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發(fā)語音說隊長把他咬傷了,隨即發(fā)過來一張圖片。一根歪斜的食指撐起了整個畫面,背景是他們家亂糟糟的陽臺。那道犬牙留下的血痕還是很明顯的,周圍氤氳著暗紅色血痂,兩端微微上翹,像個下弦著的月牙兒,跟指甲底部的圓弧恰好組成一對橫著的括號。圖片看起來有些發(fā)虛,焦距也沒調(diào)好,由此可以看得出來,當時拍照者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
“我真想宰了它!”老古傳過來的語音里夾雜著粗重的喘息聲,音調(diào)聽起來有些被擠扁了的味道,接著他又自嘲般地說:“我現(xiàn)在身上可能有兩種潛在的病毒了,真要變成毒王了。……我真想宰了它!”
我并沒把老古對隊長的一時激憤放在心上,隊長幾乎就是老古的另外一個兒子,怎么會“宰了它”?更何況,隊長應該也不是有意要傷害老古。
這幾天,可能是受到網(wǎng)上眾多隔離者自找樂子的啟發(fā),老古也不斷在朋友圈分享他與隊長嬉戲的小視頻。昨天發(fā)布的是捉迷藏的片段:他站在臥室窗臺上,藏在厚厚的窗簾后面,自以為藏得很隱秘,沒想到隊長從陽臺上跑過來就直奔窗臺,躥上去就用長嘴巴把窗簾給撩了起來,佝僂著腰的老古也隨之被暴露在透亮的光線下。看到這條視頻我當時就想笑,跟一只拉布拉多尋回犬玩捉迷藏不是自找死路嗎?老古可能也正想要這種效果,在小視頻的上方還發(fā)了一個尷尬的表情。畢竟隔離的日子太無聊了,為自己創(chuàng)造些樂子也不錯。今天的小視頻是老古跟隊長玩網(wǎng)球,一只嫩黃色網(wǎng)球在老古手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隊長也隨著在下面仰著頭搖著尾巴轉(zhuǎn)圈,老古突然把網(wǎng)球向空中一拋,隊長猛然跳起來一下子就叼住了網(wǎng)球。
那道傷口應該是誤傷,是隊長的動作太過迅猛,而老古的動作又沒能及時跟上所造成的。
我認定老古不會宰了隊長,可老古的傷口該怎么處理?處理當然不是指包扎這么簡單,在目前這種特殊形式下,該怎么去打狂犬疫苗?我問老古:“打狂犬疫苗了嗎?”老古老半天沒回應,到了下午才回語音說:“我要把它宰了。晚上出去挖個深坑埋了?!崩瞎叛永m(xù)著自己上午的思路,似乎把隊長宰了,深埋在地下,他身上潛在的病毒也會隨之消失。
“你要殺掉自己的兒子?”我問。老古這次很快回了,說:“樓下恰巧有個大樹坑,把它埋在那里正好!”老古發(fā)這條語音的時候應該正站在客廳的玻璃窗前,那個樹坑正對著那面窗子。前年春天,那里還立著一棵風姿綽約的老柳樹,到了夏天創(chuàng)城的隊伍開進來,樓后面的所有樹木都砍了,老柳樹也隨之變成了一個干巴巴的樹坑。
我已習慣了老古的答非所問,老古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又這么執(zhí)拗。我不想再搭理老古,不想再去關心老古是否去打狂犬疫苗,知道他不會真把隊長宰了就放下心來。請原諒我這種重狗輕人的念頭,因為老古曾經(jīng)是我的仇人,對他的怨恨我已在心里揣了十多年。時光本來可以淘洗掉很多東西,甚至連不該放下的都已放下,可對老古的私怨卻一直積壓在我心頭。
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在悅城有了一套房子,比很多城里的年輕人還要早,村里人都說我有遠見。實際上,所謂遠見也只不過是一次次的巧合,世上大概沒有真正有遠見的人,不然很多災難就都可以避免了。
我跟我哥吳駝子不一樣,吳駝子認上學,光八年級就復讀了七次,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考上。我覺得自己學習不行,讀完初中就不上了,回家跟爹學種菜,到收獲季就拿到集市上賣,后來覺得賣菜比種菜賺錢就來城里賣菜。就是在賣菜的過程中結識了段王爺,又在段王爺?shù)闹更c下才買了這套房子。
