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jīng)_是贛西極為普通的小村落,距萍鄉(xiāng)古鎮(zhèn)下埠中心東南約4公里,大地上有數(shù)不清這樣的小村落,正如這世間有數(shù)不清的普通人。
清同治年間,有夏氏由湘東淥水河畔的瀏公廟遷入此地,因山?jīng)_里有一泉為三澗之源,故取名為夏家源沖。
山?jīng)_是一種方言,指山中的平地。好似西北黃土高原地區(qū)的塬,只是沖的平地是在低處,四周是連綿起伏的群山,而塬呈臺狀,四周陡峭,頂上平坦。
羅宵山脈向西南游走至此累了,淥水河畔的余脈有些雜亂無章,隆起的小山不太高,少了主峰的偉岸和險峻。夏家源沖藏在這些余脈中,和贛西眾多山?jīng)_極為相似,四面群山相抱,中間有一塊狹長的平地,鄉(xiāng)親們在這塊平地上默默無聞的繁衍生息,送走每個平凡的日子。沖里14戶人家,人口百余人,站在高處吼一嗓子,幾乎全沖人都能聽見。從高處俯瞰,山?jīng)_酷似半邊桃核,東高西低,農(nóng)舍高高低低散落在山腳或山腰。山?jīng)_里空氣清新,滿目翠綠,四季花開,雞鳴狗吠,牛羊哞叫,寧靜舒適,世代多以耕種或做手藝活為生,僅有少數(shù)幾人吃公家飯。
山?jīng)_恩賜我許多,我卻把山?jīng)_貼心暖肺的關(guān)懷與眷戀帶進了異鄉(xiāng),帶進了火熱的軍營,帶進了金戈鐵馬的歲月。可是,寄居異鄉(xiāng),常想起生我養(yǎng)我的小山?jīng)_,一條條曲曲折折的山路把我和沖里的鄉(xiāng)親們牢牢地拴在了一起,如同沖里山路旁的一棵棵樹,一同守候著村里的山水,守候著村里的歲月,一同享受著山里的陽光雨露。每次回家,我在山路上仔細地尋找,尋找代表自己的那棵樹,是茂密的茶樹,還是高大的杉樹,或是挺拔的松樹?似乎每棵樹上都有自己的影子,每棵樹上都有我的呼吸。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僅僅是想到那個熟悉的山?jīng)_,都是篤定的。只有回到故鄉(xiāng),回到生命的源頭,我才感受到自己真實的存在,感受到自己特別的輕松,因為家園乃是身之所系、心之所系、生之所系、根之所系。
山?jīng)_,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塊可靠的厚土。
山?jīng)_雖說簡陋,頗具內(nèi)涵和質(zhì)感,原始卻自然真實,貧瘠卻純粹安謐。農(nóng)舍極具贛西民居風格,紅磚青瓦,兩層四棟三間,兩側(cè)或屋后皆是大小不一的雜屋,多用來燒飯、烤火、養(yǎng)牲口和存放雜物。正廳酷似山里人性格,寬大氣派,面積足有100多平方,前半部多用于休閑或會客,下半部用來做餐廳,正中立張八仙桌,周圍倚著四張長條凳。桌子無言,卻見證主人日子的苦甜,真實記錄每天生活的細節(jié)。
吃水不忘挖井人,時刻想著毛主席。沖里的鄉(xiāng)親懂得感恩,正廳對面的墻上家家貼著偉人毛澤東的畫像,四周陪襯不同時期的“全家福”,還有兒女各個年齡段的相片。鄉(xiāng)村孩子拍照片的背景不太講究,一堆稻草,幾棵樹,或是一群雞鴨鵝,都可以,有的甚至還靠在稻草垛上,表情純真自然,笑靨酷似山上的杜鵑花,質(zhì)樸可愛。墻上其他的空間地帶,擠擠挨挨的是不同年份的年畫,內(nèi)容多為五谷豐登、稻花飄香、年年有余。
如此偌大的廳,相比江南小巧的民居風格,看似是一種浪費,實質(zhì)上是祖先在長期勞動實踐中的智慧結(jié)晶,具有無窮的實用價值。早先家家戶戶子女多,如溝旁水邊瓜架上的葫蘆,總要生個七八個才收場,沒這么大的面積顯然不行,生活也會不便。
四川人不怕辣,貴州人怕不辣,湖南人辣不怕。沖里的鄉(xiāng)親是辣不死,吃辣遠近有名,性格酷似辣椒一樣紅紅火火,熱情好客,婚喪嫁娶、新屋豎門架、老人滿壽和孩子滿月,喜歡做酒,邀請親朋好友來熱鬧慶賀一番,有個寬大的客廳,在家里可擺個八桌十桌,刮風下雨都不怕。
還有個大用,方便手藝上門做工夫。山?jīng)_人家,每年都要請手藝人上門做幾天工夫,無論是木匠、篾匠、彈匠,還是裁縫,均可在正廳內(nèi)擺開架勢,完成自己所有的活計,無須在外面另擺場子,更不怕天氣的影響。
夏家源沖,地球上這一方小小的世界,天天被群山層層裹挾,生生不息,在這煙火人間,上演著日出日落的劇目,情節(jié)全都平凡瑣碎,無法在歲月的長河里留下點印痕。
進出山?jīng)_,上下共有四條蜿蜒狹窄的山路,正好對應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從上部南面推開山?jīng)_厚重之門,最早映入眼簾的是我家那幢灰舊斑駁的老屋,如一頭老牛靜靜地臥在村口,不時反芻逝去的歲月。老屋與村里磚瓦結(jié)構(gòu)的新房相比,猶如十足的下里巴人,土氣而又落伍,甚至在村里有點不太協(xié)調(diào),好似畫家一時疏忽,用錯了顏料,感覺不太搭配。不過別小看我家這幢落伍的老屋,它猶如村里辛勞一生的老人,曾有過閃光的歷史,切不可小看。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家在山?jīng)_里算得上“大戶人家”,全家大小九口人圍在鍋邊等飯吃,每天像一只只大大小小的紅薯,擠在半截陰暗潮濕祖屋里,轉(zhuǎn)個身會碰到鼻子,甚至磕到牙,屬典型的貧困人家。
周末,父親如往常一樣放下教鞭,從山外急匆匆回家,瞧見兒女生活境況,心里打翻個五味瓶,不知啥滋味。
男人,家中頂梁柱,力量之象征,改變家庭環(huán)境的決策者。父親當晚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建棟新屋,改善兒女們的生活環(huán)境。
當時家中僅靠父親的薪水養(yǎng)家,生活拮據(jù),國家又動蕩不安,“文革”鬧騰正興,山?jīng)_也未能幸免,壯勞力全都抽去煉鋼鐵了,找個小工都難。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倔強的父親宛如現(xiàn)實版的“愚公”,再難也要將新屋建起來。寒來暑去,一幢三丈六的土瓦結(jié)構(gòu)的新房,大大方方屹立在沖里的頂頭,屹立在秀麗的山水之間,在四鄰八鄉(xiāng)顯赫了好長時間。
