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儲福金
劉沁用微信給梁閱正發(fā)信息,說過些日子要回省城來。
梁閱正很快回了一個歡迎的表情,并回信息,說知道她一定有正事要忙的,但請一定空個時間,讓他來請一次客,為她接風。
劉沁出國三十年了,已經(jīng)在歐洲定居,也曾回過國,但那是工作需要,都在北上廣深匆匆來去。梁閱正生活的城市,不在交通要道上,不是國內(nèi)最繁華之地,兩人也就有三十年沒見了。
當年,送劉沁出國是在一個下雪天。機場一別,去處遙遠。劉沁頭也沒回地提著包走了。年輕的劉沁,頭朝前伸,下巴抬高,向上走臺階,胸脯挺著,迎著一點帶著雪花的風,幾綹頭發(fā)在風中揚起。她就那么走了。后來梁閱正也弄不清了,送別應(yīng)該在機場大廳里,為什么印象中會有臺階的?
三十年了,歲月漫長,他們從青春年華到奔花甲而去。人生最好的年華已度過。
劉沁那種不管不顧、不計較、不在乎的性格,與梁閱正是完全不同的。她認為梁閱正什么都好,就是太細、太柔,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不像男人。
去時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現(xiàn)在已隔著世紀了。
女漢子,這是后來才有的稱呼。但梁閱正知道,劉沁并不符合這個稱呼。她就是劉沁。在他感覺中,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女人。
他們最早是以棋結(jié)緣的,算是一對棋友。那時梁閱正迷棋,經(jīng)歷在棋上計較著一目一目的人生。劉沁也喜歡在棋盤上縱橫捭闔。當時因中日圍棋對抗賽,國內(nèi)形成了一股熱潮,梁閱正在熱潮中接觸了不少棋友,劉沁是他見著的最有圍棋氣質(zhì)的棋手。圍棋氣質(zhì)是什么,喜歡摳字眼的梁閱正也說不清。梁閱正工作得比較早,在一家出版社做校對。劉沁說他將來會是個有老學究氣的人。劉沁有時會用一種尖銳的口氣來形容人。
還有一位業(yè)余棋界的朋友常會給人定性,他叫大龍,是出版社的編輯。梁閱正帶大龍見劉沁,給他們做介紹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早已認識。大龍與劉沁在一起,感覺很合拍的,一個高挑一個苗條,都會口出評議,讓人記憶深刻。有時候兩人說話的口氣是相近的,似乎一唱一和,有著默契。當初他們?nèi)齻€都還年輕,沒有結(jié)婚。梁閱正曾想到,劉沁會與大龍配對,大龍長得帥氣,很有女人緣。但劉沁卻和自己走在了一起,梁閱正有所疑惑,偶爾向劉沁提起,劉沁覺得奇怪,她根本不會喜歡大龍,不知道為什么他會有這樣的想法。梁閱正訕訕一笑,心想也許是他們倆的氣質(zhì)太相像了,反而相斥吧。
那時他們棋下得多,大龍與劉沁在棋上的風格也近,都喜歡行大場、做大空。大龍的棋天馬行空,難免有疏漏。而劉沁有著女性的細膩,前后照應(yīng),但一旦纏斗起來,也殺得痛快。在梁閱正的感覺中,劉沁坐在棋局對面,直著細高的身子,拈子輕落,面容端莊,優(yōu)雅迷人,入心的形象無可比擬。
梁閱正與劉沁性格有差別,這反差在棋上,很是明顯,俗稱棋如人生。梁閱正在棋上重視實地,但卻不喜歡搏殺,一旦交戰(zhàn),便會費神長考,有大龍在旁邊觀棋,會吐一句:長考出臭棋!還有一層不同的是,劉沁下完棋也就丟開了。而梁閱正每下完一盤棋,總會在腦中復(fù)盤,想上半天。
梁閱正記憶深刻的是,他與劉沁有一次到海邊參加棋類活動?;顒咏Y(jié)束,他們就到海邊的一個小城待了一晚。那天黃昏,他們在海邊看落日后,沿著海邊散步。海風吹起她的絲巾。一層層海浪不住地翻滾著卷過來,她揚起手來,大聲地呼喊:吹很大很大的風!而他跟著她,彎腰去撿一個個貝殼,嘴里說:做很小很小的事。像是她唱他隨,對應(yīng)一聯(lián)。這情景,便在他日后的記憶中定格。其實海邊總有風,那天風也不是很大,梁閱正撿到的貝殼并不多,隨撿隨丟,只有幾塊攤在手上?;貋硪院螅灿洸坏脭R到哪兒去了。
吹很大很大的風!仿佛是她的一種呼喊,也像是應(yīng)著一種召喚。
此后不久她就出國了。多年之中,很少聯(lián)系。梁閱正偶爾聽到消息,她在歐洲做著大事業(yè),一會兒是這個國家,一會兒到了那個國家。直到有微信聯(lián)系的時候,他才知道她的一個名頭:華人聯(lián)誼會的一個副會長。而梁閱正在出版社做校對,幾十年都沒有變,每日的工作便是一行一行去檢錯校漏,在一本本書的校樣中,找出一個個很小的錯字漏字來。
