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麗群
一
四十分鐘,不會有錯。
老建爬上最后一級臺階(其實并無臺階,只是一些被他經(jīng)年累月攀爬踩踏出來,比較方便下腳的石頭窩子)。早些年他有過一塊黑色的劣質(zhì)電子表,每次在竹排山腳下開步,他便開始計時。有時四十五分鐘,有時五十分鐘,但從未超過五十分零十秒。后來他慢慢摸索,根據(jù)自己氣喘的程度和心跳的緩速來計時,穩(wěn)穩(wěn)地把時間控制在四十分鐘。對于一個長年累月爬慣山的人,四十分鐘,可以想象得出竹排山的險峻和高度是相當考驗人的體力和耐力的。但,這又如何?老建攀爬這座山已四十來年了。這座山長滿了竹子,秋天滿山竹葉發(fā)黃,夏天則一片蒼翠,站在山頂上,你很難對眼下的景致無動于衷。但老建來山頂并非欣賞美景。
左腳穩(wěn)妥地踏在山頂?shù)钠降厣蠒r,他緩緩出一口長氣。早得不能再早了,天邊的曙光才冒出淡淡的曙色,遠處山頭的光景尚籠罩在朦朦朧朧的暗淡里,不過,過不了多久,那些朦朧的輪廓便會慢慢清晰起來。竹排山背面一邊山腳下的屯子,叫白牙屯。在竹排山頂俯視白牙屯,矮巴巴的石頭房子像雞籠一樣蹲在芭蕉樹下。那些住在石頭房子里的人,在夏天傍晚時會從石頭房里出來,到山腳下的莫納河(當然,那些人肯定不這么稱呼這條河)洗澡,男人穿短褲,尖聲叫喊的娃們渾身赤裸。老建很少看見女人們出來,也許她們天黑后才出來,而他不可能天黑還待在竹排山上,下山比上山更危險,況且他對女人洗澡并無興趣。他偶爾會看見那些穿花衣花褲的女人在地頭忙活,長久待在某一棵芭蕉下,揮動手里的鐮刀或短柄鋤頭。那種生活場景,其實與這邊并無二致。
老建稍稍站了一會兒,他感覺今天心跳得有點快。夜里他睡得不太安穩(wěn),額頭往頭頂這塊地方有些眩暈,不過他知道自己并沒有什么毛病,他非常了解自己的身體。山頂沒有風,但空氣新鮮而清涼,很快就把爬山出的一層毛茸茸的汗水吹干了。山頂很開闊,長著矮小的灌木和一種七色花,香甜的花香飄浮在清涼的空氣中,真是不錯的早上。老建深深吸了口氣,待體力恢復通透后,他朝那邊走去——能夠望見山腳下白牙屯的山背面。他開辟了三條通往山頂?shù)钠閸缟铰罚虼嗽谏巾斏嫌腥齻€相當明顯的豁口,這三個豁口最終在一株碩大的七色花旁交會,共同通往竹排山能夠望見白牙屯的方向。真奇怪,難道山水也知道界限不成?竹排山朝中國的這邊坡勢也相當險峻,但總體而言還是能攀爬的。而面對越南那邊,也就是能夠看見白牙屯的那邊,就像被刀削斧劈一般,這面山崖,別說人爬,恐怕連鳥都難以落腳,直直插入山腳那條并不算太寬的河里,好像這座山是從河里長出來的。
這么多年,嗯,四十年來,老建每隔幾天就會爬一次竹排山,像在虔誠履行一種只有他的內(nèi)心才明了的莊重儀式。他是個高個子的六十一歲老人,多年來爬山使得他的筋骨非常結實(當然,他本來就生長在山里),瘦削的臉上棱角分明,看人的時候目光坦誠,鼻梁很挺直,這是老建臉上最引人注目的部位,這個挺直的鼻梁明白無誤地透露出他性情中某種美好的品性。
清晨的曙光漸漸亮起來,遠處山上飄移著渺渺霧氣,它們會在越來越亮的曙光里慢慢消失。老建剛才在山腳下時,感覺山腳下的天光比山頂要明亮得多,到了半山腰時,路過雙親兩次葬的墳墓,天光似乎暗淡了許多,只模模糊糊看見落腳的地方。他只是在雙親的墳墓邊稍微緩了手腳,并不停留。從雙親的墳墓邊往竹排山山頂去的路是老建開辟的三條路線中最難爬的一條,因此他并不常走這條路,一個月通常走一兩回。路過墳墓時,老建瞥向二老的目光充滿歉疚。他知道他們是帶著對他的不解和牽掛離開人世的。
插在一塊石頭邊的苦楝木棍直挺挺戳在那里。前幾天下了一場小雨,他上山時折來當拐杖。老建把木棍拔出來,提著走向懸崖邊。白牙屯在山腳下漸漸亮起來,炊煙在芭蕉葉間裊裊升起。老建需要非??拷鼞已逻叢拍芸匆娚侥_那條河。流經(jīng)白牙屯的這段河流看起來很窄小,其實不然。竹排山面對白牙屯的這面山崖像月牙一樣中間往里凹陷,月牙的兩端一端在河里,另外一端,當然在老建的腳下。山腳下的河面實際上被延伸出去的山體遮去了。白牙屯并不直對老建站著的高崖,以河水流向為參照,這個隱匿在芭蕉葉間的小屯子在老建的下方。
老建的呼吸變得緊迫和沉重起來,天光越來越亮,他閉起雙眼,腦子里轟然作響,一些混亂的、血肉橫飛的場面不斷閃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這么多年來,這場面一直在他的腦海里翻騰,像間歇性發(fā)作的頭痛折磨著他,促使他一次又一次攀爬這座山。其實戰(zhàn)場上最慘烈的聲音并非槍炮聲,而是人受傷后的慘叫和哭號聲,這種聲音直觀地展現(xiàn)出戰(zhàn)爭的殘酷。
老建開始感到小腹慢慢脹起來,眩暈在他的額頭一圈一圈擴散。他猛地睜開雙眼,白牙屯在越來越清亮的天光里清晰起來,他開解褲子前門扣子,掏出家伙,盡量靠近懸崖邊,開始方便起來。
每次要爬竹排山,他盡量憋著,帶著隔夜積下來的體液爬山,然后貼在懸崖邊上,朝山腳下的河里撒尿。
能不能落到河里,其實他并沒把握。但他得這么做,這也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在他的幻想中,白牙屯人早起來河邊挑水燒飯,會吃下他排出去的體液……
過程緩慢持久,有時候他甚至希望就這樣永遠下去。這當然彌補不了什么,挽回不了什么。但人要活下去,就得有個像樣的理由。你道時光飛逝,往事如煙,而一些隱痛只會讓你越來越活得不堪。老建活著的理由很少,爬竹排山是他少之又少的理由之一。
他凝固似的站在懸崖邊,褲門敞開,積蓄了一夜的體液早就排干凈了。晨曦的風帶著七月濕潤的露水氣息在越來越亮的光色里醒來,穿過他的褲門,涼意便從那里朝全身彌漫。一個寒戰(zhàn)隨之而來,老建恍如夢中。這很危險,假如寒戰(zhàn)帶來一個驚嚇,很可能慌了神就一頭栽下去了。
一頭栽下去!四十年來,這個念頭不斷模模糊糊閃過老建的意識,就在它一點點將要麻痹并吞噬掉他時,隨后突然而至的強烈自責將它猝不及防擊潰了。危險的、不斷重復的,又不斷被擊潰的意識。它們像兩個老建,幾十年來在他的身體里血肉橫飛地搏斗,都想將對方置于死地。
栽下去?開玩笑!從那場慘烈的戰(zhàn)爭里撿一條命回來就是為了從這里栽下去?!憤恨和怒火總是成為最后的勝利者,將他的求生意念一點點拉回他的軀體。
老建從懸崖邊慢慢轉身,退回到安全地方。那塊坐了四十來年的扁平的褐色石頭接納他沉重的肉身。
早些年,老建的憤恨會演變成委屈和干號,身體下那塊石頭承載著從這個漢子身體里流淌出來的憂憤和哀傷,它見證了這軀體經(jīng)歷四季所有的情感變化。在四十來年里,有三只名為開荒、開路、開山的狗追隨他來到山頂,在山頂上狗總是很安靜,一種高遠的氣勢震懾了這三只與他為伴的生靈。最近五年來,他形單影只,變成一個孤單的人……
太陽破云而出,霞光萬丈,晨風緩慢吹拂,灌木叢里開始活躍各種昆蟲,草綠色的“菩薩”跳到老建的腳背上,又一躍而起跳走了。蟲鳴開始在光亮的天色里喧鬧起來。
老建從恍惚的世界里醒來,他使勁拍了一下大腿,把殘存的雜念拍掉,然后站起來。白牙屯上的炊煙多了,他最后朝那個屯子瞥了一眼,轉身朝來路返回。在那株茂盛的七色花邊,他選擇了另外一條下山的路。這條路通常會有不少野物,主要是草蛇,無毒的,倏地從你面前經(jīng)過,迅速橫穿曲折的山路,消失在就近的一株竹子根里。還有肥碩的竹鼠,拖著一條粗尾巴,看起來笨重卻極為靈敏,一頭扎進竹叢里。這些山貨通常不會引起老建的興趣,前幾日下了雨,他覺得覆蓋了一層厚實竹葉的地面應該會長出一些山蘑菇。這東西哪怕清湯寡水煮,湯水也能喝出雞湯的滋味。
果然不少,就在近路的竹叢下,比腳拇指大,雪白而圓潤,頂在地面上,像一顆顆碩大的白珍珠。竹林深處應該還有不少,這東西拿到莫納鎮(zhèn)去賣很搶手,能賣五到八元一斤。目前是雨季,就這座山,竹排山,也會讓他有幾百元的收入。這幾年,老建都能從這座和他一樣孤寂的山中收益不少。只是他花錢的地方極少,賣了蘑菇,正巧在集市上碰見弟弟,留下少許購買生活用品的錢,余下便全給了他。他極少去弟弟家,那是個平凡不過的家庭,稍微有些心計的老婆,已經(jīng)出嫁的兩個女兒。大女兒的兩個孩子長年累月托付與父母照管。弟弟其實也是享有天倫之樂的,他的生活并不困窘。
老建單單就有些恐懼那天倫之樂。每次從弟弟家回來,抽身離開熱氣騰騰的家庭氣息,他總會好幾天回不過神來。所以便少去了。
“哥,你出來吧,家里不缺你這口飯!”額頭長著密集皺紋的老弟總是勸他,他比老建年輕五歲,早年養(yǎng)家糊口的艱辛使他看起來才像當哥的。這個民間木匠有顆厚道心,肩膀上總吊著裝木匠活兒的工具,游走在莫納鎮(zhèn)周邊的村子里找活兒。他的五官酷似老建,都是有堂堂相貌之人,只是個子稍矮,是個對生活沒多大野心的人,不過他總是盡心盡力照顧家人。
老建不喜歡弟弟這個話頭,他擺擺手,“一大家人,鬧得慌?!彼b出嫌棄的樣子。
…………
他折了根細竹條子,把摘下的圓白蘑菇串起來,串了兩大串子,掛在手臂上慢慢下山。明亮的陽光透過茂密的竹葉射下來,林子里到處都是從竹葉間漏下來的絲綢般的光線,新鮮濕潤的空氣里帶有竹葉的清香氣息。林子里并不寂靜,竹葉在微風中沙沙響,鳥鳴蟲叫,和一些無法尋到出處的聲音,但你會從這些并不算嘈雜的聲音里聽出更大的安靜,像來自人內(nèi)心深處的安靜,你會被這種接近于生命的美好安靜突然感動了。
五年前,每逢草木蔥蘢,這山上總會傳來某個村人粗獷的喊山,人在林子里忙活著什么,忽然直起腰來那么一嗓,很難說那不是一種源于這林子贈予的深刻的情感的爆發(fā)。
老建不善于這種情感表達方式,他更喜歡和林子里的安靜融為一體,像暮年的生命一樣寂靜。
他緩慢下到山腳,穿過長滿雜草的石板路。一條碎石路,石頭縫間也鉆出雜草了。他暗暗嘆息,再來兩場雨水,雜草就該把路淹沒了。這幾年七八月份這條從山腳進入村子的路總是雜草漫漫。他一個人的腳步,哪怕日夜不歇地走,也阻止不了雜草生長。
沿著碎石路慢慢進入村子。
這個叫百大的小村子四面環(huán)山,村人的田地都在半山腰上。往年這個時候,玉米該抽穗了,如今半山腰上的地里長滿了荒草,用石頭壘起來的田埂依稀可見,不過山腰上再也看不見通往地里的曲折石路了,全被雜草淹沒了。面對村子的那面山上,有幾株高大的黃皮樹,那是黃善家的。綠得發(fā)黑的葉子間吊著一串串沉甸甸的黃皮果。早兩年黃善夫妻還會在這個月份背著背簍來摘出去賣,這兩三年就不再來了。黃皮果在樹上由青變黃,然后慢慢脫落。到第二年春天,樹底下的地上便鉆出好多黃皮樹嫩黃的苗子,只是不知道為什么老長不大。略高于村子,也就是在黃善家黃皮果樹的后面,有一座頗為高大的四四方方的露天地頭水柜,那是國家搞西部大開發(fā)時鎮(zhèn)上給百大建的飲用水柜。原先那里有一個往下凹陷的石窩子,接住從山上往下流的一線泉水,到了雨季時,山上沖刷下來混著泥巴的雨水總是把石窩子溢滿,水便不能喝了,像濃湯一樣黃澄澄的。村里人只能冒雨順著山泉上山到泉眼處背飲用水。
如今偌大的水柜蓄滿一池清涼的泉水。老建從鎮(zhèn)上買來一條腳拇指粗的白色塑料軟管,在軟管的一頭捆綁當作沉底用的石塊,甩進水柜里,軟管一頭垂掛在水柜外他夠得著的地方。每次需要用水,他便用力吸那管子,把水從水柜里吸上來,沖澡,洗衣服,天旱時灌溉種在水柜下方的玉米地和菜地,極為方便。他在水柜下邊侍弄了三塊頗大的玉米地和兩分左右的菜地,地里的收獲夠他一個人全年的口糧了。他偏愛辣椒,兩分菜地靠近水柜的那一角固定種席子大的一片指天椒,余下的種包心菜和香菜。玉米地里套種花生,炒花生米下酒,他的生活實在也沒什么指望了。
清晨真正來臨了,明亮的陽光灑在靜謐的村子里,他的家在村子中央,地勢稍高,一棟以石頭為基腳的干欄樓,村里全是這樣的干欄樓房。以前屋頂蓋茅草,國家實施西部大開發(fā)后,對農(nóng)村進行茅改瓦工程,茅草屋頂變成了黑瓦屋頂。五年前實施異地安置,鎮(zhèn)子里來了龐大的搬遷隊伍,幫著村民們搬遷到生活條件更便利的新村去了。為了防備村民回遷,搬遷隊伍要把村里的老房子全扒掉。村民們不干了,揚言扒掉房子就不走。破敗的干欄樓因此得以幸存。
老建黃昏時坐在屋門口,山風帶著草木的氣息從山間吹過,大大小小的干欄樓靜默在群山間,他覺得自己像個富有的國王,當然,國王很孤單。他和弟弟一家搬到新村后,在新房里吃了一頓開火飯就回來了。一晃五年。悄無聲息地在這個遺落的村子里生活,五天外出一次趕莫納鎮(zhèn)集子,在一些特別的時候爬竹排山登頂。老建沒感到任何不適,他不覺得孤獨,他早就習慣它了——孤獨——那是他的另一個自己。
路過萬壽家門時,老建被他家門口一片妖艷的紫紅嚇了一跳。萬壽家有三個女兒,姑娘們總喜歡侍弄花草。她們在屋角和院邊上種了不少招蜂引蝶的指甲花。這東西生長極泛濫,院子幾年無人照管,它們便蔓延整個院子,花枝招展,快要長到閉攏的兩扇陳舊木門前了,從院門外的路邊已經(jīng)無從下腳通到那兩扇門前。
那兩扇門沒掛鎖,只是閉攏。老建記得萬壽家有一口好火灶,省柴。萬壽當初很舍不得家里這口灶,說是他爺爺那一輩筑下的,他和他父親,以及三個女兒全仰仗這口灶燒出來的一湯一飯養(yǎng)大,五年前他臨走前魂不守舍地請求老建時不時過去燒燒他家的老灶,暖暖灶肚。老建覺得這老東西真是老糊涂了。十八戶人家,每戶人家的堂屋里都擺過神堂,上面曾肅穆地羅列祖宗牌位?;钪娜俗吡?,死了的人呢?也許他們還盤坐在荒寂的神堂上也未可知,誰敢突兀進去燒人家的火灶?
