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大杰
一頭牛自有一頭牛的快樂。
牛的快樂就是啃草、耕地的快樂。
牛安靜地臥在牛圈中,不時反芻,沒有人知道它到底在反思什么?
牛間或長哞一聲,那渾厚叫聲在山谷間回蕩,整灣整溝全都聽得見。
把牛牽至山坡上、草灘前,牛就甩甩尾巴,扇扇耳朵,噴一個響鼻,然后安靜地伏下頭去啃草,那牙齒切斷青草的嚓嚓聲,驚飛了草叢中打鳴的昆蟲,就如竹竿輕敲水面,水驚魚跳。牛啃食那些草的醉態(tài)樣,似乎是吃到了世界上最香甜的食物。
夕陽從西面的枯樹丫上漸次撤退,村口一斷墻邊,一頭牛瞇眼伏地,安靜地享受世間最溫暖的時光。在它旁邊,一老人袖了手,縮了頭,耷拉著眼皮,像極了一頭暮年的牛,聽滿村滿樹的夏蟬在世界的最小角落里盡情地喧囂。
牛知道,自己就只會一樣農活——耕地,其它的什么都不會。牛只要一架上肩擔,就會在人前面慢悠悠地拉著犁走,人在后面揮鞭子趕,其實是不用趕的,揮鞭子只是習慣,只是做做樣子,牛有的是力氣,牛綿勁大,人往往都綿不過牛。到了響午,牛餓了,想吃草了,它見還有那么多的地沒犁,它跑起來就像風,這風刮得比人跑還要快。
魯迅先生說過,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牛奶、血。這是事實,不錯。但牛天生就是吃草的,牛之喜歡青草就如我們人類喜歡米飯一樣。牛只要一見了新鮮的嫩草,它就是冒著被主人拉爛鼻子的危險,也硬要拽著牽牛人去啃食。有時候,主人為了不讓牛把綠油油的莊稼誤當成青草啃,還會給牛戴上一只牛嘴籠,牛嘴籠是竹篾編的,別看有稀稀的孔洞,牛一戴上就張不開嘴,看著莊稼干瞪眼。
我一直不確定,牛是不是只喜歡吃草。有時候主人憐憫牛兒辛苦,總想給它點好吃的,比如增加一些豆類或是煮一點豬食給牛吃,我不知道這到底起得了作用不?我不知道牛的胃消化起這類食物是否舒暢,反正,我看見牛兒吃這些食物時沒有體現(xiàn)出應有的吃草的那股歡喜勁兒?;蛟S,牛只會把吃青草當成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是的,這世界,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定律,牛吃草,就是定律之一。我們的憐憫或許只能算作是一種徒勞的一廂情愿的悲天惜牛而已。
牛的種類多,但以水性來分,我的眼中就只分水牛和黃牛兩種。黃牛不習水性,個頭小一些,毛厚,濃,身體有異味,所以不少人只喜歡它耕地,不喜歡喂養(yǎng)它。水牛就不同,喜水,個頭大,毛稀,皮厚,腿壯,膚黑。水牛的體質普遍比黃牛好,我們常常用水牯牛來形容一個人力氣大,本來牯牛是指公牛的,但在這里,已然已經忽略了公母。我們喜歡牛的憨勁,更喜歡它的吃苦耐勞。有一個成語叫牛氣沖天,這得另當別論了,不貶也不褒,沒有實力,你憑什么牛?
