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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風(fēng)呼嘯中的娘(外一篇)

        2020-11-18 16:08:07蔣建偉
        湛江文學(xué)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舅小弟弟疙瘩

        ◇ 蔣建偉

        大雪彌漫,沒有天,沒有地,更沒有一個完整的早晨了。

        北風(fēng)呢,就像永遠(yuǎn)也喂不熟的老母狗一樣,誰現(xiàn)在喂它,現(xiàn)在就聽誰的,一只跟著一只躥出院門,“嗷嗷嗷”叫喚著一路跑去,圍著村子叫,圍著驢叫,朝著遠(yuǎn)處自己的回聲叫,沒了魂似的叫,和大雪撕扯成團(tuán)似的叫,嗓子啞了也非要拼命地叫,瞎叫。呵斥它兩句,就識相地停頓一下,還繼續(xù)叫,匆匆忙忙里偷聲大叫,這一聲,下一聲,一下一下,往每一個人的心窩里戳,短,快,狠,就像小孩沒了娘一樣,光知道哭,大嗓門、不流淚的那種哭,干哭,假哭,一直哭到自己哭睡著了,連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還在哭。

        這架勢,好家伙,不要命了!它們是想合伙把一個人叫醒,吵醒,直到把人從被窩里激將出來,才搖著尾巴跑回來,屁幾幾地要吃要喝,要主人狠狠拿腳踹它幾下,才死心。

        大雪堵死了門,兩扇堂屋門凍在一起,門縫好像是用水晶做的一樣,比硬邦邦的石頭還硬,怎么拉也不開。娘拿了一把斧子,遞給了爹,爹沿著那道水晶似的門縫砍,上上下下,細(xì)細(xì)密密,使一下勁兒,就是一道白印兒,再一下,還是一道白印兒,砍著敲著,目標(biāo)總不是那么準(zhǔn),后來一生氣,就把斧子扔給娘。娘砍得更不專業(yè),橫一下,豎一下,一會兒偏了,一會兒又偏了,道道好像老漢臉上的皺紋。我們裹緊被子,集體探出小腦袋看熱鬧。娘忽然停下來,頓頓手里的斧子說:“那個誰,小三小四,你們看看,我砍的像是個啥?”我們倆亂問:“像個啥?”娘說:“像不像砍一個人的臉?”我們問:“你怎么能拿斧子砍人的臉呢?你把它的臉砍壞了,那它不就沒有臉了嗎?你怎么這么壞?”娘氣呼呼地說:“砍的就是這些個不要臉的,你們看,一斧子下去,紅門幫子上就是一道白印兒,像不像誰不要臉時候的樣子?”我們“哈哈哈哈”地笑起來,可是笑著笑著,就再也笑不起來了,誰不知道呀,娘這是在指桑罵槐呢!老大高聲問:“娘,你是在刁罵誰呢?誰懶誰勤快,你說說?”娘有一聲沒一聲地說:“誰懶誰勤快,誰自己知道!我又沒有說你們睡懶覺是不要臉,你瞎猜個啥?”我從床上蹦下來,叉著腰質(zhì)問娘:“就是就是,你說說!快說!”娘忽然變啞巴了,只是悶著頭一個勁地砍水晶門縫,一下下,一陣陣,一排排,一行行?!芭尽?,兩扇門板突然打開,一團(tuán)白乎乎的東西忽然一頭撞進(jìn)堂屋里,立定,大模大樣地抖了抖身子。一股子逼人的冰氣撲了我和娘一身子,可關(guān)鍵是,我是熱騰騰的光身子呀。所以,我和娘不約而同地伸出了腳,娘踢了一下,意思是想叫狗出去,狗理都不理;我也踢了一下,可是當(dāng)光光的腳丫子一挨到狗身子,那只紅腳丫立刻就變成了白腳丫,連哭爹喊娘都來不及了。

        我捂著那只腳丫子,一蹦一蹦地上床去找被窩,鉆進(jìn)去,半晌,才驚魂未定地感慨:“這狗,哎呀,這狗呀……”

        娘明知故問:“這狗咋了?”