時光如村里溝渠的水,晝夜不息,眨眼幾十年過去了,新房成了老屋,屋頂?shù)耐唛_始發(fā)黑,白色的墻面斑駁脫落,酷似少女失去了昔日的光澤和容顏。
老屋背靠獅形嶺,四周綠樹掩映,斜對面與大帽嶺對視,正對面與騎山屋相望,說是屋卻未見半間屋或半片瓦,實質(zhì)上是個寂寞無人煙的山坳,一條泥巴小路與相鄰的大陂村接壤,兩山之間橫架個渡槽,建于上世紀70年代,是大興“農(nóng)業(yè)學大寨”時留下的杰作,已廢棄多年,里面長滿雜草。兩山之間夾著一口三角形小塘,名叫小塘尾,下寬上尖,頂頭有個出水的小泥洞,秋冬季節(jié)依然有清澈的泉水從洞里汩汩地涌出來,貯滿下面的小井后,再不舍晝夜地潺潺流向塘心。記憶中,無論多么干旱,這口小塘從未干涸過,塘底總有點余水,滋養(yǎng)池塘,延續(xù)它的生命,給沖里增添無限的靈氣和活力。
整個山?jīng)_地勢高,貯存不住水,每年秋冬季節(jié)雨水少,塘里的水位迅速下降,鄉(xiāng)親們吃水成了難題,全靠這口池塘小井里的水過日子。鄰村毛崗里同樣缺水,干旱季節(jié),常有人來我們沖挑水,人多水少,吃水更加困難。很長一段時間,沖里人常常半夜起來挑水,半醒半睡守在井邊,坐在茅草里等,有一點水就舀進桶里,吃水貴如油。曾有鄉(xiāng)親在屋前屋后打過井,耗時費力,未打出半滴水。傳聞龍脈未經(jīng)過沖里,地下根本無水,不要再打井了,還是甘心認命。
山?jīng)_既然接納鄉(xiāng)親在此繁衍生息,就一定會有生存下去必要的水源。小塘尾里有泉眼,說明地底下肯定有水,只是未打中地方而已,何況傳說中就有泉眼。一年暑期,二哥帶著當兵的外甥宛如當年父親一樣,發(fā)揚“愚公”精神找水打井。四處選址,似考古學家探寶,最后定在小塘尾下面的旱田里。烈日高照,泥巴飛濺,向下挖至兩米后,開始有水滲出,再向下深挖,一股清澈的泉水噴射而出,徹底打破了村里沒水的神話。于是,沖里的鄉(xiāng)親爭相效仿,擇址打井,從此村里飲水不再困難。
山?jīng)_顯著的特點是坡多坳多,外出不管愿不愿意,必須爬坡過坳。老屋左臨萬重坡,說是萬重,其實是個虛名,僅僅兩個長坡加四個小坡而已。坡的中間低洼處路邊有口廢棄的炭井。井里有許多關(guān)于鬼的傳說,尤其是殺豬匠李孔招傳得更是神乎其神,每次只要他到我們沖里殺年豬,晚上酒足飯飽之后,在火塘里烤火喝茶時,他必會談論他在我們沖遇見的鬼事,有女鬼,也有男鬼。有次半夜,孔招路過萬重坡這口井邊,迎面碰見披頭散發(fā)的鬼,撲通一聲跳進水里不見了,他手中攥著雪亮的殺豬刀,上下?lián)]舞,走出好遠才回頭,身上全汗?jié)窳?。不過炭井這個地方是讓人有點害怕,小路到此陡然下降,中間有塊小平地,兩邊山高林密,遮天蔽日,路旁的井好似張開吃人大嘴,令人恐懼。月黑風高夜,一般人是不敢經(jīng)過此地,除非實在沒有辦法,也是一路小跑,嚇得不輕。
萬重坡,風景獨好,滿山是寶,山上山下生長綠油油的茶樹,夾雜茂密高大的樟樹和杉樹。坡進口不遠的一塊平地上,長著兩棵高大的油桐樹。每年的四五月間,是油桐花開的時節(jié)。桐花雌雄同株,花冠呈白色分為五瓣,花蒂則天然帶著一抹紅暈。如果把油桐比作鄉(xiāng)間的樸素婦人,那么油桐花則像穿著紅色碎花衣衫的村姑在山野里風姿綽約,寂寞地芬芳,不禁令人心生憐愛。油桐樹不好燒,光冒煙不起火,樹上結(jié)的桐子可榨成桐油,用來防水防潮。兩棵油桐樹天天守在山坡里,與寂寞相伴,實在乏味單調(diào),或許生無可戀,在一個冬天雙雙枯死了。
聽父親說,解放前萬重坡山高林密,常有野獸出沒,還看見過老虎。解放后,獵人年年打獵,動物多被端上了餐桌,漸漸開始稀少。記憶中,有段時間常有酷似狼的豺狗出現(xiàn),通體金黃的毛,專搶雞鴨牲口吃。豺狗非常狡猾,膽子也大,竟敢坐在我家對面山上空曠處俯視山下的情況,無論人在下面喊叫,仍巋然不動。我家的雞在坡里覓食,常被豺狗叼走。母親在家里忙,只要聽到雞發(fā)出慘叫呼救,便知道豺狗又來搗亂了,隨手從墻角操根棍子沖了出去,沿著豺狗逃躥的路線直追。豺狗有個習性,為了逃命,搶到的雞一般不會馬上吃掉,而是先埋在一棵茂密的杉樹或是茶樹蔸下,用樹葉覆蓋起來,等夜深人靜時,再過來慢慢品嘗。母親早識破豺狗的伎倆,每次都能找回被叼走的雞。后來隨著打獵的增多,沖里豺狗四處躲藏,不久也絕跡了,山上連野雞都很難見到。
留戀山?jīng)_,因為它讓我擁有充實開心的童年,那個曾經(jīng)滿身泥巴和草屑,在土地上滾爬摸打、學會面對風雨的童年;感恩山?jīng)_,因為它讓我過早體會到了生活的艱辛,讓我的肩膀承受更多的重量,讓我的步子走得更沉穩(wěn)。
山?jīng)_孩子生在山里,長在山里,對山里每個坡再熟悉不過。小時候,我常在萬重坡放牛、砍柴、扯豬草、撿茶子,上學或是去巨源煤礦的二姐家,有時也經(jīng)過此坡。每次快到坡中間這口碳井邊時,便不由自主地繃緊神經(jīng),小心翼翼,老遠就不敢直視井中,更是恐懼后邊會有什么跟著,但無論走過此處多少次,甚至晚上也經(jīng)過這里,從未見到什么鬼怪,也許這僅是村里人茶余飯后無聊的傳說而已。
老屋右倚沙坡,可能是坡里的地多是沙地而得名。坡口寬,下部窄,好似一個等邊三角形,兩邊青山環(huán)環(huán)相抱,相對村里其他坡較平坦一些,站在坡口就能望到坡頂。坡里的地先前由隊里統(tǒng)管,多種紅薯和小麥,前面的地屬咱們沖,后面的地屬山外楊家田,中間有條羊腸似的小路為分界線。分田到戶后,坡里的地成了村民的自留地,想種什么就種什么,泛綠的紅薯,金黃的麥浪,在每個季節(jié)里交替。有鄰居將坡口自留地圍成菜園,種上時令的蔬菜,紅色的辣椒,紫色的茄子,給坡里增添了新的顏色。
整個沙坡由六個小坡相連,頂部山下的右邊有個坡,縱深較長,兩邊樹高林密,單獨路過這里汗毛倒豎,提心吊膽。翻過此坡底部長長的山坳,山外便是鄰村楊家田。沿著一條小路過了楊家田,可直達燈芯橋火車站,這是浙贛線上的一個小站。記憶中,父母常帶我在這個小站坐火車去韶山瞻仰毛主席,或上萍鄉(xiāng)市區(qū)老表家做客。
老屋風水不錯,背有靠,前有照??恐傅氖呛竺孢B綿起伏的山,而照則是門口的兩口池塘,一大一小,前小后大。小的池塘安靜地臥在家門口的正下方,或許是我家當年建房時留下的坑而形成的,深不到兩米,面積如我家一間臥室大。過去生產(chǎn)隊一直用塘里的水灌溉塘邊的稻田,一年四季不曾干涸。母親喂養(yǎng)鴨鵝早上醒來,不需驅(qū)趕,自己會急吼吼地跳進塘里,自由暢游覓食,放開嗓子叫喚。上世紀70年代中期,隊上在塘底挖瓦泥,掏出個大洞,從此無法蓄水,每年秋冬季就會見底,泥鰍難以成活,周圍的田因此成了旱田,只能種菜或種紅薯。
