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國林
兒時,常跟同村的小胖在一塊兒玩。突然有一天,小胖裝了滿滿一兜兜黑乎乎的東西給我看。為拉著我跟他多玩一會兒,塞給我一把。那毛茸茸的粒子,黑里透紅,有半個花生角那么大。吃到嘴里,軟糯糯的,酸里帶甜。小胖爸爸在附近造紙廠上班。家里有錢,這東西是他爸爸去城里買的,說是叫桑粒。我是第一次聽說也是第一次嘗到,感到很新奇。
回到家,當(dāng)美事跟母親說了。不料卻遭到母親一頓責(zé)問:“在外面,可不能饞嘴,隨便要人家東西吃?!蔽肄q解說:“沒有,是他纏著我玩,硬塞給我的?!蹦赣H笑笑,沒有繼續(xù)說什么。
那天晚飯后,母親心情大好。圓圓大大的月亮剛剛爬上天,我偎依在母親膝下又提起白天吃桑粒的事?!耙窃蹅兗矣锌蒙渚秃昧?。不用花錢到外面去買,每年都能吃到?!蹦赣H接過我的話茬兒說:“桑粒像櫻桃一樣,好吃,但樹難栽呀!聽說,要由大鳥先把桑粒吃下,消化后再便出來,落到地上,遇到合適的土壤、水分和陽光,才會長出樹苗來。咱家要想長出桑樹,就得碰運(yùn)氣了。誰知啥時候,有吃過桑粒的鳥從咱這飛過,正好把桑粒籽便在咱家園子呢?等著吧!”母親當(dāng)故事講給我,而我卻沒有只當(dāng)故事聽。從那以后,就天天盼著有大鳥從天上飛過,正好便出桑粒籽,落在我家園子里……
說來也巧。就在第二年的春天,果真在我家后園子邊上神奇地長出一棵桑樹苗!那是和母親在園子里拔雜草時,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母親辨認(rèn),千真萬確是桑樹苗,就長在與鄰居裴家交界的秫秸杖子里!我高興得幾乎蹦起來。自那以后,每天早晚都要看一遍,并在它周圍插上干樹枝,做了記號。還特意告訴家里所有人:“誰都不能隨意給拔掉!”
就這樣,轉(zhuǎn)眼間一年過去了。寒冷的冬天到來之前,小桑樹苗已長到2尺多高,濃綠的枝葉,很是壯實。而我擔(dān)心它越冬時會被凍死,還特意用一捆谷草給它圍起來。母親見了說:“它沒那么嬌氣。它要是不能過冬,北方咋會有桑樹呢?”我相信母親說的話,但還是擔(dān)心失去這棵“寶貝”樹。
又過了兩年。在第3年頭上,這棵桑樹苗終于變成了桑樹。長到一人多高,已和我們兩家分界的秫秸杖子比肩了,而且穿過密密實實的杖子縫隙分出許多枝杈。更令人驚訝的是,進(jìn)入6月后,竟在濃綠葉子的遮蓋下長出了一串串桑粒!不知是害羞見人還是怕被鳥吃掉,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反正不仔細(xì)觀察是很難發(fā)現(xiàn)的。母親說,桑樹結(jié)果至少得3年。果真如此。雖說第一次結(jié)的桑粒個頭不大,數(shù)量也不多,但成熟時還是挺好吃。這味道與幾年前村里小胖送給我的那把桑粒一樣鮮美,酸甜可口。
采桑粒那天,我特意把小胖找到家里來。既是向他顯擺我的成果,也是作為一種回報,真心實意地請他嘗嘗。
短短幾年間,這棵桑樹,長得又粗又壯。枝杈更多了,樹冠直徑也差不多有七八米。夏季里遮天蔽日,人們都可以搬著小板凳在下面邊嘮嗑邊乘涼了。那樹干有小碗口粗,雖說和裴家分界的杖子在一條水平線上,但越長越偏在我家這一邊。因為樹冠很大,桑粒成熟時,自然會落在兩家園子的地上。裴家的孩子們在靠他們家那一側(cè)的園子里,也隨時撿著吃。開始時,兩家誰也沒有太介意。母親也常教育我們說:“都是吃的東西,別太小氣。小孩子哪有不饞嘴的。”所以,每到采摘季節(jié),還常打發(fā)我把桑粒分裝在小筐里,給包括裴家在內(nèi)的左右鄰居送去嘗嘗鮮。
不過,我知道我們與鄰居裴家關(guān)系不是很好。按村中習(xí)俗和輩分,我還向他家男主人叫大舅呢。但這戶人家個性較強(qiáng),平時跟誰家都很少說話和交往。很自然,我們與他家的孩子們也來往不多。前些年,記得春天菜苗剛出土?xí)r,他們隔著杖子把雞扔過來,一眨眼工夫,就把我家園子里的菜苗吃得精光。母親急了,心疼得直跺腳,抓住他家的雞便找上門去理論。裴家的主人非但不道歉還蠻橫地說:“牲口那東西想吃啥,人怎么管得了!”母親回?fù)粽f:“牲口不懂人懂啊。有人看見,你們是故意隔著杖子扔過去的,咋能干這種缺德的事!再說,如果是雞自己飛過去,就該把雞膀子剪短一點,既不影響下蛋,也不會禍害人……”對方無言以對。自那以后,兩家便結(jié)下了“梁子”……