        娘跟他們一起傻笑起來。

        狗大模大樣地伸了個懶腰,抖抖身子,雪抖了一片,面對著大門口,一屁股坐在堂屋正中,雪花的寒氣四下升騰,然后一拐彎,集體往我們的被窩里鉆,一絲一絲地鉆,像極了醫(yī)生的針,細(xì)細(xì)長長的針。大姐探出頭去看了看,說:“是狗屁股下的雪花化了,濕了一屋子,但,沒有剛才冷了。”娘說:“再睡也睡不著了,都起來吧!”我想想,娘說的也對,再睡就是沒啥意思了,干脆起來算了,于是就“騰”一下鉆出來,開始穿衣裳,頓時,一股子寒氣直往身上撲,身上僅存的熱氣全跑完了,剩下的就是冷,冰冷,上牙下牙亂打架的那種冷。好在我穿得很快,棉襖棉褲秋衣秋褲齊上陣,棉帽子一戴,“撲通”,跳下床去,直到這時候,我才感覺身上的熱氣又回來了。堂屋里好熱鬧呀,有雞,有鴨,有狗,還有麻雀,“咯咯嗒嗒”,“嘎嘎嘎嘎”,“唧唧喳喳”,好像趕集似的,只有狗沒有叫,伸出鼻子拼命在聞一灘冒著熱氣的鴨屎,考慮著自己是吃好、還是不吃好。連雞鴨狗都知道,大雪天,屋里再冷,也要比外頭暖和。

        我瞅瞅屋里,沒有發(fā)現(xiàn)爹,就問娘:“俺爹上哪去了?”娘正在院子里掃雪,停下了手中的大笤帚說:“恁爹逛集去了,才走,得晌午才能回家。你冷不冷?”我知道娘是故意讓我回答“冷”,然后好動員我和她一塊掃雪,就沒好氣地回答:“不冷?!蹦镆幌伦颖晃业拇鸢付盒α耍财沧煺f:“不冷?不冷是瞎話。”我對娘說:“我知道你問我這話是啥意思,我就不想掃雪,你想怎么著我?”娘說:“好好好,你不想干活就別干了。但我丑話說在前面,等會兒你冷了,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呀!”正說著呢,我鼻子一酸,“啊貼兒”,打了一個響響的噴嚏,娘這下子終于抓住理由了:“你看你,算我猜準(zhǔn)了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趕快出來掃雪吧?你看看我累得——渾身冒熱氣啊!”我沒有退路了,只好揭發(fā)別人說:“娘,你怎么不讓他們掃呀?”娘說:“咱不管他們,等掃完了雪,咱們倆到尚店村走親戚去吧?”我高興地回答道:“好!”說著,就走出門去。

        雪還在下,沒有想停的樣子,花瓣似乎沒有昨天大了,稍稍帶了一點(diǎn)點(diǎn)風(fēng)勢,不過不算大。我抬頭看看天,又疑惑地看看娘,問:“下雪掃雪!這,下著掃著,掃著下著,到啥時候也掃不干凈,咱們掃它干啥?這不是糊弄人嗎?”娘不以為然地說:“它下它的,你掃你的,不想掃,凍死你個小鱉孫!”我想想娘說的也對,不再和她理論,就勢操起一把小笤帚,“吭哧吭哧”掃開了。

        大姐二姐也起來了,她們亂笑話我和娘,說我們倆是神經(jīng)蛋,掃雪得等到雪不下了再掃呀,現(xiàn)在慌張個啥?娘朝我擠擠眼睛,示意我別理她們,哼,不掃雪,有她們好果子吃。果然,兩個人開始感覺到冷了,跺腳,搓手,“哧哧呵呵”地在雪地里蹦著,娘讓她們趕快上堂屋里去,省得凍著了,她們誰也不聽,仍舊在雪地里蹦著玩,蹦著蹦著,老大老二就玩起了打雪仗,堆雪人,把我和娘辛辛苦苦掃出來的雪弄得滿院子都是,白掃了。我氣得把小笤帚一扔,“騰騰騰”進(jìn)了堂屋,娘也不掃了,掂了大笤帚進(jìn)了灶屋。不一會兒,從灶屋煙筒里冒起了炊煙,又過了一會兒,娘支棱著黑糊糊的手說:“飯做好了!吃飯了!吃飯了!”二姐問:“啥飯?”娘說:“紅薯茶,上邊餾的紅薯,快,熱乎乎的!”我說:“咋又是紅薯呀?”但,我們的腳步卻都向灶屋方向移動。