大點的塘稱礬水塘,因塘中的水多是從旁邊山上流下來的,礬較重,故而得名。此塘中間有三四米深,上部中間的邊上也有幾個小泉眼,或許是與騎山屋上面小塘里的泉眼相通,常年都有汩汩的泉水涌出,水量不太,水質(zhì)倒是清澈甘甜。泉水因地勢低,常年被塘水淹沒,混雜一起,酷似埋沒一個人才,終生未派上用場。
池塘是山?jīng)_“維也納金色大廳”,吸引山?jīng)_內(nèi)外頂尖的“歌唱家”在此激情演出。每年驚蟄過后,便能聽見青蛙零星的低吟淺唱。如此宏大的演唱會,不需要任何投資,也不需要門票,極具平民性,深夜或是勞作間隙,仔細辨別,“唧唧咕”“咕咕咚”,美妙之音撲面而來,隨時可以欣賞。谷雨之后,田里的早秧剛剛插完,青蛙們宛如士兵聽見沖鋒號,爭相跳出大小池塘,直奔塘岸旁邊肥沃的田野,準備在更廣闊的舞臺施展自己的才華。夜晚,青蛙們的表演進入高潮,鼓起白腹,用盡全力,縱情歌唱,將山村落寞的夜晚和無邊的曠野烘托得生機一片。
老屋正對面是個短而小的坡,名叫井坡,從字面上看,此處有許多廢棄的炭井,或許因此而得名。沖里四周山高林密,貯存著豐厚的煤資源。解放前,本地和外地的人爭相在此打井挖煤,留下許多廢棄的礦井,井坡尤多。上世紀70年代中期,曾有家國礦進村四處勘探測量,想在此開個大型煤礦,因地下煤量貯存不多,最后放棄了。
眺望沖里四周連綿不絕的山嶺,山上只要有堆黑細石子,旁邊必有口廢棄的炭井。山上廢棄的炭井長年被水淹沒,深不可測,不敢輕易靠近,有牲畜不小心掉下去,費老大的勁方能救上來。這一個個黑洞似的煤井當年是誰挖的,開采途中發(fā)生了什么,挖井的主人都到哪兒去了,不得而知,也無處打聽,早已隨風飄逝。
井坡坡底的路邊,鋪陳兩個平整的曬坪,一大一小,一長一短,一高一低,中間有兩級階梯相連,酷似兩個自家的兄弟,天天守候在這里,寒來暑往從不分離。生產(chǎn)隊農(nóng)忙時在此打禾和曬谷,冬季用來曬茶子。其他的季節(jié),曬坪成了孩子們玩紙板的好去處,亦是放露天電影的理想之地。將放映機架在曬坪的高處,再在下面頂端的電線桿上扯塊鑲黑邊的白色銀幕,天黑后鄉(xiāng)親們就可在此觀賞“鄉(xiāng)村大片”。在電視未普及、娛樂生活極其單調(diào)的年代,鄉(xiāng)親們晚上能看場露天電影,真是一種精神享受,尤其是對孩子們吸引力更大。
沖里樹多,山上山下,房前屋后,坡口路邊,四處都有,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井坡口靠近塘角的路邊,有兩棵生命力旺盛的野生板栗樹,印象甚深,猶如兩個守護坡口的忠實哨兵,不經(jīng)它們的同意,誰也休想輕易進山。樹下四周是一片綠油油的青草,孩子們喜歡在這里放牛、唱歌、玩耍。晨曦中或是夕陽下,三五個赤著腳光著屁股的娃兒,一個接一個爭相向樹上爬,好似一只只頑皮淘氣的小猴子,生怕比別人落后或被嘲笑成膽小鬼。板栗成熟季節(jié),樹下更是熱鬧,孩子們都來了,兩眼向樹上四處打量,焦急等著家里大一點的孩子上樹摘板栗。樹下亂成一鍋粥,你方唱罷我登臺,一個個輪流爬上樹,因害怕栗子外面鋒利的細黃刺扎到手,干脆連樹枝和栗子一起折下來。這時旁邊的兩個曬坪派上了用場,孩子們喜歡將摘下來的板栗全集中在曬坪上,再從草叢中找塊干凈堅硬的石頭,小心翼翼砸開帶刺的栗子殼,去其表面的一層白皮,便可嘗到清香甘甜的栗子了。
上世紀80年代初,曾經(jīng)一直靜寂的井坡有了變化,四伯在坡里的山腰建了幢磚瓦結(jié)構(gòu)的新房,舉家搬遷至此,坡里從此天天雞犬相聞。幾年后,四伯家分家,二兒子李丙垂又在他家前面右側(cè)的山下建起了一幢兩層新磚瓦房,緊鄰路口,兩棵栗子樹因建房未能幸免,徹底從我們視線中消失了,永久貯存在了記憶里。
四伯是個有名的木匠,雕花接榫,手藝精湛,無論什么木頭,只要到了他手里都可派上用場。木匠是鄉(xiāng)村作用最大的工匠,幾乎滲透到村民生活的衣食住行之中。傳統(tǒng)的木匠師傅使用刨子、鋸、斧頭、鑿子、墨斗、角尺和竹尺等工具。傳說其中的墨斗、角尺和竹尺,是魯班先師留傳下來的,是木匠產(chǎn)品設計和建造時最基本而又最重要的直線、直角和計量工具,被稱為木匠師傅的“師傅”。家鄉(xiāng)有句俗話說:“木匠師傅一個斗,一人能養(yǎng)十個口。”意思是說木匠師傅憑借一個墨斗,一個人可以養(yǎng)十口人,還可以過上比一般人家好得多的日子。
四伯是我見過手藝最為精湛的木匠師傅,脾氣又好,請他做手藝的人絡繹不絕。三個姐姐出嫁的嫁妝,均是四伯的杰作。還有二哥結(jié)婚用的家具,也出自四伯之手。四伯將木匠手藝悉心傳授給了他的三個兒子,長年帶著他們走村串巷做木工。
“鄉(xiāng)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井坡下面是一片肥沃的稻田,青蛙在禾下唱歌,蜻蜓在上空飛翔。稻田,早先沒有機械或先進設備,是祖輩們用鋤頭和羊角挖出來的,至今犁鏵翻開一層層肥沃的泥土,還能看到他們風雨中弓著的背影,鋤頭高高舉起,深深地扎下去,亂石和枯枝踩在腳下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他們累了,會用手抹一把汗,對著天空大喊幾嗓子,驚飛樹上的鳥兒。有時候干脆丟了鋤頭,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用紙卷著自種的煙絲,解解乏,再繼續(xù)喊著號子,挖出一塊塊土石,挖成一畦畦稻田,挖成一串串希望。
山?jīng)_的稻田頗具特點,自上而下,一丘丘壘疊,像一本沉重的書,以一種慢得幾乎讓人絕望的速度,一頁一頁地翻過,每翻過一頁就是一季,或是一個年輪,甚至是幾年幾十年。
種田人都知道,種水稻需要水。山?jīng)_上部兩口池塘里因有永不干涸的泉眼,因此常年不缺水,每天總有細流從塘底涵洞里汩汩流出。印象中,塘岸下的幾丘田因有水的滋潤,稻谷年年豐收,年年喂飽沖里鄉(xiāng)親的胃,豐盈每個日子。
沖里每塊寬厚和仁慈的土地,無不凝結(jié)和承載著厚重的歷史,即使被反復踩在腳下,翻開又蓋上,甚至變了模樣,也依然堅韌博愛,也依然奉獻付出。這是山里土地的秉性和品格,正如沖里鄉(xiāng)親的性格。
