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俊
“我老了,我守不動了……”
一生護鼎、閱盡滄桑的潘達于顫顫巍巍念出這段獨白,臺下觀眾莫不動容。
那天,我在蘇劇團采訪屠靜亞,說到王芳,無意中提起這句《國鼎魂》中的臺詞,前腳還談笑風生的她突然沉默了。她扭轉(zhuǎn)頭,眼淚已止不住流滿雙頰。
演員是感性的人,這句話肯定觸動了她的心弦。為古老的蘇???為傳承者的艱辛?還是感秋傷懷,為那流逝中的青春年華呢?
蘇劇,曾是“蘇州文藝三朵花”中最為嬌艷的一朵,也是命運多舛、波折起伏最大的一枝。很長一個時期,蘇劇的傳承處于一種沉寂落寞,甚至是蒼白無力的狀態(tài),提起它,要么無人知曉,要么就是惋惜和擔憂。而此刻,從屠靜亞的眼淚里,我卻看到了一層新的色彩,嶄新的。柔婉的蘇劇似乎多了一份剛性。這里有生死關(guān)頭奮起一搏的慷慨,也有過河卒子義無反顧的悲壯。說這話,我并沒有夸張。
8月11日下午,蘇劇《花魁記》在蘇州昆劇院劇場第二次彩排。這是繼《國鼎魂》之后,重新組建的蘇州市蘇劇團推出的另一部大戲。前者是現(xiàn)代戲,2019年摘得文華大獎;后者是傳統(tǒng)戲,上世紀50年代,蘇劇藝人莊再春、蔣玉芳聯(lián)袂合演屢獲殊榮,其中《醉歸》一折傾倒觀眾無數(shù),吳音雅麗風靡一時。
這次復排的《花魁記》,蘇劇團稱之為“傳承版”,以此展現(xiàn)演員梯隊層次和劇團綜合實力。而我覺得,更多是在傳遞一種信心——蘇劇歸來,傳承有序。
兩個小時的演出看完,我給王芳發(fā)了一條信息:同是花魁醉歸,與當年莊再春版又有差異;同為蘇劇傳承,與前幾年在錫劇團的狀況又有變化。當下年代,重構(gòu)一種文化生態(tài),談何容易?向您表示敬意!
一周之后我去了趟蘇劇團,便有了開頭的一段采訪。
其實,我對蘇劇的關(guān)注已有多年,也采訪過很多人,寫過不少文章。寫來寫去,無非就是歷史的燦爛和現(xiàn)實的衰落,喪氣得很。這次,我對王芳說,您給我推薦個青年演員吧,蘇劇團自己培養(yǎng)的年輕人,我想通過他們的視角來看看今天的蘇劇。
于是,找到了屠靜亞,一位“80后”的蘇劇演員,她在《國鼎魂》中飾演潘達于,也是《花魁記》里的賣油郎秦鐘。我們的話題便由她而起。
一
“沒學蘇劇之前,我不知道有蘇劇這個劇種?!?/p>
屠靜亞說這話,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她2002年考入新蘇師范學校昆曲班,在侍其巷的校園里學了整整5年昆曲。畢業(yè)后找不到對口的工作,聽說蘇州錫劇團招收蘇劇演員,便試著去報名。她當時根本不知蘇劇為何物,第一次去劇團,聽著胡琴找不到調(diào)。雖然有昆曲基礎(chǔ),但還是感覺陌生。
一個蘇州人,一個學戲的蘇州人尚且不了解蘇劇,也無怪有外地人以為蘇劇是蘇北戲了。蘇劇的窘境可想而知。
十年之前,顧篤璜先生身體尚健,幾乎見一次他就會對我說一次,你們多去寫寫蘇劇吧,那么好的藝術(shù),再不去搶救,真的要失傳了。
為他這句話,我專門去錫劇團找過張?zhí)票?,還有蘇劇老藝人尹斯明。
2006年,蘇劇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蘇州市文化部門將蘇劇的搶救傳承任務(wù)落實在錫劇團。蘇劇和錫劇雖然都由灘簧發(fā)展而來,但畢竟是兩個地方劇種,同在一個劇團,傳承中客觀存在一些障礙和矛盾。以當時的條件,能舉全團之力推出蘇劇大戲《紅豆祭》已殊為不易。錫劇團由事業(yè)單位轉(zhuǎn)制為企業(yè)之后,由于經(jīng)費和保障不足,一度還出現(xiàn)演員隊伍不穩(wěn)定的現(xiàn)象。
我問過時任錫劇團副團長的張?zhí)票?,您相信蘇劇會有第二春嗎?