若說劉沁出國后便把梁閱正斷得干凈,也不盡然。她去國外幾年后,曾給梁閱正寄來一包材料,那是介紹歐洲各種語言特點的,歐洲的語種豐富,有英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塞爾維亞語等等,劉沁知道梁閱正醉心文字語言,那意思是他可以出國做這一方面的研究工作。材料的首頁是一張單子,標明出國必須要做的功課。有幾處介紹、推薦與證明項,都打了紅鉤,自然不需要他考慮的了。劉沁沒有一句希望他出國的話,梁閱正心里明白。他雖然對西方由字母組合成的拼音文字有所了解,但無興趣。而漢語那基于象形發(fā)展而來的表意文字,才能讓他生出無限的想象。所以那包材料他小心地鎖在了一只樟木箱里。十多年后,他年逾不惑時,收拾家中,打開過箱子,他的家中因天天清掃,幾乎是一塵不染的,但那包材料上面,卻有從樟木箱蓋細細的隙縫掉下的薄灰,那一刻,兩滴清淚灑落于歲月之塵。
加上微信時,劉沁和梁閱正都已經(jīng)是五十歲出頭的中年人了。她似乎很忙,很少談她的工作。她似乎判定他還在做校對,也不問他的工作,只談家常。一般給他發(fā)些鏈接,主要關(guān)于衛(wèi)生和健康的。先是關(guān)于空氣質(zhì)量,PM2.5之類,后來是飲食中的添加劑,蘇丹紅與瘦肉精之類。梁閱正沒有感覺她變得瑣碎,而是感受到在國外人對國內(nèi)人的關(guān)心,人到一定的年齡,健康便是人生最重要的事。
生死事大。
劉沁發(fā)信息說回來已有一段時間了,外面樹葉的色彩都變了,由淺綠變成翠綠,又變成深綠。從出版社宿舍樓的窗子看出去,院里的樹長得高,三層樓房的窗外都是樹葉遮陰,有著鳥鳴,而不見鳥影。梁閱正沒有急迫見她的感覺,已經(jīng)隔了三十年了,并不急在一時。只是在他的心中始終粘著一片,他從來都是不急不躁的。
梁閱正面前鋪著一沓紙,是他看慣的排字印刷體,他校正完了最后一個字。這是這本書的第一校,他相信其中的錯句和錯字都已訂正。他閉上眼睛,靜下心來,先前的文稿與他改動后的文稿,似乎都到了他的腦海中。一個一個的字像鋪了磚的路,延伸出去,長長的,明亮亮的。仿佛卷起過一陣大風,他的感覺便隨風而行,風過處凸出的、凹陷的都平整了。這是一個老校對才有的感覺,由歲月與經(jīng)驗構(gòu)成。但又屬于他一個人的獨特感覺,早年每下完一盤棋,他獨處復(fù)盤,棋局便在腦海中顯現(xiàn)出來,一步步,黑白交錯糾纏,都似乎如圖如屏。
接下來,畫面變成了立體,那是由文字組成作品的情景色彩。眼前的畫面是飛揚的、隨性的,甚至有些混濁的,作為作品呈現(xiàn)出來的特點,難說好壞。眼下的這種感覺,梁閱正確定是新作者帶來的。老作者的文字敘述,往往是平和的,由文字組成的畫面,大多缺乏想象的情景。然而新作者的作品一旦想象空幻,落不到生活的地面來,便如飄在空中的漂亮氣泡,看看好看,并不實在。眼下這一類空幻的作品多起來,相比之下,那些貼著地面的作品,卻缺少了想象的力量與才氣。梁閱正不喜歡故事性太強的畫面感,因為如今太多的影視劇形成了程式化的故事畫面。其實文學欣賞沒有喜歡與不喜歡,他只是不愿見到重復(fù),過度的生活畫面與過度的故事畫面都讓他有重復(fù)感,也就不能引起他感覺中的立體畫面。既有處處實地的文字,空中又飛動著隱隱的形而上的翅膀,才使他生出豐富的意象來。
這部作品從情景上來說有混亂處,但沒有什么重復(fù)感,這樣的作品他難得看到了,讓他有興趣在感覺中觸及作品畫面感的深處。從仿佛飛揚著塵土的畫面中,看到很有潛力的才情,讓他有打一個電話的念頭。不是打給作者,而是打給交他校稿的總編。他的總編往往會把有價值的作品交給他校對。他在校對后生出立體的畫面感的作品,往往結(jié)果是好的,出版社也就能收獲文學界乃至社會的好反響。
早年,他校對作品,總是把看作品的感受告訴編輯,由編輯與作者交流。當初大龍便是編輯,現(xiàn)在成了總編。大龍一直把好作者的作品交給他校對,希望得到他對作品的看法。另外單是校對,經(jīng)他的手不會有一個字的錯誤,現(xiàn)在有電腦勘誤,但漢字的表達有多重性,凡電腦與他的校對有不同處,便只會是電腦的錯誤。
曾經(jīng)有過一次,他覺得作品中的形象讓他激動,作為編輯的大龍外訪不在,忍不住他就和作者聯(lián)系了。接電話的對方是一位中年作家,一聲不響地聽完他多少有點詞不達意的看法,只是應(yīng)了一句:按照你的想象改,出來的是另一篇作品了,你為什么不自己去寫呢?