每年春雷炸響,大地蘇醒過來,水稻也開始一生的奔波,從一粒種子開始,發(fā)芽,分蘗,灌漿,抽穗,揚花,在山?jīng)_任何一塊田里,高度配合每個老農(nóng),大大方方地完成每一道程序,在熟悉的每道溝邊塘旁,和草一樣、莊稼一樣瘋長,雨露親吻它,陽光撫摸它,直至沉甸甸散發(fā)出迷人稻香,它的追風之路到了終點站,這時種子變成谷子,成千上萬的谷子,堆成人高的谷子。收鐮后,農(nóng)事告一個段落,在沖里的牛欄或雜屋旁,堆起樓高一樣的稻草垛,像一朵碩大的蘑菇,綻放在山?jīng)_里,不時有干燥的香味在沖里飄散,更像沖里人一堆碼得整整齊齊的日子,好看極了。待到冬季雨雪天,不便外出放牛,這時垛上的稻草派上用場,隨便抽一把,送進牛欄,牛能從那些柔軟的經(jīng)緯里看到自己一年的辛勞和汗水,然后在漫長的冬天里細細地反芻,等待下一聲春雷的到來,猶如士兵盼望下一場戰(zhàn)斗的號聲。
順著這片田往下走,展現(xiàn)眼前是口橢圓形的大塘——老塘?;蛟S是山?jīng)_最早的塘而得名吧。聽沖里的老人講,早先這口塘屬大地主家,解放后收回歸公。生產(chǎn)隊曾組織勞力對塘進行挖深擴大,使之成了沖里最大的一口池塘。老塘對鄉(xiāng)親們貢獻大,春夏季為鄉(xiāng)親們無償提供飲用水,炎熱季節(jié)酷似一臺天然空調(diào),過年吃的魚大多產(chǎn)自這口塘。
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每年過年的前幾天,隊里開始干塘了。干塘抓魚是村里的風俗,在水邊上用漁網(wǎng)撈點嫩子魚,可是上等好吃的下飯菜。干塘抓的嫩子魚放在篾織的焙罩里,用柴火煙熏成通體金黃,稱之為干塘魚。干塘魚美味可口,香味四溢,配上辣椒小炒,是家鄉(xiāng)的一道名菜,無論離開故鄉(xiāng)多久,只要談到干塘魚,無不嘖嘖稱贊。
記得靠工分吃飯年代,沖里每家輪流承包放塘。記得我上小學四年級時,家里曾承包放過老塘。每天放學回家,剛放下書包,母親就會催促我去扯魚草。好在魚不太挑食,只要是青草就行。村里的溝邊路旁或田埂上,四處是綠油油的青草,好似鋪著一床床綠毯子。老塘魚多,水面寬,扯一籃子青草是遠遠不夠的,至少要扯了個二三籃子草,方可將魚兒喂飽。
等我將最后一籃子草放進塘里時,暮色已悄悄來臨。這時喂飽了魚兒肚子,而我的肚子卻咕咕直叫。眺望獅形嶺山腰的家,窗戶里透出溫暖之光,廚房頂上炊煙裊繞。
炊煙,在山?jīng)_再熟悉不過了,它是鄉(xiāng)親們一日三餐的時間表,是大人上工收工的號聲,是孩子上學放學的鈴聲,是故鄉(xiāng)的生命圖騰。晚風徐徐地吹著,炊煙順著山坡的方向彌漫,又悄悄散開,里面夾雜飯菜香和牲口回家的歡叫聲,還有母親在門口菜園里喊我的乳名聲。
挽著空竹籃子,攥著割草刀,抬頭打量滿天的星星,路旁草叢中的蟲子在吟唱,我不由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夏天,老塘里的水碧藍如鏡,是孩子們免費的游泳池。暑期的中午,酷熱如蒸,似乎一點火都能把村子燒著,勞作一上午的大人們都午休了,蟬在樹上鼓噪,孩子們怎么也睡不著,便悄悄從后門溜了出去,來到老塘岸邊集結(jié)。這時樹蔭下早炸開了鍋,伙伴們個個脫得精光,赤條條地跳進塘里,濺起無數(shù)的水花。水性好的孩子在塘中間鬧騰,剛學游泳的小伙伴只能在邊上練練狗爬式。池塘本是魚兒的自由世界,頑皮孩子在水里追逐打鬧,嚇得魚兒滿塘跑,草魚更是不敢上來吃草。
夜幕悄悄降臨,一陣風兒從山坳口闖進沖里來,趕跑了不少熱氣,沖里漸漸籠罩在夜色之中。雞已進窩,鴨已休息,鳥兒也歸林了,勞累了一天的牛開始打盹。家中那只肥胖的大黃貓卻閑不住,耐心守候在雜屋墻角老鼠常出沒的地方,準備打個伏擊,填飽饑餓的肚子。夜行的動物不小心驚動了誰家的狗,在“汪汪”撲咬著,池塘里青蛙“呱呱”叫開了。大人們晚飯后,攥著一把老蒲扇在院子里乘涼,孩子們是閑不住的,開始逮草叢或瓜葉上的螢火蟲。
清晨,山?jīng)_每天在公雞打鳴中醒來。沖里起早第一人是五保戶李財生。他住在沙坡口的山腳下,高個國字臉,腰板端正,走路不緊不慢,頭上常喜歡戴個黑色的帽子,膝下無半男半女。聽父親說,早先財生住在山?jīng)_外的一幢破房子里,漏雨招風,恰巧我們沖有幾間閑置的公房,大隊就分配給他和老伴安度晚年。我們沖年底分給財生幾百斤稻谷做口糧,確保他們吃飯有保障,其他的自理。
別看財生是個五保戶,臉上風雨不驚,樂觀平靜。夫妻倆每天忙里忙外,少有閑下來之時。他家有個小菜園正好在我家門口的路邊上,與我家的菜園靠在一起。財生打理的菜園與眾不同,不但菜長得好,而且一年四季地里不見一根雜草,連菜園里的溝邊路旁也干干凈凈。財生每次在菜園勞作過后,會在塘里洗去生產(chǎn)工具上的泥巴,用毛草擦干水后再帶回家。走進財生家,灶頭臥室一塵不染,地上不見雜物,家具擦得發(fā)白。
受人接濟,回以報恩。財生心地善良,喜做好事,常為村里修橋補路。他有一門手藝——看風水,故鄉(xiāng)稱之為地仙。沖里或鄰村誰家看墓地、選宅基地、豎大門架,一定會請他去擇個良辰吉日,定個好朝向。聽父親說,我家的宅基地當年就是請財生看的。當年我們沖與龍形灣合為一隊,起始財生給我家看中的宅基地位于龍形灣山腳下一片墓地旁,靠近坡口,母親怕墓地嚇著孩子而否決了。好事做到底,財生端著羅盤,反復在沖里上下找尋,踏遍每個山嶺,終于相中獅形嶺山腰這塊茶山。誰知這塊山不是本隊的,隸屬鄰村楊家田。那時山嶺和田地管理甚嚴,不能隨意占用建新屋。父親只好請大隊干部出面協(xié)調(diào),讓隊里與鄰村換了塊茶山,再置辦了一桌酒席,方才辦妥此事。
每年大年初一,財生總是第一個到我家拜年。手里攥根竹制長煙桿,人還在坡下池塘邊就會大喊拜年。母親笑著迎上去,財生會說一連串吉祥祝福的話。他在我家火爐屋落座后,將長煙桿上的煙斗伸進火塘里,含著煙嘴猛吸幾口,瞬間他自種的煙葉的香味在屋子里裊繞開了。母親給他沏杯好茶,端出年味甚濃的果子。財生只喝茶,從不吃我家的果子,到別人家也一樣。隨著財生年紀的增大,干活一年不如一年,我和二哥常幫他挑水、碾米和打柴,每次干完活,他和老伴總要塞點東西給我們吃,幾塊米糖或是一包餅干,還有自種的花生和瓜子,有時我們不肯要,還會追上好遠,甚至送到我家。母親常常叮囑我們,財生家東西莫吃,他兩口子不容易,照顧他們是應該的。我家有什么好吃的,母親就會讓我給財生家送去,讓他們也嘗嘗,讓老人真切感受到鄰里的溫暖和關(guān)愛。