牛是農家中的一員,在農村,每個人都對牛是百分百的尊重。
所以只要父母扯起嗓子叫我去放牛時,我比讀書呀、撿狗糞啥的都跑得快。
把水牛從牛圈里牽出來,往河灘跑,河灘上草多,牛吃飽了,就會找一個水凼凼洗澡。此時,我們就輕松了,或鉆入草叢中躲貓貓,或躺在樹陰涼處睡假覺。小水凼凼我們又稱為牛滾凼,水渾,濁,牛一滾,就一身泥。小水凼凼水又淺,太陽一曬,滾燙,牛泡一會兒就會爬上岸來吃草。
近處草吃完了,牛往遠處走,邊走邊啃,啃飽了,就找一處深一點的小溪去。此時我們也大抵抗拒不了溪水誘惑,跟在牛屁股后,脫了衣服跳下水,摸魚,嬉戲。牛泡在溪水中很愜意,只露一點頭,牛氓圍著牛頭飛,牛就用尾巴醮上水擊打,牛氓飛起又落下,牛擊打水的樣子很酷,濺出的水花,滿河飛。
在河中玩累了,我們就玩騎牛的把戲,河水流緩,騎牛去啃溪邊茅草,牛也有頑皮的時候,等我們騎到河中心,它會突然下沉,讓沒來得及調整的我們喝上幾口水。
上得岸來,牛抖抖身上水珠,往家走。我們呢,光著身子,把衣服往肩上一搭,摘一枚葉子,翻身再騎牛,在牛背上悠哉游哉地吹葉笛,那逍遙勁兒至今都讓我們無比懷念。所以我到如今都認為,那時天西邊的彩霞都是讓我們幾個放牛娃吹散的。
彩霞一散,夜暮就四合了,牛也歸圈了。
時隔多年后,當我在嘉陵江邊見到一百多頭水牛集體渡江去江心島上吃草,我還真被唬住了,震撼了,那場景,那壯觀,基本上是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
那天,雨淅淅瀝瀝地下,那么多人打了傘趴在江邊欄桿上觀看。
此江名曰嘉陵江,此地名為四川蓬安,村子叫油房溝村,江心島是太陽島和月亮島。
一頭牛渡江吃草,也許根本沒有人去注意,兩頭牛渡江去吃草,也激不起嘉陵江的一朵小浪花,十頭牛渡江去吃草,充其量也只能算作是嘉陵江上的一個小小插曲,然而這是一百多頭牛去渡江,去江島上吃草,一頭水牛換成了一百多頭水牛,小河也換成了大江,那這就不是單純意義上的水牛渡江啃草了。那氣勢,那氣場,絕對算得上真正的江上奇觀了。
牛與人一樣,以群分,一群自然的牛群里,自然也少不了領頭牛,頭牛不是靠打斗來決定,而是靠智慧、膽量與個頭來區(qū)分。牛也是有智慧的,它能辨別出那些草嫩,那些草不能吃,牛還認路,再走多遠,它們能牢牢記住來去過的路。
頭牛帶頭,頭牛大著膽子下水,其它牛兒見了,也試著跟在后面游,這群牛需要頭牛來把握方向,頭牛也就承擔起了領袖的角色。
水牛們先是排成一條長隊,若長龍,游著游著,就亂了些,不是散亂,而是造型,從一字型,變成了之字型,從之字型變成了扇型,再從扇型變成了人字型,接著從人字型變成了半個O型,如此變來幻去,那群牛也就離月亮島不遠了。
上島上了,頭牛昂起頭,反身看了一眼江面,后面還有牛影,不過都跟過來了的,它放心地在草地上打一個滾,爾后,撒開蹄子,小跑一趟,停下來,鉆入蘆葦叢中,遠遠看去,若小黑點慢慢變小,直至不見,而草還在微動,草尖上的白鷺在微微移動。我想,那草尖上自然是棲不下白鷺的,白鷺一定歇息在牛背上,牛動白鷺走。白鷺白,長頸昂向天,而那些水牛,肯定背負著白鷺在悠閑啃草。
