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亦然
波光瀲滟的金雞湖東岸,典雅而壯觀的蘇州文化藝術中心造型別致,蘇州人昵稱其為鳥巢——后來我才明白,這個昵稱,其實還有著更為深刻而形象的涵義。
在這座巨大的鋼結構建筑里,張亮和他的同伴們每天都在忙碌著。這里的劇場、音樂廳、電影廳都被各種琳瑯滿目的演出海報所簇擁,來自海內(nèi)外的名團、名劇,讓這座敏感的城市心旌搖蕩、潮起汐涌,張亮他們的辦公室,是這演藝潮流的調(diào)度所和服務區(qū)。從四樓的窗口望出去,綠色的樹冠連片成蔭,滿目蔥蘢,一如蘇州演藝市場生機勃勃的景象。我想,如果放飛一架無人機航拍,這鳥巢真的像一只鳥巢吧?
☉ 第三屆江南戲劇節(jié)鼓樓西特邀節(jié)目《杏仁豆腐心》
鳥巢的二樓有一個裝置我特別感興趣:一座名為“經(jīng)典話劇”的電話亭,一座接不通任何朋友和自己家的電話亭。
但是它能接通這座城市里一只特別的耳朵,它能接通你的心靈,它能讓你瞬間跳出“眼前的茍且”,接通只屬于你的“詩與遠方”。
在這座電話亭里,你一張口,亭子就是你專屬的小劇場,這座城市就會聚精會神地聆聽。話筒邊提供了許多名劇中的經(jīng)典臺詞,你可以任意選擇其中的一段,盡情展示你的表演才華;你也可以直抒胸臆,說你特別想說的一段話,那段話沒準會成為經(jīng)典呢。
僅僅三四個月,就有4萬多人進入這座電話亭一展身手:或者慷慨激昂、聲震屋宇;或者錦心繡口、和風細雨;甚至聲聲控訴、涕淚俱飛;甚至詈罵奸笑、刻薄陰毒……這是些什么樣的人?。慷啻竽昙o?從哪兒來?又去了哪里?不知道,只知道這些人心里有戲。
張亮與他的團隊就是電話亭那一頭的耳朵:聆聽,討論,遴選,網(wǎng)絡互動評選。
像一次話劇演員的海選,像一回看準了人性之癢的游戲,還像一場關于城市哲學的田野調(diào)查。不過,在我看來,它就是張亮與他的團隊經(jīng)年奮斗的一個隱喻:讓戲劇在人與城之間積極、頻繁而深刻地互動,讓這座激情四濺的城市更加有戲。
于是,他們想方設法緊密排期,引進許多名團、名劇,讓蘇州的戲迷們總是能夠看到最精彩的戲劇,于是陳佩斯來了,楊立新來了,孟京輝來了,丁一滕來了?!稇蚺_》《陽臺》《兩只狗的生活意見》《茶館》《竇娥》……好戲如過江之鯽絡繹不絕,蘇州戲迷眼福不斷。
于是,他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讓話劇藝術與觀眾走得更近:明星見面會,劇院開放日,藝術家“面對面”,主題展覽,北京人藝講座,去大劇院后臺看一看化妝間、去“探秘”舞臺與燈光的秘密,甚至是到音控室去親手擺弄一番。
于是,他們精打細算,一回又一回讓利降下票價,甚至推出“話劇半價巨惠”,好讓更多熱愛話劇的人更輕松、更頻繁地走進劇場。
于是,他們在不斷培育本土話劇市場的同時,大力扶持本土話劇社團的創(chuàng)作與演出,把自己掌握的豐厚戲劇資源,實實在在地變?yōu)橥苿颖就猎拕∈聵I(yè)的動力。他們總是創(chuàng)造機會,讓“遠在天邊”的名導演、名演員與蘇州的話劇愛好者見面,一招一式地點評,手把手指導,讓蘇州話劇創(chuàng)作的整體水平迅速提高起來。
看看近年他們的工作列表吧,也挺有意思的:
2011年開始,他們推出一年一度的蘇州話劇節(jié),從此蘇州的話劇愛好者有了自己的專屬節(jié)日;
到2014年第四屆蘇州話劇節(jié)的時候,他們大力引進的孟京輝的《兩只狗的生活意見》連演21場,使這座文化古城成為繼北京、上海之后,連演該劇20場以上的城市,幾乎成為當年演藝界的文化事件。有一個話劇迷竟然連看5場,另一個看了意猶未盡,索性一口氣買下了11部話劇的戲票;
2015年他們推波助瀾再接再厲,這一年被人們譽為“戲劇元年”:64場話劇輪番而至、貫穿全年,戲劇成為這座城市的熱詞;
2016年,他們推出蘇州首屆青年戲劇節(jié),大師講座、全民競演、劇本誦讀、戲劇課堂、品味經(jīng)典、零基礎表演體驗課等六大單元在這個城市全面鋪開,戲劇節(jié)的各項活動分散到城市不同的角落去完成,通過多樣化的渠道,讓更多人看到戲劇。來自蘇州民間和學校的7個戲劇社團傾情呈現(xiàn)的“全民短劇競演”形成小高潮。青年戲劇人以戲會友,將自己的戲劇熱情付諸一句句深情的臺詞,他們推出的一句話真是令人心動:“其實你是一個演員”;
2018年到2020年的青年話劇節(jié)演變?yōu)榻锨嗄陸騽」?jié),主辦單位變?yōu)樘K州市委宣傳部、蘇州市文化廣電和旅游局與蘇州工業(yè)園區(qū)工委宣傳部,他們所屬的蘇州新時代文體會展集團有限公司為承辦單位,今年的青戲節(jié)由五大板塊45場演出與活動組成,其中,蘇州本地劇社劇目展演12部28場,城際交流精品劇目匯演7部13場,戲劇工坊4場。戲劇節(jié)主題就一個字:燃!