我一直以為沖里的日子會平靜地延續(xù)下去,從未想過死亡會光臨我的山?jīng)_。第一次知道死亡是在秋天,那是個濃霜如雪的清晨,財生的老伴長婆從屋里跑出來,站在門口的坪里號啕大哭,打破了山?jīng)_寧靜的清晨——原來財生走了,去了另一個世界。行善者得善報,財生無疾而終,從睡夢中悄悄地走了。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在母親的后面,在床前看了財生最后一眼,他滿臉平靜,似乎還在熟睡,一點不像死亡,但他實實在在不能下床干活了,不能為鄉(xiāng)親們看風水了,村里也少了一個人,山上卻多了一座墓。
沖里的人都和財生一樣,在生產(chǎn)勞動中背慢慢駝下去,頭發(fā)一點點變白,力氣越來越小,直到最后丟下生產(chǎn)工具,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回到山上,最后化作一縷塵土。甚至沒有什么貴重的東西可以隨他們而去,家里也沒有什么貴重的東西,唯有上好的杉木,刷層桐油,將他們包裹起來,這算得上是最好的陪伴。他們本來平凡如泥土,死亡后進入大地,又重新化為泥土。只是墓前有塊醒目的墓壁,上面刻著他的生卒年月日,還有他的兒女子孫的名字。歲月很快會模糊和忘記躺在墓里的人,只有自己的后人,每年清明或是春節(jié),會來上墳,平時只能以山風為伴,靜靜守候在山岡上。
財生走后,老伴長婆堅持獨自生活了一段時間。后來生活實在無法自理了,公社照顧她住進了敬老院,從此他家的房子閑置下來,沒過多久,曾經(jīng)干凈整潔的家布滿了蜘蛛網(wǎng),任老鼠蟑螂自由出沒。一個沒有兒女的家衰敗實在太快,真不可想象,似乎就在眨眼之間,容不得多想或假設。路過財生家門口,我總是要多看幾眼,憶起曾經(jīng)老兩口在此生活的場景。
沖里一個老人獨自生活在外面,膝下又無兒女,她靜下來自然會想念曾經(jīng)居住過的沖子,想念沖子里的每個人。山?jīng)_在夜深人靜時,同樣會思念流浪在外的每個人,盼望他們早點平安歸來,正如山?jīng)_常常想念在外漂泊的我一樣。
我入伍后回山?jīng)_探親,或是出差繞道回沖里看看,無論多忙,總要抽空去看看長婆。
公社敬老院藏在光華村的牛屎沖,名字土得掉渣,甚至土得俗氣。據(jù)說這里有座山極像一頭威風凜凜的牛,后面有個小山包,酷似一坨大牛屎,故而得名。這里曾是公社的衛(wèi)生院,我當兵初檢就在這里。因?qū)嵲谔?,村民看病不便,后搬遷至靠近鎮(zhèn)中心的公路邊。
每次在敬老院見到長婆,她激動萬分,好似見到久別的兒子,眼里盈滿了淚水,拉著我的手久久不想松開,不停地用蓋在頭上的毛巾擦著眼角,急切地問起我家的情況,我在外面的情況,還有村里每家的情況。臨別時,我會塞給她一點錢,她又開始抹淚,不時向旁邊的老人夸我。我走了好遠,回頭一望,長婆還在敬老院門口的塘邊向我揮手,極像母親與我每次的分別。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蔽疫h在他鄉(xiāng)的軍營,回家也不多,后來長婆是何時走的不太清楚,問母親也不知詳情,敬老院根本沒想到要通知山?jīng)_里的鄉(xiāng)親,因為我們都是她的親人??!長婆和財生一樣,像一片樹葉,一陣風吹進山來,又被一陣風吹上山,沒人會注意,也未留下任何痕跡。沒幾年,沖里人都忘了這對老人,唯有在他家閑置的房子前,才會記起他們,說起他們一些往事。
財生有個鄰居叫冬生,性格有點內(nèi)向,好抽煙,臉上有許多黑痣,沖里人喜歡拿這個跟他開玩笑,他也不生氣,倒是他的媳婦性格外向潑辣,家中里外事務多是她去打理。財生去世后,冬生在原址建起了兩層新樓房,家中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好,大女兒和小女兒相繼在外地安家落戶。
在贛西農(nóng)村,幾乎每家都要蓋幢新房。蓋新房可是個浩大的工程,主要是家家不富,沒存款和余糧。為了蓋新房,許多人家節(jié)衣縮食,傾盡大半生的積蓄,方能實現(xiàn)這個愿意,還會欠下許多的債務。
上世紀80年代初,依然擠在祖屋里的七叔樹祥,眼看兒女都像山里的竹子一樣,漸漸長大成林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逼著要建新屋。選宅基地時,他看中沙坡口緊鄰我家菜園旁的一塊旱地。開挖地基,和泥燒磚,購買材料,寒來暑去,一幢兩層磚瓦結(jié)構(gòu)的新樓房拔地而起。
山?jīng)_曾經(jīng)很長的一段時間“上冷下熱”,主要是下部人口稠密,上部人口稀少。七叔家新屋蓋好后,上頭突然間又多出一戶人家,加上叔叔家兒女又多,年齡和我們差不多,整天熱熱鬧鬧,很晚都聽見孩子們的喊叫聲,趕跑了寂靜,增添了人氣。
記憶中,夏家源沖沒有見過一戶夏姓的,倒是李姓居多。夏姓人家到哪兒去了呢?父親問過爺爺,爺爺也不知道,或許早在祖父搬遷進沖前,夏家早敗落四散,成了永久之謎。李家是個大姓,如今在全國排第一,多達9500余萬,是一個中等國家的人口。在我們當?shù)?,隨便到哪,只要提起杞木李家,說起樟抱楓,幾乎人人皆知,是一個赫赫有名的旺族。
杞木曾是大隊所在地,亦是李家祖輩的發(fā)源地,因村中河邊多杞柳而得名,現(xiàn)在改為行政村。一代代子孫在這方肥沃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又不斷向外發(fā)展。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沿著山?jīng)_彎彎曲曲的小路向下走,過了冬生家,緊靠老塘邊上住的是仁祥家。仁祥早先住在斜對面黃狗戀窩的山腰,土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煞是氣派,雜屋眾多,建新房后才搬遷至此。此地原為生產(chǎn)隊一塊旱地,多種麥子或紅薯。印象中,他家的屋后長滿密密麻麻的松樹,山勢陡峭,一般人攀爬不上去。
仁祥家門口的池塘邊有許多奇形怪狀的老樟樹蔸,別看這些裸露在外的樹蔸,卻久而不腐,想砍點做柴火,刀斧下去,咚咚作響,尖硬無比。這一棵棵庇護塘岸的大樟樹是何時被砍掉的呢?村里的老人不得而知。猜想既然此塘曾是地方家的,可能是地方家砍去建深宅大院,或是砍去打家具。山?jīng)_不大,有許多疑問無法獲得答案,永遠隱藏在了歲月的深處。
