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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肉

        2020-11-18 14:45:15馬小淘
        小說月報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爸爸媽媽

        ◎ 馬小淘

        我十二歲那年,我媽媽和我親生父親私奔了。我知道這聽起來好像一個頗具喜感的病句,好像二人轉(zhuǎn)里那句——我只知道生我那天我媽沒在家。這要是句玩笑倒好了,可是我媽真就那么瀟灑地跑了。十二歲,被她和命運一起歸納成我人生的分水嶺。從此,我從一個動輒唱著“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的無知少女,變得滿臉不茍言笑的早熟。后來我讀大學(xué)時,一個室友一邊談起私奔的浪漫色彩一邊做少女懷春狀,我特想給她一嘴巴。私奔有什么浪漫的,私奔就是自私自利,自己酒池肉林,把別人扒光了扔到雪地里。

        我記得那是個平凡的傍晚,爸爸騎著自行車接我放學(xué),我們一路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沒有電視劇里的詭異配樂提醒接下來會有節(jié)外生枝的情節(jié)發(fā)生。

        媽媽不在家,屋里燈黑著。餐桌上早飯的碗筷沒有收拾,小碟子里一塊吃了一半的醬豆腐幾近風(fēng)干,委屈巴巴地暗紅著。碟子下邊壓了一張撕得參差不齊的牛皮紙,上邊七扭八歪地寫著:

        張老師,我走了,先不帶走張函,對不起。

        沒有落款,但顯然是媽媽留下的。她走得太倉促,乍一看,那一行潦草的字跡簡直如同涂鴉,壓根不像一張離別的便簽。最精彩的是,她可能是太著急了,寫了一個錯別字。我叫張涵,她寫錯了我的名字。

        如果是偵探劇,大抵會有人依據(jù)這錯誤的名字嗅到蛛絲馬跡,推測出這是媽媽刻意留下的線索,她是被脅迫的,故意寫錯女兒的名字,便于展開推理。然而,她沒有這么縝密的心思,她只是跑路心切。

        那一刻我覺得挺好笑,感覺逮住了媽媽的把柄,她隨隨便便寫錯了我的名字,下次她再批評我做題馬虎,我要拿這個作為有力的還擊。我沒有清楚地意識到發(fā)生的到底是什么。這事是有點不尋常,但是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媽本來就是囂張任性天馬行空的角色。所謂離別,是在一次次對那個傍晚的回憶中逐漸清晰的。

        爸爸頹然地坐在餐桌旁。忽然很有點蔑視地盯著我看。

        “你不是我親生的。”他有幾分惡狠狠地說。

        我不知道該接點什么,他一語道破的不是天機,對我來說卻比天機更駭人。

        “你媽,和你親生爸爸跑了,我被甩了?!彼又f。

        “那我呢?”

        “看不出來嗎?你也被甩了。還他媽甩給我了?!?/p>

        “我會為你養(yǎng)老的,請別殺掉我?!蔽乙粫r不知道該說點什么,還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為生存擔(dān)憂。

        “你以為我缺人送終???你這種茍且勁兒真像你媽!”他朝我大喊。

        “什么叫茍且?這個詞我好像沒學(xué)過。”

        “茍且就是,為了活,過一天算一天,什么事都干得出來?!?/p>

        “嗯,懂了。但是我媽她跑了,她沒過一天算一天。我才是真茍且,我不跑。你對我動點惻隱之心吧。惻隱之心,我新學(xué)的?!?/p>

        “我在你說這些廢話之前已經(jīng)動了,我是成年人,不跟沒用的人清算。我現(xiàn)在沒什么心情吃飯,也不想給你做飯?!彼q豫了一下,接著說,“其實,我現(xiàn)在不太想面對你,你回屋睡覺吧。明天還要上學(xué)。”

        時間也就是五六點,這個人竟然讓我回屋睡覺,但是我不敢反駁。我知道我媽瘋了,他說的應(yīng)該都是真的。

        “晚安。那個,我以后還叫你爸爸嗎?”

        “你覺得呢?”

        “晚安,爸爸?!?/p>

        然后我就真洗漱上床假裝睡覺了。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了,我根本還沒理清頭緒,就被裹挾進了肅殺的氛圍里。在此之前,爸爸說話的語氣并不如此刻薄。他絕對是個慈父,在每一個該講原則的瞬間都會板不住臉。媽媽說他一直以來的做派叫作慣子如殺子。當(dāng)然,那時候我以為他是我親爹,對我多好都是應(yīng)該的。所以當(dāng)我被通知,他不是親爹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自己遭遇了什么。之前和美幸福的家,原來一直是個危機四伏的肥皂泡,兩個大人彼此心知肚明,只有我一直活在假象里。我媽和我親生父親跑了,而我叫了十二年“爸爸”的人,和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竟然是個非婚生子,身份不僅尷尬,簡直還有點骯臟?,F(xiàn)在他們不管不顧地跑了,還沒帶我。