        已經(jīng)臘月二十六了,快過年了,家里還沒有一點(diǎn)過年的跡象。

        吃完了早晨飯,實際上已經(jīng)九點(diǎn)多了,爹還沒有趕集回家。娘對我們說:“老大老二,你們在家守門,我跟恁兩個兄弟到尚店村走親戚去!”大姐說:“守門不是有狗嗎?叫狗在家里守門,我們也去!”娘眉毛一扭說:“去啥去!等正月初五你們再去尚店村走親戚,瞧恁太姥姥。今天,我們?nèi)ィ 憋@然,大姐二姐嘴里嘟嘟囔囔著,一百個不同意,但也沒有辦法,只好默認(rèn)下來。小弟弟高興得一蹦三尺高,一個勁地喊:“我要走親戚了!我要走親戚了!”氣得二姐拿眼狠狠剜了他一下,一字一句地說:“去吧去吧,凍死你!凍死你!”小弟弟想跟二姐吵架,被娘攔住了,慌忙扯過我和小弟弟就去換鞋,我穿草鞋,小弟弟穿棉鞋,看樣子,雪路不好走哇!

        我們熱情萬丈,一推院子的大門,一股小北風(fēng)挾裹著一團(tuán)雪,“啪”地一聲打過來,嗆得我們半天沒有說話,從頭涼到腳,瓦涼瓦涼的。小弟弟說:“娘,我不想去了!”我也說:“我也不想去了!”娘卻說:“不想去咋弄?我們準(zhǔn)備跟恁舅姥爺借錢呢,借不到錢,今年過年喝小北風(fēng)呀?”小弟弟說:“我不喝小北風(fēng)!我想吃肉!”娘問我:“你呢?”我吸溜著鼻涕說:“我想啃肉骨頭!”娘點(diǎn)點(diǎn)頭,一左一右扯著我們倆,迎風(fēng)往大路上走,一點(diǎn)也不怕冷。我們也學(xué)著娘的樣子,邁開小步,也不再怕冷了。

        出了村口,北風(fēng)比剛才更厲害,打著呼哨兒,打著旋兒,一把,又一把,撕扯著后路上的一切。北風(fēng)把一條后路刮得光溜溜的,把積雪都刮到路邊的溝里,露出硬邦邦的地皮,比我和娘用笤帚掃的都干凈,它可真厲害啊,把路上的大人小孩都刮跑了。我看見,后路兩邊的桐樹楊樹上,掛滿了雪花,而且很多雪花已經(jīng)融化了,而且融化了的雪水還沒有來得及落下,迅速就被凍成了一根根水晶似的冰棍子,每一根都有二三尺長,風(fēng)扯一下,樹枝和樹枝就開始打架,“乒乓撲通”,“稀里嘩啦”,冰棍子就摔在地上,摔成了一小截一小截的,好像一顆一顆透明的扣子,堆積在樹根底下。我走在娘和小弟弟的后面,胡亂從地上撿了一顆,拿舌頭上舔了舔,涼涼的,一塞進(jìn)去,滑溜溜的,不甜,不咸,沒有一點(diǎn)味道,但覺很有意思。

        我叫住小弟弟,給他也撿了一顆,他一臉的懷疑,想吃,又不敢吃,我一邊把冰扣子嚼得“咯嘣”亂響,一邊滿不在乎地對他說:“吃吧,這東西,怪好吃哩!不信,你看我——”話沒說完,又撿了一顆塞進(jìn)嘴里,很夸張地嚼呀嚼,吸溜著滿嘴的口水。這次,他信了,也撿了一顆,盯了一會兒,剛要往嘴里面塞的時候,被娘一把打飛了,娘說:“咦,吃這東西干啥?你不知道嗎,這東西是老天爺尿的尿呀?尿,啥味兒?你們想想,多臊氣啊!”我把娘的話品味了半天,嘴里說不礙事,但早已經(jīng)疑云重重了,等到再撿起一個冰扣子以后,我并沒有立馬塞進(jìn)嘴里,而是兩眼緊緊盯著它看,越看越不對勁兒,冰扣子也不那么純潔了,透明的樣子也不像水晶,總感覺不再是一種純潔透明的白色了。那么,它像什么呢?我問小弟弟,小弟弟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要不,你舔舔?”我拼命咽了一口鼻涕,清了清嗓子眼,小心地伸出舌頭,剛剛探了個頭,突然又縮了回去,小弟弟拿眼神罵我是膽小鬼,好在他沒有說出來。我心一橫,直棱棱著伸了出去,舌尖果然舔到了冰扣子,仍然是原來那個味兒,一點(diǎn)也沒有變化,證明是娘在誑我們呢。我說:“沒有啥味!真不像尿!”小弟弟不信,拿過來自己也舔了舔,哈哈一笑說:“哥,好像有一點(diǎn)點(diǎn)咸味兒——”我慌忙搶過冰扣子,又很不放心地舔了兩三下,感覺小弟弟說得對,里面就是有一點(diǎn)點(diǎn)咸,感覺冰扣子不再是寶貝,反倒像一顆定時炸彈,趕緊往外面扔,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扔完了,我長出了一口氣,偷偷看了看小弟弟,小弟弟正幸災(zāi)樂禍地嬉笑著我,再看看娘,沒想到,娘早就走到大前面去了。我慌忙拉著小弟弟往前跑,可是越跑越感覺草鞋越沉,就像兩塊小石頭,但我也得咬著牙跑,滿頭大汗,到了后來,小石頭變成了大石頭,等到我感覺比大石頭還要沉的時候,終于攆上了娘。娘回頭看看我們倆,問我們:“是尿吧?”我面無顏色,小弟弟卻使勁點(diǎn)點(diǎn)頭,這個家伙,哼,像狗,喂不熟!娘正正經(jīng)經(jīng)著說:“那,我們好好趕路吧,照你們這樣三心二意的速度,等到天黑,也別想走到尚店村!”我們倆一聽,走得慢死了,泄氣了,倒霉了,走不動了。娘很煩人,催命鬼似的催,拿她的速度來衡量我們,老天爺呀,我們可是小孩子??!娘不管,繼續(xù)催,娘說我們的命是她給的,所以啥事都得聽她的,這叫什么話!