仁祥,人如其名,有仁有義,心直口快,個頭不高,年青習過武,精干壯實,能說會道,按輩分我稱他為爺。農(nóng)忙時節(jié),學校放假支援生產(chǎn)隊搞“雙搶”,學生多是幫隊里“曬桿”,即曬稻草。每逢隊里曬稻草,我最喜歡和仁祥分在一組,因為他可是個“老頑童”,喜歡孩子,喜歡和孩子們玩。每當勞動休息間隙,仁祥笑著卷支喇叭煙,津津有味抽上幾口,然后開始教我們習武蹲馬步,講走日本的故事。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們這個寧靜祥和的偏僻小山?jīng)_,也曾被日本鬼子侵擾過。當年日本鬼子沿浙贛線南犯,進攻長沙,從燈芯橋火車站掃蕩過來,我們小小的山?jīng)_沒有幸免,鄉(xiāng)親們嚇得躲進了深山。這群失去人性的禽獸無惡不作,強行砸開大門,帶不走的大米和油,就在里面撒尿拉屎,喪盡天良,世代子孫都不能忘記。
仁祥給我們講的故事,有的是他聽來的,更多的是他的親身經(jīng)歷。從未上過學的他故事講得好,手腳并用,形象生動,設有懸念,在當時文化生活單調(diào)落后的山?jīng)_,極具吸引力,給我童年留下深刻的印象。
與仁祥家隔塘相望的是寶朝家。寶朝雖說也姓李,但不是和我們一個族譜,相隔有點遠,但祖宗也是從杞木樟樹下分離出來的,幾百年前是一家。寶朝家早先背靠青山,前臨老塘,家門口左邊有個菜園——地主園,因年代久遠,園里僅存一截破敗的圍墻。地主園早先是地主家的菜園,地主叫李日朋,村里的大部分山嶺和田地都是他家的。解放后,政府將他家的菜園和房子分給肖姓人家。肖家男人去世早,媳婦改嫁到了鄰村大塘,房子從此改為了牛欄,菜園和土地重新分給了沖里人。
晝夜更替,日月輪回,沖里的一切,不停地在時間里來來去去。山?jīng)_這方小小的舞臺,上演無數(shù)劇目,劇目中一個個跌宕起伏的故事,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里。
寶朝家出門右邊山腰的小路旁,有棵高大粗壯的楊梅樹,濃蔭如蓋,果實肉厚飽滿汁多,年年大豐收,樹干兩個大人才抱得下。楊梅成熟的季節(jié),對孩子誘惑大。我每次來到他家的楊梅樹下,想吃到楊梅不是易事,面對粗壯光溜溜的大樹干不敢輕易向上攀爬,因為樹下是個高高的陡坡,掉下去有生命危險。找根棍子,人小又打不到楊梅,扔石頭更是夠不著,還會發(fā)出響聲,驚動主人,只能望梅止渴。有時要是運氣好,能在地上撿幾粒楊梅嘗嘗。撿的自然不太新鮮,多被蟲子吃過。不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有了水果都不會一家獨享。寶朝家摘楊梅,總會給左鄰右舍送一些。
寶朝后來建新房,搬遷到原址后面的山腰,老宅基地成了偌大的菜園。寶朝亦是個木匠,手藝精湛,四鄰喜歡,遠近有名。他家大兒子雪安勤勞能干,跟著父親學木工,當過生產(chǎn)隊長,一生勤勞持家;二兒子雪志在同齡人中顯現(xiàn)不凡,好讀書,善琢磨,穿軍裝走出山村,在部隊吃上了公家飯,如今在廣州成家落戶。
村徑繞山松葉暗,柴門臨水稻花香。在我們這個李姓扎堆的小山村,還住著王姓叔侄兩家。聽村人的老人說,解放前王家看中沖里這塊寶地,地里可種紅薯,田里可產(chǎn)稻谷,山上年年有茶油,只要有力氣,吃喝不愁,故從鄰村光華王家?guī)X搬遷至此。王家叔為羅生,臉黑微胖,性格粗獷,嗓門如鑼,走路生風,曾當過好多年生產(chǎn)隊長。他當隊長期間,每天早飯后站在自家門口扯開嗓子吆喝:“開工嘍——”樹上鳥驚飛,塘中魚潛底,宛如一個大將軍發(fā)布作戰(zhàn)命令,村民們聞令而動,出工下田干活。羅生大兒子云昌文心帶角,金榜題名,師范學校畢業(yè)后當上了老師。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當老師吃上國家糧是農(nóng)村孩子夢寐以求之事??擅\多舛,云昌上講臺不久精神失常,無法從事教學工作,至今未愈。
羅生其侄新昌,一表人才,性格與他叔相反,沉穩(wěn)隨和,在社辦企業(yè)當管理人員,從不與人結(jié)怨,小兒子當兵出山村,退伍后在北京娶妻落戶,成了正宗的北京人。
王姓兩家住在山腳下,孩子和我們年齡差不多,周日或是假期,王家屋場門口是我們常去玩耍之地。新昌家住前頭,羅生家在后,兩家都有菜園,靠近塘岸。菜園的西面,高低攤開三四個大小不一的曬坪,隊里曾在此做過瓦。上世紀80年代初,新昌率先建新房遷至老屋后面的山腰,兩家才分開住。往后,羅生三個兒子在原址或附近各自建起了新房,獨立門戶。羅生因病去世早,老伴秀蘭在三個兒子家吃輪飯,如今成了村里的長壽老人。
與王家兄弟相距不遠,住著定祥和仁祥兩兄弟,雖是同姓李,與我們隔得有點遠。據(jù)說他們家是民國時期搬遷進村的,具體從哪里搬遷進來的不得而知,父親也說不太清楚。他們家有個老大去世早,媳婦早改嫁,我兒時未見過,也不知其名,不過他兩個兒子挺有名氣,大兒子宗昌天資聰明,善會讀書,在其祖父和兩個叔叔的撫養(yǎng)下讀完了高中,解放前就參加工作,還入了黨,成了化學博士,是村里最早入黨、學位最高的人,兩次公派留蘇,回國后分在中國科學院工作,研究火箭固體推進器,為中國航天事業(yè)作出重大貢獻,不幸英年早逝,年僅49歲;小兒子宗敏考上南昌林學院,是解放后山村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畢業(yè)后分在宜春國有農(nóng)場工作,“文革”期間不幸被造反派迫害致死。
定祥個子不高,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辭,為人忠厚,不論人非,是干農(nóng)活的一把好手。他家三個兒子新房均建在原地,一直不曾挪窩。大兒子宗烈幸運走出山?jīng)_,端上了鐵飯碗,在市公交公司當修理工。記憶中,小時候正月去市區(qū)游玩,我和姐姐喜歡和宗烈媳婦香云結(jié)伴,主要是坐公交車可免票。
定祥家地勢高,雖說家門口有口小池塘,僅春季有點水,加上塘里曾挖過燒瓦的泥,無法再蓄水,吃用水都要到我們上面的水塘里來挑。
從定祥家往山里走,迎面是個坡,坡名叫黎家坡。顧名思義,此坡或許多年前屬黎姓人家的,只是家道中落,或是家中遭遇變故,遠走他鄉(xiāng)了,抑或沒了后人,不過打小從未聽人講起這坡名字的來由。此坡幽深寂靜,一眼望不到底,里面坡上加坡,坳上加坳,層層疊疊,白天獨自一人從不敢進去,坡中有條小路可通大路,兒時曾結(jié)伴走過幾次,印象不深。