從他們家的屋頂上懸掛下來兩條長長的絲瓜藤,藤子上已經(jīng)掛有幾個鐮刀一樣的絲瓜。也不知道絲瓜種子是怎么上到屋頂?shù)摹?/p>
唉,一個萬物蓬勃的七月,天空已經(jīng)從晨時的灰白漸漸轉變成淡藍色了,又將是一個碧空如洗的好天。早上就這樣來臨,有如經(jīng)歷過的無數(shù)個毫無懸念的早上。四周的群山如此巨大而寧靜,老建的移動在群山中顯得勢單力薄,如同大地上的一只螞蟻。
二
走上四級由大塊石頭墊成的臺階時,老建一眼就看見家門口的石礅上坐著一個人。他馬上便認出著淡藍色斜襟褂子的人影,內(nèi)心深處柔軟了一下,好像被一束溫暖的陽光忽然照拂了。他伸手摸了一把下巴。其實他多慮了,他的胡須一向都是連根拔掉的,它們不會像刀片刮過那樣一夜之間又長出來。他的腳步不由得加快起來。唉,四十幾年,不,怎么才四十幾年,已經(jīng)六十一年了。很奇怪,她連孫子都有了,她曾經(jīng)光潔的額頭也不可避免地爬上愈來愈深的皺紋,可她某些言行依然如做姑娘時一般,帶有點兒順從的羞澀,好似時光不曾向她展現(xiàn)過猙獰的一面,可這怎么可能呢?老建總是在她順從的羞澀里變得像年輕時那樣有些拘謹。這真是太奇怪了。
她應該很早就出來了,這里離鎮(zhèn)子有三公里,中途要路過一個一般的女人都得小心翼翼的山坳。其實那山坳并沒什么特別。某年一個外地要飯的人不知怎么回事來到了那兒,結果死在那里了,老建和村里幾個男人把乞丐埋在那山坳間。人們忌諱這樣客死異鄉(xiāng)的人。老建不怕,那樣的靈魂還少嗎?其實,從百大搬遷出去的人們并不住在鎮(zhèn)子上,不過也差不多了。五年前,這個村子的十八戶人家,不,應該說十七戶人家全搬到新村去了,那里有通過管道流出來的干凈自來水,有相對平展的稻田,娃娃們上學方便,抬抬腳就能到鎮(zhèn)上的學校了。
“洛!”遠遠地,他朝來人送出熱切的招呼。
洛從石礅上站起來,手里捧著一包用芭蕉葉當包皮的東西——山里人一向這么包東西,這地方長了太多的芭蕉。洛寶貝似的捂著,臉上帶著隱隱的溫順的笑,在晨光里恬靜地看著朝她走來的男人,他呼喚她的聲音里永遠帶著只有她才覺察到的柔軟。這光景很多時候讓她恍惚,四十多年前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依然沒有變。老建瞧著洛手里拿的芭蕉包皮,知道肯定又是吃的,應該是老柴房今早剛出的豆腐。那是鎮(zhèn)子上的一家老字號豆腐。做豆腐的老板不姓柴,早先他們的豆腐是在一間柴火房里熬的,所以叫柴房豆腐。每次她總是給他帶來吃的,十天半月的她總是順著那條越來越荒蕪的山路,回到這個安靜的世外桃源般的村子。
“你又爬山去?!甭逵行┴煿?,不過她松弛的嘴角依然掛著笑。每次來總是叮囑他不要再爬山,山里沒人了,萬一有個閃失,沒有哪一雙眼睛能夠看得見。
老建照例瞧著她的左手腕,那上面戴著一只散發(fā)醇厚光澤的鏤刻著精致花紋的老銀手鐲。那是三年前老建給她打的。洛一輩子沒戴過什么首飾。山里人的日子其實不好過,稍微有點兒家底的人家會給兒媳一只細的銀手鐲。洛由于是招婿上門,她的老父母因此厚著老臉省了這筆其實并不大的開銷。
“怎么不進屋?門沒鎖!”老建說。他從來不鎖門,去鎮(zhèn)子上也不鎖,山風和西斜的陽光很輕易就能像個老朋友進入他的屋子里。他喜愛這寧靜但并不僵硬的一切。有些時候,聽著清風里送來清脆的鳥鳴聲,他甚至快要忘記內(nèi)心深處的嶙峋了。
“屋口涼爽,還是山里空氣好?!彼f,很快她意識到有些失口,新村四周其實也全是山,只不過地勢比百大開闊了些。
老建覺得好笑,她也學會鎮(zhèn)上人的排場了,動不動就“山里”,她讓他覺得有點兒新鮮,不過并沒半點兒責怪她。
“今天是六月初六!”她接過他掛在手臂上的蘑菇串,把那包芭蕉包皮遞給他。老建看見她前額灰白的發(fā)際汗津津的,顯然她也剛到不久,趕早把節(jié)日的食物送來給他了——這三年來洛一直這樣做——阿彌陀佛——洛的上門丈夫三年前去世了,那個心眼挺實在的外村人,非常佩服老建矯健的身手。他的個子矮小,但力氣極大,在這片山腰上,最干凈的玉米地和花生地總是他們家的,而洛極少下地。兒女們稍大,他領著他們下地,也不讓洛下地。極少有疼老婆的男人。洛到老了,臉上仍能保持著柔順而羞澀的笑容,很難說不是個子矮小的夫婿貼心疼出來的。
然而洛心里有另外一個夢,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
他看著她結婚生子,一年更替兩季玉米和一季花生,竹排山上的竹子綠了又黃,這是生活決定的,包括人生命中的有無。他只能看著她,在和歲月的長久對峙中,他對她,漸漸變得豁達起來。她就在村子里,喝著同一條泉水,走同一條石板路,每天她在他的視線里忙碌,生活決定他只能擁有這么多。他對她強烈的想象和向往在一次又一次煎熬般的磨礪中漸漸柔軟下來,變成一種純樸卻也越發(fā)醇厚的情感。她只要平安地在他看得見的歲月里活著便好。
他們在石板路上相逢,相視一笑,那是對命運的妥協(xié)的笑。
…………
“餡是碎花生和白糖,我想包點黑芝麻的?!彼?,目光中滿含信賴,“去年的芝麻種不成,收成太少了,還不夠一碗。那東西好像不適合在那邊種,上肥也不見長,葉子倒是能長。”她總是把新村稱為那邊。
“花生和白糖也好吃!”老建說,熱切地瞧著她。其實十天前她剛來過,帶著一包芭蕉葉包的還溫熱的老柴房豆腐,還有半塊胳膊般粗,也是用芭蕉葉包的越南火腿腸。
他坐在她剛才坐的石礅上,那礅子還帶著她暖洋洋的體溫。老建仔細瞧那包東西,芭蕉葉的筋絡結結實實扎住芭蕉葉,在上面打了個活結,他輕輕一拉,芭蕉葉便濕漉漉展開了,立刻就聞到了芭蕉葉和糯米的清香氣息,這接近生命的氣息。他確實有些餓了。那是六月初六的糍粑團,把糯米蒸熟后放在石臼里搗成黏糊糊的糯米糕,擰下一團團鴨蛋大小的糯米糕攤煎餅般攤開,包上餡料再封口。以前還在山里時,他們的糯米不是大米的糯,而是玉米的糯。新村有稻田,村里人便開始種植水稻,結束了世代以玉米為主食的生活。老建覺得糯大米和糯玉米一樣美味。
洛提著那兩串鮮蘑菇推門進屋,很快便端出來一把椅子,坐在老建的對面,快活地瞧著他吃糍粑團。
“今天要出去吃飯嗎?”洛問他,她知道他生命里的一切隱痛,但她從未見他流露出半點兒沮喪,他像這山里的每一塊石頭般質(zhì)地堅硬——當然是指他的剛毅,他的心腸一點兒都不硬,這一點她甚至比他本人更清楚。
“假如要出去,一塊兒走?!甭逭f,有些向往,她指的是老建去他弟弟家吃節(jié)日晚飯。他有時會去,但多半不去。假如還沒搬出去,他是會去的,他不能讓村里人覺得他們兩兄弟生分。他其實挺喜歡一個人喝兩口,一碟晶亮的臘肉和炒花生米足夠了。他不適應大團圓的家庭氛圍,他更愿意一個人小酌兩口到微微醺醉,然后熄滅了燈火,靠在門板上坐著,等待村子漸漸沉入夜的安靜中。
某些時刻,比如半夜里他被突然而至的雨水吵醒,那些急促敲打在瓦片上的聲音,像極了戰(zhàn)場上凌亂而恐懼的腳步聲。那樣的夜晚往往會把他既往堅如磐石的外殼剝離殆盡,他變得軟弱起來,恐懼讓他把棉被當成唯一的盔甲。假如有一雙眼睛能在黑暗中看見,它會看見一個戰(zhàn)栗不止的靈魂,巨大的淚水在黑暗中凝聚成唯一的光亮,根深蒂固的劇痛牢牢捕獲這個不幸的靈魂。
“有這個就夠了!”老建說,他整整吃了四個糯米糍粑。洛給他帶來十個,里面的白砂糖餡已經(jīng)融化成糖漿了,糖漿暖融融的,這是最好吃的時候。然而不能再吃了,糯米不易消化,剩下的明早可以煎著吃。
洛輕輕嘆息。老建知道她的想法,她希望他到新村去住,“早早晚晚的總也能見著人”。
“你總要做點吃的,節(jié)日總該吃一頓好的?!甭遢p聲說,她想象得出一雙筷子和一個飯碗的孤單,她其實知道他多半不會出去?!拔?guī)硪恢回i耳朵,給他們烤過了。”她的目光朝廚房里微微望了一下,美好的羞澀又在她的表情里閃現(xiàn)。
老建高興起來——不是因為她帶來的豬耳朵,而是因為她的身上有點兒錢。洛今年六十二了,過了六十歲,就能領取每月一百二十元的養(yǎng)老金。這點兒微不足道的養(yǎng)老金讓農(nóng)村失去體力的年邁老人活得有點兒尊嚴。老建常常擔心她把這點兒養(yǎng)老金全補貼家用了,她隨兒子生活,兒媳婦有點兒刻薄。而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接受老建給予的任何關于錢的幫助的。他知道她身上有點兒錢,他就放心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喪偶女人,口袋里的錢終歸才是最貼心的。
“瞧,你都幫我打點好了,晚飯不用愁了?!崩辖ㄕf,他重新把那包糍粑包好,擱在膝蓋上。他的高興放大了洛心里的難受,一個孤單的人的快樂,似乎讓人更揪心,她瞧著他,說:“我?guī)湍惆淹盹堊龊冒伞!?/p>
老建笑起來。清晨的太陽還沒爬到山頂,這個時候說晚飯?zhí)缌恕?/p>
洛也笑了起來,兩個人不再說話,安靜在他們中間一寸一寸蔓延,群山靜默,看著人類一個充滿悲憫而高貴的約會。
她一直在等待他說一句話,她要那句話。她覺得那將是歲月恩賜給她的最珍貴的禮物,雖然來得遲了些,但她充滿期待。如今他們都老了,肉體的激情已然不再重要,他們只需要相互陪伴,將彼此余下的歲月獻給對方。
洛有時候會迷茫:她不知道她的想法是不是有些自私。她在蔥蘢年華時結婚生子,她知道男女由五谷雜糧滋養(yǎng)出來的來自肉身的古老情欲,她并不為此感到羞愧,這不僅是孕育生命的古老方式,也是人類生命之本能。她在她的婚姻里遵循這古老情欲的召喚,并迎合它的到來。對于丈夫,她的肉身是忠誠而順從的——將近四十年的婚姻生活里,她一直向他毫無保留地打開她的肉身,給予,同時也是索取。她的生命,是完整的。
而他一直孤單,漫長的或暖或冷的夜晚,許許多多的夜晚,他一定飽嘗了那蝕骨的孤單和悲傷。她的內(nèi)心一直覺得對他有隱隱的虧欠和愧疚。所以她不能主動開口,她只能等待。
時光寂靜。
“我給你摘點兒黃皮果帶回去吧?!崩辖ńK于打破了沉靜,他摩挲那包芭蕉皮,充滿笑意地望著洛。
她扭頭朝不遠處山坡下的水柜望去,目光悠遠地落在那棵茂盛的黃皮果樹上。
“我不愛吃這東西,酸丟丟的,倒牙齒?!彼p輕搖頭。
“給娃娃們吃?!崩辖ㄕ酒饋恚瘡N房走去。
幾只毛色光亮的公雞在廚房另一側領著幾只母雞尋食,其他的不知鉆到哪里去了。老建從未正經(jīng)喂養(yǎng)過它們,茂密的草叢間到處是活蹦亂跳的草蟲,這是它們最好的食物了。他養(yǎng)了差不多三十只雞,每年臨近春節(jié)除了給弟弟留下兩只,全挑到鎮(zhèn)子上去賣,總是很快被搶購一空。老建沒給這些雞搭窩棚,隨便它們在哪里過夜。這些家伙很有趣,你難得見它們集全地待在家里,但每到刮風下雨,它們便像得到某種神秘召喚似的,從各自搭建的野窩里齊齊跑回主人家,像尋求庇護似的擠滿老建的堂屋,趕都趕不走。