他沉思良久,說,如果有國家的重視和扶持,如果政府繼續(xù)加大投入,蘇劇肯定會有第二春。他希望蘇劇的傳承能有一個長遠的戰(zhàn)略規(guī)劃,蘇劇團也能早日獨立掛牌。這至少能讓年輕人看到希望,看到發(fā)展的方向。
當年的屠靜亞就是張?zhí)票谥械摹澳贻p人”之一。這一說又過去多年。
我去拜訪尹斯明時,她已經(jīng)九十多歲,她笑稱自己是老一輩里,唯一活著的蘇劇傳承人,和她同時代的莊再春、蔣玉芳等都已作古。老人一口上??谝簦v起蘇劇的昨天,真如白頭宮女話天寶。
你知道嗎,彈詞名家蔣玉泉為啥讓自己妹妹蔣玉芳去學唱蘇灘?因為當時蘇灘比評彈吃香。蘇昆蘇昆,蘇劇一直是在昆劇前面的,喜歡看蘇劇的人更多,一直到解放初期,都是這樣,所以說是“以蘇養(yǎng)昆”……
那天,我和老人一直聊到太陽快落山時,余暉是金色的,灑在她坐的藤椅上。尹斯明很認真地對我說:我要做名副其實的傳承人?!懊逼鋵崱彼膫€字她強調(diào)了幾次。
可是沒人來學,我教給誰去呢?她嘆道。
這個問題沒人能夠回答。
之后,我一直關(guān)注蘇劇傳承的動向,和尹斯明、張?zhí)票麄円粯樱诖@個古老劇種早日重煥生機。
2016年,蘇州正式成立蘇劇傳習保護中心,2019年又成立蘇州市蘇劇團有限公司。同時,在這兩家單位的基礎(chǔ)上,以“事業(yè)+企業(yè)”的新機制組建蘇州市蘇劇團,建制人員規(guī)模有80人左右,并由著名昆劇演員王芳領(lǐng)銜主持其事。如此力度,史無前例。
自此,蘇劇藝術(shù)開啟了新一輪的復興之路。這是蘇劇的大事,更是幸事。
王芳告訴我,今年已經(jīng)百歲的尹斯明打電話給她,老人很激動,有生之年終于盼到了蘇劇歸來。
二
當年屠靜亞報考錫劇團,差點由于身高原因沒被錄用。一米七多的個子,能和她配戲的男生得有多高?不好找。老師建議她由正旦改習小生。這么一改,戲路倒是寬了?,F(xiàn)在,她這一代青年演員已成長起來,成為蘇劇團的中堅。
屠靜亞說,近幾年,蘇劇團排了很多戲,《花魁記》《十五貫》等還將參加“江南文化藝術(shù)節(jié)”的展演。演出機會增加,喜歡蘇劇的觀眾也越來越多了。她坐電梯,會有人認出來,熱情招呼她,你不就是那個《花魁記》里的秦鐘么?
演的戲有人看,角色有人喜歡,一個演員的愿望,莫過于此。
我問她,現(xiàn)在資訊那么發(fā)達,娛樂方式也多,年輕人還會喜歡蘇劇嗎?