        爸爸讓我上床睡覺,我根本不敢提出其他意見。我還是有些惶惶然,生怕他還沒考慮清楚。對他來說,我就是個狼崽子,也可以算作仇人之女,留著我干嗎?當(dāng)人質(zhì)?慢慢折磨?越想越覺得兇多吉少?;蛘咚f一圖痛快,明天一睜眼,我已然被他扔到垃圾箱里,或者被送到孤兒院了。反正送回姥姥家姥姥也不會要我的,我感覺她連我媽也不怎么喜歡,她心思都在我舅舅身上。平心而論,這些年最喜歡我的還真就是我爸爸,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我養(yǎng)父,還是被我媽戴了頂碩大綠帽子的養(yǎng)父。我以后的日子能好過嗎?就算他不會追究我,我也不好意思再像以前那樣在家里又作又鬧,要漂亮衣服,要高級鋼筆了。我得像《鶴的報恩》那樣,把自己的羽毛拔下來織到布里,報答養(yǎng)父的大恩大德。

        我真是無家可歸,被親生母親拋棄,又忽然多了個素未謀面的生父。這種凄楚的身世在武俠小說里大概更夸張,我可能還會被生父的仇人打下山崖,但是又會大難不死,很快在山崖下獲得秘籍,最后還會有可能不止一個俠客英雄無緣無故地愛上我,非要為我肝腦涂地。然而生活不是主角開掛的武俠小說,就算是,我也未必是生活的主角。我可能就是那種命不好,一直不好,到最后也沒什么轉(zhuǎn)機的配角。

        我只是短暫地哭了哭。后續(xù)的眼淚要涌來時,我竟然勸住了自己。以前我只要一哭就停不下來,非要別人好言相勸或者賠禮道歉。這回我陡然明白了什么叫欲哭無淚,所謂一夜長大,真不用提前練習(xí)。真他媽時勢造英雄。

        第二天我起來做了早餐,其實也不能算做,我就是把冰箱里的面包、果醬拿出來擺了擺,又沖了兩碗芝麻糊。我收起了桌上那張邊角參差的牛皮紙,我要永遠記得那個錯字。從前我根本起不來床,從來沒用過鬧鐘,都是媽媽叫我,第一次只能叫醒兩根手指。我會從被窩里伸出兩根手指,哀求:再睡兩分鐘,就兩分鐘。

        那一天我學(xué)會了用錄音機定鬧鐘,以便早早出現(xiàn)在客廳。

        爸爸起來看了一眼餐桌,又看了一眼我。

        “少來這一套,除非堅持一輩子?!彼f。

        我放下手里的面包就回被窩了。我已經(jīng)很難準(zhǔn)確描述出當(dāng)時的心情了,憤怒、羞恥,還有點放心。我大概一直知道他其實是個君子,越表現(xiàn)得委曲求全只會顯得自己更滑稽,不如就死豬不怕開水燙吧,應(yīng)該不會被攆到大街上的。

        我上學(xué),他上班,我們像一對普通的單親家庭的相依為命的父女。郁郁寡歡一點也是正常的,至少外人看來,我們這種有變故的家庭,總要有點垂頭喪氣才符合劇本:我媽拋夫棄女和野男人跑了,我和我爸都是受害者,我們一時半會兒還沒法從打擊中走出來。

        爸爸以前也不是個話多的人,現(xiàn)在變得格外少了。他表達苦悶的方式也真沒什么新鮮的——少說話,多喝酒。他的舉止做派都和電視劇里那些被綠了的好人差不多,讓我懷疑他到底是真想喝,還是在模仿那些人。

        他依然每天接我放學(xué)。雖然那時候我大多數(shù)的同學(xué)都自己回家,不用家長接了,但他沒有提出不接了,我也不敢說,每天放學(xué),他扶著自行車和一群低年級學(xué)生家長擠在一起,等我出來。有一天我甚至看到他在吃冰激凌,是那時剛剛流行起來的美登高,比小時候的冰棍賣得貴一些。車筐里放著一根,大概是留給我的,我走過去,他遞給我。我們之間形成了某種別別扭扭的默契,可以不說話的時候就盡量不說。誰也沒有通知誰,但是就這樣仿佛一蹴而就地形成了,十二年的歡聲笑語頃刻間灰飛煙滅。

        他會在離家最近的商店買兩瓶啤酒,也不多喝,但是和從前的不喝比起來,還是有借酒消愁的意思。有時候他做飯,我就跟著吃。有時候他懶得做,就給我兩塊錢,能買一個面包一根火腿腸。