村人還沒搬走時,他還養(yǎng)狗,狗成為他另一個自己。村里人搬走后,他再也沒養(yǎng)過狗,人害怕孤單,狗其實也怕,狗忠實于人類,但并不代表它不需要來自同類的陪伴和慰藉。只有真正品嘗過孤單滋味的人,才能體恤到世間萬物的孤寂,以及孤寂里的酸楚。
老建很快提滿滿一籃黃皮果回來,洛坐在石礅上縫補他一件腋窩裂開的褂子。他把籃子放在洛的腳邊。洛低下頭,咬斷線頭。
“還有嗎?”她說,指的是需要縫補的衣物。
“沒有了,就這件?!崩辖ú恋纛~頭上的汗水,在她剛才坐的椅子上坐下,摘掉黃皮果串上的葉子。洛把那件褂子掛到屋檐下的晾衣竹竿上了,抓起屋檐下的竹條掃把打掃院子。
“中午要祭拜土地廟!”她說。老建點點頭,這是風俗,他當然明白。也就是說洛得準備好中午祭拜的各類食品,這些節(jié)日的祭拜食品和祭拜活動一般是家里年長婦人做的。她的意思是不能待太久。
老建很快把黃皮果收拾好。
他目送她順著那條長滿雜草的出山的曲折小徑走出去,臂彎里沉實的籃子拽著她,她的身子有些傾斜。
“洛!”老建朝身影喊了一聲,回蕩在山間的回音帶著幾分悲愴。身影轉過來,立在原地。洛知道他并未有任何交代,他只需要她轉過身看看他。老建的身影在她的目光中漸漸模糊起來,明亮的陽光在她凝聚的淚光里變得五光十色。洛朝他揮揮手,她知道一轉身,這塊并不大的山窩里便聚滿了空曠,讓她揪心的空曠,空落的房屋,沉寂的草木,堅硬的石頭,山上祖先們低矮的墳冢,還有一個人。但她還是轉身了。她的身影轉過一棟日漸破敗的屋墻,順著出山的路走著,很快,一座矮小的山便融化了她的身影。
早上終于蓬蓬勃勃走到一天中最亮的光景,這個月份的每一天都在走向季節(jié)的深處。
三
一連下了幾場讓人心悸的雨水,從屋后的山上沖刷下來的雨水混著泥土,污濁不堪。水柜里的水簡直成了黃湯,洗衣裳都嫌臟,更無法飲用了。老建把廚房里的水缸搬出來放到屋檐下,接了滿滿一缸雨水,可以燒水煮飯。這個村子里的人,在雨水充沛的季節(jié)里,山泉被污染時常常靠雨水生存?!疤焐蟻淼娜保麄儾⒉患芍M。山里惡劣的生存條件教會了他們怎么頑強地生存。
老建和一屋子的雞安然迎接雨季的到來,每年的雨季都一樣。雨一陣一陣的,前腳瓢潑大雨,后腳一陣風吹來,雨水越來越傾斜,最后被風吹走了,太陽便亮晃晃出來,滿含水汽的陽光熱辣辣暴曬濕漉漉的村莊,陽光吸收著大地上的水汽,墨黑的山上裊裊升起煙霧一樣的水蒸氣。老建領著一屋子的雞從堂屋里出來,人和雞都感到沉甸甸的,那是豐沛的水汽充盈著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必須要曬一曬。他站在熱烈的陽光下,環(huán)顧四周的天空,被群山剪出來的一方天空澄凈透亮,看來今天是不太可能有雨了,即使有也不會是大雨。他轉身凝望村莊后的竹排山,山上的竹子已經(jīng)快瘋了,綠得發(fā)黑的竹葉全部覆蓋了山體,山已經(jīng)被竹子淹沒掉了。
即使下雨山路也不會打滑,路滑是因為走的人多了,腳步打磨路面才會濕滑。而這座山上的每一條路都只屬于老建一個人,老建是山路唯一的造訪者。他打算上去了。斗笠戴上,柴刀落進刀鞘里,穩(wěn)穩(wěn)當當綁在腰間。這是一個進山人的裝扮。他敞著屋門,天再下雨,方便這些陪伴他的家伙進屋躲避。
繞到屋后,他選了三條上山路中最便捷的一條,人便閃進竹林里。從竹葉上滴落下來的雨水響亮敲打在他的斗笠上。草蛇多了起來,蜿蜒在上山的路上。老建砍下一條拇指粗的竹條子,一路橫掃,把這些沒骨頭的東西趕進竹叢里。白嫩的蘑菇珍珠般鋪滿地面,散發(fā)出腥甜的氣味。林子里的空氣清新得使人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張開了。老建解下斗笠,隨手掛在路邊的竹枝上。抬頭看不見天,林子越來越亮,他覺得今天應該不會有雨了。上山的腳步有些輕飄,這幾個夜晚的睡眠,常常被半夜突然而至的急雨所困擾。他靠在床欄上,胸口像有萬馬奔騰,起伏在夜的深邃里,小腹下襲來一陣陣令人干嘔的劇痛。悠遠深長的痛。其實他身上沒有一處傷口,劇痛完全是從他的意念深處生發(fā)出來,他無法阻止和控制,只能忍受它鋒利的獠牙啃噬。
他在夜的深黑處痛苦得難以自拔,像個命懸一線的人。
…………
一陣微風拂過,掛在竹葉上的雨水密集落下。路邊一棵山雞果樹掛滿了半青不黃的果實,那些早熟而掉落在樹下的被老鼠啃咬出一個個齒印清晰的豁口。去年老建摘了半蛇皮袋子給弟弟送去,家里的幾個孩子貪吃,這東西又難消化,三五天都不拉一次,孩子們捧著鼓突突的肚子哭壞了。
也許今年可以摘去賣掉。老建從山雞果樹下路過時想。潮濕而悶熱的空氣讓他出了一身汗水,身上薄薄的灰色圓領T恤貼著他的前胸后背,他一腳踩在一塊凸出路面的石塊上,停下來朝上望去,沒幾步路了,竹叢已經(jīng)開始疏少,越靠近山頂竹叢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矮小的七色花和長滿青刺的野駱駝,地勢也開始慢慢平緩起來。老建靜靜站著,身體因為出了一通汗而變得舒暢通透。沒有任何急意。沒關系,可以等。老建想。
終于登上最后一塊石頭,視線豁然開闊,風也變得更柔和了。山頂上的巖石干凈得如同水洗,透出一層濕潤的黝黑光澤,老建常年踩踏出來的小路幾乎被濫生的七色花淹沒了。他的腳步碰落了掛在花瓣上的雨水,很快便到了那塊突出山體的懸崖,一并進入他雙眼的,是懸崖下的白牙屯。
“千刀萬剮的!”
詛咒千千萬萬次了。站在懸崖上俯視這個越南小屯子,憤恨總是一下子抓住了他,他唯有詛咒。四十年來這個屯子似乎沒有變化,他在懸崖上碰見過這個屯子幾場喜事和白事,人像螞蟻一樣在山腳下忙碌,隱約的喜樂或哀樂飄上懸崖,人們忙著往生和向死,和百大一樣。往年百大都有喜事和喪事,喜事屬于年輕的生命,而喪事則是暮年人在人間最后的儀式。老建在五十歲之前是百大的八爺,抬棺的八位司儀爺之一。他和另外七個八爺抬過百大無數(shù)位故去的人的靈棺,送他們回歸土地。
人總是要死的。但人總是要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老建并沒經(jīng)歷過,兩情相悅、洞房花燭、生兒育女,一個盤山而活的莊稼人,把這些從生命里剝離掉,日子還剩下什么?只不過一個看得見的生和死罷了。
老建站在懸崖邊,瞧著山崖下的越南小屯子,深深的恨意落地生根。他緊著身子,卻憋不出任何尿意。懸崖下的河水濁黃不堪,它只要流經(jīng)懸崖下的白牙屯,拐過竹排山,就進入莫納鎮(zhèn),進入中國了。老建在懸崖上的每一次排泄,流經(jīng)短短的一段異國河流后,最終也會回到祖國的河床里。
但再短,它也流經(jīng)那個異國。
他徒勞地退回到那塊常坐的石頭,他要等。如今百大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的時間像古老的村莊一樣空曠寂寥,沒有任何人和任何事等著他,還有什么等不及的。
等。
洛是一個多么好的女人,無數(shù)個夜晚影影綽綽地搖碎他的夢。他記得她懷第一個娃時,看見她日漸豐盈起來的腰身,年輕的老建只想從這懸崖上跳下去。他也想過離開百大,也是這個影影綽綽的身影,讓他無數(shù)次鋼鐵般的意念變成了繞指柔。他看她盛裝出嫁,看她初為人母,看她青絲變白,看她容顏變老,如今她又一次孤身走到他面前。
三十七年前她也這樣靠近過他。那時候老建還那么年輕,然而他卻已經(jīng)見識過太多的生死,不,應該說是死。如今還有多少人記得那場戰(zhàn)爭?你只要在每五天一次的莫納鎮(zhèn)集市上走走,看看滿大街從口岸進入莫納鎮(zhèn)市場上做生意、穿拖鞋戴尖頂斗笠穿花衣裳的越南女人,以及她們那口地道的本地話,就知道已經(jīng)沒多少人記得一九七九年那場戰(zhàn)爭了。那年,二十一歲的老建作為擔架隊救護員之一,經(jīng)歷了那場戰(zhàn)爭。
一九七九年的二月中旬,按照莫納鎮(zhèn)的習俗,日子依然沉浸在年的節(jié)氣里,年尚未過圓滿。但邊境線上的槍炮聲打破了年的平和,年已經(jīng)無法再過下去了。坐落在邊境線上的村莊,村里人早在年前就被動員撤離村莊。但春節(jié)期間,他們還是陸陸續(xù)續(xù)回到自己的村莊。百大屯也一樣,在大年三十那天回到家燒暖自家的柴灶,點燃香火敬神堂。這是必需的,大不了一死,村民們想。年三十的午夜沒有爆竹聲,任何和爆竹聲類似的聲音都極有可能造成恐慌。村里一片沉寂,清冷的空氣里彌漫著無言的緊張,午夜的深處隱匿著看不見的危險。他們小心翼翼挨到天亮,大年初一的早上和往常一樣清冷、靜謐。早起的村人面面相覷,貼不貼門神呢?上不上對聯(lián)呢?最后大家心照不宣地回到自家門里,半掩門戶,不能關緊,要迎春。
一九七九年的正月初一是一月二十八日,到了二月十七日,邊境線已經(jīng)硝煙彌漫戰(zhàn)火紛飛,悶雷一樣的槍炮聲滾滾而來。
二月的天空灰蒙蒙的,寒冷的空氣里彌漫著火藥刺鼻的氣息。這是一處山坳,村莊就坐落在山坳里,一個典型的山區(qū)農(nóng)村。目之所及,除了緩坡就是芭蕉樹,矮巴巴的泥墻屋子掩映在芭蕉葉間。山腰間上掛著鐮刀似的玉米地,棒子早就掰了,只剩下干枯的玉米稈立在地里。該燒地翻耕了,過了正月,就是點播玉米的節(jié)氣。這和中國邊境線上的任何一個村莊一樣。邊境線上的兩國村莊,甚至熟悉彼此的語言。
可戰(zhàn)爭打破了所有的秩序,它讓古老的村莊失去了以往的寧靜,土地上了無人影,戰(zhàn)火把春天所有的生機燃燒殆盡。
十七天后,老建從戰(zhàn)場歸來,覺得像經(jīng)歷了一場殘酷的噩夢。
百大又恢復以往的生活秩序,村民們在早春三月的山間開始點播玉米種子,比往年晚了些,但總算能讓種子落到地里,地里有了種子,人的日子便有了希望。
洛一直在等。老建從戰(zhàn)場回來后,她就一直在等。她做了各種準備,新婚的被面和繡花的枕頭巾,貼身的精致衣物和緞面的大紅色洞房門簾。她心里每天帶著光和向往,想和他在這片山里生兒育女,讓他們的日子在石頭上流淌而過。她對人生沒有太大的向往,老建就是她全部的向往。洛等了三年,卻在他的祝福下成為他人婦。
這是生活所決定的,正如毀了他一切的那場戰(zhàn)爭。
微風夾帶豐沛的雨水氣息吹過來,隱隱地從懸崖下傳來因雨水暴漲而變得湍急的河流聲。在冬季枯水期,河床下落期間,莫納河其實并不深,有時候河中心會隱約露出河底的石頭。竹排山坐落在百大屯和莫納河之間。水量豐沛的一條河就這樣和百大屯擦肩而過,致使百大屯因缺水而只能種植耐旱的玉米。而比百大屯更往山里去的百樓屯卻因傍河而居,在五年前的異地安置中免于搬遷,因為莫納河賜予了他們一片平坦的良田和便于灌溉的有利條件。