渡江牛兒隊伍在壯大,隊伍紀律也非常嚴謹,全部聽從頭牛指揮,從來沒有一頭牛任性,隊伍有時游歪了,一會兒就矯正過來,正是這游歪,才造就了百牛渡江那多姿多彩的壯觀奇景。
嘉陵江流到蓬安,腳步便緩了下來,水蛇一樣妖繞地纏在白煉般柔美的身段上,又恰似蔚藍的天空落到了人間,鑲嵌在綠水青山之中,使蓬安顯得愈加的溫柔與恬靜。
油房溝村,是一條自然形成的山溝,江水繞著村子靜靜流著,流成了一個水灣的形狀,就在江心之中,水灣深處,有兩座泥沙沉積加上流水沖刷出來的小島,一座圓似太陽,叫太陽島,另一座在上游,彎似一勾月亮,人們稱之為月亮島。這兩島,均是一處天然的江邊濕地,水草豐茂,鳥類眾多,仿佛是浩浩嘉陵江這個長句子在油房溝村點上一個大大的分號。每當日出之時,島上鷺鳥齊飛,眾鳥鳴叫,嘉陵江由此生動而又婉約。每當日落時分,晚霞滿天,靜影沉璧,眾鳥歸島,夜暮四合,萬籟俱寂。
島一直都在。牛兒一直都在。
以前,油房溝村水位并不高,江水一斷流,牛兒便可以自由地往來于島上去啃食青草。當然,這群牛兒之中也包括一些黃牛兒??萘怂慕祝嚎梢韵雭砭蛠?,想去就去,他們不需要成群結隊。這樣的往來均屬正常,無奇可觀。
是馬回電站造就了這一奇觀。
嘉陵江截流,水位就自然上漲了。水位一漲,牛兒到島上吃草的路就阻斷了,牛兒上島就得另辟蹊徑,另花一番功夫了,黃牛自然是去不了,黃牛斷了去對岸吃草的念想,埋下頭去專心啃路邊的枯草,只有水??梢?,水牛姓水,水牛會游泳,但沒有組織的水牛也一般不敢去對岸。斷了食物源的牛兒們望著岸對面的青草很是著急,發(fā)瘋,水牛們不甘心,它們還要試一試。冬天肯定不行,江水冰涼。暮春至初秋,天氣和水溫轉暖升高,水牛們就都站在岸邊躍躍欲試了,但誰也不敢第一個下水去試,那么寬闊遙遠的江面,它們還是存有懼怕之心的。
到底牛兒成群結隊去到江對岸吃草起于何時,至今也沒有定論,其實也無須去逗硬考究緣由。我們只需要知道,當有一天,一位攝影愛好者看見了,把這一百多頭牛渡江的場面拍下來,并發(fā)到媒體上,立馬引起轟動。這不,本地媒體人追蹤來了,省級媒體人聞迅來了,中央媒體人接踵而至,境外的媒體人也望風趕來了。百牛渡江,對,早已有人這樣叫了。這百牛渡江一下子火成了蓬安縣一張響當當的旅游名片。
百牛渡江,現(xiàn)在從暮春一直延續(xù)到初秋,天天上演,時間是每天上午8點左右,牛們開始渡江上島,下午日暮后頭牛再帶牛們涉水歸圈。
一群牛,一群涉水渡江的牛,肯定會演繹出精彩的牛故事。
不錯。天放亮了,關在牛圈里的一頭牛哞地一聲叫了,休整了一夜的水牛們,也都跟著叫了,叫聲一聲高過一聲,把嘉陵江都叫醒了,嘩嘩地流淌。
打開圈欄,頭牛在前探了探,下水,后面是一群情緒高漲的牛們。
很顯然,這群牛餓了,它們要去對岸吃嫩草。
它們都游得爭先恐后。