沒想到這會成為我這輩子最為成功的收益,于富麗能順順當當?shù)刈兂晌蚁眿D就與此有很大干系。于富麗一下學就成了村里的婦女主任,還兼著計劃生育專干,在那個年月這可是肥差,不說每年還有五千多塊錢的補助,光那些大小的會議和活動就足夠風光的。再說長得也不差,梳著個粗大的獨辮,辮梢兒幾乎能達到渾圓的臀部。就是這樣的俏人兒,若不是有那套房子給的底氣,我連想都不敢想。以至于新婚之夜我抱著于富麗那豐滿的身體,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結婚之后我們過了幾年頗為隨順的日子,我把城里的房子租了出去,每年有個幾千塊錢的收入,賣菜一年也能賺個七八千,再加上于富麗的錢,年收入都在一萬五以上,這在當時能趕上一個機關干部一年工資的總和。隨著兒子大壯的出生,我的人生也達到巔峰,不但成為村里人羨慕的對象,就連我哥吳駝子也開始看我臉色說話。
大壯十歲那年,吳駝子成了村里的支部書記,到了第二年于富麗的婦女主任就被選了下來,于富麗說是吳駝子搗的鬼,當時我還有些不相信,再怎么著也是親兄弟,再說我們對他也不薄。直到年底,二瓜媳婦頂了于富麗的缺,我才覺得于富麗說得不差。地球人都知道吳駝子跟二瓜媳婦有一腿。二瓜從小老實得有些窩囊,用句老話說叫三腳踹不出個屁來,卻用妹妹換來一個長相風騷的女人。于富麗不甘心,去鎮(zhèn)上告狀,鎮(zhèn)上還真派人來調(diào)查了,可最終也沒給個結論。于富麗干脆直接去找吳駝子理論,反而被吳駝子兩口子把頭給打破了。這下把我也惹火了,拿著菜刀要找吳駝子算賬,吳駝子躲了起來,不敢見我。我還要去城里賣菜,不能天天盯著,閑下來的于富麗卻有的是時間,孩子也不管了,吃完飯就去吳駝子家大門口蹲著,看見吳駝子兩口子就開罵,吳駝子不敢再動手,只能縮頭烏龜般躲在家里。后來就找說事人來找我告饒,答應等二瓜媳婦干完這屆就讓于富麗再上。我一看吳駝子服軟了,還把事答應了下來,就想勸于富麗收兵,可怎么也勸不住了,這時我才感到于富麗有些不對勁,你正對著她說話她忽然就想往外跑,有時逮著大壯就照死里揍,揍完又趴在地上痛哭。我爹都看出事來了,勸我?guī)コ抢锟纯础?/p>
我害怕于富麗得那個病,可偏偏就被醫(yī)生確診了。有了這病,我們的好日子就戛然而止了,在村里也待不下去了。到了下年初,城里房子的租客正好到期,我就不跟他再續(xù)租了,帶著于富麗和大壯來到城里生活。原本想著換個環(huán)境會讓于富麗逐漸好起來,精神分裂癥說白了就是心病,眼不見心不煩,看不見那些讓她煩惱的事情就沒有誘發(fā)因素了。一開始于富麗也確實安穩(wěn)了不少,我白天出去賣菜,孩子中午在學校吃小飯桌,到晚上,我爺倆回來還能吃上口熱乎飯??蛇^了一陣子就不行了,于富麗嫌樓房憋悶,還老聽到有人在樓下喊她于主任,有時我們正吃著飯她就脆生生地來一句“哎——!”并且把應答的調(diào)子拉得很長,并輔以嫵媚的表情,常常會把我和大壯都嚇一跳。有了這兩種感覺她就在樓上待不住了,幾乎天天往外跑。我們所居住的小區(qū)是回遷樓,居民大部分都是失地農(nóng)民,年輕人照樣要出去打工,老年人的娛樂也不像城里人那般多樣,大多都是扎堆拉呱,于富麗出來轉(zhuǎn)悠的時候就會湊到老人堆里,讓那些頭發(fā)花白的老頭老太太喊她于主任,并借機宣傳計劃生育的有關政策。有次,聽說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有三個孩子,扯著這位老太太的胳膊就要去醫(yī)院,說這種情況就得必須做絕育手術了。結果招來一頓打,臉都抓成了麻花,一個個血道子擰在一起,滿臉找不到一個好地方。大壯放學回家一看媽媽變成了這樣,趕緊給我打電話,我急忙慌速地往回趕,回來看到于富麗垂著頭坐在沙發(fā)上的那副樣子,心里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這種情況發(fā)生了幾次之后,我就覺得自己不能再賣菜了,這活兒太靠時間,天不亮就得去批發(fā)市場批菜,批回來還要趕早市,晚上等人走光才敢撤攤,幾乎一天都不著家。不光是于富麗受罪,還累及了孩子,大壯現(xiàn)在已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了。
可日子總得過下去,孩子要上學,于富麗也要吃藥,沒有了房租收入,沒有了于富麗那些錢,不賣菜就要坐吃山空了。轉(zhuǎn)過年,我開上了黑摩的,一開始不了解內(nèi)情,還以為這營生簡單,不就是幫人趕腳嗎!只要實實在在地對人家,自然會有個好收成。但真正干起來才知道這里面也有道道,首先就是面臨著同行的傾軋,粥就那么多,可圍著粥鍋轉(zhuǎn)悠的和尚卻不少,你多一口就等于別人少了一口,當然更要時刻提防那些隨時突然襲擊的城管和警察。好在這活兒時間上還比較靈活,我一般會在老汽車站附近攬活,這里離我所居住的小區(qū)相對近一些,我給于富麗專門買了手機,她那邊一有風吹草動,我立馬就能趕回去。
