想的模樣。他從一輛小車上下來,頭發(fā)油光锃亮,穿著皮祆,圍著方格圍巾,身后還有兩個跟班。他拉住我,哥,真的是哥呀,喝茶,一塊喝茶,咱哥倆一定要聊會兒天。我跟他進了茶樓,老板看來跟他很熟,迎上來招呼。原來,三花臉在這茶樓有專門的包間,他飯后常來這茶樓消遣。
他把倆跟班打發(fā)去大堂坐了,我說,他們都叫你張總了,張總,現(xiàn)在在哪里發(fā)達?
三花臉鼻梁上的草莓斑油光锃亮,說,哥,笑話老弟呢,在保安公司,混口飯吃而已。
提到當年我辭職的事,我說,你爹說過,這事我還得感謝你,沒有你那封舉報信,我也不會走出那一步。
三花臉呵呵笑了,說,哥,你別生我的氣,那時我不懂事,我爹說過,每個家族的同代人,有人出息,就有人霉運,五個手指伸出來有長有短。我家的好運氣都到了你身上,我就沒有出頭之日。
有這理論嗎?《紅樓夢》里不是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嗎?我說,你看現(xiàn)在,你發(fā)達了,我也沒有饑寒交迫。
三花臉說,我爹就一個鄉(xiāng)下農(nóng)民,我現(xiàn)在也覺得那話不靠譜。
看三花臉混得春風(fēng)得意,我想,至少,他不會再敲詐自己的爹娘了。
去年下半年的一天,我叔我嬸找到了我辦公室。我以為這老兩口是到兒子這里來享福了,不是,盡管兩人衣著一新,臉色卻十分不堪。我叔開口就帶著哭腔,你是律師,你可得救救你弟呀。三花臉還是沒能將風(fēng)光堅持到底,他和幾個人合伙開辦的保安公司,名義是保安,暗地里干的是收保護費,敲詐商家的活兒。
我去公安局查閱案卷,事情的起因居然是三花臉自己。保安公司董事長是他的老大,他任公司經(jīng)理。可是三花臉不愿甘居人下,私下里給老大設(shè)了一個套,然后將老大舉報了。老大猜中了是他搗的鬼,在里面將三花臉犯過的事一一舉報,立功贖罪,三花臉也被收進去了。我看三花臉交待的材料,罪證確鑿,至少得判三五年。我佩服警察同志的是,三花臉在他們面前,乖乖地交待了自己的罪行,如竹筒倒豆子。當年我做三花臉的老師,從他口中卻怎么也掏不出一句真話。
我做了三花臉的辨護律師,三花臉最終被判了三年刑。
我爺爺走的時侯已經(jīng)九十歲,是喜喪。三花臉還在服刑,我爺爺臨走前拉著我的手說,等你弟弟出來,你還得幫幫他。我讓爺爺放心,我嬸探監(jiān)回來,說三花臉已經(jīng)做了犯人小組的組長,政府一定會把他教育好。我這樣說的時候,忽然想起爺爺給他起的名字,狴犴,傳說中本來就是監(jiān)獄的什么長,說錯了,應(yīng)該是監(jiān)獄門囗的神。
我現(xiàn)在可以說出我的姓名了,我姓張,名一狗。我娘生我時早產(chǎn),我生下來不足四斤,我爺爺擔心閻王喚我早去,給我起了個賤名。從我上小學(xué)開始,同學(xué)們就譏笑我的名字,迫不得已,上大學(xué)前我改了名,張一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