梁閱正明白,有些作家囿于自己的經(jīng)驗與思想,作品的風格是固定的,所以他后來不再與作者談自己的想象。而這一次的書稿,直接由大龍指派,請他看一下,并讓他與這位筆名鶴鳴的女作者談一談看法。這到底不是他的本職工作,加了微信,就在微信上留了一段文字,談他對作品的想象。
收到鶴鳴的留言:你見一下我吧,我很想當面聽你說一說。很難想到你是一個……校對。
梁閱正回了一個抱拳的表情,作為婉拒。女作者的作品引起了他的興趣,但他已經(jīng)沒有了對作者的好奇心。
梁閱正對窗靜心時,門開了,進來的是大龍。一般來人,梁閱正都會起身來迎,偏偏這位總編來時,他只是朝他一笑。
大龍根本不在意,說:“你又坐禪修行啦,起來起來,都到下班時間啦,我請你吃飯?!笔遣挥煞终f的領(lǐng)導(dǎo)式口氣。
梁閱正便起身跟他走。出版社自有食堂,食堂里有領(lǐng)導(dǎo)用的小餐室,大龍吩咐服務(wù)員去拿幾個菜來,服務(wù)員立刻應(yīng)了去了,看來習慣了他的需要。大龍從邊柜里拿出一個開過蓋的酒瓶來,看來是他沒喝完存在這兒的。他嘴里說著:“現(xiàn)在不準公款吃喝,這是我私人的酒,習慣要喝兩杯的。你陪我喝?;ㄗ约旱腻X,也就不信會犯了事。只還是要避人耳目,咱們慢慢喝,喝到食堂里其他人都走完了,再出去……”
梁閱正在對面坐下。大龍當了總編后,他們有好多次在這里一起吃飯聊天。
等菜的時候,大龍點上一支煙,吞云吐霧般地抽起來。他知道梁閱正不抽煙,也不管他,只顧自己抽著。煙酒自是大龍的癖好,上了癮的。說起來,大龍有人生三大好,還有一件,便是女人。
“聽說劉沁要回來了?”
“她也告訴你了?”
“我是從朋友圈中看到的。她當然會對你說,要不告訴你的話,這女人也太沒味道了?!?/p>
他們因下棋而熟悉。大龍當了總編,也就很少下棋了。按說,他的年齡到這個位置,不再有上升空間了,他也不做努力,只是他在社會上路子廣,熟悉的人多,活動能量也大,親朋好友托他的事多,人情關(guān)系,能幫到的他都會出手,也就很難清閑。梁閱正卻是一次也沒有找過他。梁閱正在單位是個老校對,又沒有家庭瑣事,不用求人。大龍曾經(jīng)說過:你空有我這個領(lǐng)導(dǎo)朋友了,不是用不了,是用不到。正因為這樣,他們的關(guān)系很單純。
回顧人生,梁閱正進印刷廠后與編輯大龍搭檔,大龍每看中一部作品,都會來問梁閱正的看法。當年,出一部作品不容易,編輯提出意見,會讓作者改上好多遍,作者也舍得費力一遍一遍改。梁閱正也就有了看作品展現(xiàn)想象的習慣。多少年過去了,當初的不少作者成了大名家,有了大影響,大龍也做到了出版社的總編。
三十年中,大龍結(jié)婚成家有孩子,接著離婚重結(jié)婚,結(jié)婚又再離婚,用大龍的話說,蹉跎了許多的歲月與人生。他是一個能在官場上行走的,也許沒有家里的事,他還會再高升一步的。一直到如今,大龍看到什么有潛力的作品,還會讓梁閱正校一校。有時找梁閱正聚一聚,談一下人生。在飯桌上,也都是大龍說得多,梁閱正聽得多。兩個人是難得的知交,慢慢地話題便是感嘆歲月流逝,感嘆生活的煩惱與無奈。
不過在旁人看起來,大龍是個顧惜朋友的人,畢竟兩個人的地位不一樣了,一般升高了的人,只會找同階層的朋友,并不是看不起下一層的朋友,而是階層不同,談的話題多有不同,有相同的經(jīng)歷與經(jīng)驗,才談得投機。
大龍最近有點煩。他結(jié)了四次婚,又離了四次婚。眼下正是他的空窗期。他還在壯年,五十多歲事業(yè)有成,有社會地位,經(jīng)濟上也寬裕。但這年齡又處于緊迫期,他清楚,只要過了花甲之年,他殘剩的優(yōu)勢便喪失了。人一旦到了六十歲,感覺中是老人了,另外他會退休,不再工作,也不再有權(quán)力了。常有人說到,官員一退休就老得快。他對梁閱正說過,已是秋后的螞蚱,趁著這最后的幾年蹦跶一下。