遇到老古的那天本來有個很好的生意,看到有個穿戴很體面的年輕人從車站出來,我就發(fā)動摩托車迎了上去,年輕人要去城東技校,我跟年輕人要十塊錢,這是官價,技校離這邊得有十來公里,打的需要二十多塊,我們低一個檔次,價格跌下去卻不止一半。年輕人顯然知道價格,連嗝都沒打拉開簾子就要往后面的車廂里邁,痣臉子這時卻從旁邊斜著躥過來,對著年輕人的背影喊八塊走不走?年輕人一聽有便宜占,趕緊回身就要上痣臉子的車。我心里有些氣惱,這不是成心嘛!撬活還沒有這么明目張膽的。
六塊。我喊出了自己的底價。
痣臉子那天本來就是來找茬的,看著猶豫不決的年輕人接著喊道,兩塊走不走?喊完還一臉挑釁地看著我,這就有些欺負人了。痣臉子年輕力壯,混入這行也早,臉上長著一大片紅痣,從脖子往上漫過下巴,一直到嘴巴邊緣。痣臉子他們幾個應該早就對我有些看法了,主要原因是我雖然入行晚,接的活卻不少。他們幾個等客人的時候都在扎堆玩牌,往往等客人來到近前才上去搭訕。而我不玩牌,一般都是坐在摩托車上,手扶車把,眼睛緊盯著出站口,看到客人出來就主動迎上去,這樣自然就比他們要快上半拍。
事情僵在了那里,我要再往后退就顯得有些窩囊了。看年輕人朝痣臉子的摩的走去,我從自己車上下來,對著痣臉子喊,成心是不是?痣臉子洋洋得意地看著我說,就是成心了!你能怎么著?我看你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說著也從車上下來,攥著拳頭朝我撲來。人都講究個臉面,此時就是硬撐我也得上了,我們倆很快就交上了手。痣臉子長得比我壯,再加上那幾個原本在旁邊起哄的人拉偏架,我很快就被痣臉子摁在了身下。
在懵懵懂懂中不知誰喊了一聲警察來了,周圍的人立刻就散了,痣臉子也從我身上下來了。我剛從地上爬起來,臉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這一巴掌太重了,打得我暈頭轉(zhuǎn)向,腦袋也嗡嗡直響,我倒退了幾步,后面幸好有個花壇護欄迎住了我。我捂著腮幫子站穩(wěn)腳跟,定了定神,才看清眼前站著兩個穿警服的人,兩個警察一胖一瘦,長得勢不兩立卻有著同樣的神情,出手的應該是離我近一些的瘦子,抖動著手指點著我呵斥著,狗東西!就是欠揍。這個瘦子便是老古。
兩個警察把我和痣臉子帶回交巡支隊,也不問青紅皂白直接就把我們分別關了禁閉。我是第二天下午才放出來的,放我的是另外一個警察,把手機和摩托三輪交給我的時候才問,還打不打架了?我本來想辯解幾句,可又一想他們連個前因后果都沒問,辯解又能有什么用?就老老實實地回答說,不打了。警察又說,非法營運也不對,念你是初犯我們就不追究了,可以后再也不要讓我們看見你了。
手機已經(jīng)徹底沒電了,我騎上摩托車就往家跑,到家打開門,發(fā)現(xiàn)里面空無一人,廚房里的鍋灶也是冷的,大壯的書包扔在破沙發(fā)上。這番冷冷清清的景象猛然就把我的心掏空了。我急忙又跑到街上,去于富麗經(jīng)常扎堆的那幾個地方打聽,老人們都說今天沒看到過于富麗。后來是樓下的鄰居告訴我,剛剛大壯好像回來過,可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聽了這話,我的心才稍稍安穩(wěn)了些,重新騎上摩托車往外跑。
我順著小區(qū)門前的馬路往東尋找,在快接近老汽車站路口的時候,我看到了我的兒子,他穿著天藍色校服,正晃動著小身體一拱一拱地在擁擠的人行道上奔跑。我的眼睛驟然濕潤了,隔著老遠喊了一聲大壯,在那樣嘈雜的環(huán)境下,大壯居然非常靈醒,猛然止住了腳步,回身很快就搜尋到了我,先是愣怔著,接著就朝我奔過來。這時,太陽快要落山了,暗紅色的余暉從西方浸漫下來,籠罩住這川流不息的城市街道。那單薄而靈動的身影,在夕陽的沐浴下,發(fā)著炭火般的溫暖,一下子就把我烤暖了。
于富麗昨天晚上就沒回家,大壯放學回來,等到晚上見我們都沒回去,就去樓下小超市借了電話給我們打,打了好多遍都沒通,在樓下又等到快半夜,眼看街上都沒人了才上樓回家。今天放學回來看家里還是沒人,電話仍然不通,本來想打聽著去派出所報案,又想到我經(jīng)常在老汽車站接活,這才要跑著過來找我。