        北風(fēng)開始猛了,抱著雪,一股兒緊跟著一股兒,前后腳,走近你,冷不防一砸,趕快跑,你想想,一團(tuán)團(tuán)的雪花呀,就這樣,把你搞成一個移動著的雪人、分不清鼻子眉毛眼的雪人、哈著熱氣的雪人,你說氣人不氣人?關(guān)鍵是,兇手繼續(xù)逍遙法外,還時不時地挑逗你激將你一下,再跑開,再激將,再跑,專撿你的軟處點(diǎn),三分力,七分痛,再跑,一路小跑,倒著身子跑,放大著一張看你笑話的臉,不斷地激將你,激怒你,直到把你激怒成一只咆哮著無處報仇的獅子,它再惡狠狠砸你個半死半活,最后,一溜煙似的跑掉了,無論你怎么攆也攆不上……

        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楊營村的影子了。從后路上看,楊營村有三條路:一條往西走,通往村西頭,路后來消失在莊稼地里,再往西,就是一片小水洼,小水洼的西邊就是我們村的地盤了;一條路往南,平常賣豆腐的趙疙瘩小舅就是從這兒出村,每天早晚兩趟,能賣四五個大豆腐;一條往東,直直地通向龔莊的后園,一副套近乎的殷勤相。其實,我們對楊營村之所以那么親,是因為趙疙瘩小舅,其實趙疙瘩小舅根本不是我們的親舅,而是蔣娃蛋的親二舅,排行老小,所以叫小舅,我們之所以也跟著他叫趙疙瘩叫“小舅”,是因為趙疙瘩的豆腐真好吃,香噴噴,筋道,熱乎,都想在買豆腐時多賺他一點(diǎn)便宜,結(jié)果他一進(jìn)我們蔣寨,全村10歲以下的小孩都跟著蔣娃蛋喊“小舅”,叫得那個親吶!小孩這么叫,小孩娘可不買賬,只要一聽見小孩叫“小舅”就打,弄得趙疙瘩挺不好意思的,就趁機(jī)求情,小孩娘不理他,繼續(xù)打,趙疙瘩趕緊割下一大塊豆腐,捧到小孩手里,實心實意地勸小孩娘,哄小孩,然后再賣豆腐,頭腦活得很。不料后來,幾乎所有的小孩娘都學(xué)會了這一招,都當(dāng)著趙疙瘩的面打小孩,可,趙疙瘩多精??!他是做生意的呀!他傻呀?后來,他的豆腐就誰也不白給了,后來就有人就罵他摳門,鼓動著小孩叫趙疙瘩叫“小舅兒”。你別看加了一個“兒”字,但那口氣就變成了罵人的口氣,“小舅兒”在當(dāng)?shù)胤窖岳锞褪恰肮站恕钡囊馑?,“拐舅”就是指“潘仁美”,“潘國(拐)舅”就是宋朝皇帝的西宮娘娘的親爹,專門狗仗人勢、禍國殃民,陷害楊家將,意思是罵他趙疙瘩跟“潘國(拐)舅”一樣壞,叫得趙疙瘩敢怒不敢說,干吃啞巴虧。在楊營村的路口,我在雪地上用樹枝畫出了幾塊積雪,就像趙小舅兒拿刀切豆腐似的,然后給小弟弟看,問他像什么。小弟弟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出來什么,干脆從褲襠里掏出了家伙,尿了幾個圈兒,小弟弟說:“哥,你看看它現(xiàn)在像不像綠豆丸子?”我正要教訓(xùn)他,娘怕我們餓,就故意岔開話頭說:“像啥綠豆丸子呀?像棉花!你們看,龔莊的彈棉花房快到了——”