牛們陸續(xù)上岸了,啃草的嚓嚓聲此起彼伏。
一頭牛媽媽剛爬上岸,它看了一下身邊,兒子沒有跟上。
牛媽媽急了,回身看向江面,見還有一頭小牛吃力地在江中游,一起一落的,看著有些讓牛揪心。
那是自己的孩子,牛媽媽一點也沒猶豫,急忙跳入江中,向江心游去。
游至孩子身邊,小牛已經氣喘吁吁了。
牛媽媽一個潛游,拱起小牛,讓小牛伏在自己背上,小牛乖乖地爬上牛媽媽的身子,小牛的兩只耳朵扇了扇,激起了一陣水花,那是小牛內心歡愉的笑容。
岸邊有無數人見證了這一幕,有那么多的攝像頭對準了它們。
這世上,每一天都會發(fā)生無數多的事,而這些充滿愛心的小故事都會如一泓小溪在我們的心頭緩緩地流淌,浸潤著我們的心靈,我們得感謝這些生靈給予了我們這種天然的純粹的愛,讓我們永遠地把愛心進行傳承。
六月初,我去蓬安采風,又聽到一個真實故事,講的仍然是發(fā)生在百牛渡江啟動儀式上的一個感人場面。
請允許我簡單轉述于此。
廓橋下,柵欄里,一百多頭水牛靜待放欄。
就在此刻,牛群中一頭大著肚皮懷了小牛犢的母牛突然焦躁不安起來,時起時臥,又頻頻排尿排糞,并不斷回頭視腹,看樣子是要生小牛犢了。
見證奇跡的時候到了,旁邊牛見了,默契地圈成一圈,如眾星捧月。
此時一頭似頭牛的公牛進圈來了,它幾次試圖用牛角幫助母牛站起來,但沒有成功,頭牛就守護在母牛身邊。
或許是外圈牛群賜予了母牛以力量,躺在地上的母牛不停地努力著,大口吸氣出氣,腹部時起時伏,慢慢地,犢牛頭開始一點一點露出來。
岸邊的人群激動了,全屏住呼吸,目光緊盯著那頭母牛。
小犢牛的出生牽動著所有人的心,空氣凝固起來,牛群也開始在母牛身邊不停打轉。
有人開始攥緊拳頭為母牛打氣使勁了,小聲喊出:“加油,用勁,快點!”。
接著所有人都開始小聲地喊。
母牛幾經努力,終于站起來,腹部一起一伏,小犢牛終于順著羊水落地了。
“生了,生了?!比巳褐邪l(fā)出歡呼聲,聲音蓋過江水流淌的聲音。
這一幕,恰恰被岸上一百多家媒體記者捕捉到了,這頭母牛成為了百牛渡江新聞稿中最大的興奮點,瞬間被燃爆,一張張巨幅圖片占據了新聞版面,刷了手機的屏。
那天,出欄的牛異常興奮,對著江對岸的天然牧場月亮島全力沖去,它們要急于上島慶祝新生命的誕生。
望著同伴們游向江岸,母牛滿是愛憐地看著身邊的小寶寶,又聞,又舔。母牛的舔犢之情感動了岸上所有人。
母牛為了生小牛,放棄了整個牧場。
剛出生的小牛想站起來,無奈身體太弱,站了幾次都趴下了,它下跪的姿勢很美,是靠著母牛跪下的,母牛心疼地望著小牛,輕輕用嘴去舔。這場景,與羊羔跪乳何其相似。
從某種意義上說,人之愛或許遠遠不及牛之愛。
牛愛的偉大,愛得無縫無隙,愛得全世注目。
牛愛就如滔滔嘉陵江水一樣,在中華文明史的長河中長流不衰。
牛背是我們成長的另一個搖籃,它不僅承受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還成為了我們生命之中不可或缺的記憶。