她點頭道,反正看過我們演出的,都是能夠接受的。我們到學校里去演出,有不少傳統(tǒng)戲,學生們很愛看。比如《快嘴李翠蓮》,這部戲本來就有點喜劇的成分,里面的小姑娘李翠蓮年齡又和觀眾相仿,她性格爽直可愛,小朋友看了覺得親近,一個個笑得前俯后仰……
她說的蘇劇《快嘴李翠蓮》,改編自《清平山堂話本》。明代嘉靖年間,錢塘人洪楩自編刊刻了這部話本小說集,內(nèi)容除了明代作品,還有不少宋元時期的故事。那些人世間的紛紛擾擾,跨越了好幾百年還能活在舞臺上,引起觀眾的共鳴,我想,這正是一個地方劇種存在的意義。
再如蘇劇《花魁記》,它是從《醒世恒言》里來的,也脫胎于古話本。那天在劇場里,我聽到幾個詞,如“篾片”“娼根”,當然這是劇中老鴇的詈語。這種詞匯早已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而它們卻通過一個劇種保留了下來。再有一些蘇州的方言詞匯,只要你留心,在蘇劇的白口里俯拾皆是,有些說法只有老蘇州才能聽懂領(lǐng)會。從這個角度看,你若把蘇劇稱作吳方言的活化石,我想沒人會有異議。
順著這思路想下去,過去為啥愛看蘇劇的人多?小朋友為啥喜歡李翠蓮?道理簡單,因為接地氣。昆劇文辭太過雅馴,不好懂。而蘇劇里說的就是老百姓的語言,表演形式更豐富更自由。所以說,蘇劇排現(xiàn)代戲,具有天生的優(yōu)勢。
說到蘇劇《快嘴李翠蓮》,我想起十多年前的另一個版本,不妨稱之為“老年版”,或者是“搶救版”。因為演職人員全由蘇州昆劇團承字輩的老藝人組成,最年輕的也年過花甲。這些“阿爹”“好婆”粉墨登場,去串演17歲的李翠蓮,30歲的張狼,真有點勉為其難。臺上的他們身材已經(jīng)走樣,演起來也有點吃力,但是有板有眼,全合規(guī)矩。
他們在開場之前,先打出一段字幕,大意是向觀眾道一聲抱歉,由于年老體衰,演出效果不能盡如人意。
接著有一段話,最令人感動。他們說:我們今天的演出,如果能讓人看到,那是三朵花之一的蘇劇傳統(tǒng)風采;如果能讓人想到,那是承載著值得珍惜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如果能讓人聽到,那是不甘蘇劇湮沒的心聲,則是曲終人散后參演老人的最大欣慰……
蘇劇湮沒,曲終人散,這些詞看著就讓人揪心。
家國有難,佘太君百歲掛帥。蘇劇式微,于此存亡之際,一眾老將披掛上陣,不亦壯哉!
此時此刻,這些藝人曾經(jīng)最在意的東西:妝容是否漂亮,身段是否優(yōu)美,動作是否瀟灑,唱腔是否圓潤,都不再重要。趁著身體允許,還能演,還能唱,趕緊錄下來,為后人留存些資料吧。
一種文化的傳承,有這種悲壯的情懷,怎么可能說亡就亡呢?
三
蘇劇團的排練廳里,一個年輕演員一段戲連走了幾遍,還是無法過關(guān)。導演朱文元坐不住了,白發(fā)蒼蒼的他親自上去示范,真是手把手地去教。
他嗓門大,指著自己胸口,對那年輕人說,你要用心啊,用心!不要先去考慮什么臺詞啊,身段啊,動作啊,你要將心比心,這一刻人物的內(nèi)心是怎么想的,情緒是怎么波動的,戲要用心去帶出來的……
演員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但還是虛心聆聽教誨。
屠靜亞說,朱老師排戲特別認真,臺詞一句一句地摳,好幾個演員受不了,被他說得哭出來。
朱文元是蘇劇大戲《國鼎魂》和《花魁記》的導演,承字輩老藝人。那臺“搶救版”《快嘴李翠蓮》里,飾演男主角張狼的就是他。當時年過花甲,一眨眼已近耄耋。
過后,我問朱文元,看您排戲時情緒容易激動,是不是一直這樣?其他老師教戲也這么嚴格嗎?
朱文元苦笑道,看他們做得不對,我心里真急啊!
他頓了頓,又說,有時想想我這把年紀了,他們還是小年輕,實在犯不著。我本可以蹺起大拇指,笑嘻嘻贊一句,弟弟啊,演得真好!不得罪人,大家面子上好看。但是戲要上臺演的,要給觀眾看的……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接著說,當年我學戲,徐凌云、王傳淞、華傳浩那些老先生就這樣教我們的。
如今年紀大了,朱文元反而越來越忙,常有劇團請他去教戲。只要有人愿意用心學,他傾囊相授,毫無保留。
像朱文元這樣的承字輩藝人現(xiàn)在是蘇劇傳承的主力,比他們出道更早的繼字輩藝人,尚能指導演戲的已所剩無幾。聽劇團人說,有時候尹繼梅、龔繼香也會過來。
這些藝人是新中國成立以后,蘇州培養(yǎng)的第一代和第二代蘇劇、昆劇兼演的演員。其中很多人出身梨園世家,于戲曲從小耳濡目染。然而他們的藝術(shù)之路,卻和蘇劇一樣坎坷曲折。
他們最好的年華本該在舞臺上綻放,卻遭遇十年動亂。及至壯年,改革開放,經(jīng)濟浪潮席卷而來。一時間,不僅是蘇劇,很多傳統(tǒng)劇種進退失據(jù),乃至一蹶不振。再下來,他們也到了謝幕退休的年齡。
命運弄人,人的一輩子能有幾個十年夠折騰呢?