老建一籌莫展地坐著,似乎爬山時出的一通汗水把身體里的水分全帶走了,紛繁的往事和眼前的難堪讓老建淚水充盈。這難堪,糾纏了他一生,折磨了他一生。
“×!”他一拳捶在身邊裸露的石頭上,疼痛早就麻木了,一種四分五裂的感覺穿透他的胸腔。
他站起來,“啊——”振臂一揮,聲嘶力竭的吼叫破胸而出,把堵在胸口的一口悶氣吼了出來,重重疊疊的群山送給他顫顫巍巍的回應。
“啊——”遙遠的群山傳來一聲嫩生生的回應。老建怔了一下,他再吼一聲,他的聲音跌落群山之后,那嫩生生的回應聲立即回響起來,連接著傳來好幾聲回應。老建笑了,這難纏的娃娃!他又吼了一聲,算是回應,然后無奈回望了一眼懸崖下的白牙屯,開始下山。
陽光很好,似乎不會再有雨了,也該停了。老建選了水柜下幾塊稍微平坦的旱地種玉米和花生,那地好,從水柜引水灌溉也容易,但接續(xù)幾場大雨便害澇了,無處排水。七月的玉米正在結棒子,是需要曬的時候,再不能澇水了。
老建下到掛斗笠的地方,開始邊下山邊摘路邊鮮嫩的蘑菇,他把斗笠翻過來,蘑菇裝在斗笠里??可匠陨剑显捠怯械览淼?。在這片山里,不耕不種,養(yǎng)活個把人沒問題。那淡黃色爆炸頭的女娃娃喜歡喝蘑菇湯,他可以打散兩個雞蛋煮一鍋蘑菇湯,再擱把蔥花末,味道就更美了。英吉利!那名字真逗,有一陣子這孩子沒來了,該有個把月了,老建還真有點兒掛念她,每次她到來,這個不安分的孩子總會給沉寂的村莊帶來不少鮮活氣息。他想到她身上那些古怪的行徑,每邊耳朵上打四個洞眼,戴不同顏色的耳釘子,胸前還吊一只模樣嚇人的銅骷髏頭,身上的衣褲到處是破洞,說那叫時尚。老建覺得那身衣物和要飯的沒什么區(qū)別。不過模樣長得挺喜人的,眼睛大鼻梁挺,額頭有點兒突。英吉利來自縣里,是個畫畫的,不知她是怎么找到莫納鎮(zhèn)來,又鉆進了比百大屯還往山里去的百樓屯,說那里頭風景好。去年深秋,她從百樓屯出來,順著快被雜草淹沒的岔路進到荒蕪的百大屯,頓時被滿山的黃竹嚇住了,擺開畫板就畫起來。彼時老建正好從竹排山上下來,脫了褂子赤身冒汗,冷不丁出現(xiàn)在山腳下,英吉利和老建同時大叫一聲,都被對方嚇住了。英吉利認為老建是山上的野人,而老建從沒見過這樣一個黃發(fā)爆炸般蓬亂、渾身破爛、雌雄不分的怪物。英吉利倒是膽子大,驚嚇過后自報家門,老建才確定這黃顏色的爆炸頭是個人,還是個女娃娃。當天老建殺雞燉湯,安撫這位外星人般的不速之客。老建獨身居住空村讓英吉利佩服得不得了,在英吉利眼里,這空曠破爛而又景色別致的空村簡直太魔幻了,特別有魅力,而老建獨住空村簡直就是“偉大的行為藝術”。這讓老建哭笑不得,他盯住英吉利身上到處是破洞的爛衣裳,囑咐她買幾件像樣的衣裳穿。她說那叫個性,也叫藝術,說著拿起掛在屋墻壁上的小柴刀,在已經(jīng)破洞百出的褲子上又割出一個破洞來。老建目瞪口呆。英吉利來得挺勤,每月總能進山一兩次,背著比身板還大的畫板和顏料袋子,渾身丁零當啷響一路進山。她每次從百樓屯出來,必定會拐到老建這里瞎聊上一陣,有吃的就吃有喝的就喝。她給老建帶來的永遠是各種桶裝方便面和各類讓老建哭笑不得的零食,動物餅干、牛肉干、腌制的袋裝鳳爪、口香糖、袋裝炒花生。有一次抱來一大捧野花,說是沒帶零食孝敬老建,獻野花一束,不成敬意。英吉利二十一歲,小巧玲瓏的個子,老建嚇唬她,進山的路上曾有過死人,路上有游魂哪。英吉利甩著爆炸頭說,她不怕鬼,人也不怕,狗也不怕……
“啊——”
老建下到半山腰時,尖銳的喊山聲再次傳來,突兀而嘹亮,直直地炸響,顯然是等急了。這是他們約定好的,英吉利進來不見人,便朝群山叫喊,老建若在山里,定會聽見并回應,若不見回應,老建定不在山里,出山進鎮(zhèn)子去了,也可能轉到別的山頭去,轉遠了。
“你沒有手機?”英吉利問他。
“我這里就養(yǎng)公雞和母雞?!崩辖ㄕf。
英吉利無奈,翻了幾個白眼。
老建回應了一聲。他還想找一根嫩毛竹,這東西趁新鮮炒最好吃,黃皮果也正好摘給那娃娃。英吉利六月初來時,黃皮果還掛青,她在果樹下轉,遺憾得直跺腳。
順著小路進了村子,老建朝院子張望,卻并不見英吉利,黃皮果樹下也不見人影。人又不知道蹦哪兒去了。她身上的年輕勁兒有時候真叫老建羨慕。老建回想起自己年輕時。他年輕過,然而他的生命卻沒有活力。
上了院門臺階,故意咳嗽一聲,也不見英吉利露面,卻一眼望見屋門板上扎著一把紅色小巧的水果刀子,釘住一張字條。這是英吉利的水果刀,不知她又搞什么名堂。他摘下小刀,取下字條,心想往后誰娶了這女娃娃那可真夠嗆了。
建叔,給你送來一個禮物,就在床上。這是在集上撿來的,給你做個伴,我回縣里了,下次來看你哈,你的親愛的英吉利!落款是一個畫得頗有章法的笑臉。
老建滿頭霧水。禮物?這娃娃真多事。他把一斗笠蘑菇放在屋檐下的竹椅上,進屋。兩間廂房和堂屋,堂屋很寬綽,飯桌在神堂下,飯桌上放著一大塑料袋東西,不用說,全是花花綠綠包裝的零食,還有幾桶方便面。老建哭笑不得,他哪會對這些感興趣。他進了房間,立刻驚得瞠目結舌。
床上的蚊帳下居然睡著一個瘦條條的孩子,黑色齊膝短褲,淡藍色套頭短袖,細瘦的四肢裸露在外面,窄小的臉,淡眉塌鼻梁,兩只小手握成拳頭舉在耳邊,睡得正酣。四歲?還是五歲?他沒生養(yǎng)過,對孩子的年齡無從判斷。他發(fā)現(xiàn)孩子的右手里捏著一張紙條,小心地從孩子的手里抽出來,不用說,一定是英吉利搞的。
我叫呆呆!
英吉利的字,用水彩筆寫的,拖著一個驚心的紅色驚嘆號。
老建站在那兒,又驚又氣。他瞧著床底下一雙小小的沾滿泥巴的布鞋,站了一會兒,輕輕靠近那孩子,捏捏他攤在床邊的兩只裸露小腿,孩子在睡夢里突然渾身抽搐了一下,驚得老建慌忙退開,絆倒床邊一把小椅子。孩子又動了一下,細瘦的脖子來回轉了轉,睜開眼睛,安靜躺一會兒,挺起小身子慢慢坐起來。那兩只眼珠,天哪,全都集中在眼角,白多黑少地盯住老建。老建驚愕萬分,居然是一個長一雙斗雞眼的孩子,那模樣看起來就像個傻孩子,難怪英吉利叫他呆呆。
“爸爸!”孩子坐在床上,沖著老建篤定地叫了一聲。老建感覺到腦袋“嗡”的一聲響,一陣熱流直沖腦門:他聽得懂這種軟糯的口音,分明是一個越南崽子!
四
一個長一雙斗雞眼的半傻不呆的越南孩子!
孩子赤腳站著,瞪一雙斗雞眼,小尖臉上是傻瓜常有的呆傻表情。老建痛恨這副面孔!老建感到心里的怒火在燃燒。孩子木頭一樣站在飯桌邊,老建正在吃早飯,黏稠的玉米粥和燉嫩南瓜塊,南瓜又甜又軟,老建拍了蒜瓣當作料,味道很鮮美。他不允許孩子和他一起吃飯,必須這樣。老建把粥喝得大聲,大嚼南瓜塊。
“爸爸!”傻瓜沖他叫了一聲。他光腳穿著布鞋,小布鞋是濕的,黑乎乎的,骯臟不堪。這崽子穿著去踩水洼了,專門揀水洼踩,他在水洼里跺腳,斗雞眼興奮地擠在眼角,嘴里哇啦哇啦叫,身上那身短衣服皺巴巴的,散發(fā)出一股汗酸味。沒有什么換洗衣服,老建也不愿意伺候這越南崽子。兩天,還有兩天,再過兩天就是莫納鎮(zhèn)集了,他打算到時把這傻瓜帶到集市上,往越南人堆里扔掉了事。英吉利是在集市上撿到的,他的父母定會來集市上找。這個不靠譜的英吉利,他知道她遲早會惹出事的,而這個事情實在太大了。這兩天無論他走到哪兒,小傻瓜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一雙腳盡往泥水坑里踩踏。你道他傻,倒也不是太傻,一雙斗雞眼盯著你,好像知道老建時刻想甩掉他。
老建把筷子摔到飯桌上,火冒三丈,“老子不是你爸!”他兇狠地沖孩子叫,“再叫就把你剁了。”
孩子立刻閉嘴,斗雞眼翻白。他們能交流,邊境線上中越雙方的村莊,大抵上都能聽懂對方說的土話。他斷定這傻瓜的家應該在邊境線一帶的農(nóng)村。傻瓜除了會叫吃喝和爸爸,還知道叫上茅坑。
“屙——”他叫,老建就扯下他的褲子,抓起他的胳膊拎到茅房里,等他屙完了取一瓢冷水沖洗傻瓜的屁股。
他對英吉利充滿了惱怒。這個瘋瘋癲癲的娃娃以后斷不能慣著她了,她像風一樣來無影去無蹤,他的怒火無從發(fā)泄。
“吃!”傻瓜把摔落到地上的筷子撿起來,直直遞給他,不知道是叫老建吃還是表達自己也想吃。
老建愣了一下,傻瓜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盯住他,他無法從這樣一雙奇特的眼睛里看到什么。孩子的臉上是木呆呆的執(zhí)拗表情。老建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心里硬邦邦的怒火軟下來。他奪過那根筷子,飯是沒法吃了,他轉身在旁邊的碗柜里取出一把塑料勺子,放在他那碗玉米粥里,把粥碗推到孩子面前。
“吃!撐死你這傻瓜!”
孩子沒碰那碗粥,伸出臟乎乎的小手,直接抓取碟子里嫩綠的南瓜塊吃。
“吃!”他兩手并用,一塊兒往自己嘴巴里送,一塊遞給老建,老建給氣得不知說什么好。他瞧著孩子,不坐旁邊盯著不行,他會捧起菜碟子像狗一樣直接埋頭往碟子里吃。老建這兩天一直拿筷子敲打他的手。孩子記性不錯,再也不敢碰碟子了。手抓也好,說不定以后能用上筷子。不過這不是老建的事情,傻瓜拿筷子也好,像狗一樣埋頭啃也好,和他有什么關系?這孩子只是半個傻,還挺溫順,用心教一教也許能頂半個正常人用。
“你吃!”老建只顧忙著琢磨,口氣冷不丁軟了下來。他突地被自己溫和的口氣嚇住了。
“爸爸——”孩子滿嘴的吃食,含糊叫他。
老建只好站起來,出了廚房。
這傻瓜到來后,老天就開始放晴了,天空明凈如洗,云白天藍,再也不壓在山頂上,天地之間變得高深幽遠起來,天是天,地也是地了。山里的氣溫就算到了三伏天也不會熱得燎人,總會從什么地方吹拂來隱隱約約的山風。風是涼的,這種時候若待在竹林里,會更涼爽舒適。老建站在高高的院子上,那條出村的小路無比寂靜,山也很安靜。陽光無聲地照耀著,太安靜了。只有每年的三月初三,壯族人祭拜祖墳的日子,那條寂靜的山路才會迎來它曾經(jīng)熟悉的腳步。人全回來了,只要能動的全都回來了。村里人搬去了新村,但他們故去的先人仍然埋在山上。一年一次和逝者相會的日子,他們攜帶老小和祭拜食品,陸陸續(xù)續(xù)進山。每家人都會給老建帶來一包用芭蕉葉包好,還溫軟的五色糯米飯。在村人眼里,是老建在替他們守護舊時家園和祖先的墳墓。老建等弟弟一家人回來。其實也沒誰,就弟弟夫婦兩人。弟弟夫婦和幾個族親一起回來,老建會殺好雞等。香火紙錢他是不碰的,這些都是女人們做的事情。他那份香火錢,在祭拜日前就給了弟弟,讓他給弟媳婦幫忙采購。祭拜那天,山里熱鬧起來,半山腰上的祖墳被拔掉雜草,土也重新培上,一座座墳塋在雜草里新鮮露出來,墳頂上也插上白色的招魂幡。
老建一般只祭拜父母的墳墓,祖爺爺祖奶奶們的墳墓就給弟弟夫婦和族里的年輕人去祭拜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老建在雙親的墳前有深重的愧疚,然而這能怪他嗎?又該怪誰?