兒子是回來了,可于富麗又去了哪里?當天晚上,安頓好大壯我接著回了老家。于富麗沒回來,岳父家也沒有,為了不讓老人們擔心,我沒向他們透露于富麗失蹤的事情。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問超過四十八小時了沒有。我說早過了。他們又問于富麗的年齡。我回答說都四十了。他們一聽就說這種情況你找我們沒用,只有不滿十四周歲,失蹤超過四十八小時我們才能立案。我猶豫著說,她可能腦子有病。他們說那也不行。沒別的辦法了,我只能回去再尋出路。那個年月,路邊監(jiān)控還沒現(xiàn)在這么多,我們居住的小區(qū)連個物業(yè)都沒有,根本找不到管事的人。我在小區(qū)門口站了一天,幾乎把每個進出的鄰居都打聽了,可還是沒得到任何有效信息。到了晚上,我回家扒翻出了于富麗的一張照片,又到附近打字社印了二百份尋人啟事,準備第二天一早就貼出去。可第二天還沒出門我就接到了電話,號碼顯示是于富麗,聲音卻是個男的,我嚇了一跳,還以為于富麗被人綁架了,后來才明白人家是好人,是他們救了于富麗。
原來我被老古他們銬走的那天下午,于富麗倒沒跟什么人發(fā)生沖突,只是自己出來轉(zhuǎn)迷糊了,到了天黑找不到回家的路,但回村的路卻依稀記得,就摸著黑往老家趕,出了城,到了山口那一段,有一輛大車亮著明晃晃的大燈爬了上來,于富麗本能地往旁邊躲,卻一下子跌進了路邊的溝里,把腿摔傷了,手機也摔壞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人發(fā)現(xiàn)。好心人把她救起來,什么也問不出來,才感到她腦子有問題,只好先把她暫時接到家里待了一天,后來看到她脖子上掛著的手機,就找了家修手機的店鋪,把手機修好了,找到我存著的號碼,自然也就聯(lián)系到了我。
我去接于富麗的時候,對那好心人是千恩萬謝,要給人家留五百塊錢,可對方說什么也不要,說看我這種情況也不容易。這話幾乎要把我的眼淚說下來。
這次事件雖沒釀成什么很大的后果,可也留下了不小的后遺癥。于富麗的腿傷倒不要緊,可她再次受到了刺激,瘋病變得更厲害了,不得不去醫(yī)院住了三個月,這也讓我們的生活從此更加艱難起來。
后來我之所以把這筆賬算在老古身上,不僅僅是因為那一巴掌,還因為他的徇私。他把我關夠了二十四小時,卻接著就把痣臉子放了,原因就是痣臉子托人給他送進去兩條玉溪香煙。怪不得我剛要被關禁閉的時候,老古問我還有電話要打嗎?沒有他就收走了。原來那就是一種別有意味的提醒。而且他還讓我的老婆孩子遭了這么大的罪。從此,我記住了老古,把那張雙頰往里塌陷的長臉和魚鰾樣的腫眼泡深深刻進了腦子里。
再見到老古已是十多年后了,這期間很多事情都發(fā)生了變化,大壯長大了,已南去廣州成了一名粵菜廚師。于富麗的瘋病仍然時好時壞,好起來跟正常人一樣,發(fā)病的時候連衣服都不穿就往大街上跑。我換了好幾種營生,早就不開黑摩的了,當過裝卸工,去建筑工地干過壯工。前幾年扛水泥的時候把腰扭傷了,才開始干保安。
我來榮華小區(qū)的第二天就看到了老古。
榮華小區(qū)是一個老舊小區(qū),跟富貴不沾邊,很多老住戶都搬走了,留下來的都是這個城市的邊緣人,再就是一些在周圍打工的暫住者,比我所居住的小區(qū)更像回遷區(qū)。
那天上午剛下過一陣秋雨,刮著冷颼颼的涼風,地上落滿了闊大的法國梧桐葉子,那些顏色深淺不一的葉子,被水打濕后更難以聚攏在一起,讓本來就不利落的環(huán)境顯得更加凌亂。我坐在小區(qū)門口的崗亭里,隔著老遠就看到有個瘦高的男人晃蕩晃蕩地走過來,他的前面是一條塌著耳朵的大狗,那條狗一邊走一邊在到處踅摸,一會兒跑到路中間,一會兒又竄到了路的對面,男人在后面不斷呵斥著。起初男人似乎是讓狗不要跑那么快,那條狗似乎也分外聽話,蹲在路牙子上等主人,待主人走近,狗也隨著往前晃悠,可沒掌握好步伐的節(jié)奏,很快就落在了主人后面,男人就又開始呵斥。我看著想笑,心里很同情這條狗,做這個男人的隨從也太難了,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真還沒見過這么苛刻的主人。
遭到呵斥的狗又跑了起來,很快就越過了小區(qū)大門,被甩在后面的男人又有些惱了,可步伐并沒有快起來的意思,仍然像剛才那樣逛悠著,嘴里卻喊道,隊長,慢一點,你這個狗東西!