是不是非常熱鬧,越來越熱鬧?
是不是還有點“亂”?
我說的是戲劇節(jié)名稱有點“亂”。話劇節(jié),戲劇節(jié),之后“青年”加入進來了,之后“江南”加入進來了……“亂”的背后,我看到話劇在戲劇這個大類中的獨特地位,我看到青年在戲劇、特別是話劇中的獨特地位,我還看到話劇對江南傳統(tǒng)文化的高度融入,我更看到地方政府對戲劇事業(yè)越來越重視,扶持力度越來越大。
☉ 第三屆江南戲劇節(jié) 銳意·丁一滕表演工作坊
所以我對燕子說:“你們修成正果了?!毖嘧又t遜地回答我:“離修成正果還早?!?/p>
燕子叫吳凌燕,是張亮的部下,張亮叫她燕子,我覺得挺好,就跟著叫。張亮我早就熟悉了,蘇州演藝界的大腕,蘇藝的常務副總,還兼著蘇州芭蕾舞團的團長。但我總是叫他張總,燕子稱他亮總我還以為說的是別人呢。叫亮總好,親切,文藝。
亮總挺亮的:嗓音清亮,思路明亮。
說起話劇來,張亮一往情深;待說到校園話劇,張亮會心一笑,那一笑意味深長。
大學生時代,張亮是校園話劇社的社長,那時候的大學生劇社沒人指導,沒人支持,全憑一腔熱血。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糊報紙——舞臺美術設計啊,但對于窮學生來說,就是糊報紙也有巨大的經(jīng)濟壓力,好在他還兼著校廣播站站長,廣播站那點可憐的經(jīng)費都挪用到話劇社了。
想不到的是,當年的戲劇熱情竟然變成對演藝事業(yè)的畢生奉獻。
于是說到蘇州大學的老牌校園劇社——東吳劇社的一件趣事:
有一年學校辯論會上文學院與法學院對壘,文學院辯手問對手一個刁鉆的問題:請背誦《勞動法》第一章第一節(jié)。法學院辯手懵了,答不出,卻機靈地回一槍:請背誦莎劇《李爾王》第一幕第一句臺詞。更刁鉆啊,全場寂靜,誰能答得出呢?沒想到一位辯手站起來字正腔圓地張口就答:“我已經(jīng)老了……肯特,把我的拐杖拿來。”還帶著濃濃的話劇味,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全場沸騰,那位同學一瞬間成了文學院的英雄。
事后人們才知道,那位同學是東吳劇社成員,他們排練過《李爾王》,他在劇中扮演肯特,肯特的全部臺詞只有兩個字:“好的”。這句臺詞是《李爾王》第一幕的第二句。他可以記不住自己臺詞之后的所有臺詞,但是絕對不會忘記他前面的那一句呀!
誰知道心愛的話劇會給人生帶來什么樣的意外驚喜呢?
張亮是過來人,對年輕人的話劇夢最為理解,也竭力支持,只要是他能夠想得到的,他必定要為話劇迷們做到。比如今年陳佩斯的話劇作品《陽臺》在蘇州改編為滑稽劇,陳佩斯親臨現(xiàn)場指導改編和排練,張亮抓住機遇,協(xié)商安排蘇州本土的話劇社團骨干們前來觀摩,零距離學習;比如業(yè)余話劇社團沒有排練場地,張亮充分優(yōu)化劇場資源,為他們提供幫助;比如業(yè)余話劇社團缺少演出機會,張亮通過長三角話劇聯(lián)盟,多方聯(lián)系,安排他們?nèi)ド虾!⒑贾?、南京演出…?/p>
著名話劇編導史航說過:“戲劇可以成為世界對某個人的一種安撫。我們寫出的東西就像是一封信、一封情書,寫完了就扔出去,總有一些人在那里等著,然后彼此出現(xiàn)了共鳴。”一座富有活力的城市是不能缺少這種共鳴的。所以我們常有這樣的感覺:當我們進入劇場,當開幕的鈴聲響起,當我們被演員們引領向一個神秘的情感世界,我們才真正進入這個城市的靈魂深處。
而這個城市越來越多、越來越成熟的話劇社團呢,正如同一群撲棱著的鳥兒努力飛向藍天呢。蘇州文化藝術中心,真的是一只溫暖的鳥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