爆竹聲在山里不斷炸響,幽遠的回聲在山間回蕩,驚醒沉寂的古老村莊,山間歡聲笑語。接近午時,祭拜結束了,村人們回到自己的空屋,在雜草叢生的院里架鍋做飯,這頓飯一定要在老屋吃,一定要在祖宗跟前吃。弟弟夫婦就在老建家里吃,這是一年當中老建家唯一有人氣的時候。空曠已久的村莊上空升起裊裊炊煙。家里的飯交給弟媳婦忙活,老建悄悄上了村后的竹排山。半山腰,村莊上空的炊煙和院子里忙活的人盡收眼底。似乎又回到五年前的村莊,簡陋而充滿生機,貧窮而安靜祥和,村里從沒發(fā)生過違法犯罪的事情,法律似乎離山里很遙遠,他們恪守從遙遠先輩那里流傳下來的倫理與宗法,這比任何法律更能約束人們的內(nèi)心和行為。
如今這一切都遠去了,陽光照在空曠的村莊里,時間似乎也靜止了。再也沒有新生命的到來提醒村莊時間向前的腳步,只有當山上的雜草一歲一枯榮,才能使村莊感覺到時間的流逝。
山里當然有山里的好,山外當然也有山外的好,至少出去的人沒有再回來的想法。而對于老建來說,他還是覺得山里更適合他,空曠寂寥,更像他的一生。
“爸爸——”
老建打了個激靈,嚇了一大跳。孩子不知什么時候從廚房里出來,靜悄悄站在他身后,兩只手捏著兩塊嫩綠的南瓜塊,嘴巴還在吞咽著。
“回飯桌去吃!吃飯應該在飯桌上,只有要飯的才走著吃。”老建抓住他的后衣領,孩子立刻兩腳懸空,被他拎回飯桌邊。
玉米粥孩子一口沒吃,那碟嫩南瓜塊空了。
這樣的天氣,能上山頂就好了!老建想著,他瞧在院子里攆雞的孩子,嘆了口氣。他為什么老叫爸爸?媽媽不會叫嗎?沒有爺爺奶奶?他和誰來莫納鎮(zhèn)?真是個頂討厭的傻瓜。英吉利更討厭,孩子又不是貓狗,哪里能順手撿來,太不像話了。
老建戴上斗笠,打算到玉米地去瞧瞧地里的雨水排干沒有。得想辦法排掉澇在地里的積水。小傻瓜趔趔趄趄跟著,腦袋頂著白花花的陽光。老建要把他留在家里,并在院里撒了很多玉米,把散落的雞全都召集回來。孩子興奮得直尖叫。但看見老建朝院子外走去,他立刻撇下聒噪的雞群,追隨老建。
“別老朝水洼踩!”老建呵斥他,傻瓜嚇了一跳,一屁股結結實實地坐在水洼里。老建很絕望地捶自己的頭。
“站起來!”他幾乎咆哮。
孩子艱難地掙扎著,抬起半身,又結結實實坐回去。老建無奈,拽住他的胳膊把他從水洼里拉出來。
“你到底是個什么??。磕愕降资窃趺椿厥??這不是你的祖國,你來這里干什么?”老建罵罵咧咧,拉住小傻瓜的手走,避免他再次摔到水洼里。孩子的褲子又濕又臟,突出來的小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水。路過一叢茂密的旱荷花,老建順手擰下一片闊大的葉子,把稈子塞進孩子手里。
“拿著!”他說,絕望得像面對一團他無法解決的大麻煩。其實他對孩子并不陌生,弟弟那兩個女娃娃,五歲之前多半時候都在老建家里度過,他知道怎么哄孩子,討孩子們的歡心。但這個長一雙斗雞眼的傻瓜,還是個越南崽子,哄他?還是讓他見鬼去吧。
小傻瓜快活起來,舉著這把闊大的綠油油的雨傘,兩只斗雞眼充滿笑意,他倒是自在了。
到了水柜邊,老建把孩子的衣褲扒下來,孩子赤條條站在陽光下,他瞧著孩子兩腿之間的小家伙,盯著,盯著,心里一陣悲愴,拉住吊在水柜上的塑料軟管,用力一吸,一股清涼的水柱傾瀉而出。他把水淋到孩子身上,沖洗他小小的身子。
孩子并不懼怕水,舒適的清涼讓他大聲尖叫起來。
“爸爸——”他興奮地表達他的快活。
“你這猴崽子,老子還得伺候你了!保不準我火氣一上來就把你扔進水柜里?!崩辖ɑ饸庥稚蟻砹?,一下子把水柱兜到孩子的頭上,孩子“哇”地大叫起來,急忙閉上斗雞眼,兩只濕淋淋的手臂緊緊抱住老建的大腿。
“站好!”老建把那兩只小胳膊掰開,拎著他的胳膊推離自己。
孩子立刻直挺挺站著,兩只小手掌捂住雙眼,水從他的頭上傾瀉下來。老建用一根木棍支好水管,讓水一直淋在孩子身上。然后轉身下了田埂,鉆進茂密的玉米地里。在玉米地深處,他透過濃密的葉子瞧那孩子。
傻瓜一直捂住雙眼站在水柱下。真是個呆子!老建嘟噥,朝地的另一頭走過去。他在玉米根下套種了十窩南瓜。吃瓜苗的月份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正是吃南瓜的時候,南瓜結了不少比拳頭大的嫩瓜仔,在玉米根下到處滾。老建摘掉不少南瓜葉子,以便南瓜仔得到更多的養(yǎng)分。他打算集日時背去賣。一簍子,二十斤該有的。一年四季他的地里總是有些東西可以賣掉,換一些油鹽錢。老建的母親還健在時,在家務活兒和農(nóng)活兒上不厭其煩地教他,他甚至連縫補都會。老建的父親是個手藝相當好的木匠,想把一手絕活教給兩個兒子,但老建對木工活兒不感興趣,這讓老父親很傷心。老建和弟弟,一個擅長種地,一個只會木工活兒,弟弟甚至連套牛耕地都不會,他家的地總是由老建幫忙耕犁。
母親在地里忙活,告訴老建春播秋收,人不欺地地不欺人。她在一年四季的耕種中日漸衰老,跟著種地的兒子也不年輕了,她是有疑慮的。她坐在田埂上休息時,對地里忙活的兒子發(fā)愣。她喜歡洛,那姑娘性子好,面相和善,她早就看出兒子對洛的情愫了。洛討夫婿后,老母親又托人陸陸續(xù)續(xù)給他介紹過幾個外村的品性和相貌都不錯的人,兒子連面都不肯見。她早早打下一對銀手鐲,兩個兒媳婦每人一個。老建的那一個,母親臨終前遺憾地留給了他。洛的上門夫婿三年前去世后,他把手鐲送去重新鍛打,給了洛……
“爸爸——”
叫喊聲從茂密的玉米地傳來,老建正在摘玉米地后面菜地里的青瓜。青瓜長得不錯,他只種了三窩,竹條子搭的瓜架子,青瓜差不多把架子都壓趴了。這東西生吃也能管飽,蘸一點兒蜂蜜更好吃。今年春天時,他在竹林里尋得一窩蜜蜂,給弟弟帶去一瓶,給洛一瓶,洛不要,他留下了。
“爸爸——”
傻瓜又在叫了。老建忽然心酸起來,他本該也有娃娃這么叫他的,他本該和洛有一堆兒女的,他本該也有男耕女織的生活的,他和洛本該在柴米油鹽的時光里一起衰老掉的。這都是人生最基本的東西,然而他什么都沒有。
“爸爸——”叫聲里夾雜哭聲,然后哭聲傳來。老建聽那哭聲一點一點移動,哭聲離開水柜,很快,他就看見孩子赤條條地出現(xiàn)在往家里去的碎石路上,他邊走邊哭,在陽光下挪動小小的身子,小小的手臂拖著那把巨大的荷葉傘。
“爸——爸——”哭聲回蕩在空曠的村莊里,孩子趔趔趄趄走在炙熱的陽光下。
“嗨!”老建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猛烈地撞了一下,忽地站起來,振臂朝孩子喊一聲??蘼暳⒖剃┤欢梗∩倒享樦奥曓D過身,當他看見老建站在離他不遠的玉米地后面時,他呆呆站了片刻,似乎正在吃力辨認,然后哭聲又一點點響起來。孩子一下子跳下小路,撲進長滿雜草的荒地里,雜草淹沒了他半個身子,他跌跌撞撞朝老建尋過去。
“爸爸——啊——”傻瓜打著哭嗝,上氣不接下氣。
老建跨進雜草地里,雙手掐住孩子的腋窩,“真是個磨人的東西?!彼⒆余絿仯押⒆訌碾s草里提起來。孩子張大嘴巴,聲嘶力竭地哭,窄窄的臉漲得通紅,兩只斗雞眼糊滿淚水,哭得一抽一抽的。
“好了,好了,我在這里?!崩辖ò阉旁谟衩紫碌年帥鎏?,塞給他一條青瓜。孩子拿著青瓜,眼巴巴盯住老建,小臉蛋繃得緊緊的,眼珠不錯地盯住老建。
“好了,我們?nèi)ネ嫠?!”老建勸孩子,他用一根瓜藤綁住幾條青瓜,把孩子一把夾在胳膊下,穿過茂密的玉米地。
水柜上的水管還在流水,老建放下孩子,抓著水管往他身上淋水,孩子漸漸停止了哭,捏著一條青瓜站在水管下。
“爸爸——”他叫起來。
“拿著。”老建把水管塞到孩子手里,讓他拿著自己淋水,孩子立刻扔下水管和青瓜,一把抱住老建的大腿,又凄慘地哭起來。
“好了,好了,我在這里,我得幫你把這身衣服洗洗,你聽明白嗎?洗洗?!彼钢傅厣系囊路?。孩子的哭聲立刻弱下去,蹲下小小的身子,邊哭邊開始手忙腳亂地搓洗他那幾件小衣服。
老建瞠目結舌。
“我來洗!”老建說,他料定這孩子在成長中一定吃了不少苦頭,這讓他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難受滋味。小傻瓜敏感,懂事,充滿被人遺棄的驚恐,像只可憐的小狗。
老建再次把青瓜和水管塞到孩子手里,就著從孩子腳邊流下來的水搓洗他的兩件衣服。孩子瞪大一雙斗雞眼,把老建整個人結結實實看住了,小心翼翼咬著青瓜。
“好吃吧,小崽子?”老建問他。孩子只是瞪著他。呃,真是個傻瓜。老建很快把衣服洗好,從水柜邊的一叢旱荷花下摸出一塊香皂。
“閉上眼睛!”他打算給孩子好好洗洗。這句孩子沒聽懂,一雙斗雞眼瞪得圓溜溜的。老建只好作罷,往孩子身上打香皂,用他的衣服擦洗他的小腦袋。
半夜的雷聲又把老建驚醒了,接著雨便在黑夜里急促而來,響亮敲打在屋頂?shù)耐咂?。老建在黑暗中起身,靠在床欄桿上,孩子在他的腳邊睡著了。他不允許孩子和他并頭睡。夜里他伸一伸腳,碰到孩子溫軟的小身體。孩子睡得很安靜,偶爾在夢中發(fā)出一聲稚嫩的嘆息。
雨又來了,他總是在有雨的夜里深陷無邊的痛楚。那場雨水,澆冷了老建漫長的大半生。
五
一九七九年二月那個下雨的傍晚,戰(zhàn)火和雨水像兩只邪惡的獸在邊境線上徘徊,空氣濕冷而凝重,灰蒙蒙的天空低垂于山頂,觸手可及。暮色凝重深沉,帶著灼人的緊張氣氛。其實二月的雨是好雨,潤物細無聲,不大,一寸一寸濕潤干枯了一冬的大地。這正是一年當中鄉(xiāng)村人最清閑的時光,年在這個月份里,喜慶在這個月份里。白日火塘里的火是終日不斷的,總是微火燃著幾塊木頭,一屋子的暖意流淌。串門的客人一腳邁進門檻,主人便捅開火塘,火亮閃閃旺起來,尚算新鮮的年豬肉下鍋,投下芋頭塊和蘿卜塊。慢燉。酒卻喝開了。酒是熱酒,酒壺整日偎在火塘邊上,溫暖的空氣里彌漫酒的醇香。閑話也是能下酒的,雨水、谷種、山上的地、欄里的牲畜、家里的娃、新年的生計、陳年的舊事、生老病死,都是越嚼越有味道。山里人的一輩子無外就是這些俗事,不復雜,像裸露在山上的土地。酒到半酣,鍋里的燉菜熟了。其實菜不是特別需要,正月里誰家都不缺油水豐肥的好菜,火塘上通常是掛滿剛腌制上的臘肉的。主人照例給客人添上滿滿一碗肉菜,臉上是滿足的笑容:這肉菜,就是他家的日子。吃著喝著,天光落下來,那些久久遠遠新新近近的事也說上了無數(shù)遍了。縱然過去的一年千辛萬苦,縱然新的一年尚未可知,主人和客人都已心無掛礙,心勁已經(jīng)攢下來了。
山里人的正月,是濕冷而令人微醺的一段美好時光。
老建在那個戰(zhàn)火夾著冷雨的傍晚默默懷想往年村莊的二月時光,近乎蝕骨的惆悵讓他難以自持。漸漸零星的戰(zhàn)火在愈來愈深的暮色里終于消停,雨還在下。他憋脹一肚子水,渾身濕漉漉朝不遠處一片芭蕉地走去。那片芭蕉地奇跡般地避開了戰(zhàn)火。其實他完全可以不去那片芭蕉地,但那片灰蒙蒙天空下的綠色像一只魔鬼的手一樣推著他,他需要在那片安靜的綠色里待哪怕一分鐘。
芭蕉地收拾得很干凈,這讓他想到勤勞的莊稼人,他本身就是個莊稼人,干凈的土地永遠是一個莊稼人的本分。他朝地里走,漸漸松弛下多日困在軀體里的緊張和戒備情緒,在一棵已經(jīng)開始抱墜子的高大芭蕉樹下停下來,解開褲門。他只來得及看見一個戴著尖頂斗笠的女人身影從芭蕉樹后面迅疾躥出來,刮骨般的劇痛便從下體驟然而至。
…………