正是這個聲音讓我勾連出了老古,“狗東西”這個稱謂是這么耳熟!十多年前的那一幕隨著響亮的耳光聲倏然來到眼前,可我當時并不敢確認。我從崗亭里走出來,想跟男人打個照面,可只看到了男人的背影,那條狗依然在前面等著,男人繼續(xù)不緊不慢地迎著那條狗往前走。
我重新回到崗亭,可怎么也淡定不下來了,就像一頭困獸在狹小的空間里轉(zhuǎn)悠。怎么可能是他?可那聲音和身形明明就是。這可真應了那句話了:兩座山不會碰頭,兩個人總能相遇。這個上午接下來的時間里,我的神經(jīng)一直繃得緊緊的,不錯眼珠兒地盯著大門口,渴望再次看到那條狗和它的主人,可心里又在害怕著什么。
一直快到中午,那條狗才再次晃悠晃悠地出現(xiàn),隨后他的主人也過來了,那塌陷下去的雙頰和腫脹的眼泡從正面襲來,一切都確定無疑了,他就是老古。十多年過去了,老古的頭發(fā)都花白了,臉上的皺紋深了很多,眼泡也腫脹得更加厲害,把中間的眼睛擠成了一道狹窄的縫隙,只是腰板挺得倒還很直。
老古路過崗亭的時候突然站住了,沖著站在門口的我微微一笑,我嚇了一跳,以為他把我認了出來,心里正犯著嘀咕,老古卻接著問,新來的?說著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抽出一根朝向我扔過來。我慌不迭地接了,回答說,昨天才來。老古掏出打火機“啪”地打著,往我這邊伸了一下,我趕緊擺手,隨手從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打火機。老古點著香煙,深吸了一口,一邊徐徐往外吐著煙霧,一邊說,我說看著眼生呢!以后就熟了。說完也不待我回答,對正蹲在前面等著他的那條狗喊道,隊長,你這狗東西!又竄我前面去了。
我望著剛剛離去的那個人和那條狗,心中充滿了疑惑,他沒把我認出來,這不奇怪,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伤麘撨€不到退休年齡呀,正是上班時間,怎么這么悠閑地出來遛狗?再說一般遛狗的時間也不對。更讓我不解的是他怎么會把一條狗喚作隊長?
這些疑問很快就被下午來換班的老段給解開了。老段就是當年幫我買房子的段王爺,本名叫段正春,我們在鳳凰路市場賣菜的那段時間,香港拍的電視劇《天龍八部》很火,好幾個衛(wèi)視都在播,因段正春跟段正淳只有一字之差,音還差不多,周圍的人就戲謔地叫他段王爺。
現(xiàn)在有時候我還很懷念那段日子,段王爺?shù)臄偽痪驮谖遗赃?,我們時常在一起吹牛聊天,談的都是自己對人生的向往。段王爺一直強調(diào)自己賣菜只是權宜之計,他將來一定會干很大的生意,所以當時就很忙,正賣著菜往往就會被人叫出去,有時很快就回來,有時要待到很晚。剛興BB機的時候老段腰里就別上了,數(shù)字的,比火柴盒略微大一些,呼機一滴滴,他就跑著到處去找公用電話。段王爺不在的時候我就幫他照看攤位,挨著賣菜總得有個眼力勁兒,時間長了,我摸到了段王爺?shù)囊?guī)律,往往在進菜品種上有意識地跟他錯開,這樣我們倆的菜都好賣,并且我還把他的菜當成自己的來賣,賬目卻分別記著。后來,段王爺覺得我這人分外實誠,就給我提供了那個拆遷信息,我這才湊錢買了一個很小的院落,等了兩年就得到了一套將近一百平方的回遷房。
段王爺當初也得到了回遷房,可他很快就賣了,他用賣房的錢先是開飯店,飯店倒閉后又開小旅社,旅社因藏污納垢被公安機關取締后他就徹底破產(chǎn)了,老婆也跟別人跑了,自己在城里連個住處都沒有,只能到處漂著打工。也沒人再叫他段王爺了。我來榮華小區(qū)做保安就是他極力攛掇的結果。我原來在城南的新華城干得好好的,是他三番五次對我說,這里清靜,弟兄們在一起還能相互有個照應。來了之后我才明白他說的“照應”是什么意思。榮華小區(qū)一共有四個保安,兩人為一組,每組值二十四小時歇二十四小時。我和老段是一組,老段晚上還幫人看工地,白天需要補覺的時候我就得幫他兜著。
老段告訴我遛狗的這個男人叫古建業(yè),原來是名警察,后來因為包庇犯人被除名了。說起來這事老古有些虧,那是一個輪奸案子,是支隊長讓他悄悄做的手腳,事后卻把鍋甩給了他。為此他恨死這個支隊長了,這就是他把那條狗叫成隊長的原因。
你也不要小瞧了那狗,聽老古說那是個外國種,本來是警用的,是他托公安局里的老關系才淘換出來的,聽說值老鼻子錢了。老段有些艷羨地說。