大龍也不是經(jīng)常找梁閱正喝酒聊天,以往總是在他將要離婚之時,那時他確實煩惱。大龍并不是那種有了新歡與舊歡決裂的人,都是與妻子過不下去了,下決心之時,向梁閱正吐露一下煩惱,也是向好友知會一聲。他結(jié)一次婚,便留一個孩子,離婚自然要與女人做一下切割與安排。說是再不找了,但一旦離了婚,他的心思便投入到獲取新獵物中,用他男人的魅力,去吸引下一個。他其實還是個老式男人,并不新潮,把自己弄得很煩很累,依然有勁。離婚也有慣性,自第一個以后,有了舊的參照,以后熟門熟路,離婚的方式也就簡單了。最后幾年,離婚的頻率相對快了。
這一次大龍找梁閱正,談的不是離婚事,而是面臨的女人事。對付女人,他有本事。梁閱正見過他正交往的姑娘,看上去很小,最多二十多歲吧。她穿著時尚,大龍喜歡把自己的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那穿著打扮,讓她顯得比他以前的妻子都年輕。梁閱正本以為,大龍的年齡越來越大,快近老年了,女方的年齡也會大,偏偏他找的女人越發(fā)年輕了。傳言眼下女人挑揀實際,喜歡嫩草被老牛啃,圖的是男人有社會能力和經(jīng)濟能力。這傳言看來真實不虛。先前曾有人傳大龍與一位女作者有關(guān)系,那女作者四十歲左右吧。聽聞此言,大龍憤憤地對梁閱正說:那么老的女人我怎么可能要!已有白發(fā)的男人嫌三十多歲的女人老了,口氣太狂,卻是現(xiàn)實。
大龍這次找梁閱正談的便是這個年輕女人。大龍說她嫌棄他了,不是嫌他的年齡,卻是嫌他的“嫩”:本以為你都結(jié)婚了好幾次,應(yīng)該對女人的經(jīng)驗豐富了,沒想到還是老一套,不過爾爾。
她的意思是大龍這么個高顏值的官員,自然閱人無數(shù)了,會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卻不知他只有結(jié)婚的這幾個女人,而她睡的男人比他多得不知哪兒去了,還須她來教他幾手方式、手法,實在令人失望。
大龍感嘆道,女人還真需要有一個觀念束縛,真想念三十年前的女人情態(tài),而女人一旦沒有了貞節(jié)觀,開放起來,比男人還甚。因為女人只要愿意,得到男人更容易。
“原以為得到便是得到,卻不知人家丟了你,一點心理負擔也沒有?!贝簖堊詈髧@了一句:“人生到底什么是得到,什么是丟失?我現(xiàn)在和你一樣,都只是兩手空空。但你還是內(nèi)心色純,而我已是滿面風塵了?!?/p>
梁閱正雖沒經(jīng)歷過婚姻事,但他有著對大龍的男女感受的理解,似乎也身經(jīng)情劫。他有感悟能力,不必需要親歷。
“舊時說,終日打雁卻叫雁啄了眼。”
梁閱正覺得大龍用語不精確,但習慣了他的用語,只是搖了搖頭。
大龍酒喝得多了,話語中便有了做總結(jié)的口氣:“追求快樂,往往得到的是不快樂。越追求快樂,也就越不快樂。你別以為,做個縮頭的懦夫,塵世的業(yè)便離你遠了。你躲不開的,沒有親歷,你不會有真切感,最后你會被一個簡單的女人誘惑,避無可避,弄得痛不欲生……”
“反倒是我,久經(jīng)沙場,煩惱即菩提,反而容易解脫,哪一天放下欲望的屠刀,便立地成佛了……”
梁閱正有時覺得,眼前的大龍與遠遠的劉沁身影重疊著。
劉沁還沒來,梁閱正去見了女作者鶴鳴。是大龍給他下的任務(wù),下任務(wù)的理由是:作為出版社的員工,應(yīng)該為出一本好書而盡力。到梁閱正答應(yīng)下來時,大龍又笑著說:“美女作家看上你啦,打了幾個電話給我,就想和你談一談。人家可是姑娘,你怎么好狠心拒絕的?”