憶及往事,說到蘇劇的衰落和文化的斷層,朱文元不無感慨,他有時會去想,但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誰的錯呢……
我前幾天去闊家頭巷的昆劇傳習所,又碰到朱文元,他正在指導排練昆劇《紅樓夢傳奇》,這部戲去年6月曾在北京恭王府的“非遺演出季”亮相,近期入選第三屆蘇州“文華獎”藝術(shù)展演季作品,9月份要在蘇州公演。
演員是花樣年華,一眾白頭教習依舊是承字輩的老藝人,除了朱文元,還有薛年椿、翁再慶等,為此劇傾注最后心力的顧篤璜已經(jīng)93歲,很少過來了。
許多人稱顧篤璜是“昆劇的守護者”,為了昆劇,他不惜舍家疏財,可以含屈忍辱,只要藝術(shù)能夠傳承。顧篤璜以前常說一句話:虎丘塔不會倒,昆劇不會亡。我想,蘇劇也是同樣。蘇州人不會看著虎丘塔倒下的。
蘇劇由盛而衰,這是事實,原因有多種。但是,前人的付出不容抹殺。多年前,我在《蘇劇之路》里就寫道:我們今天回眸“文革”前的十年,也就是江蘇蘇昆劇團最輝煌的十年,蘇劇確實走出了一條良性發(fā)展之路。從理論研究到劇目傳承,從人才培養(yǎng)到藝術(shù)探索,無不跨出了一大步。可以說,沒有這十年的積累,蘇劇這朵藝壇之花早就零落成泥。那么,我們今天也不是來尋路,而是葬花了。
歷史會記住這些老人。
四
其實,和蘇劇一樣命運坎坷的,遠不止繼字輩和承字輩的藝人。他們的前輩,如尹斯明、莊再春等,那一代人經(jīng)歷的磨難更多。
說起蘇劇,尹斯明回憶是斷斷續(xù)續(xù)的,這與她的舞臺生涯一樣。日本人來了,尹家班避難到上海法租界,蘇灘不能唱了,那年她才17歲。好不容易熬到抗戰(zhàn)結(jié)束,然而時局不靖,戰(zhàn)亂頻仍,戲班生存艱難,只得離滬輾轉(zhuǎn)城鄉(xiāng)各地。“幾身破行頭,一眾叫花班”,就是當年國風班蘇劇藝人的真實寫照。新中國成立之后,蘇劇一度繁榮,這是她藝術(shù)生命里最好的時光。
“文革”中,莊再春和尹斯明一樣,被下放到蘇北農(nóng)村。陸文夫和易楓去探望她,莊再春正穿著老棉襖,當門坐著剪螺螄。北風卷起黃沙向海邊呼嘯而去,莊再春手里的螺螄叮叮當當?shù)氐粼谂枳永?。陸文夫嘆道:荒野蒼茫,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清麗婉約的蘇劇似乎也隨著黃沙飄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又仿佛都在眼前。
而今蘇劇歸來,只有經(jīng)歷過坎坷和磨難的人,才會更珍惜當下。我找到尹斯明之子尹建民,他是蘇州昆劇院原副院長,也是承字輩藝人。
沒想到,尹建民為此給我寫了滿滿兩大張紙,一筆一劃寫出來的。他信中說:蘇劇的歷史實在太曲折太坎坷了,我作為一個親歷者深有體會?,F(xiàn)在蘇劇的形勢越來越好,新的春天已經(jīng)來臨,如何更好地傳承、弘揚、發(fā)展蘇劇,讓它一天天持久茁壯、鮮艷呢?