一切都對上了,就連那句呵斥聲。我在為當年的仇人站崗,這種感覺像吃了蒼蠅一樣不舒服,本來我也可以立馬走人,現(xiàn)在新建小區(qū)這么多,我這個年齡在保安隊伍中還算年富力強的,重新找個崗位應該很容易,可畢竟還是有些不甘。這么多年過去,對老古的仇恨已淡化了很多,更何況老古也成了生活的失敗者。此時,我對老古的感覺已變得非常復雜,過去那個疤痕已烙在了心頭,想要徹底剔除已不可能。
脫下警服的老古早就離婚了,有一個兒子在上海讀大學,需要他供養(yǎng),現(xiàn)在他主要的謀生手段就是樓下那家小小的食雜店。那本來是他們家的儲藏室,從背面開了個門就變成了店鋪。前幾年食雜店的生意很差,僅僅是勉強維持,就是這兩年的創(chuàng)城給老古帶來了機遇,街上賣菜的商販都被攆跑了,老古就在小區(qū)里面賣起了水果蔬菜,沒想到生意居然很好。聽老段介紹到這里,我心里不禁冷笑起來,這真是風水輪流轉(zhuǎn)啊,誰也想不到當年那個不可一世的家伙也會為了謀生去賣菜。
到了下一個班,我抽空去后面老古的食雜店轉(zhuǎn)了轉(zhuǎn),食雜店在小區(qū)里的位置很好,位于樓群中間,儲藏室又在樓頭,只是里面的空間太狹小了,從外面看也就比個廚房略微大一些,里面擺不了多少東西,蔬菜和水果只好堆放在樓前的空地上。正是下午準備晚飯的時間,不斷有周圍的居民過來買菜,大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這就是生意好的原因了。居住在這個小區(qū)的老人居多,他們不像年輕人那樣熱衷于去大超市,再加上行動也不便,老古的食雜店就給他們帶來了便利。老古正忙著應酬顧客,一副熱火朝天的派頭,偶一抬頭,隔著層層疊疊的籮筐看到了我,朝我招了招手,然后扔過來一根香煙。那條叫隊長的狗巡邏一般圍著攤子轉(zhuǎn)悠, 看到有些蔬菜被顧客挑落在地上,居然還能用嘴巴重新叼回籮筐。
時間長了,我摸上了老古的生活規(guī)律,早晨他會開著一輛小貨車出去進貨,上午帶著隊長出來溜達,快到中午才回家,吃過午飯要睡長長的午覺,下午開門迎客。日子看起來沒有外人想象得那么差,甚至還給人一種悠然自在的感覺。隊長無疑為老古的生活增色不少,老古好像也很愿意展示他的隊長,見了幾次面之后他就開始向我介紹,這狗叫拉布拉多尋回犬,是純正的外國種,來自于遙遠的加拿大,有一段時間在國內(nèi)僅作警用,再有錢也淘換不到。仔細一看,這狗也確實有些獨特,兩只闊大的耳朵如曬蔫了的芭蕉葉般耷拉下來,分別綴在頭顱兩端,狗臉的輪廓呈T形,比它的主人看起來還要瘦削,尾巴也不是蜷曲的,而是像蘆葦穗頭一樣橫拖在身后。
說實話,老古的自得生活讓我很不舒服。每次見到老古我都會想到多年前那聲響亮的耳光,那個聲響對我實在是太過深刻。我也曾想盡量回避,可怎么能回避得了?只要值班就能看到老古和他的狗跳躍著從門前掠過。他們那悠閑的狀態(tài)讓我心如芒刺。
卑微的生活一直讓我活得分外麻木,從來也不曾想過要主動招惹誰,甚至很多仇恨都被我生吞活剝地吞咽下去,對我來說生存就是忍受,生活就是妥協(xié)。可現(xiàn)在老古正在眼前,而且還有機可乘,我怎么能放棄這次大口呼吸的機會?于富麗的手機在我身上帶了好幾天了,終于在這天下午,我下定了決心,找了個偏僻的地方,手指顫抖地摁下了城管的電話號碼。
城管很快就開著雙排車趕來了,過了一會兒就傳出了爭吵的聲音,還伴隨有隊長的叫聲。再后來我就看到城管的雙排車開走了,車廂里堆滿了收繳上來的水果和蔬菜。
到我再上班的時候,老古遛完狗回來,湊到崗亭前伸過頭來跟我搭訕,我有些心虛,老古臉上卻堆滿了笑容,也不避諱,說他被小區(qū)里的人舉報了,說他在外面出攤影響市容不說,還帶來了很大的安全隱患,城管禁止他再在里面賣菜,可要活下去總得混兩個,讓我?guī)退⒅c,如果再有城管過來就及時通報一聲。說著從懷里掏出來一條香煙,扔在桌子上,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走了。
香煙的牌子是玉溪,我盯著長條磚般的外殼愣怔著,想立刻抓起來隔著窗子砸向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當年就是因為我少送了兩條這樣的香煙,他就讓我在里面多蹲了一整天,現(xiàn)在反而再拿這個來賄賂我。耀武揚威的老古總算是有求于我了,我心里舒暢了不少,可這還遠遠不夠。