        我們看見,東邊的大馬路上一片雪光,文莊龔莊,好像兩只癩蛤蟆似的,一個南,一個北,正趴在大馬路上。等到再看第二眼的時候,一陣旋風(fēng)般的雪霧撲過來,碎碎的雪粒兒打在臉上身上,鉆進(jìn)眼睛耳朵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凍木了,頭不是自己的了,耳朵不是自己的了,手不是自己的了,渾身上下,沒有了感覺,再看看娘他們,也沒有什么表情的變化,估計和我一樣。風(fēng)稍稍松了一點(diǎn)點(diǎn),我察覺耳朵里沙沙澀澀的,全都塞滿了,估計是雪。冷到頂點(diǎn),冷到不能再冷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察覺不到什么叫冷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坦然面對了。我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娘,希望得到娘的幾句夸獎,但是,娘卻輕輕吐出了幾個字:“哼,這冷啊,才剛剛開始呢!”我和小弟弟吃了一驚,看看天空的大雪,看看風(fēng)雪中的文莊,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恐懼,慌忙問娘:“那,那,咋辦?”娘“嘿嘿”一笑說:“兒啊別怕,天塌不下來!萬一想塌,有我呢!”我們這才放心,一邊走,一邊定定地往東邊看,等候更大的暴風(fēng)雪來臨。直到走到文莊龔莊的村心,把彈棉花房都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了,暴風(fēng)雪還沒有來,我們看笑話似的問娘,問她怎么沒有來呢,娘滿腹心事,一言不發(fā),我們就不敢再問她了。走著走著,我們先后尿了兩三泡,肚子就尿空了,我們又餓了,想跟娘要吃要喝的,但我們知道說了也白說,這人生地不熟的,娘上哪里給我們弄吃的喝的呀?為了岔開注意力,娘問我們:“你們的太姥姥做的啥飯最好吃呀?”小弟弟說:“肉?!蹦镆换D樧诱f:“就知道吃肉!難道她老人家就不會做其他的嗎?建偉,你說說吧?”我想了半天說:“咸糊涂,里面放的有薄豆腐皮絲兒,細(xì)粉,海帶絲兒,油炸豆腐泡,還有小麻蝦,可好吃了!我一口氣能喝三碗。”小弟弟也搶著說:“我能喝兩碗!”娘“撲哧”一笑說:“你們吹牛吧?你們知道他們家的碗有大嗎?告訴你們,一個碗相當(dāng)于我們家的一個半!”我和小弟弟不吭氣了,忽然,小弟弟又想起了一樣:“娘,太姥姥家的饃也好吃,我一頓能吃兩個,真的!”我補(bǔ)充說:“他們家的雜燴菜也好吃……”小弟弟跟著說:“對了哥,還有油炸雞塊!”我還想說,娘打斷話茬道:“好好好,他們家的什么都好吃對不對?那我們好好走路吧,只要晌午趕到尚店,就中!”聽了這話,我們身上立馬有勁了,一點(diǎn)也不餓了,三步兩步地就走出了文莊龔莊。