梁閱正與鶴鳴約在出版社樓下城市廣場的咖啡廳見面,梁閱正提前一刻在靠窗的位置坐了,要了一杯綠茶慢慢喝著,從落地窗看出去,街對面是一家洗車行,一輛一輛小車排著隊鉆進洗車機中,出來的時候干凈光亮。
車在洗車機中移行時,那噴下的水似暴雨圍裹,如瀉,如瀑,如無天無地。在梁閱正的生活中,沒有可比的感覺,但在梁閱正的想象中,曾經(jīng)有過一次,記不得在什么時間了,那一刻,他身體出了一點狀況,心境特別孤獨,靜默中,他內(nèi)心世界無數(shù)之物,雪花似的飄落,如無窮無盡。那是積塵,即隱即藏,即生即出。那一刻他明白,他的心并不是清靜的,并不是不染塵埃的。
鶴鳴挎著一個長帶的包站到他面前的時候,他還心生疑惑,不知這本來可以拒絕的見面,他怎么會接受的。是因為劉沁的來而不來嗎?她朝他點點頭,坐到他的對面去,他叫來服務(wù)生,為她點了一杯咖啡。他感覺像是相親,他還從來沒有接受過相親,一直認為相親是落后的聯(lián)姻方式。對著鶴鳴,他開口便談作品,談作品讓他生發(fā)出的許多想象,談作品對生活的表現(xiàn)。她寫的是現(xiàn)實城市生活,這幾年城市變化很大,如何用想象來表現(xiàn)這變化的生活?表現(xiàn)生活是容易的,表現(xiàn)想象也是容易的,要讓想象與現(xiàn)實結(jié)合起來,是最難的。
梁閱正平時與別人在一起,總是聽得多,說得少,要別人問到他時,才會答話。這一次有點反常地說個不停。說著的時候,心中牽連許多相聯(lián)與不相聯(lián)的念頭,這是歲月帶來的附加物,對事物的理解多了,便會生出聯(lián)想的浮念。
“你有這樣的文學想象力和生活的理解力,為什么不自己寫?”
這句有點熟悉的話,讓梁閱正停了口,去看她。這之前,她在他面前,他并沒有注意她。印象中,她很瘦,看上去顯小。他從她的簡歷中知道她大概三十歲出頭。與她秀氣的容貌不同的是她的聲音,有點沙啞的女中音。要說特別處,是她蒼白的臉上的一雙黑眼眸,如烏漆所點。
他去直視她的眼睛,她像是躲避著,不能說“躲避”,躲避是不正確用詞,她只是害羞似的微微低下了眼簾?!昂π摺边@個詞也不正確。在這個場合,這個語境,這個情景中,他想不到她有害羞的理由。
“你如果不習慣創(chuàng)作的話,我們可以合作。”
梁閱正默然。對他來說,生活的慣性是人生最大的無可奈何。
說女人是桃色,梁閱正多少年遠離這種色彩,但桃色往往重疊,與女作者見了一面,第二天便接到劉沁的電話,說她已回國內(nèi),明天將到省城。
看見劉沁的時候,梁閱正是知道她來才認出她的。畢竟相隔幾十年了,她臉上的細紋與妝色,還有身上的裝束與香氣,都加深了陌生感。這只是一開始的感覺,慢慢接觸后,看多了,舊時的形象又回來了。和她這個年齡的女人相比,她的變化應(yīng)該是小的。
看她上臺階的時候,那半仰著頭、下巴向前微挺的樣子,還引動著他以前的感覺。
上車的時候,他們對視一眼,她的眼眸烏黑,眼光深深,一下子融入了他的整個身心,里面無邊無際,牽連著長長的歲月。仿佛傾訴了許多,又仿佛什么都沒有說。
“晚上還有一個活動,可以遲一點去。”
一上了車,她就這么說。他能想到,她畢竟是一位活動家,由自己而非別人來接她,是曾經(jīng)的情侶的一種親近。
火車站在一個湖邊,車駛出停車場,很快上了高架。將到下班時間,路已經(jīng)開始有點堵,他開車在車流中往西北方向去。高架在一片高樓中穿插,新樓的玻璃墻映著西天的光閃著亮。微信上聊天時,她曾問過他,知道他還住在早年出版社的宿舍里。早年,出版社的條件好,照顧準備結(jié)婚的梁閱正,給他分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房,后來房改,梁閱正只用萬把元就把房子買下來了,算有了自己的產(chǎn)權(quán)房。劉沁還記得他的那套住房,在路邊的一個小坡往上爬幾級磚階,再上樓房的二樓。樓的旁邊有一條隔巷,墻壁似乎薄了一點,上了樓道,能聽到巷子里流動的風聲。
梁閱正開著車來接她,劉沁有點沒想到,卻也不覺奇怪。眼下中國城市里的絕大多數(shù)家庭都有車,這是劉沁知道的。
“不是往你出版社的家里去嗎?”