定祥家門口有個大隊辦的瓦廠,上世紀70年代底至80年代初,這里曾是村里的“大企業(yè)”,一排長長的廠房連著幾間工棚,每天山外都有好多瓦工來此上班,讓這里熱鬧了好多年。二哥曾放過瓦廠的一頭大黃牛。黃牛膘肥體壯,十分聽話。每天早上,關(guān)在牛欄里的黃牛見二哥來了,搖頭擺尾興奮不已,迫不及待地伸長脖子讓他拴牛繩。要是二哥有事,或是復習考試,我就代他去放牛。
小時候放牛是悠閑的,十分有趣,這是城里孩子無法體驗到的生活。在高低不平的田邊或山路上,牽著牛緩緩地走,牛慢慢地吃草,遇到溝坎不太好走的地方,我會趁機用樹枝給牛拍拍牛虻,趕趕蒼蠅。夏天牛挺受罪,每時都遭受牛虻和蒼蠅的叮咬,大牛虻和蒼蠅趕都趕不走,也不怕人,惹火我了,用手掌猛拍,手心常常留下大攤血?!澳镣瘹w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放牛最開心的事是騎在牛背上,一邊唱著兒歌,一邊翻著小人書,那是一種愜意的享受。實在沒事做了,干脆躺在牛背上,對著天空發(fā)呆,看天上云卷云舒,聽林中百鳥爭鳴。牽牛走在大路上,偶爾也會揚鞭催牛,牛會立馬翹尾四蹄生風,一陣狂奔,好是拉風。傍晚,騎?;丶?,沐浴著滿天的晚霞,那抬頭仰望天空的小孩和低頭吃草的牛,瘦小的身影和壯碩的牛,是山村一道獨特美麗的風景。
假期或是星期天瓦廠裝窯,我和小伙伴會去幫著挑瓦。廠里的濕瓦坯曬干后,最后要放進窯里用火燒制,就像燒制陶瓷一樣。裝窯當天,將曬干的瓦坯從廠房挑到窯基下,每挑一擔瓦僅賺一分錢。計劃經(jīng)濟年代無處打工,這可是難得賺錢的機會。裝窯這天,我和同齡的孩子早早起床,在毒辣的太陽下忙碌一天,能挑個一百多擔瓦坯,賺一元多錢,這是我人生最早的打工經(jīng)歷。
瓦廠佇立在坡口,一直無人煙。后來,四伯的大兒子李丙良建新屋搬遷至此,此處才有了人氣,有了煙火。他家見證了瓦廠的繁榮,也目睹了瓦廠的衰敗。
回到?jīng)_里的主路,過了仁祥家,緊挨老塘的是一口方正的新塘,僅靠單薄如肩的塘岸隔開。若是春季漲大水,塘岸就會被淹沒,兩塘合在了一塊,白茫茫一片,不分彼此,兩口塘里的魚兒上下暢游,相互串門。新塘,顧名思義是新開挖的塘,不太經(jīng)干,秋天常見一點余水渾濁泛黃,且上面還冒著氣泡,不時有急躁的魚兒躥出水面。
新塘岸邊有兩棟平房,早先生產(chǎn)隊用于貯存肥料,年代有點久遠,建于哪年不得而知。平房后面的山腰有兩間牛欄,分田到戶后,牛欄分給了私人。
沿著新塘住下走,陡峭厚實的塘壩下面是層層疊疊的稻田,呈階梯式往下延深,一直連到村外。左邊尖尖的圓坨鼓嶺,也叫印心嶺,主要是形狀呈圓形而得名。山腳下有一條常年不干涸的水溝,四季都有潺潺的水流動,拐角處或石縫下,躲藏著無數(shù)小魚。兒時,我最喜歡到這條溝里逮魚。抓魚最為通常的方法,先將上游的水用泥巴堵住,接著攔段清水,竭澤抓魚。隨著水越來越少,小魚自動從石縫下或深洞中鉆出來,成了甕中之鱉。每次抓到魚后,要么另找一個小水洼養(yǎng)著,要么直接用狗尾巴草串著。魚兒提回家,往灶臺一扔,就不用管了,任由母親紅燒或小炒都可解饞。村里有俚語:“魚兒是個鬼,吃了油鹽又吃了米”“魚兒放個屁,辣椒都有味”。其意是說炒魚要比其他菜放油多,吃魚往往會使人胃口大開,飯量加大;辣椒里有魚,味道都不一樣。
圓坨嶺斜正對面有個保久坡,也叫學堂坡,傳說此坡的地是保久家而得名;也有老人回憶,坡里曾辦過學堂,可未留下蹤跡,只有一間殘敗的房子,露出幾截殘墻。這個坡上下幾乎同寬,兩邊的山低一些,頂端較高。翻過右邊的山就是靠近我家的沙坡,奶奶的墓地就這個坡正面的山頂上。坡里全是沙土,多種紅薯,干旱少肥,坡口的地好一些。
過了此坡,前面便是我家祖屋。祖上早先住相鄰木馬村禾塘坡,祖父石源投資與人合股挖煤井,家境好轉(zhuǎn)。民國二年初,祖父看中了夏家源沖李秋的一棟舊屋,繼而重新擴建成了三丈六的大屋,再花錢買了易老三坡的土和茶山,開始在山中過著安逸寧靜的日子。
祖父僅生獨子,名宗烈,字秋芳,即是我的爺爺。爺爺膝下共有七兒一女,姑姑遠嫁下埠西源村黃家。上世紀30年代初,祖父因病不幸溘然去世,家中陡然失去了棟梁。爺爺這個硬漢子接過生活的重擔,開始操持這個大家,打理田產(chǎn)和山嶺,讓這個大家平穩(wěn)維持下去。
爺爺因病駕鶴西去后,長子為父,家庭重擔落在了大兒子樹初的肩上。樹初不善持家,好賭成性,不幾年就把殷實的家敗掉了,爺爺千辛萬苦買來的山嶺和田地,全都被他變賣掉,還債臺高筑。被逼無奈,兄弟只好分家,父親分到一頭小水牛,他本想靠這頭牛出租給人犁田賺口飯吃,還是被大伯騙走還了賭債。
家敗如墻倒,眾兄弟只能各奔東西,有的包地主家的田耕種,有的學手藝。父親和兩個弟弟年幼無人照料,吃盡苦頭,或寄養(yǎng)在別人家,或是給地主家做長工,受盡冷眼,吃盡苦楚。
天無絕人之路,父親逃荒躲壯丁到鄰鎮(zhèn)荷堯,火燒橋村小學老師見他可憐,收他當工友。父親這個苦孩子勤快肯干,腦子靈活,后改為老師。解放后,父親工作積極,好學上進,出身又好,成了新中國第一批正式教師,端上了鐵飯碗,正兒八經(jīng)吃了公家飯。與母親成婚后,在祖上留下的廂房里成了家。
山?jīng)_秋夜,寂靜無聲,孩子的啼哭聲劃破了黎明前的黑暗——我出生在破敗的祖屋里。印象中,祖屋左邊的正房分給四伯家,右邊正房分給七叔和我家。大伯家住左邊的一排稍新點的房子,房子與四伯家相連。一間間房子相通,高高低低,小時候走在這個偌大的屋場里,猶如行走在迷宮中。
大伯小兒子星才遠在九江恒湖農(nóng)場工作,在外地了成家;大兒子春才和二兒子勝才住在一起。春才也曾是村里的風云人物,當過多年的生產(chǎn)隊長,嗓門和王家羅生差不多,一心為公,鐵面無私。弟弟勝才性格溫和,與人為善良,一直在公社建筑隊工作,直至退休。
二伯和三伯均吃公家飯,在市區(qū)和青山煤礦安家落戶。
六叔樹慶年輕時不幸被國民黨抓去壯丁,1949年隨部隊撤至臺灣,從此隔海相望,音訊全無?!拔母铩逼陂g,家里因海外關(guān)系吃盡苦頭,父親終生未入黨,從學校片主任降到總務主任,一直到退休都未恢復原職。大陸開放后,六叔回來過幾次,一生未娶,孤苦伶仃,本想回來定居,后因上當受騙,心愿未了,最后客死臺灣。