該發(fā)生的事遲早會發(fā)生。一天早飯后,我們一家人正準(zhǔn)備下地干活去,裴家的那個“大舅”氣哄哄地找上門來。剛進(jìn)院子就扯著大嗓門吼道:“你家后園子那棵桑樹得趕緊處理,影響我園子長菜!不動,我就把它砍了!”吼罷,轉(zhuǎn)頭就走。這哪是商量,分明是通牒呀。還好,他沒有提桑樹的歸屬問題,我還以為他要來搶這棵桑樹呢!心想,“這棵桑樹也通人情,起初還扎根在杖子中間,后來越長越偏向我家這邊。裴家嘛,還算明智,想搶也不占理?!?/p>
兩家本來就有“梁子”,這一鬧,此后會更不平靜。古語說,“好親不如近鄰?!蔽覀円膊幌氚咽虑轸[大。但砍掉我是難以接受的。每年能吃到甜甜的桑粒不說,畢竟費了多年心血把它養(yǎng)大,人樹間已有了感情!但仔細(xì)想想,鄉(xiāng)下人生活主要靠土地,寸土寸金。園子的地就更精貴。拋開裴家矯情不說,樹冠一大,罩著園子也確實影響作物生長??磥?,真的要拿出個解決辦法了。
母親嘆了口氣說:“要不,就下決心砍了吧。說不定哪一天又弄出點別的事來。咱腦瓜皮薄,惹不起躲得起?!备赣H在一旁蔫頭抽著旱煙,一聲不吭?!坝欣玻∥业褂袀€辦法。既能保住桑樹,又讓他們說不出啥來?!闭f完,沒等母親問我啥主意,拿起鋸子便向后園子奔去……
桑樹下,我脫掉鞋子,爬了上去。不大工夫,就把靠近裴家的那一半樹冠齊刷刷地鋸掉了,等于給這棵桑樹理了個陰陽頭。
說來也怪。被我鋸掉半個樹冠的這棵桑樹,這一年不但沒有死,也沒受到多大傷害,還長得挺茂盛,桑粒也沒有明顯“減產(chǎn)”。只是靠向裴家那一面,枝條不再生長了。年復(fù)一年,遠(yuǎn)遠(yuǎn)望去,這半棵桑樹,就像一位把秀發(fā)甩向一邊的少女,經(jīng)風(fēng)歷雨,亭亭玉立地豎在那里。每到夏秋交接季節(jié),桑粒成熟了,紫色的,黃色的,半紅半紫的,多姿多彩。讓人看了,總會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食欲。每每這時,我都要在樹底下鋪上一塊干凈的葦席,腰間別上一根木棍,脫下鞋子爬到樹上去,用棍子輕輕地把桑粒打落,又盡量不傷害枝葉。當(dāng)然,少不了邊打邊吃。而且挑選長得又胖又長水汪汪的顆粒填入口中……吃了個水飽之后,爬下樹來再收拾那落滿葦席的“戰(zhàn)利品”。那一刻,那種豐收的喜悅之情,真是無以言表。
更令人心安的是,自那以后,鄰居裴家再未上門來找什么麻煩。每年打下來桑粒后,按母親吩咐,照例給包括裴家在內(nèi)的左鄰右舍送些過去。不過,我發(fā)現(xiàn),裴家人的態(tài)度似乎比先前有些變化。每當(dāng)接過我送去的桑粒,說話客氣了許多,臉上似乎也流露出一絲愧疚的表情。
不幸的是,就在我鋸掉半個樹冠的那年初秋,桑粒熟了的時候,裴家的男主人病了。得了一種鄉(xiāng)下人叫不上名字的怪病,半個頭疼,一臥不起。他們?nèi)胰苏彀β晣@氣,“陰云密布”。這一年,在那種氣氛下,我們再也沒有過去送桑粒。后來聽說,我叫大舅的那位裴家主人,臨終前,心里感到無比懺悔。每當(dāng)見到去看他的人便沒完沒了地嘟囔:“這輩子,我最對不起的是隔壁她劉老姑(指我母親),那是個明事理又能干的女人。是我做了許多缺德的事,對不住人家,對不住人家啊……”說著,還忘不了提到那棵有爭議的桑樹,“房后那棵桑樹,其實也無……無大礙。是我故意找茬兒……告訴他們……以后別再鋸了,隨便長吧,半個腦袋不好看!”
裴家男主人出殯那天,母親不計前嫌,一大早帶著我去了。向這位老鄰居作最后告別,我們沒有照例參加吃飯,但卻隨了一份厚禮。
大約在1961年前后,我家這幢土坯房經(jīng)歷了半個世紀(jì)的風(fēng)雨洗禮,已經(jīng)破損得很厲害。于是,決定向公社申請新的宅基地,由村子前街搬到后街去重新建房。這時,我也離開居住近20年的故鄉(xiāng),到縣城去讀高中。這半棵桑樹,在搬家時,不得不被砍掉了。
后來,聽母親說,在砍掉老桑樹時,將在它的根部附近一棵小桑樹苗又移植到新家那邊去。這棵小桑樹苗,是否也由大鳥吃了桑粒再便到地上長出來的,不得而知。
新房建起來以后,我的確曾見過母親移植過來的那棵桑樹。但在那之后,還沒等它結(jié)出桑粒來,我已經(jīng)考上大學(xué)遠(yuǎn)走他鄉(xiāng)了。歲月滄桑。轉(zhuǎn)眼間已離開故鄉(xiāng)60年。此后,再也沒吃過家鄉(xiāng)園子里長出的桑粒。但那寫滿故事的半棵桑樹,仍然深深地留在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