“不是。”
“你想把我劫持到哪兒去?”她的聲音里帶著一點笑意。
舊時的她完全回到感覺中來了。他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也帶著了一點笑意。她抿抿嘴唇,頭又向上仰了仰。
車下了高架橋,進入輔路,已到了城邊,依然有一幢一幢建筑,街面不是那么熱鬧了。
她的整個少兒時期,都生活在這座城市,現(xiàn)在卻已認不出此地為何處。每一次回國,去的都是大城市,對那種擴展的變化,已不再驚奇。但是她生活過的城市變得完全陌生,多少還是有點不適應(yīng)。
還是和以前一樣,他們在一起時,她的話多,他的話少。有時她說著國外的生活,他會應(yīng)著一聲“嗯哼”,這是他出國旅游時學來的國外禮儀。
劉沁有點驚訝他的車開得嫻熟,能在車群中鉆來鉆去,卻又開得很穩(wěn),這是她想不到的,感覺他的行車與他過去的性格不同。也許他今天想向她顯示一下車技吧。梁閱正告訴她,如在上班的時間,路上會更堵。
“習慣趕時間啊?!?/p>
她說,國外就是路堵,行車的秩序也是很好。
車開進了一個小區(qū)的鐵柵欄門,就見一座座形狀相同的兩層樓房,每座樓房都圍著一個小院,小院里有種著菜的,有圈著小池塘的。
他停了車,引她進入了一個小院,院里栽了幾棵樹,有桃樹,還有枇杷樹。眼下枇杷樹正結(jié)著有點青綠的小果子。
他在這里還有一個家,這也是她想不到的。
“現(xiàn)在國內(nèi)的人真是有錢?!彼_院門的時候,她感嘆了一句。她肯定知道國內(nèi)的房地產(chǎn)市場,住房比國外的還要貴。
“這里算是你的度假之家?”
“算是吧。我不是每個星期日都來,太遠了?!?/p>
“不遠,國外有錢人都在城外買別墅。住在城市里公寓房的才是窮人?!?/p>
“我并不是有錢人啊。這里原是郊野,荒得很,剛開發(fā)蓋房時,房價并不貴,我花了幾十萬元就買下了,你知道我喜歡清靜。我一個人過,攢了一些錢,就用來買房了,沒想到這幾年城市就發(fā)展過來了,更沒想到房價后來會漲得那么高?!?/p>
在城郊的小山邊上,這一套看來近乎別墅的兩層小樓,梁閱正只要假期有時間,便來住住,侍弄一番,住久了,栽的樹結(jié)果了,養(yǎng)的花盛開了。
從北門進入,她參觀小樓,樓里簡單樸實,干凈整潔??吹贸鏊o刻意之處,卻又不乏收拾。房子里沒有那種人不常住生出的腐木味道。他給她倒了一杯茶,一邊在開放式的廚房做著菜,一邊與她說話。她打開了南面大門,春末的村野草木香氣夾著泥土的氣息傳進來,她覺得似乎這一刻才真正回到了國內(nèi)。
門外屋前用瓷磚鋪了一塊高地,作為陽臺。陽臺上面搭了一個雨棚,下面擺了一張長案桌,長案桌的一邊放著一架榧木圍棋盤,還有那有點舊了的紫紅漆的一對木棋盒,那還是她過去接觸過的東西,引動著她舊時的記憶。
梁閱正屋里屋外出進著,變戲法似的端來冷菜盤與熱菜碗,一盤盤、一碗碗放在案桌上,中間還擺了一個電磁爐,爐上是一鍋雞湯,湯里放著當歸、黃芪、紅棗等。爐邊放著幾個不銹鋼盆,盛著洗凈的蔬菜,可以自選往湯鍋里放。這頓飯菜,對劉沁來說并不稀奇,當年她身體不好,他就為她做過藥膳,她看多了他做菜的樣子,還一直饞著他做的菜。
他端菜的時候,她打開棋盒蓋,食指與中指拈著一顆棋子,放到棋盤上,動作依然是熟稔優(yōu)美的。她顯然不是準備下棋的,按圍棋的規(guī)矩,是黑棋先行,但那顆棋子是白棋,孤冷地被擱在了盤上。梁閱正在對面坐下了,劉沁說,已經(jīng)多久沒有摸棋子下棋了,她都記不清了,似乎離開了他就沒有再下過。歐洲很少有人下圍棋的,根本沒有對手。偶有棋友去國外,見了面也只是談國外生活,沒有了下棋的時間,也沒有了下棋的興致。她有一副棋,似乎只有撣灰的時候才看到它。到網(wǎng)上開始有弈站時,她圖新鮮上網(wǎng)下過幾次,但很快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的對弈根本沒有與人下棋的快感。雖然知道網(wǎng)上的對手也是真實的人,但圍棋稱手談,對面坐著的人有呼吸,有音容笑貌,有情感的交流。到最近,人工智能阿爾法狗一出來,殺敗了世界上所有頂尖的高手,她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談到圍棋的高雅,以及圍棋的文化,那種形容下棋意味高深的說法并不存在,那些曾經(jīng)在棋盤上謀一局爭一先的感覺,似乎是可笑而沒有意義的。下棋只是一種計算的技巧,一種高級費時的智力游戲。
