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子林
快過年了,人心有些浮動,一是想家,二是饞肉。此二者又互為因果——越是想家就越饞肉,越是饞肉就越想家。近些天來一日三頓的豆芽子海帶湯,把人吃得都沒了笑模樣。十多天以前,還有凍豆腐小根菜,那算是好日子。再往前,是1971年的元旦,吃了一回豬肉燉粉條。那味道似乎已經(jīng)遠去,卻總能喚起大家對紅燒肉的回憶,成了夜里難以割舍的夢境。以后這半個多月,想吃肉只能嚼自己的腮幫子。女怕托腮男怕長唉,這里一水兒的男丁,但托腮的還是托腮,不托腮的便長吁短嘆,原本朝氣蓬勃的隊伍,一時有些萎靡不振。
為了提振士氣,王股長一早就提著53式進了山,看能不能打個棒雞雪兔什么的,給大家改善一下生活。精神變物質(zhì),物質(zhì)變精神,這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論,其實沒那么深奧——伙食好士氣就高,隊伍就好帶,物質(zhì)變成精神。王股長從正規(guī)部隊里來,自是深諳此道,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那能變成精神的物質(zhì)。
沙斑雞又名沙半斤,只有拳頭大的一點兒肉,幾十人來吃,結(jié)果不言自明:非但沒能鼓舞士氣,反而勾起了饞癮。飯后人們聚在堂屋里,交流各自的喝湯體會,接著開始精神會餐。北京人說炒肝焦圈鹵煮火燒驢打滾兒,上海人說肉菜餛飩小籠包大排面,天津人說狗不理包子耳朵眼炸糕十八街麻花,哈爾濱人說啤酒紅腸酸黃瓜大列巴,聽得大家一陣陣兒的胃痙攣。古代有人食無魚彈鋏而歌,我們不知道鋏為何物,只能敲打飯盆子。食無肉兮奈若何?于是有人提議,全喜唱個歌吧。全喜就是郝全喜,照片上背著手風琴的那個,哈爾濱知青,生得魁梧英俊,為人也急公好義,特別是琴拉得很好,因此很受大家敬重。全喜并不推辭,拉了一個過門兒,接著開口唱道:“藍藍的天上,白鴿在飛翔,美麗的松花江畔,是我可愛的北國江城,我的家鄉(xiāng)。”這首歌我以前沒有聽過,也不好說耳目一新什么的,只覺得曲調(diào)有些憂郁,但旋律似曾相識,歌詞又淺顯直白。全喜的嗓音很好,寬厚洪亮,收放自如,感情也很投入。沒一會兒,許多人就能跟著唱了:“告別了媽媽,再見了家鄉(xiāng),金色的學生時代,已載入了青春的史冊,一去不復返……”一遍又一遍,大家用歌聲來宣泄自己心中的苦悶,直唱得眼淚汪汪,一發(fā)而不可收拾。
執(zhí)勤分隊的領(lǐng)導既不聾也不傻,當然知道這是一首不合時宜的歌,也聽得出弦外之音。當務(wù)之急,不是別的,而是改善生活,安撫部隊情緒。幾個領(lǐng)導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牲口棚里的牛。這些牛從人們不懷好意的目光里,讀出了危險,但只能“哞”地叫上一兩聲,把滿腔的憤懣壓在心里。其實,如果不是萬般無奈,領(lǐng)導也不會打這些老牛的主意,因為牛和豬羊不同,牛是生產(chǎn)資料,管理權(quán)限不在基層,改制成了兵團以后,牛馬更是依照武器裝備管理,任何變動均須報備。慕股長老謀深算,想了想說道,變通一下,先給它報個工傷,就那頭黑色兒的牤子,看著膘情還不錯,過了年再除名吧。其他人也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有限的那點兒豬肉都讓老慕拿去換木頭了,又沒有當?shù)氐娜馄保蛇^年不能沒有肉吃啊。王股長爽快地說,這個辦法好,我是好久沒有吃牛肉了。孫指導員接著說,牛肉餡的餃子,咬一口滿嘴流油,真香哪!你們忙,我去打報告了。三個人會心地一笑,一個棘手的問題,就這樣解決了。
大年三十的牛肉餡餃子,讓這大山里的營地,有了家的感覺。酒足飯飽以后,有人提議,全喜,給拉一段吧。全喜也不推辭,拉了一個過門兒,開口唱道:“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這歌聽起來倒是令人耳目一新,可惜陽春白雪,沒誰會唱,大家都老實聽著。歌聲憂郁而悲愴,歌里唱道:“你看吧這匹可憐的老馬,它跟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財主要把它買了去,今后苦難在等著它。”老馬自去經(jīng)歷它的苦難,可老牛已經(jīng)進了我的腸胃,也不知道誰更倒霉。在遠離家鄉(xiāng)遠離親人的大山里過年,能有肉吃,實乃幸事。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有肉吃,心里會好過一些,沒肉吃,則思親不止一倍。
全喜會拉琴,領(lǐng)導有擔待,老牛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阿龍山上的頭一個年,如此這般的,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