過了兩天,我再次悄悄地給城管打電話,估摸著城管快要到了,就跑過去告訴老古說看到城管的車朝這個方向開來,老古立時慌了,趕緊把要買菜的顧客打發(fā)走,忙不迭地開始往店鋪里收拾那些籮筐,我也佯裝著幫忙。老古顯然也做了計劃,很多蔬菜水果沒有鋪排開來,只是裝在筐子里摞著,這樣收拾起來就相對快捷一些。等城管趕過來的時候,我們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那兩個穿著制服的城管這次連車都沒下,只是把車窗玻璃搖下來,對著滿頭大汗的老古說,不是不讓你賣,只要處理好,能擋人臉就行!都不容易!我們也不愿意難為你。老古點頭哈腰地答應著,忙拿著煙沖上去要表示感謝,城管卻擺了擺手,一邊還往上搖著車窗玻璃,隨即就風也似的開走了。
老古回身再來謝我,使勁握住我的手搖晃著說,這次多虧了兄弟你啊!若不是你及時,我就又會損失不少。搖晃完了,就把那盒香煙硬往我口袋里塞,接著還小跑著去店里給我拿飲料。由于驚魂未定,老古的腳步變得無比凌亂,原本挺直的腰桿兒開始往下塌,汗水透過外面的夾克衫,在后背上留下了一個手印形濕重的痕跡。我盯著老古那狼狽的背影,心里突然升騰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
從此,我在老古和城管之間扮演起了雙面間諜,在城管那里我是一個匿名者,我暗中舉報了老古,老古卻拿我當恩人。我喜歡這種貓捉老鼠般的游戲,老古的惶惑和謙卑正是我當年的樣子,我在這種角色轉(zhuǎn)換中發(fā)現(xiàn)了快樂,找到了成就感。
最近的一次游戲是在春節(jié)前,我在老古的食雜店現(xiàn)場,城管還沒趕過來,老古正手忙腳亂地收拾他的東西,那條拉布拉多犬也在上躥下跳地幫忙,大壯突然發(fā)出了視頻請求,我本來想摁掉,但沒忍住。兒子在手機里看到了那熱鬧的場面,忙問是怎么回事?我回答說我在給你的一個大爺幫忙。大壯說我是問那狗怎么回事?我一聽大壯說到狗,偷眼瞭了一眼老古那匆匆的身影,趕緊來到一個僻靜的地方,說狗是你那個大爺?shù)模瓉硎莻€警察,現(xiàn)在也賣菜。大壯說,我說呢,我們老板也有過這樣一條狗,幾乎一模一樣,老板愛得不得了,可惜前段時間被人下了藥。到現(xiàn)在老板還沒緩過勁來,一說到這狗還在抹眼淚……
大壯跟我視頻是要告訴我春節(jié)不回來了,那時候人們對新冠肺炎還沒那么重視,酒店在春節(jié)要正常營業(yè),老板給三倍的工資。之前大壯向我介紹過自己的老板,老板年齡不大,還不到四十歲,關鍵是從一個窮小子到千萬富翁用了不到十年時間。老板待大壯不錯,大壯也把老板當成自己勵志的榜樣。
收了電話,我沒再回老古的食雜店,那個場景已不需要重復,老古那佝僂的身形已深深地印進了腦海,這種回味已成了我生活中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之一,當然還有那條搖尾討好的大狗,它跟它的主人站在一起,更能彰顯此情此景的怪誕與真實。
說到那條狗,我忽然想到了大壯的老板,他失去了自己的愛犬,而現(xiàn)在眼前就有一條,而且還一模一樣。我想我應該做些什么了,當然是為了自己的兒子。長久以來,我對兒子都感到有所虧欠,媽媽是這個樣子,我又淪為了社會最底層的保安,總想著幫襯一下他,眼下也許是個機會。
本來我計劃年后先找機會把隊長弄出來,找個地方養(yǎng)著,等大壯回來讓他帶回廣州送給老板。機會應該不是太難找,老古下午很忙,根本無暇看顧隊長,而且這大半年來隊長已經(jīng)跟我很熟了??烧l也沒想到新冠肺炎會這么厲害,我回來過春節(jié)就沒能再回去,老古也在大年初五被隔離了。
每年回來過春節(jié)是我的不二選擇,在城里住了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找到歸宿感,一直覺得自己還是個農(nóng)民,除了每天盤算自己的生計之外沒有其他想法。我爹還在,老屋還在,這種牽掛在我身上是永遠割舍不斷的。前幾年跟吳駝子處得不好,除夕這天中午他把爹接過去吃頓團圓飯,晚上我們一家再跟爹吃。這幾年關系有所緩和,我們又恢復到了小時候的狀態(tài),在除夕夜一起和爹守歲。
除夕晚上還一派祥和,一家人喝酒聊天拉家常,電視里的春節(jié)晚會也鑼鼓喧天熱熱鬧鬧。正月初二是我返程的日子,晚上回去我就要接老段的班,可吳駝子一早就在大喇叭里咋呼開了,說目前疫情緊張,湖北那邊已經(jīng)死了老些人了,任誰也不準出村了,咋呼完了還特意跑來告訴我先不要回去了,支書的親弟弟帶頭違反規(guī)定,他以后就沒法在村里開展工作了。我不同意執(zhí)意要回去,吳駝子說回去也沒車,我不相信拽著于富麗在村頭等車,可等到快要天黑也不見車來,這才感到問題有些嚴重,忙給老段打電話,讓他繼續(xù)頂班。