歲月靜靜流淌,沒有戰(zhàn)爭的漫長歲月,老建再也不是原來的老建了,原來的老建永遠留在那場戰(zhàn)爭里,留在那個下雨的濕漉漉的傍晚里。
老建在半夜的雨中陷入無邊的痛苦,他不再是白天的他,這個老建是脆弱的、無助的、破碎的,他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需要一只溫暖的手,安撫他孤寂的無處安放的悲傷靈魂。他靠著床欄桿,垂著頭坐在黑暗中。黑暗帶來的無助是更深的無助,黑暗帶來的悲傷是更厚重的悲傷。老建無法自拔,強烈的疼痛烙印在他的記憶里。
一只溫軟的小手輕輕碰觸到他的腳踝。
“爸爸——”黑暗中傳來孩子小心翼翼的呢喃。
孩子移動小小的身子靠近老建,他聞到孩子身上散發(fā)的溫暖氣息。他靠著老建,小身體隨著呼吸輕輕顫動。老建伸出一只手臂,手掌蓋在孩子小小的額頭上。
“爸爸——”孩子又叫了一聲。老建模模糊糊地答應,孩子很快就靠著他睡過去了,小小的呼吸聲平穩(wěn)傳來。老建在黑暗中挨著孩子躺下了。溫暖的小身軀很快讓老建從無法自持的傷痛記憶里走出來,睡眠在黑暗中漸漸來臨。
莫納鎮(zhèn)的集日很擁擠,靠近口岸右手邊是莫納鎮(zhèn)舊中學,因為離邊境線實在太近,幾年前搬遷了,中學的操場便成為越南人集中交易的市場。來莫納鎮(zhèn)做生意的全是穿長衣長褲的越南女人,尖頂斗笠壓得很低,蓋住她們的眉眼。她們大多操溫軟的普通話,不是很流利,但不妨礙交流。這主要是針對從中國內(nèi)地去做口岸生意的各種生意人。她們會辨別,碰到本鎮(zhèn)人以及邊境線上的中國邊民,她們便轉換成土話,彼此都聽得懂。越南人帶著芳香的黑咖啡、甜膩的煉奶、碩大的火腿腸、棕色的椰子糖、木拖鞋等越南特產(chǎn)來趕集,大宗的交易則是越南藥材和木料,一噸一噸進入中國口岸,來到中國市場。這些大宗生意主要是國內(nèi)各地老板經(jīng)營的,而中國諸如牙膏、肥皂等日用品則是越南人喜歡的。
陽光很好,明亮柔和,晨風中夾帶越南咖啡略帶點兒煳味的醇香,這是莫納鎮(zhèn)集市上的特殊氣息,整個莫納鎮(zhèn)幾乎被做小本生意的越南女人占領了。集市很早就開始熱鬧起來,午后就差不多結束了。鄉(xiāng)鎮(zhèn)的集市成得早,散得也早。
老建背著竹篾背簍,讓孩子坐在背簍里。小傻瓜擎著一個煮熟的玉米棒子,斗雞眼圓瞪那些來往的過路人。
“爸爸——”他拍打老建的肩膀,很興奮。對于即將要做的事情,老建覺得有點兒不靠譜,可這孩子實在跟他沒半點兒關系,尤其還是個越南崽子。
“不要叫我爸爸!”他呵斥孩子,他已經(jīng)多次這樣呵斥孩子了,然而傻瓜只認得吃的,什么都聽不進去。
老建穿過擁擠的集市,盡量貼著街邊走,他擔心在集市上碰見熟人。他的背簍里裝著一個越南孩子,這讓老建無法解釋。
進入中學的舊大門,老建開始有點兒緊張。偌大的操場上亂糟糟的,到處都是小攤子,一張防水布鋪在地上,擺上商品,就是一個攤子。年輕的越南女人盤腿坐在塑料布上,熱切地瞧來往的行人。本鎮(zhèn)子的人很少進入這里,他們對于越南人和越南商品早已熟視無睹。進入舊操場這個交易市場的大都是來自附近鄉(xiāng)鎮(zhèn)和從縣城里來的人。他們從這里盤越南貨,帶到自己的鄉(xiāng)鎮(zhèn)或縣城去賣,賺取中間差價。
操場的西北角有一棵碩大的小葉榕,那里的攤子比較少,老建打算在那里撇下傻瓜。他沿著舊中學的圍墻走,繞開人多的操場。
聽著,我可沒欠你什么,什么都不欠你,這幾天老子沒虧待你,緊你吃緊你喝,老子對你夠客氣了,你從哪兒來回到哪兒去吧,這不是你的國家,回去讓你的國家撫養(yǎng)你!老建低聲自言自語。沒什么人注意他,今天運氣真不錯,甚至在集市上也沒碰見一個熟人,以往總會碰見搬到新村的村里人,他們就住在鎮(zhèn)子邊上,隔著一個山口,在那里可以聽見集市上的喧鬧聲。
爸爸!這個傻瓜怎么能這樣稱呼他,兩片嘴唇一碰就把這個神圣的稱呼給了他。這是一個夢,對于絕大部分男人來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也容易實現(xiàn)的夢,然而對于老建來說,只能永遠是個不可觸及的空夢。
老建難過起來。
來到小葉榕下,他背著傻瓜站在樹下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很好,操場上的人們只顧眼前的生意,沒什么人注意到這邊。他放下背簍,把傻瓜從背簍里拎起來。他的玉米棒子啃得差不多了,胃口挺好,傻吃傻喝的。站到地上,眼前熱鬧紛亂的人群讓傻瓜發(fā)慌了,一下子抓住老建的褲腿。
“放開!”老建呵斥他,從布袋里掏出一串黃澄澄的黃皮果。
傻瓜果然放開了,斗雞眼瞪著老建手里的吃貨。
一大串黃皮果,用草藤子扎著。老建把黃皮果塞到孩子手里。英吉利給的那包零食也放在孩子的腳邊了。孩子立刻扔掉玉米棒子,扯著黃皮果吃起來。
“真是個小渾蛋!”老建把玉米棒子撿起來,扔進背簍里。孩子只顧埋頭吃。老建環(huán)顧四周,沒什么人注意他們。他飛快拎起背簍,瞧了一眼傻瓜,他的目光落在孩子細瘦的脖頸上,這小脖頸讓老建心里有些難受,很快,他便將那縷難受的滋味甩掉了。難受?他有資格為誰難受?他大半輩子的難受又有誰體諒?洛體諒他,洛是知道的,她知道一切,但她還不是撇下他結婚生兒育女去了?他的難受只有漫長的歲月懂,只有一個個孤寂的黑夜懂,只有他自己那顆孤獨的心懂。
老建碰了碰傻瓜的腦袋,那腦袋并不圓,后腦勺突出,前額也突出,唉,怎么長這副樣子?!傻瓜不斷揪黃皮果吃,他居然也能吐出不能吃的果核,而且專門揪大顆的吃。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老建嘆了口氣。
傻瓜抬頭飛快看他一眼。
“爸爸——”他含糊叫一聲。
“吃吧!”老建輕聲說,心里有什么東西撞了他一下。傻瓜又埋著腦袋吃起來,小嘴里不斷吐出綠色的果核。老建慢慢挪到傻瓜身后,一閃身轉到榕樹背后,急匆匆朝學校的后門走去,很快融入人群里。
好了,我們就此告別吧,誤打誤撞相識幾天,就此結束吧,沒什么可說的了。
老建背著背簍,心里默念著,朝集市中心走去。他打算買幾斤煤油,點燈的煤油快用完了。新村有電,米再也不用磨盤磨了,當然也不需要再點煤油燈,弟弟家還買了電視機,老建一去,他便打開電視機,指著電視新聞告訴他這是誰,那是誰。他在弟弟臉上看到神氣和滿足,也察覺到弟弟的優(yōu)越感。不過他一點兒也不責怪他,他希望弟弟能過得好。打火機也需要買幾個。如今的打火機弄得越來越假了,以前他的父親有個白色的鋁殼打火機,裝的是白色的如芝麻粒大小的火石,可不是如今的氣體打火機。老打火機耐用,裝一顆火石能用很久。父親并不抽煙,但他習慣在身上帶一只打火機,從外村趕木工活兒回來晚時,在山路上點燃一把火把。在山里人心中,火不僅能燒飯,而且代表吉祥,火能辟邪,能驅(qū)散黑暗中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不祥之物,火到之處,萬物安詳,人心安寧。
打火機、煤油、鹽巴,或許還需要一雙防水長筒膠鞋,眼下正是雨水季節(jié),進出兩腿泥水,很不方便。老郭是不是已經(jīng)替他從縣城買回虎骨油了?那是一種抹關節(jié)的祛濕消炎藥液,云南產(chǎn)的。眼下雨水多,濕氣大,洛的膝蓋關節(jié)炎又該犯了,那油對她的關節(jié)炎管用,就是味兒大。她的身板還好,除了關節(jié)炎,其他沒什么毛病。她今年六十一歲了,他比她大四個月,但她看起來還顯得很年輕。她常年用艾草燒水洗頭,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讓她的頭發(fā)至今還烏黑,她的身上總是有一股淡淡的艾草的清香,這個女人哪……
老建走在集市上,竭力想一些事情,但一直到了街尾,該買的東西都沒買,那些想的事情只是在他的腦海里一飄而過,他的心神并不在上面。
也許那傻孩子……他心神不寧地琢磨,活了大半輩子,做下這么一件擰巴的事情??蛇@孩子實在是跟他沒關系呀。
他又從街尾折回來。趕集的人越來越多,做邊貿(mào)生意的外地貨車緩慢穿梭在街道上,像個巨無霸。早先的莫納鎮(zhèn)街道很窄小,房子也是古老的木板房子,雙邊關系緩和后,邊貿(mào)市場也開放了,進出口生意開始紅火起來,為了樹立良好的國門形象,政府給鎮(zhèn)上的居民部分補貼,居民自籌部分,按照政府規(guī)劃統(tǒng)一建起樓房,街道也拓寬了。莫納鎮(zhèn)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有潮流氣息的邊防小鎮(zhèn),街上穿梭著戴尖頂斗笠和穿花衣衫、木拖鞋的越南女人,異國情調(diào)也出來了。雖然只是個鄉(xiāng)鎮(zhèn),但鎮(zhèn)上的商店卻有一個個響亮闊氣的招牌:國際美發(fā)店、跨國五金店、中國早餐店、雙邊糧油店……
老建在街上一路買打火機、煤油、鹽巴、防水膠鞋,虎骨油沒買到,老郭說縣里的藥店也缺貨了。他只好買了兩瓶去濕氣的藥酒。一想到酒,老建忍不住笑起來,洛還是有點兒酒量的,山里的女人大多能喝兩口。山里日子過得艱苦,田地全掛在山腰上,出門凈是爬山,晚上喝上兩口玉米釀的農(nóng)家酒,能解乏,夫妻對飲也是種樂趣,像石頭一樣嶙峋的山里人的日子,就只剩下這點兒樂趣了。
洛每次進山來看他,時間不緊,她會下廚房弄兩個菜,和老建喝上兩杯。玉米酒度數(shù)低,半斤八兩對洛來說不是問題。兩人把飯桌支在寬敞的堂屋里,屋門打開,涼爽的山風穿堂而過,洛給老建夾菜,碰杯,小口飲酒,臉上是駁雜的漫長歲月賦予的寧靜微笑,一低頭一抬頭的端莊,老建喝著喝著就喝出了帝王心。當?shù)弁跻膊贿^如此,有菜有酒有知心的女人,還有這片只屬于他的闊大天地,夫復何求?只是到了洛要出山的時候,醇洌的玉米酒就澆出了滿腹愁緒。她等他,等他說。他也知道她在等他一句話,然而他什么都沒說。人生快要到盡頭了,蔥蘢的年輕歲月都過去了,那一句話歷盡風吹雨打,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洛在夕陽下出山,身影漸漸模糊在小路那一頭,他有一種安詳,也有一種欲哭無淚感……
是不是就此回去?老建站在回山里去的岔路,沒怎么躊躇,他便越過了岔路口。他必須去瞧一瞧,瞧一眼會讓他更踏實,唉。
天空忽地暗下來,說變就變,陽光也退去了。這些短命的光!老建嘟噥起來,今天早上出來得急,也因為要做這么一件事,遮身的雨披也忘記帶了。
一進入舊中學大門,果然,學校操場西北角落的小葉榕下圍滿了人,隱隱的哭聲從嘈雜中傳來。就看看,就看一眼。老建說服自己,越過操場上那些越南地攤,很快站在人群外。
傻瓜在哭,一雙斗雞眼糊滿淚水,小臉哭得通紅。黃皮果還在他的手里,腳邊那袋零食卻不見了。
“爸爸——啊——”他抽抽搭搭叫著。
“越南崽子!”人群里有人說。
“瞧那雙斗雞眼,八成是個傻子?!?/p>
“嚯,這不是上集那娃娃嗎?那天他也在這里哭,那雙眼睛,沒錯,是他?!?/p>
“穿得還干凈,八成是和父母走失了。”
“能倆集都走失?我看多半是被扔掉了!”