        文莊龔莊的東邊三百多米,是文莊橋,過了文莊橋再往東,是一正一斜兩條路,正東的方向通向魏營和范集,往東北是一條斜梢子路,方向是霍營村,走哪條路呢?說句實話,連傻子都知道,上霍營村。可是隱隱地,我們判斷暴風(fēng)雪正從東北方向刮過來,估計勢頭不小,如果硬上霍營村,簡直是在白白送死!怎么辦?娘看看正東的路,又看看那條斜梢子路,猶豫再三,最后選擇了當(dāng)一回傻子,很簡單,那條斜梢子路到尚店最近!我們狗屁不懂,只得像兩只小狗似的跟在娘的屁股后頭,勾著頭,使勁把頭往自己的脖子里縮,往娘高大的身后緊靠,娘為我們擋風(fēng),娘替我們擋雪,娘走我們就走,娘停下我們就停下。不一會兒,暴風(fēng)雪真的來了,鋪天蓋地地來了,一路咆哮著來了,老虎下山一般,席卷了整個曠野,行人,河流,村莊,扯天扯地都是驚心動魄的白……原本,斜梢子路上就很窄很窄,一不留意,我們的鞋子就陷進(jìn)路邊的麥地里,麥地其實是茫茫雪地,雪有一尺多厚,加上麥地非常暄乎,一下子就埋住了我和小弟弟的大腿。往前再走,小弟弟幾乎都陷進(jìn)雪地里去了,嚇得他大哭:“哥——娘——救我呀——”我不比小弟弟高多少,屬于泥菩薩過河,連自己都顧不了,但還是拼命往那里挪步子,每挪一步,草鞋底子都要沾幾層雪,而且雪越沾越多,尖尖的,走路像踩高蹺似的,站都站不穩(wěn),沒走幾步,“撲通”,一只草鞋一崴,兩手一張,整個身子好像一根剛剛出鍋的麻花一樣,擰倒在雪窩里。娘是大人,走得比我快,立馬撲過去,雙手拤住小弟弟的腰,像薅蘿卜一樣把他薅出來,一弓腰,就把小弟弟背了起來,方才摸著田埂,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去。

        暴風(fēng)雪中,看不見前面的路,只聽見到處都是狗叫似的小北風(fēng)。娘一邊背著小弟弟,一邊領(lǐng)著我,只能憑感覺往前面走。暴風(fēng)雪把我們一陣陣刮得東倒西歪,總找不到那條真正的斜梢子路,我感覺一股子寒氣往頭皮上躥,然后往全身各處躥,更可怕的,這種感覺不能往下想,一想,反倒更加冰涼,一股一股往周身擴(kuò)大,像一頭老虎似的一塊一塊撕咬你,咀嚼你,最后,只剩下你的一副骨架和一顆心臟,其他的,都吃光了。我快扛不住了,就央求娘說:“娘,早知道今天雪那么大,我們就不上尚店了!娘,咱們回去吧?”小弟弟也幫腔道:“娘,咱們回去吧?”我慌忙問娘:“娘,咱們現(xiàn)在連斜梢子路都找不到,咋會上霍營村?咋會見到我的太姥姥呀?”小弟弟緊跟著問:“娘啊,我們千萬不能凍死在這里呀!”一句話,時間也仿佛死死地冰凍了,小弟弟已經(jīng)嚇哭了,娘陰沉著臉,我拼命控制著自己不哭,誰也沒有說一個字。半晌,娘看了看四周,暴風(fēng)雪旋轉(zhuǎn)著,天地混沌一片,人最多只能往前看三五米遠(yuǎn),還是找不到斜梢子路,娘長長嘆了一口氣,把反扣著的兩只手使勁緊了緊,使勁把小弟弟的屁股往自己的背上托了托,繼續(xù)一聲不吭地往前走去。走在娘的身后,我忽然也變得堅強(qiáng)起來,走著走著,天和地就慢慢分開了,暴風(fēng)雪就慢慢旋轉(zhuǎn)向北了,慢慢地,就看清楚了斜梢子路和大路,看清楚了茫茫曠野,看清楚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村莊。

        一抬頭,娘指著北風(fēng)呼嘯中的尚店村說:“到了到了。尚店村到了。那不是尚店前面的那塊紀(jì)念碑嗎?我的老天爺呀,可走到地方了!建偉四偉,記住,等會兒吃飯時肯定有肉,但是我先跟你們講好,少吃肉,多吃饃!吃得別那么嚇人……”

        這時候,我們的耳朵里呀,風(fēng)聲消失了,雪聲消失了,就連娘那么多的話兒,也全都消失了。

        18里雪路

        下大雪了,看不見黃昏,也看見暮色如何一點(diǎn)點(diǎn)降臨。雪路上,只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白腳印,還在延伸著。

        我戴了像雷鋒叔叔那樣的棉帽子,帽檐下,兩片帽簾兒剛好護(hù)住耳朵。腳上穿的,特別時髦,我們叫它翻毛大頭鞋,“吱嘎吱嘎”亂響,鞋底還粘了不少雪,一只起碼五斤重,小小的身子在茫茫曠野里一顛一簸地移動。汗冒著熱氣兒,把里層的衣裳都溻透了,棉襖的外頭罩了爹的一件黃布褂子,雪花落在褂子上化了,又迅速凍上了,硬邦邦的,兩個胳膊一甩,“啪啪啪啪”的,好像一個小兵馬俑在走路。好在,寒冷滲不到身子,滿肺腑里都是火熱,讓人渾身有勁兒,一點(diǎn)也不會感到冷。