牛之于農民,那是絕對的忠誠幫手,它一生的守候就是為了主人的那一聲響鞭似的召喚。
然而,我們又關注過牛什么呢?什么都沒有,我們對于一頭牛,除了使喚,似乎沒有別的任何表示了。
牛不是不喜歡群居,喏,百牛渡江就是牛群聚集的成功范例。
然而,牛又被我們散養(yǎng)著,我們不希望它們聚居,聚居在一起就沒有彼此的空間,聚居在一起,就會多是非,頂牛,還是讓它們散養(yǎng)吧,散養(yǎng)或許更能發(fā)揮它們的作用。
牛一生并不奢求什么,江心島就是牛的向往。
因為那里有青草,有鷺鳥,有蟋蟀,有鮮花,有著我們曾經或者未來要忽視的一些美好的東西。
牛在村子里日漸少了,這不知是人類的悲哀,還是牛們的最后歸宿。
農業(yè)現(xiàn)代化的進程是牛們始料未及的,是機械化的農具取代了它們,讓它們失去了最原始的功能,它們不得不轉型去面臨生死的考驗。
但我相信,漸漸失去農耕的牛,在這個世界上是不會消失的,或許它們會以其它的方式給我們以驚喜,諸如百牛渡江等。
一個清澈如水的早晨,活活讓鳥鳴給吵散亂了。
窗外,夏日晨光一瀉傾地。
鳥鳴壓得大木床嘎吱響,床離木窗一米,黢黑,不雕,簡單,疏密有致,方格型。竹制百葉窗簾,漏光。鳥鳴就從那兒蜂涌進來,嘰嘰喳喳,鋪天蓋地。
從沒醒這么早。云里霧里,居然打不著方向。
但我知這絕不是城里,因為,城里的清晨有嚴嚴的窗簾罩著,有高高樓房擋著,有簌簌汽車聲充塞著。窗外絕沒這么明亮的天光和鳥鳴。
鳥鳴聲先有些亂,此起彼伏,一聲未盡,一波又起,一疊一疊,一浪一浪。
住在店招為“云楨”的民宿,云是繁體云。喜歡這店名兒,就如喜歡“陽光不銹”那名兒一樣。民宿位于四川省閬中市天林鄉(xiāng)五龍村三社。離閬中古城25公里,離天宮院2公里,是游離于喧囂與塵世之外的桃花源。
有樹葉吹落木樓梯上,樓梯通往樓上,樓上擺一套簡單皮沙發(fā)和精致茶具。閣樓開有天窗,不大,容一人探半個身子。窗叫燕兒門,稱門有些夸張。樓上窗,人翻的少,家燕進出頻繁,搭窩,孵蛋,喂崽。昨晚與幾文友喝了會兒功夫茶。四周靜極,話裝不下,從篾縫漏,落樹上。風吹葉落,葉落瓦響。日子蹉跎,悵然若失。肆意暢聊,快事極快。
正房有小天井,落地窗,光從縫入,玻璃外扎一圈柵欄,藤纏花開,鳥叫蟲鳴。房間內壁泥糊麥秸稈,壁上掛一薄電視,黑褐色方桌,上鋪層板,新舊不搭,昏黃燈光,樹根獨木凳上,滅蚊液閃著幽光,沙石地面返潮,那霉味,像極了老房子里那一股。
越來越大,鳥鳴聲豆子似的,在鐵鍋里爆炒,嗶嗶剝剝。
是畫眉鳥兒,是麻雀兒,是斑鳩,是綠豆雀兒,在叫。這些,我統(tǒng)統(tǒng)能分辨。麻雀兒細碎,黃豆子雀兒尖銳,畫眉鳥兒啾啁,斑鳩咕咕咕地,有斷點,如鴿子。眾鳥混叫,如在田野開一臺浩大無邊的歌舞會。這世上,任誰也奏不出如此大聲勢、大完美、大震撼的樂曲。
鳥兒普通,聲音普通,普通混合普通,就不普通。這只是前奏,這只是低聲部,這只是過門兒,和聲部和高潮部分在路上,還沒到呢!