“都是家常菜?!?/p>
“你總是做得精細?!?/p>
為這桌菜,他確實費了工夫。他也不怕費工夫,一邊做菜,一邊想著將要來的她。做魚的時候,想她是一條自由自在的魚,在有紅珊瑚、綠海草的藍色大海中游動,而他則是一條河灣中的魚,望著自己嘴里吐出的一個個氣泡。
他給她倒了一杯白酒,是當?shù)仄放频脑瓭{酒。她原來是會喝一點的,略喝多了,便會臉紅紅的,不住地笑,憨態(tài)可掬。那時他怕她酒喝多了傷身,但又想看她喝多了的情態(tài)?,F(xiàn)在他準備了酒,只是不知講健康之道的她,會不會喝。她并沒有阻攔他,由他倒了酒,也沒要他勸,兩人舉了舉杯,她就喝了。
一旦喝了酒,氣氛很快熱起來,他也說了不少話,從阿爾法狗談到人工智能的發(fā)展,有些工種都是夕陽產(chǎn)業(yè),校對這一行肯定是要被取代的,好在就算發(fā)展再快,他也已近退休年齡了。
她卻是說得少了,似乎只顧著吃。桌上多是她早年喜歡吃的菜,特別是那盤油爆蝦,做的時候,梁閱正還有過猶豫,他從她在微信上發(fā)的鏈接,看到過油炸食品是會影響健康的說法。然而,她根本沒在意這些,盯著喜歡的東西吃,那盤油爆蝦,她幾乎是一個人吃的,面前堆了一堆的蝦頭與蝦殼。她過去的習慣便是只吃她認為好吃的東西,出去了幾十年沒有變化。一邊吃還一邊點著頭,饞相畢露?;蛟S正是外出了幾十年,再也沒吃過,眼下要補吃回來?;蛟S她是在他的面前放松了,只管順著口欲,便是口福難得,健康事小了。
她依然禁不住酒力,喝了一點臉就紅了,使她涂了脂粉的臉色顯得自然了。一開始讓他嗅到的那種國外香水味,被酒與菜的氣息蓋了。人有適應(yīng)度,往往不喜歡的習慣了也就不覺得了。
她吃得津津有味。她告訴他,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這樣吃過了。西餐對她來說,味同嚼蠟。雖然歐洲也有許多中餐館,但那些只是給中國游客吃的餐,并已程式化。回國來,飯店里招待的,似乎是山珍海味,卻沒有家常的味道。她說話直接,對他而言,都是實實在在的,這多少年,在他的感覺中,無可替代。
她往湯鍋里放豆腐,說豆腐在歐洲被稱為“中國奶酪”。她說到了她的工作,除了聯(lián)誼,還有給國內(nèi)單位開邀請信,聯(lián)系訪問事宜,并做接待;也給歐洲人來中國游玩提供幫助,都是與旅游有關(guān)。這些年國內(nèi)的人真是有錢,出國旅游一批接著一批,有的國外熱點城市,街上見得多的就是中國面孔。她問他的熟人可有旅游計劃,她可以幫著安排,派留學生導(dǎo)游,介紹風土人情與文化古跡。
他想到和朋友曾談過組團去北歐旅游,不過這點小事不用煩她。但她卻有興趣,說讓旅行者吃好住好玩好,可不是小事。晚上有旅游公司的人來接她,就是和她談開辟新的旅游線路。當然,這些聯(lián)系與安排會收一定的費用。
“當時出國,就是想有變化。而今,高速交通,手機支付,國內(nèi)的變化太大了。前幾年我就看到國外城市的大屏幕上,閃動著巨大的字:去中國,那里有著數(shù)不清的機會!早知這樣,我又何必出國?錯失了變化最大的歲月?!?/p>
喝多了酒,她不光臉紅紅的,還浮著憨笑,當年他曾幾次見過她喝了酒后,一個勁地傻笑。這多少年中,她大概喝多了洋酒,多了耐酒力與自制力。在他收桌子的時候,她點起了一支煙,細細的煙卷夾在了食指和中指間,他沒有想到她會抽煙了,他記得大龍曾說過的一句話:抽煙的女人與不抽煙的男人一樣討厭。她抽煙的樣子一點不讓人討厭。他去歐洲旅游時見過女人抽煙,聽說她們認為抽煙有減肥的效果,不知是也不是。她的姿勢也讓他感覺到一點新奇,有著一種滄桑感,又有著一種親近感,流落到海外的她在眼前抽煙,有一種真實感,又有著一種虛幻感。