        雪,越下越大,我走著想,大得好像什么呢?鵝毛,是老師說的,不恰當(dāng),一朵雪花比鵝毛小多了!那大小,應(yīng)該像小雞的一片絨毛,可是,能說成“天上飄著雞毛般的雪花”嗎?想著想著,我自己都被自己逗笑了:鵝多肥多大呀!雞多小呀!一只鵝的肉有二三十斤重,最少夠四家人過年用的了;而一只雞的肉呢,哼,恐怕連一家人都不夠過年吃的。再說,一個雞蛋能跟一個鵝蛋比嗎?想它們干啥?假如過了寒假,我開學(xué)后跟老師和同學(xué)們一講,他們準(zhǔn)會被我“雞毛般的雪花”笑歪了嘴的,親戚們也會小看我這個“小秀才”的,唉,這個比喻,想都不該想。

        那么,臘月天里,下大雪像什么呢?此刻,遠(yuǎn)的村,近的樹,平坦坦的麥田,孤零零的麥秸垛,我看見大雪把全世界都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花被子,萬事萬物都在被窩里,“呼呼——呼呼”,睡得好香??!想到這個比喻,我都有些羨慕它們了??墒?,扭頭又一想,用“棉花被子”比喻的人太多了,有點(diǎn)俗氣,能不能換一個不俗的讓老師眼睛一亮?可是,什么最亮呢?我想了半天,后來就想起了太陽——我肺腑里的這個太陽,嘿嘿,“下大雪的時候,我懷抱一個太陽”,老百姓都知道,太陽就是日頭嘛。小風(fēng)裹挾了一股雪,盤旋在麥田里,使勁打著旋風(fēng)兒,一圈兩圈三圈,繼續(xù)旋,直到把力氣消耗完。小風(fēng)刮在臉上,木木的,摸一摸,好像不是自己的臉?biāo)频摹Q┨炀褪沁@樣,感覺可以改變很多,比方說我的胳膊呀腿兒呀,也不是我的,凍得硬邦邦的,像光禿禿的小楊樹,站在土路兩邊。嘿,這么冷的天,它們還站在那里,傻得不透氣了!可是,它們不站在路邊,應(yīng)該站在哪里呢?

        不知不覺之間,從黃昏的鎮(zhèn)中學(xué)出發(fā),我已經(jīng)走過了8個村莊,天完全黑下來了。天是白皚皚的,因下雪了,一直像大白天似的。可現(xiàn)實里,這還是在黑夜啊!人們都睡著了,村子遠(yuǎn)遠(yuǎn)近近,雞鴨鵝牛羊馬都睡著了,鳥雀們睡著了,一個靜寂的世界里,只剩下大雪“噗噗噗噗”聲,還有我“吱嘎吱嘎”的走路聲,再沒有別的什么東西了。

        剎那間,靜,一把抱住了我,緊緊地,好像一個許多年沒有見面、卻想死了我的親戚,親熱得不得了,激動得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上?,這種靜很巨大,很虛空,很冷,天地人神皆空,令我不寒而栗。耳朵有些聽不見聲音了,我壯著膽子,“啊”了一下,根本沒有什么回聲,雪下得太大了,雪花把天地之間的空氣都填滿了,把偌大的曠野壓得厚厚的,好像駝背老頭似的“吭哧吭哧”地背著一筐柴火,那叫一個累啊,哪還有氣力跟你打招呼?我摟住頭,揪了揪帽簾兒,又“啊”了一聲,這下子,我聽見自己的回聲了!雖然很短,急促,但很真實,不虛空,否則,我就會無聲無息地被大雪吞噬了的。

        腳步慢了,身上的熱氣一絲一縷被北風(fēng)抽走,開始還不怎么察覺,等察覺到了,熱氣早散完了,只留下一身冷冰冰的外殼。我下意識地緊跑十幾步,果然,腳心開始出汗,發(fā)熱,濕黏黏的,但渾身依舊是冷,小胳膊小腿很硬,伸不直倫,每個動作顯得很多余,冷啊,冷得整個牙幫子亂打寒戰(zhàn)。從北往南,兩個腿兒越走越沉,小腿肚子發(fā)脹,直直著走,不敢彎曲,非常機(jī)械性地走著,快走到高莊村的時候,我就想呀,要是碰見一個親戚多好!是親戚都親,會跟我打招呼啦,問候啦,讓我好一頓吃吃喝喝啦,哪怕安慰我?guī)拙?,不管是近門的,還是遠(yuǎn)房的,都中!