到了第二天下午,老段打來電話,我以為他是要催我回去,可接通電話老段卻說我不用著急回去了,我們的崗位已經(jīng)被辦事處來的干部接手,我回去不回去關系不大了。我放下心來,準備安心在家待一陣子,好好陪陪爹。爹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這一輩子過得不容易,娘走得早,一個人把我們兄弟兩個拉扯大,不知遭了多少罪。另外一個讓我放心的原因是于富麗,她這天下午已經(jīng)到村口去值勤了。吃過午飯,她看到吳駝子從鎮(zhèn)上領來了紅馬甲就硬要了一件,然后跟著來到村口,看到剛安裝完畢的卡口就不愿離開了。我有些擔心,也來到村口,見于富麗已進入了狀態(tài),穿著軍大衣,紅馬甲罩在外面,坐在卡口邊上,有人過來就拿起體溫槍給人量體溫,一副煞有介事公事公辦的樣子。我走上前,佯裝要出卡口,于富麗站起來,扯住我的胳膊,用眼睛瞪著我說,這種非常時期,添什么亂!抓緊回家給爹做飯。
老古被隔離是他自己告訴我的,說起來完全是個意外,大年初一他兒子坐動車去北京找同學玩,回來的時候同車廂出現(xiàn)了一名感染者,他們父子隨即被宣布隔離。
老古給我發(fā)過來一張血淋淋的狗皮,我嚇了一跳,趕緊發(fā)微信問:“你真把隊長給殺了?”老古老半天沒回應,我又打他電話也不接。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了兩個字:“殺了。”我有些心驚膽戰(zhàn),再打電話還是不接。
到了下午,我打電話問老段,先問他知不知道老古被他的隊長咬了?老段說還能不知道?我感到話里有話,就又問。老段這才發(fā)感慨說,養(yǎng)個好兒子太重要了!原來老古被隊長咬傷后,本來也沒想在這關鍵時期能打上狂犬疫苗,是他兒子打了市長熱線,在市長熱線的特別關照下,有關部門安排專門人員,穿著厚厚的隔離服上門給老古打的疫苗。
我聽了半天沒言語,沉吟著問老段,那他為什么還把隊長給殺了?老段說,把隊長殺了?怎么可能?我今天去他家送菜,隔著門還聽到隊長在叫。我的心稍微安穩(wěn)了一些,對老段說,那明天你送菜的時候再留意聽聽。
老古父子被隔離后,為了保證他們的生活,辦事處的工作人員每天都與他們溝通,定時定點給他們買了菜送過去,有時是辦事處的人送,有時也會讓老段去送,一般都是提前通知好,把菜送到門口就行。
第二天我再問老段,老段說,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剛才過去貼著門聽了聽,老古正跟隊長鬧得歡實呢!
我徹底放下心來,又翻開老古發(fā)過來的圖片看,這次一下就看出了端倪,圖片中的狗皮明顯偏小,耷拉下來的耳朵也不對,這樣的圖片在網(wǎng)上應該不難找。我想問問老古為什么要騙我,后來一想還是算了,老古這是用這種惡作劇來打發(fā)無聊的隔離時間,我成了他游戲的一部分,他這種游戲與我對他的還不一樣,此時他應該只是覺得好玩,沒有任何惡意。
雖然疫情依然嚴峻,可我們的日子還算平順,于富麗這次在家里待著越來越正常,幾乎跟過去沒什么兩樣了,我甚至萌生了回來的打算,在城里我再混騰也就是個保安,而回來我依然還有自己的承包地。之前我的承包地被吳駝子種著,只要打譜回來,跟他要回來就成。大壯看來是不想回來了,去年就跟一個當?shù)氐姆諉T在談對象。我得回來守著這片土地,守著年邁的老爹。
老古的隔離也結束了,可朋友圈里仍然沒有隊長的動靜。我問老段見到老古了沒有?老段說見到了。又問也看到隊長了?老段說,一直沒見到隊長,老古倒是比原來更精神了。
上個星期,我直接問老古:“你到底把隊長怎樣了?”老古這次回得很快:“殺了?!蔽矣謫枺骸霸趺礆⒌??”老古又不回了,過了老半天才發(fā)過來一段視頻,我打開一看,見隊長正從一個山坡上往下俯沖,那應該是一片荒山,遍布著新栽植的樹苗,下面是一條亂石溝。隊長的速度迅猛,如下山猛虎,很快就躥到了石溝底部,然后攀上一塊大的巖石往后瞭望,眼神兒里顯現(xiàn)著挑釁的神情,面對著的應該是拍攝者,那顯然是它的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