梁閱正端來山茶,這是小山人家自種自制的新春茶。梁閱正住在這里,除了收拾,就是爬山運動,看到山茶,便買了一些來喝。茶初喝時有點微苦,回味卻是甜的。劉沁深吸一口,那清茶滋味仿佛都化入體內(nèi)。桌上沒有了鍋碗盤盞,她雙臂伏在桌上,身子靠他近了。女性曖昧的氣息帶著歲月的塵埃,透過來。他們的臉靠得近,她畢竟是朝花甲之年去的人了,雖然妝化得好,但他能看到她臉上的皮膚有點松弛。前塵往事般的過去,那個直著身子對著棋盤凝思的形象,恍如隔世。
是不是年歲大了,重聚應(yīng)該是欣喜與熱絡(luò)的感覺,都顯得淡了?她獨特的女人味依然在,年輕時代的肉體感遙遠了。
她似乎輕輕地嘆息一聲。
“我老了?!?/p>
“你還不老?!?/p>
“我老了。你還不老?!?/p>
手機響起來,她接了電話說道:車已在小區(qū)門口等她了。多少年在歐洲國家,節(jié)奏是慢的,沒想到國內(nèi)這么趕時間,車還早到了一會兒。
她似乎還延續(xù)著在歐洲的習慣,不像要馬上動身,反而靠他近了,伸出手來撫著他的臉。她的手薄薄的,滑滑的,暖暖的,浮起許多過去的記憶。
“你還是以前的模樣?;緵]有什么變化,仿佛在靜止中。我在國外過著以前想象中的生活,一直在奔波,飛來飛去,與各種人物打交道。我從沒有這樣自在、輕松。有一刻我真想回來,在你這里就這么生活下去……”
她的話觸動了他。兩人眼對眼,他再一次感覺著她眼光中的一片天地,過去、現(xiàn)在、未來,融匯了整個人世紅塵。
他在這里所做的接風安排,潛在的意識中,有著多少年希冀,連著當初在這里買房時的愿望,似乎點點在深層潛藏著,卻一直影響著他的生活,此時浮了上來,又似乎隱隱感覺空幻。就像當年醞釀了半夜的一句情話,到她面前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什么都說不出來,合適的理由不知在哪兒丟失了。這些年他生活在現(xiàn)實中,卻依然有著想象。
“眼前的現(xiàn)實我像看棋局一樣,看得清楚。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你這里的生活設(shè)施不夠,短期還好,時間長了,肯定不便。城市還在發(fā)展,不少地方揚起建筑的灰塵。這里也不是安靜的桃花源,現(xiàn)在就能聽到那邊院里傳來的中國式大聲喧鬧。”
他一聲不響,靜靜地看著她。
“這么多年,你一直……這樣生活。而我已是曾經(jīng)滄海了……忘了我吧,趁著還不算老,成一個家吧?!?/p>
他清楚她的意思,這“曾經(jīng)滄?!?,不是詩詞中的滄海,而是生活中的滄海。當初她在國內(nèi)時,便有多少圍著她的男人。那時的國內(nèi)還是舊的男女風氣,她和他最親近。出國后的幾十年,她經(jīng)歷的男人,與大龍經(jīng)歷的女人一樣,是曾經(jīng)滄海,已滿面風塵;而這“忘了”,也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徹底割斷。只有她這樣的女人才會說得如此決絕,卻又有規(guī)勸他的一重關(guān)心。
她走了,他提著給她的野山茶與兩本裝幀精致的袋裝書去送她。劉沁收了野山茶,說袋裝書雖不重,但畢竟要行幾萬里呢,再說現(xiàn)在看電腦與手機多,也沒有時間再看書。
回頭來再坐到院中的桌前,此時,這城郊的小區(qū),樹影婆娑,燈色朦朧,特別的安靜。梁閱正讓自己靜下心來,于是心中的世界慢慢展開。
海天上一輪明月,風把所有的云都吹干凈了,海天一色的深藍明凈。他隱隱地聽到有海浪的拍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