        希望越大,越?jīng)]希望。走過了小蔣莊、大石營村,我連個麻雀也沒有碰見。天這么冷,雪這么大,別說是人了,連麻雀都知道鳥窩里暖和,你想想,誰還會在雪地里亂跑呢?

        快到小石營村了。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黑點(diǎn)正向我迎面移動,近了一點(diǎn)點(diǎn),是人,好一陣驚喜,啊,終于見到人了。

        是一個背麥秸兒的農(nóng)民。一條黑頭巾繞著他的頭,長長的,裹了幾個來回,露出來兩只賊溜溜的眼睛,讓人認(rèn)不出來,看不出年齡,好像故意的。我高興起來,跑代替了走,特別快樂,不管認(rèn)不認(rèn)識,想跑過去跟他打招呼。相反,那人走得緩慢,很遲疑,眼神有些躲躲閃閃,是不是他不想理我?我迎了過去,他迎面走來,跟我擦肩而過,快步,真快。我們五六步的有了距離,隱隱約約之間,我聽見一個低沉的煙嗓子說:“你是,建偉吧?!蔽液芷婀?,他怎么知道我叫建偉,一下慌了神,忙問他:“我不認(rèn)識你。你說說看,我是哪個村的?”他說:“蔣寨的。我不光認(rèn)識你,連你爹我也認(rèn)識?!睕]等我再問,他轉(zhuǎn)身繼續(xù)走了,也不過多解釋,留下我站在原地,滿腦子的問號、逗號和省略號。哎呀,這個家伙,也不知道他算老幾,干什么的,竟然知道我的大名,嘿,有意思,真有意思。走著走著,再一想,大雪天,他背了一筐麥秸兒干什么?臨近年關(guān)口上,他們家沒了柴火燒,沒辦法過年,他,難道是一個偷麥秸兒的賊?而且關(guān)鍵是,他認(rèn)識我,別人抓住他的話,那人會不會誣陷我也是小偷?如果那樣,會不會……我不敢往下想象了。

        突然,一種巨大的恐懼感襲來,天,一下子通到地上,就像一口巨大的鍋排子,就是奶奶拿秫秸莛子排的,“嘩啦”,直直從頭頂罩下來,讓你來不及掙扎,就上西天取經(jīng)去了??謶郑z絲縷縷地積攢,一層一層壓迫,讓你喘不過氣,無法正常呼吸。心,宛如一架中彈的飛機(jī),努力攀爬上升,卻總上不去,在云層里越飛越低,踉踉蹌蹌,最后,一頭墜入谷底。

        我只有一路小跑,大跑,再小跑大跑。凌亂的腳步聲,擠滿耳朵里的世界,像雪花一樣落滿天和地,驅(qū)趕恐懼,讓心強(qiáng)大,空氣不空。如此反復(fù),如此反復(fù)而已。

        直到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蔣寨村,跑回家里,一口氣喝了兩大碗“茶”,也就是白開水,方才緩過神來,大叫一聲道:“哎呀,我的娘??!”然后,是我跟爹、娘和姐姐他們好一番的講述,也說起了那個賊。

        聽完,我爹神色平淡,司空見慣地說:“大石營村的你二姑父家,地少,人多,他也常常去別的村子偷麥秸兒燒?!倍阏f:“呸呸,二姑父原來是個賊!”我娘說:“說不定,那個人是你二姑父哩?!蔽业弊右慌ふf:“你胡說個啥?咱親戚里咋會出賊?”大姐說:“我猜,就是我二姑父。”我爹打岔道:“再瞎說,我真拿一根針把你的嘴縫上……”不想,大姐小嘴一噘,故意做了個傻乎乎的動作,惹得我們一陣亂笑。其實,我們好像一群小雞,鉆進(jìn)父母巨大的翅膀下取暖,這才是世上最快樂的事情,誰是那個賊,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

        我很佩服我自己,12歲,3個小時,15個村子,小小的年齡,竟然從小鎮(zhèn)中學(xué)走回我們家,一口氣走了18里。那,可是18里的半夜雪路啊!

        后來才明白,我們都像天上的一朵朵雪花,到死,還記得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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