對此他提出了許多自己的想法和建議,都是肺腑之言。限于篇幅,我只能擇幾條錄之:
一個劇種如果離開觀眾的土壤就會成為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曲高和寡。因此要加大對蘇劇的宣傳,增加演出機會,培養(yǎng)更多的蘇劇愛好者。
傳統(tǒng)戲曲藝術(shù)依靠人的活體傳承,口傳心授。搶救繼承老一輩蘇劇藝人的藝術(shù)刻不容緩。一代代傳人時間間隔最多不能超過15年。
蘇劇目前缺乏的編導、舞美、樂隊等人員應(yīng)加緊培養(yǎng)和引進,現(xiàn)在很多戲的編導都是邀請?zhí)K州以外的專家,蘇州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應(yīng)引起有關(guān)部門的思考。
尹建民告訴我,他退休之后主要的精力放在傳統(tǒng)戲劇的公益性傳播上。他所在的蘇州市未成年人昆曲教育傳播中心成立13年來,已為在校學生演出1300余場。并在17個學校和社區(qū)建立教育傳承基地,培養(yǎng)了一批戲劇藝術(shù)苗子,為多家專業(yè)藝術(shù)院校輸送了后備人才。
我們現(xiàn)在說蘇劇歸來,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歸來。一個劇種能延續(xù),能發(fā)展,它的背后,不知有多少人為之鋪墊。
和尹建民一樣,王芳在采訪中也提到了傳承力量不夠、專業(yè)人才缺乏的狀況。
這種狀況由來已久。早在1957年,江蘇省第一屆戲曲觀摩演出大會之后,就有觀眾感到不滿,說蘇昆劇團的參演劇目仍舊是兩年前參加華東會演的《花魁記》,并沒有挖掘整理出更多更好的劇目,因此對劇團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能力提出了質(zhì)疑。隨即《新華日報》刊登了一篇文章,題為《蘇劇演員莊再春等談“蘇劇這枝花為什么開得不茂盛”》。文中莊再春和蔣玉芳就說到了“力量不夠”的問題。
六十多年前,那一代藝人風華正茂,蘇劇傳承尚且存在“力量不夠”的狀況,時至今日,蘇劇又該如何說呢?彼時開一劑方子,只需補中益氣,而今怕是要續(xù)筋接骨,大費周章了。蘇劇歸來不是一句空話,壓在王芳身上的擔子何止千鈞。
我見王芳坐著起身,要用手在腰里托一把,才能慢慢站起來。屠靜亞告訴我,那是去年在貴州銅仁演出彩排時摔傷的,腰脊椎骨骨裂。屠靜亞說,當時大家嚇壞了,不知怎么辦好。把王芳送到醫(yī)院,她說的第一句話,不是問醫(yī)生我的腰如何,而是我不能動了,演出怎么辦呢?
那天在蘇劇團,屠靜亞對我講了很多王芳不為人知的故事,她平時怎么教戲待人,她身上有多少傷痛,她有多忙有多累,說到動情處,幾度落淚。我看到了一個人、一種精神的感召力,也感受到一個劇團的凝聚力。
寫這篇文章前,我聽到過一些疑問,說王芳這么著名的昆劇表演藝術(shù)家,怎么從昆劇院調(diào)到蘇劇團來呢?那天碰到王芳,我直接問了她。
王芳笑了笑說,我也下了很大決心,我就是想,昆劇全國有八個團,而蘇劇呢,全世界只有我們一個團。如果這個團發(fā)展不好,那么這個劇種就沒有了。
我接著問她,就蘇劇目前的狀況,您預(yù)計將來會恢復或者說發(fā)展到什么程度?
她沉默了一會,淡淡地說,我也不能預(yù)計,只能說希望吧,希望它能跨過陰影,像現(xiàn)在的昆劇一樣為人所了解。我們只能去做,不得不做,既然做了一定要做好。
她說的話句句樸實,讓人聽著安心。
不知怎么,我們的話題又回到了《國鼎魂》。王芳說,這臺戲不光光是說蘇州的故事,而是代表了那個年代一群人的心跡……
我插了句話,對,老太太傾其一生守護的不僅僅是一雙青銅寶鼎。
王芳點點頭。
隔壁的排練廳里,誰又在唱著:一生寂寞守雙鼎,一生倨傲度光陰,一生護鼎命中定,一生盼鼎見光明……
一部戲一旦有了寓言的意義,生命就有了延續(xù)。一個劇種也是如此。
相信吧,虎丘塔不會倒,蘇劇會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