一到,就是天籟。
“火燒包谷——”是布谷鳥兒叫聲,這鳥兒我沒見過。聽說,恁漂亮,有鳳有冠,身體小巧,翅翎多彩,行動麻溜,快捷,怕人。只聞其聲,不見其影。有描摩其聲為“阿公阿婆,割麥插禾”。我細辨過,更趨于它叫的是“火燒包谷”。此時,坡上包谷亮桿掛須,籽粒收嫩漿,布谷鳥兒在催我們“火燒包谷”吃呀。其實布谷鳥兒挺慘,杜鵑啼血,就指它,它要一直叫,叫到換季,嘴裂,聲嘶,氣斷,才罷。村人不喜它,認為它不吉利,說一聽到它叫,村里大小得出點事兒。它整夜叫,吵人,吵小孩。至于它白天叫不,我還真不知,大概大白天也叫的,只不過被其它聲音給蓋住了。
還有一種鳥,我叫不出名兒。它聲音清脆,明亮,婉轉,像口哨,能清晰發(fā)三個音節(jié):“兒撿糞——”“兒撿糞——”。到底鳥兒要表達啥意思,不重要,重要的它一叫,我就得起床。天麻麻亮,父親隔著篾巴墻拍門:“起來,起來,太陽曬屁股了,鳥兒喊你起來撿糞了?!惫芳S撮箕、狗糞夾子丟在階沿上磕碰出的聲音,伴隨的還有我們閉眼睛哈欠摸索穿衣起床的聲音。
父親說撿狗糞要趕早,遲了啥都沒了。由此,我將這話與我日后生活經驗緊緊聯(lián)系起來。認定一個死理:做事請趁早,遲了,連渣都不剩了。
鳥鳴聲,無法復制,也無法一一分辨。如地里黃麻,剪不斷,理還亂。
鄉(xiāng)村早晨,萬鳥齊鳴。這聲音,透明如翡翠中蟄伏的琥珀。一碰,就碎了。一越溪澗,就活泛開來,蕩漾開來。
睡在扎實的木板床上,空曠、自然,無憂、無慮,舒展、踏實。
隨水而彎,這個小山溝是我心中的武陵源。
遠望山頂,陽光房散落樹叢,依山而建,不避路,不避樹,不避坡,隨形就形。山腰處,翠竹合圍,傳統(tǒng)民房,石木結構,鄉(xiāng)韻更濃。山溝底,流水潺潺,別墅庭院,一洼一畦菜地,幽深幾許。
微風過處,鳥鳴驟停,樹葉婆娑,聲聲悅耳。
爾后,一切又歸于安詳、寧靜。
只須臾之間,一鳥又鳴,眾鳥齊鳴。整溝,如煮沸的水,熱騰,翻滾。
住民宿,是我醞釀好久的一個計劃。在民宿,聽鳥,是計劃之外的驚喜。
現(xiàn)在民宿火,火在一個鄉(xiāng)愁上。任誰都可以尋找。這鳥鳴,就是鄉(xiāng)愁之河里的一捧水。用手撈,必漏掉不少,但滿手仍留有新鮮的水漬。
每一個人,不管你承認與否,都有一個土得掉渣的鄉(xiāng)村情結。有些人花了很大力氣,想在他鄉(xiāng)種植故鄉(xiāng),但種得了原鄉(xiāng)?種得了氣場么?
超簡的木牌扁,茅草、小碎花,還有牌扁頂上的那窩麻雀。我真心喜歡“云楨”這店招名兒。我曾努力想從一些典故中找到“云楨”的出處,未果,這讓我很沮喪。當我得知店主人叫杜云珍時,才明白這兩字沒任何深意。
不禁啞然失笑,我這文人的酸臭,讓我想得太復雜了點。
店招與民宿很搭的。
當然更搭的,是那一溝一灣的晨鳥鳴叫。
階沿上,兩只小土狗兀自糾成一團,它們不稀奇鳥鳴。
院壩外,土路上,一對中年情侶攜了手在走。
昨晚,我是在蟲鳴蛙鼓聲中安穩(wěn)入睡的。我想,除了躺在鄉(xiāng)村懷抱,恐怕沒任何地方能讓我找到這樣的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