“雖是毫毛技藝,即是頂上功夫?!逼呤鍢湎槭莻€走村串巷的理發(fā)匠,農(nóng)閑時提個箱子,為本村或鄰近的村民理發(fā),工錢一般年底一次結(jié)算,每天忙到哪家就讓這家管飯?!凹矣辛继锶f頃,不如薄技一身”。別看這門手藝看似有些簡單,在當時吃大鍋飯年代,是個很不錯的手藝,既賺了吃,又賺了錢,比純務農(nóng)的人要強多了。七嬸去世早,我從未見過,七叔含辛茹苦將六個兒女拉扯大,苦如黃連。好在兒女爭氣,一起度過了艱難歲月,二兒子德斌通過勤奮學習,考上大學,吃上了公家飯,成了沖里孩子們學習的榜樣。
“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我四歲那年,家里新房竣工,祖屋的房子讓給了七叔家住,舉家搬遷至獅形嶺腳下。
兒時,我經(jīng)常到祖屋這邊和堂哥堂弟們玩。祖屋的風水甚好,背有靠山,左青龍右白虎,就差前面少了點活水,僅有條瘦弱的小溝,水量不足,映照不了,或許這是當年地仙看此宅基地的敗筆,或許這也是家道中落之因。
祖屋右邊的山上有片郁郁蔥蔥的竹林。春天,驚蟄過后,不甘寂寞的竹筍爭相從泥土里鉆出來,無論是白天還是深夜,不停地向上拔節(jié)。我和堂哥堂弟們有空就會上山,挖些新鮮的筍回家吃。那時家家戶戶日子都難熬,沒油的竹筍端上桌沒多大味道。但玩得最多地方還是祖屋后面的石源坡,顧名思義,此坡是我家祖父石源買下的坡。坡縱深很長,四面山連著山,但坡底是一片平整的沙地。坡上部是叔叔伯伯家的菜園,下部是鄰村種的紅薯地。小時候玩累了,肚子餓時,會到坡下的地里挖點紅薯充饑。緊靠祖屋后面的牛形嶺上,是叔伯和堂哥家的大曬坪。在這些曬坪上,我們常打紙板、翻筋斗、捉游戲,留下許多童年的記憶。
順著祖屋前的路往下走,兩邊群山夾著稻田,稻田裝點群山,相互映襯。
向下走五六分鐘,路旁的左邊還有口塘——名叫泥塘,是村里最后一口塘。據(jù)說這口塘解放前是祖父買下來的,上下的稻田也是咱們家的。此塘主要貯存耕田用水,生產(chǎn)隊曾放過魚。泥塘旁有個大的岔路口,右邊與羅家源村相連,當年是通往大隊的主路;左邊進坡,有條羊腸似的山路,可直達定祥兄弟家。沿路直行向下走,有條小路直通長坡。長坡,從字面上看出,此坡比沖里所有的坡都要長,當時隊里因農(nóng)事需要,特在坡的中部建了幢平房和曬坪,方便存放農(nóng)具或稻谷。農(nóng)忙時節(jié),此地要熱鬧一段時間。白天,鄉(xiāng)親們在附近的田里割禾插秧,晚上就在路邊的曬坪上打禾,常常要忙至凌晨,有人累了不想回家,就在小房子里睡一會兒。農(nóng)閑時節(jié),坡里又恢復往日的寧靜,上下二三里不見人煙,白天路過這里也有些害怕,晚上更是不敢獨自經(jīng)過。
“小村藏在深山中,山外風景別樣紅?!背隽诉@個長坡,別有洞天,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開闊地帶,中間還有一條玉帶似的小河由東向西潺潺流過。這條小河是功臣河,它滋養(yǎng)了兩岸的鄉(xiāng)親。70年代興修水利,河水從鄰村經(jīng)機房升高,穿山越嶺,曾引河水進了我們地勢較高的山?jīng)_里,流進了新塘。
出坡口的左邊是光華村,曾有條著名的“韶井公路”從村中穿過,直通湖南湘潭韶山?jīng)_毛主席家。如今隨著高速公路和國道的開通,“韶井公路”退出了歷史舞臺,變成了一條普通的鄉(xiāng)村公路。光華村以李姓為主,稱為下杞木。出坡往右走,便是鄰村龍形灣,多為李姓,和我家同一族譜,稍往上追就是一家人。
靠近河邊有我們沖一片稻田,分布在三個點上,是當年公社統(tǒng)一調(diào)劑的,主要是這里臨河的田長年不怕干旱,肥沃產(chǎn)量高。每年農(nóng)忙季節(jié),忙完沖里的田,鄉(xiāng)親們還要長距離機動,在這里忙上一段時間?!半p搶”季節(jié),全沖男女老少出動,3個點同時開工,收割插秧,中午隊上統(tǒng)一做飯,一天勞作下來,人困牛乏,常常月懸頭頂才能回家休息。
上世紀80年代初,春風吹進山?jīng)_,伴隨著中國農(nóng)村改革的步伐,沖里分田分山到戶。我家分了一畝二分水稻田,還有兩畝多茶山。分田到戶的當年,父親這個“老把式”精耕細作,晚稻獲大豐收,從此家里告別了春季斷糧的歷史,日子開始有了喜色,有了希望,有了勁頭。
自然界的村莊像一幅藏在記憶深處的厚重的長卷,一次次被季節(jié)攤開,甚至被無數(shù)次描?。痪拖窨淘陟`魂深處的經(jīng)書,一次次被親情和愿望反復翻閱和咀嚼。一縷風,一朵云,一滴露,都閃動靈光,蘊含淡然的鄉(xiāng)愁。
每個沖里的孩子當扁擔壓得肩膀生痛,當“雙搶”時累得腰酸背痛,會急切地想走出山?jīng)_,去看外面的世界??墒钱斪叱鰶_,在外謀生打拼時,身上總沖洗不盡“山?jīng)_的味道”,總覺得自己似漂泊的浮萍,無處生根。
我頭頂著山?jīng)_,在異鄉(xiāng)踉蹌行走,最后寄居六朝古都南京,從此成了一只離鄉(xiāng)的候鳥,偶爾回山村解解鄉(xiāng)愁,看望父母和鄉(xiāng)鄰。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伙子都成家立業(yè),姑娘們相繼嫁到了村外,回家也很少見上她們一面。常在夢里回故鄉(xiāng),回到山?jīng)_,推開家里的柴門,在屋檐下掏鳥窩,在門口的草叢中,找到了已經(jīng)斷筋生銹的彈弓和鏈條槍,還尋到了完好的鐵環(huán),撿到了幾個喜歡的紙板……
山?jīng)_一天天在變化,鄉(xiāng)親們的生活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每家都建起了兩層新樓房。后來公路修進了村里,電話線直通到每家每戶,與外界聯(lián)系越來越方便……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xiāng)愁,道出了今天無數(shù)人的同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xiāng),無論歲月給予他多少艱辛和苦難,他都會在那里得到溫存的撫慰。無論他的靈魂走得多遠,她都能讓你平安回歸。
如今因政府開發(fā)征用土地,山?jīng)_里的山、稻田和池塘全被掩埋在了黃土之下。沖里的鄉(xiāng)親遷居至鎮(zhèn)政府對面的河邊,住上了新的三層樓房,開始了新的生活。
生我養(yǎng)我的夏家源沖,永遠貯存在我和鄉(xiāng)親們的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