一個年輕人從人群中走出來,蹲在孩子面前,“說,你是跟誰來的?”他問,食指彈了一下孩子的腦袋。
“爸爸——”孩子沖他叫了一聲,人群哄笑起來。
小青年尷尬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說:“誰是你爸爸?老子連老婆都沒討?!庇謹Q了一下孩子的腮幫,顯然是下了勁的,孩子的哭聲變得又高又尖。
兩個鎮(zhèn)上的孩子上前奪他的黃皮果,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把抓著黃皮果的那只手藏到背后。鎮(zhèn)上的孩子推了他一把,傻瓜跌坐到地上,黃皮果也落地了,他睜著一雙斗雞眼干巴巴地看著黃皮果被奪走,淚水還掛在他的臉上。
“喏,真是個傻子,東西被奪走了也不哭。”
那兩個奪走黃皮果的孩子也不吃,一顆顆扯下來朝傻瓜扔去。黃皮果打到他的臉上、額頭上。
“爸爸——呀——”孩子又哭起來。
老建站在人群外,狠狠心,轉了身。
“那邊有個娃娃,是你們那邊的人,可能走丟了。”他走進擺滿攤子的操場,在一個賣咖啡和煉奶的越南女人跟前蹲下來,擺弄塑料布上的煉奶罐。那上面全是越南語,他一句也不認得。
“表哥,我自己的孩子也沒人看呢,我哪里管得了別人。”越南女人說。
“是你們那邊的人?!崩辖ㄕf。
“我管不了,管不過來呀?!痹侥吓酥貜?。
“不知孩子的父母哪里去了?!崩辖ㄓX得應該讓她明白,這樣扔下孩子是不對的。
“這種事情多了,管不了呀?!彼f,黑紅的臉上滲著汗水。
“孩子很可憐的?!崩辖闷鹨还拊侥蠠捘?。
“拿罐煉奶吧,表哥,很甜的,兌咖啡喝,真的很好?!痹侥吓艘呀?jīng)把注意力完全轉移到生意上了。她盤腿坐在塑料布上,腳上那雙淡藍色尼龍襪破了幾個洞,有一根腳趾從破洞里鉆出來。老建欲言又止,罷了。他把煉奶罐放回攤子,站起來。
又回到人群后,傻瓜還坐在地上哭,腳上的鞋子脫了一只,他捉住那只脫落的鞋子,哭得小臉蛋紅通通的,額頭上全是汗水。
“那爹媽真不像話,娃又不是只貓狗,說扔就扔。”
“越南崽子,你操哪門子心?”
“瞧你這話說的,哪里的崽子不是崽子?!?/p>
“呵,你好心眼,去,帶回家去養(yǎng)?!?/p>
“我好心眼就該幫別人養(yǎng)娃娃了?我養(yǎng)得過來嗎?”
“那你是光嘴皮子上同情嘛?!?/p>
“抬杠是不是?抬杠也不是這么抬吧?——喂,你倆干什么?”
那兩個鎮(zhèn)上的娃娃又去奪傻瓜那只鞋,傻瓜坐在地上踢蹬兩只腳,另外一只鞋也脫落了,兩個娃娃撿起那只鞋就鉆出人群,傻瓜哭著慌忙站起來,面對圍觀的人群卻不敢跑出去追,只上氣不接下氣地站著哭,“爸爸——呀!”他叫起來。
老建再也站不住了,一手一個捉住那兩個搶了鞋子的娃娃。
“把鞋子給老子拿回去!”他呵斥兩個娃娃,推著他們倆鉆進人群,站到傻瓜跟前。
“爸爸——呀!”傻瓜尖聲叫起來。
兩個娃娃把手里的鞋子朝傻瓜身上扔,趁著老建松手,他們慌忙鉆出人群跑掉了。
“喏,娃娃的爹來了?!?/p>
“瞎說,那是百大村的老建,他一輩子都沒結婚,哪里來的娃娃?”
“不結婚就沒有娃娃了?”
“閉上你的臭嘴吧!人家可是上過戰(zhàn)場的,那時你還不知道你爸在哪里呢。亂說話小心閃了舌頭。”
“上過戰(zhàn)場?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這老家伙知道這是越南崽嗎?”
“無知的,一九七九年上過戰(zhàn)場,你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p>
“你這人,問問都不行,我又不是神,什么都懂。”
“我問你,你是不是莫納鎮(zhèn)的人?是莫納鎮(zhèn)的人就該知道一九七九年的事。”
…………
“爸爸——”傻瓜看見老建,一把抱住老建的腿,淚痕斑斑的小臉蛋扎進老建的褲腿里。
“好了,好了?!崩辖〒炱鹉莾芍恍?,蹲下來幫孩子穿上。
“有誰知道這娃娃的來歷嗎?”老建沖著圍觀的人群問。
“上集他就在這里哭了,后來不知去了哪里。這娃有點兒傻,沖誰都叫爸爸?!比巳豪镉腥舜鸬?。
“明顯的,這傻瓜是被扔在這里了。前兩年就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不過那是個女娃娃,右腳萎了,小兒麻痹癥,上梁村的一對夫妻撿去養(yǎng)了。”
“這幫人,只曉得張開大腿生,不好了就扔到我們這邊來,良心滅了,天殺的?!?/p>
“好了,別哭了?!崩辖◣秃⒆硬恋裟X門上的汗水,孩子一抽一抽地打著哭嗝,兩只小手捉住他的褲腿。
“把他送到口岸,口岸會聯(lián)系那邊人的,他們應該管這些。這算不算國際事件?算吧,那他們應該管?!?/p>
“對,送去口岸?!?/p>
“嘖,瞧你們說的,口岸又不是慈善機構,還管這個?!?/p>
…………
老建低頭看傻瓜,他已經(jīng)不哭了,依偎在他的腿上。他發(fā)現(xiàn)給孩子穿錯了鞋,右腳的穿在左腳上了,又蹲下來幫孩子正好鞋。一時沒了主意,在小葉榕下坐下,孩子靠著他也坐下了。
天空更陰暗了,烏云黑沉沉地壓在頭頂上。
“都散去吧,都散去吧,一個孩子,沒什么好瞧的,這事我來解決,各位都走吧!”老建朝圍觀的人群揮揮手。
雨開始落下來,人們漸漸散了。操場上擺攤子的越南女人們手忙腳亂收拾攤子。無風,只是下雨,這種雨往往不會下太久,一陣一陣的,冷不丁就下了,一天能下好幾場。
雨不大,小葉榕下倒是干爽,炒豆子似的雨穿不透層層疊疊的樹葉。老建站起來。
“爸爸。”孩子驚恐地叫一聲。
他只好又坐下。
“坐下吧,坐下?!彼呐纳磉?,對孩子說。
孩子挨著他坐下了,干后的淚水在他的小臉上留下一條條痕跡。
“你叫什么?嗯?你知道你叫什么嗎?”老建問孩子,爆炸頭英吉利叫他呆呆,他不可能叫呆呆。英吉利肯定瞧著他是個傻子,順口就渾叫了。
孩子的斗雞眼盯著老建,一只小手牽住他右手的拇指。小手柔軟,涼爽,一股細小而又無法抗拒的力量從那幾根小手指傳遞到老建身上。
“哎,連個名都不知道,怎么弄的?!崩辖ǔ钇饋?。雨越下越大,雨滴透過小葉榕響亮地滴落到地上。一老一小在榕樹下坐著,榕樹身粗大,身上滿是疙瘩,樹下的落葉黑乎乎地在地上鋪了一層。雨一直在下,一老一小的,在昏暗的榕樹下生生坐出相依為命的模樣。一直到臨近中午,這場不大不小的雨才算過去,天空并不透亮,一片灰白。
“走吧!”老建站起來。孩子似乎在打瞌睡,忽然驚醒似的睜圓斗雞眼,踉踉蹌蹌跟隨老建走出小葉榕下。
操場滿是一攤攤積水,越南的女商販們帶著她們的貨物躲在舊教室的廊檐下,看來是擺不成攤了。傻瓜又興奮地往積水里蹚,鞋子很快就濕了。老建不再呵斥他。站在教室廊檐下的越南女人們靜靜瞧著一老一小走過操場,那孩子蹚在水里興奮尖叫著,她們都知道他在叫些什么。
街上濕漉漉的,濕潤的空氣里彌漫一股當歸的味道,這是從口岸邊的中越藥材交易市場飄散過來的。從越南進口的藥材,不僅有當歸,還有田七、天麻、葛根、金銀花等,小山似的堆在交易市場的鐵皮棚子里。來往于莫納鎮(zhèn)的外地貨車大都是做藥材生意的,一車車運往內(nèi)地的城市。
老建花五塊錢給傻瓜買了一個拳頭大的糯米團,從街道拐上岔路,走上回山里的路。路是碎石路,濕漉漉的,并不滑,老建讓孩子自己走。孩子小,背著走三里山路還是相當費勁的。
英吉利可真有本事,吊兒郎當?shù)娜司尤灰材馨堰@傻瓜弄到他那里。
“怎么辦,你說你?”老建邊走邊和孩子說話。
“爸爸!”孩子口里含著吃食,兩條小短腿踉踉蹌蹌地跟上老建。
除了爸爸、屙、吃和莫名其妙的尖叫,這傻瓜再也不會別的話了。但他能領會別人的話,你指一指凳子,他會把躺倒的凳子扶起來,或把凳子搬來給你。孩子不是全犯傻,腦袋還是有一點兒清醒的,可能只是在說話方面有障礙,用心教一教或許能成半個正常人。
可這和他有什么關系?
老建悶聲不響,只顧走著,一回頭,傻瓜遠遠落在他后面,正在奮力追著他的背影奔跑,噗地摔倒在路邊滿是雨水的雜草上,又迅速爬起來。老建只好停下來等他,這回他讓孩子走在前面。但傻瓜無論如何也不肯,推他走,也不肯,一雙斗雞眼恐懼地瞪著他。老建忽然明白,傻瓜走在前面,就看不見他了,他擔心老建又消失了,他得讓老建在他的斗雞眼視線之內(nèi)。
“你哪里是個傻子?你分明精著呢?!崩辖扌Σ坏?。
天空又一暗,雨猝不及防就來了。山上有樹,可離路邊太遠了,碎石路兩邊全是矮小的雜草和裸露的巨大石頭,沒有可避雨的地方。雨一下,傻瓜就興奮尖叫起來,在雨中快活得像只鴨子。老建的兩個侄女也這樣,小時候跟老建,侄女們一哭,他就端一盆水放在院子里給她們玩,這招比什么玩具都管用,孩子們似乎天生喜歡戲水。
實在沒什么避雨的地方。老建從背簍里翻出裝鹽巴的塑料袋套到孩子頭上。也不頂用。一老一小濕淋淋地在雨中走著,孩子又摔倒了,這回他沒爬起來,直挺挺地趴在地上哭了。
“爸爸——呀!”他叫起來。三公里地,走了大半了,也許傻瓜累了。
老建只好把背簍里的東西整理好,把他放進背簍里。他舉目瞧著四周,半山坡上一塊地里長著一叢旱荷花,立刻奔過去。
“爸爸——呀!”孩子在背簍里跺腳,哭得撕心裂肺的,突然哭聲一頓,沒了聲音,老建回頭一看,背簍被他跺得倒在地上了,孩子也撲倒在背簍里,兩只小手落在碎石路面上,肯定是摔疼了。
真是個猴崽子!老建嘟噥著,往半坡上爬,傻瓜越發(fā)哭得嘹亮了。摘了幾頂碩大的旱荷花葉子,老建舉到腦袋上,雨立刻遮去了,不大不小,正好能遮上半身,雨再大就不頂用了。
老建舉著旱荷花葉轉下來,孩子立刻不哭了,嗚嗚咽咽地在背簍里要爬起來。
接著上路,兩朵碧綠的大荷葉在雨中的山路上慢慢朝山里挪動。
六
淋雨,傻瓜打了兩天噴嚏,清亮的鼻涕直流。老建覺得不要緊,山里的孩子,頭疼腦熱感冒拉肚子,哪里就用上醫(yī)院,山里人要這么嬌嫩,早就活不成了。小毛病太陽曬一曬,出一身汗,又活蹦亂跳的,山里的孩子都是這么長大的。他到地頭挖了一掛鮮嫩的生姜,拍碎了煮水給孩子喝,孩子喝了一口,小臉扭曲起來,哭了,姜湯水從嘴里淌出來。
“喝,喝了才不感冒!喝!”老建把姜湯碗端到他嘴邊,傻瓜扭過頭去,手推開姜湯碗。老建喝了一口,辣是自然的,肯定辣了,不然哪里能發(fā)汗。良藥苦口,畢竟還是個孩子,即便不傻也不會喝。老建放了一把紅糖,紅彤彤的姜湯水,他先喝了一口,甜蜜地咂吧嘴巴,傻瓜也不喝,辣味已經(jīng)先入為主,他固執(zhí)地扭著脖子。
老建只好作罷。到了午后,孩子居然發(fā)燒了,小貓一樣蜷縮在床上,呼出來的氣都是熱乎乎的。老建著急起來,娃不是自己的娃,出了事?lián)黄?。他出門瞧瞧天空,無風,沒有陽光,天空是灰白色的,不像有雨,也不像出太陽。他回了屋里,打算帶傻瓜到鎮(zhèn)衛(wèi)生院瞧瞧。若是自己的娃,非捏著鼻子灌不可。他找來背簍,在里面鋪了塑料布,一張鋪的一張蓋的,傻瓜可以穩(wěn)穩(wěn)當當待在里面,雨再大也不怕了。也不會有太大的雨,山里其實大雨很少有,老建從來沒碰過一場像樣的大雨,山里的雨像山里的風一樣,一陣陣地來,外邊可能是大風大雨,穿越重重疊疊的山來到這里,勢頭也減弱幾分了。往年的雨水可沒今年這么多,七月份還沒到頭呢,還沒到下旬呢,把往年一整月的雨都下完了,去年整個七月份就下了五場雨水,玉米長得很好,地也沒有澇。就是九月份時又多了幾場,去年整個八月份才下兩場雨水……
老建把背簍收拾好了,從堂屋下的祠堂柜子里摸出一個腌制酸菜用的罐子,里面有一小沓用橡皮筋扎的散錢,足夠給傻瓜瞧感冒了。老建在鎮(zhèn)上的信用社還存有些錢,都是長年累月賣山貨和雞鴨積攢下來的,用于瞧病以及以后的身后事備用。他盤算好了,小病小痛可以忍,大一點兒的病可以花錢瞧,大得起不了床吃喝不下的,就交給老天爺了。這和錢沒關系,這是山里人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關于生命的觀念。人還活著,在山上刨食,人死了往山上一埋,橫豎都在這山上了,生死都不可怕。除去這筆備用錢,他一生沒什么別的花銷,當然他也沒多少錢,山里人,怎么勤奮,石頭也不會變成鈔票,能管飽穿暖就很不錯了。余下的閑錢,大都補貼了弟弟。早年兩個侄女還讀書,需要錢,現(xiàn)在都成家了,弟弟一家沒什么負擔了。
老建把傻瓜放進背簍里,他的小手熱乎乎的,人燒著呢。又覺得該帶點吃的去,傻瓜今天沒怎么吃飯。于是又把孩子抱出來放回床上,進廚房燒火煮幾個雞蛋。
嗨,折磨人的。他操心起來。這種操心在他的生活里是少有的,平時全是為自己操心,當然,他自己沒什么可操心的,糧食就在他看得見的地里,山里人除了糧食,還有什么可操心的。弟弟的兩個娃娃,其實也輪不到他操心,操心也只不過是瞎操心。這來歷不明的小東西,這操心,讓他覺得生活里有了點兒熱鬧,有了點兒心里牽掛的東西。
他居然叫他爸爸。當然,這個傻瓜可能對任何男人都叫爸爸,在傻瓜的心里,“爸爸”沒有意義,那是他毫無理性可言的混亂思維里唯一被記住的符號,僅僅只是一個符號,他并不知道“爸爸”為何物??赡怯衷鯓?,老建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有人叫他爸爸,別人也許不在意,但他在意。
他以為橫在心里的坎會像一堵厚實的墻壁一樣難以逾越,他以為時間不曾改變一切,他以為傷口一直血肉模糊,他活得太孤單了,這種孤單放大了往事在他心里投下的陰影,他的生活幾乎被這種陰影全部覆蓋了……
老建把煮好的雞蛋放進冷水里浸泡,冷卻后裝進塑料袋里。五個,夠了。他看著這幾個白皮而圓潤的雞蛋,心里暖了一下。等孩子胃口好起來,可以殺只雞給他熬雞湯喝。他站在廚房門口,面對村莊出山去的山路,一個人影從小路的拐彎處移出來。爆炸頭?很快就否定了。洛!他終于確認,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她一定會有辦法的,山里每個當過母親的女人,都會無師自通地治療娃娃們的一些小毛病,這是母親的天性,也是生活使然。
他快步朝院子靠近小路的那端走去,“洛!”他對人影喊了一聲,聲音在群山里回蕩,送到人影的耳邊,人影頓了一下,又繼續(xù)走。洛淡藍色的圓領短袖衫漸漸清晰起來,她飽滿,結實,像山里長的玉米。她走得不急不緩,很快就進了村子。
等天晴了,路上的雜草得除一除,他看見洛為了繞過路上帶刺的野駱駝而輕輕跳著腳。她很快走到院子的石頭堤壩下,手里提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
“要出去?”洛看見他手里那幾個雞蛋。
“你來我就不出去了?!彼?。有一綹頭發(fā)掉落在她的耳邊,這使她看起來有些頑皮。她當姑娘的時候,多么美,這樣的一綹頭發(fā)會讓年輕的洛充滿慵懶的風情。當母親的洛也很美,當了母親后,她長胖了一點兒,飽滿結實,像極風調(diào)雨順之后成熟的玉米棒子。但這和他無關,她當了母親了,然而不是他讓她當上母親的,她當母親的美不是他給予的,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他最懷念的還是當姑娘時的洛,如今她臉上也爬上了淡淡的皺紋,臉龐也有些松垮了,老建又覺得她本該是這樣子。不管是什么樣子的洛,出現(xiàn)在他面前,都是讓他欣喜的洛。
洛上了院子的堤壩,往院子四周瞧了瞧。院子里有雞,老建兩年前就不養(yǎng)鴨子了,這貨貪吃,太費糧食,不像雞,能在草叢里找食喂飽自己。
他接過洛沉甸甸的袋子。
“老張頭的玉米酒,三斤!”她說,眼睛卻往別處瞧。院子是干凈的,雨水洗過的干凈。
“這老東西又能動了?”老建歡喜起來。老張頭是瓦村人,說到釀酒,在莫納鎮(zhèn)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他舍得選好玉米,釀的酒口感醇厚,氣味芬芳。半斤下去,渾身的血就鮮活了。老建喝了他的酒幾十年了。年前聽說他得了一場病,老建以為他的壽到時候了。山里的老人吃了幾十年的玉米,爬了幾十年的山,身體一向硬朗,要么不病,要么就該抬上山了。沒料到老東西居然又能動了。這半年來,老建一向喝鎮(zhèn)上的酒,那酒是從縣里販來的,喝進嘴里,那哪里是酒,咽下去割了喉嚨似的,燒是燒夠了,但沒什么回味,沒有酒的味道,像一個人沒有了性情,終歸無趣。
好了,現(xiàn)在又能喝上了。他目光軟軟地瞧著眼前的女人,她是真懂他,體貼他。
洛的目光飄飄忽忽的,掃了一遍院子,然后才落在老建的臉上,陽光照在她軟軟的笑容上。
“今天不是集?!崩辖◤牟即锶〕鼍破?,擰開蓋子,對著瓶口深深吸氣,一股糧食發(fā)酵的芬芳撲鼻而入。他不禁贊嘆起來。
“我特意去村里買的,他不再挑到鎮(zhèn)上了,挑不動了。釀得不多,就買到三斤?!甭逭f。她朝廚房走去,他跟在她后面,進了廚房,從碗柜里取出碗,倒了小半碗,酒水像霧一樣濃白,抿一口,爽滑的口感,他含著,慢慢體會酒味在舌頭上一寸寸蔓延,然后才下咽,簡直是要醉了。他望著洛,說不出的滿意。
“他們說的可是真的?”洛問他。
“什么?”他問,其實他心里明白,笑起來。
“別跟我裝!”她的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神情里有些嗔怪。他心里涌動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激情,轉而又悲切起來。洛的神情,完全是一個女人對自己男人的神情。
他出了廚房,她跟在他后面,進了堂屋。房間里很透亮,光線從門口和窗子里透進來,一眼就看見躺在床上的孩子。洛站在屋門口,靜靜瞧床上的孩子。
“感冒了,發(fā)熱呢,我正想帶到鎮(zhèn)上瞧瞧,你就來了?!崩辖ㄗ诖惭厣?,伸手摸摸孩子的額頭。洛依然站在門口。
“進來呀,你總是有辦法的?!崩辖ㄕ泻羲?,洛依舊沒動。
“他們說是個越南娃娃?”沉默片刻,洛問。
老建盯住她,目光里帶有愧疚。他朝她點點頭。
“送到鎮(zhèn)政府去,這不關我們的事。”她說,固執(zhí)地站在門口。她不愿靠近那孩子。
“爸爸——”孩子軟塌塌地叫一聲。
洛吃了一驚。
“他腦子不太清醒,管誰都叫爸爸?!崩辖ㄕf,握住孩子熱乎乎的小手。
“我們夠苦的了?!甭逭f,聲音顫顫地。
他明白她的意思。都不再說話了。傻瓜似乎感覺到不祥氣息,挪近老建,發(fā)燙的小身子熱烘烘的。老建要站起來,孩子卻抓住他的衣角,斗雞眼直直瞪門口的洛。
洛轉身出屋子。老建把剝了殼的雞蛋給傻瓜,出來了。
“孩子發(fā)熱了,你給瞧瞧,有什么辦法?!甭遄谖蓍芟碌闹褚紊希蓍芟碌年幱昂臀鼟煸谒哪樕?。老建蹲在她身邊。
“你給瞧瞧,是個娃娃嘛。”老建碰碰她的胳膊。
洛擰了一下身子,一串淚水落下來。她傷心了。老建慌起來,他從未見過她這模樣。他聽見她哭過。在夜晚的竹林里,月光灑在她年輕圓潤的身體上,她靠著他哭,發(fā)燙的身體一顫一顫地。白天里的洛總是笑,但老建知道她的淚水留在夜晚里了。
他拉過她的手。她的手厚實,手掌有常年操勞結的繭子,硬硬的一層,結在每根手指根下。
“洛!你給看看吧,那還是個娃娃?!崩辖ㄝp聲說,他瞧著她的眼淚。
“這么多年,太苦了,你還沒吃夠苦頭?嗯?”洛說,“你若不覺得苦,那就枉費我一片心了,我一直苦……”她的聲音像被突然掐斷了。
“你知道我的?!崩辖ㄕf,“可那畢竟還是孩子,孩子什么也不知道。”
“我不管,反正都是那邊人?!甭寰髲姷卣f。
他輕輕撫摸她的手。洛拍掉他的手,站起來。
“我走,我這就走。”她說。
“洛!洛!”老建慌忙拉住她,“我們先把他弄好,弄好再想辦法,成不?這個樣子,我們怎么弄?你想想,對不對?”
洛瞧了他一眼,顯然也在猶豫。
“先把他弄好了!”老建熱切地瞧她。
洛低下頭,淚水又落下來,老建伸出拇指,快速抹去那淚珠。他見不得她的淚水。
“你盡給自己找苦頭吃。”洛嘆了口氣,轉身進了屋。
“是寒感的,淋雨了吧?”洛坐在床邊,摸摸孩子的額頭,孩子清涼的鼻涕直流。
“是淋雨了,我煮了姜湯,他不喝。”老建說。
“娃娃哪里樂意喝這個,盡瞎弄,你去挖點姜來。”洛說。
“姜有?!崩辖ㄕf,“今早剛挖的,嫩姜?!?/p>
“老姜有嗎?”
“沒有了?!?/p>
“拍碎了,越碎越好,要拍,不能切,火烤熱了拿來?!?/p>
老建端來一碗熱乎乎的碎姜,洛找來紗布,把姜裹上,叫老建脫下孩子的衣服,露出后背。孩子趴在老建的大腿上,露出半個身子。洛將裹著碎姜的紗布在孩子背上使勁擦,直擦到孩子后背發(fā)紅。又擦了孩子的兩個手掌心和腳心。反反復復地擦,姜汁辛辣的味道在空氣里彌漫,孩子倒是很安靜。
“姜辛辣,能發(fā)汗,汗水發(fā)出來了,娃身上的寒氣也跟著出來了?!彼贿吤钜贿呎f。那綹頭發(fā)又掉下來了,在她的耳邊一蕩一漾的,他瞧著,忍不住伸出手幫她把那綹頭發(fā)別到耳后,她抬頭看他一眼,軟軟地笑,醇香的米酒似的笑,恍恍惚惚的,老建醉了一般。
“爸爸——”孩子哼哼起來。
老建飛快地看洛一眼,有些難為情。
洛哼地笑起來,不再繃著臉。
“我知道你為什么上心,都是這爸爸叫的?!彼阉o看穿了。
兩個人頓時又有些傷心起來。
“今天你陪我喝兩口,這么好的酒,得喝兩口,我弄只雞,也煮些湯給娃娃喝。”老建說,聲音盡是對孩子說話時的憐愛,這個女人始終在他心里最柔軟的地方,一輩子了。
“我是托傻瓜的福了?!甭逭f,埋怨似的。
“你還吃上醋了!”老建笑起來。
“我吃他的醋?!”她朝孩子的屁股拍了一巴掌。
擦得舒坦了,孩子又迷迷糊糊睡過去。
酒菜弄好時,也已接近傍晚,太陽這時才朦朦朧朧地出來了,像熟透的柿子一樣紅,整片山坳寧靜柔和,草木蔥蘢,蟲在草叢里鳴叫,一陣風來,草窸窸窣窣響,襯得這個古老的村莊越發(fā)寧靜肅穆。人是離開了,可時光并不忘記這個村莊,它在暗中蓬勃著。兩個人在廚房里忙活,飯桌上擺上了燉雞,雞湯晶亮芳香,洛放了點兒百部。她在竹排山下挖來的,一種草藥的根,白嫩嫩的,像人參一樣長著根須。百部是清涼補,適合在潮濕而悶熱的夏季進食。青菜是炒瓜苗,還有一碟青瓜炒西紅柿。飯菜上桌了,三只碗,一只碗里盛半碗雞湯,還有一只肥嫩的雞腿。
孩子出了一身汗水,衣服濕透了,燒退了不少,鼻涕也止住了。洛換下他的衣服,又用熱碎姜擦了一遍身子,她用一張薄被單包住孩子,把孩子抱到飯桌前。
老建正在往碗里倒酒,飯桌邊的女人和孩子讓他恍惚起來,酒就溢出碗外。
“得縫兩身衣服?!甭逭f,孩子安靜地趴在她懷里,眼皮耷拉著。
“你給縫?!崩辖ㄕf。
他自斟自飲起來,洛給孩子喂雞湯。孩子讓她變了一個樣子,老建從沒見過的樣子。孩子這時候只是孩子了,在她的眼里只是孩子,不再分那邊、這邊的孩子。她輕輕吹飯勺里的雞湯,軟聲軟語哄孩子。
“喏,張嘴,乖,喝了能好?!?/p>
“你吃呀!”她對老建說,手里忙活孩子。自從孫子長大后,她再也沒弄過這么小的孩子,懷里的娃讓她重新變成了母親。
老建喝著,忽然地抹起了雙眼。
“你瞧你,眼睛淺的?!彼凉炙?,往孩子手里塞一只大雞腿,孩子扭頭,把臉埋進她的懷里。她放下雞腿,收攏胸口,把孩子抱緊了,手掌輕輕拍孩子的后背,嘴里軟軟地招呼孩子。
娃和女人。老建瞧著,瞧著,心里軟軟的,一股如火般炙熱的激情油然而生,激情在他體內(nèi)催生出奇異的力量,溫暖而堅硬的力量。力量慢慢在他身上游走,朝一個地方游去。一縷細小而尖銳的疼痛在小腹下隱隱彌漫而來。疼痛過后,他感覺那力量在小腹下凝聚了,力量慢慢催生出了結實的堅硬,那堅硬漸漸變得清晰起來。老建感覺全身的血液在身體里咆哮著奔跑,蓬勃的力氣在他的體內(nèi)膨脹,他紅頭漲臉地,望著洛的雙眼放出奇異的光芒。
“洛!洛!”他輕聲叫起來,拉住她的手,按在蓬勃堅挺起來的地方。
“洛!洛!”他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