        我絕對沒有遭到任何虐待,也不是冷暴力。只是我們心情都不太好,或者說是非常不好,誰也不知道說點什么合適。好像彼此的傷口都還沒有結(jié)痂,如果非要擁抱在一起,可能粘連,重新流出鮮血。淡漠、冷硬的氣氛正搭配我們的心情,如實呈現(xiàn)痛苦比假裝開心容易多了,畢竟我們在學(xué)校、單位多少都要做戲,表現(xiàn)出一切盡在掌握的勇氣。

        奶奶作為外圍的當(dāng)事者,表現(xiàn)得異常暴躁。她只要一看我倆就克制不住大罵我媽,一罵就停不下來,很多時候以哭聲收場。她總是用重復(fù)的詞語聲討媽媽,數(shù)落爸爸無能,說不知廉恥的兒媳婦和窩囊廢兒子讓她抬不起頭來。一想到兒媳婦和人跑了,她就吃不下睡不著,好像最為這件事困擾、可能一生也走不出陰影的是她。我們因為不想反復(fù)面對她的憤怒,降低了去奶奶家的頻率。

        “奶奶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嗎?”一次從奶奶家回來,我問。

        “你有什么身份不身份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知道。”

        “一直不知道?”

        “原來只有我和你媽知道,現(xiàn)在加上你,應(yīng)該就三個人知道。不對,也許你親爸也知道?!?/p>

        “你就是我親爸。”

        “忠心不要表得太早,顯得很虛偽?!?/p>

        “你不告訴奶奶嗎?”

        “算了。讓她多罵幾句窩囊廢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她挺喜歡你的,這個讓她知道了,比你媽跑了打擊大多了。她本來也不喜歡你媽。告訴她對咱倆都沒什么好處,不僅你,我也會更艱難。咱倆就忍辱負(fù)重吧,別給你奶奶添堵了?!?/p>

        后來我每次見到奶奶都覺得特別鬼鬼祟祟。尤其是她刀子嘴豆腐心,比以往更勤地給我買新衣服穿。我知道她覺得我沒媽可憐,比以往更憐惜我??蛇@一切的前提是,我是她親孫女,我是她兒子的親女兒。她不是沒事瞎關(guān)心全世界,給沒媽的孩子送溫暖。她只關(guān)心她的一畝三分地,關(guān)心她孫女。而我其實是個冒牌貨,哪怕我媽沒跑,我也不是她親孫女。揣著明白裝糊涂,騙吃騙喝,我的心里并不舒服。

        我們家的情形就是《紅燈記》:

        爹不是你的親爹,奶奶也不是你的親奶奶。你姓陳,我姓李,你爹他姓張!

        據(jù)爸爸說,我爹他姓劉,叫劉雨剛,和我媽青梅竹馬,兩家住得不遠,是小學(xué)同學(xué)、初中同學(xué)。我媽高中畢業(yè)時,他已經(jīng)進了工廠,因為游手好閑而小有名氣。據(jù)說我姥姥頂看不上他,說他三歲看到老的沒出息,一臉倒霉相。所以媽媽和他談戀愛也是偷偷摸摸的,兩人不到二十歲就眉來眼去,二十二歲出雙入對,在工廠是一對引領(lǐng)潮流的流氓。這是爸爸的原話——一對引領(lǐng)潮流的流氓。擱在別人嘴里,可能是一對璧人,在他這兒被歸類為一對流氓,也算合情合理。后來的歲月里,我發(fā)現(xiàn)了他對“流氓”這個詞的偏好,幾乎稍有點出格之舉的,他都會以“流氓”兩字相贈。說回我親生父母,據(jù)說兩人山盟海誓認(rèn)定了彼此,我姥姥縱使一百個看不上劉雨剛,也架不住自己姑娘鐵了心,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蛇@時候我爸爸,也就是我養(yǎng)父殺出來了。我爸爸作為群眾藝術(shù)館的新職工,被派去我媽他們工廠體驗生活。他從師大美術(shù)系畢業(yè),徹底結(jié)束了畫家夢,渾渾噩噩被分配到群眾藝術(shù)館,彼時正沉浸在無法實現(xiàn)理想的苦悶中。不過說實話,即使我對他充滿敬仰,我也必須承認(rèn),他的畫乏善可陳,無非就是一些中規(guī)中矩的臨摹,和所謂的藝術(shù)毫不沾邊。體驗生活中唯一的亮點就是我媽了,爸爸說媽媽那時喜歡穿粉紅、明黃、寶藍、葡萄紫等等飽和度很高、存在感很強的顏色,在當(dāng)時的女工中并不多見。因為色彩的關(guān)系,她站在人群里永遠是出挑的,當(dāng)然,肯定更因為長得好看。一個美人如此張揚,才叫耀眼。

        “我那時候剛看了個外國電影,叫《葉塞尼亞》,女主角是個美艷奔放的吉卜賽女郎。那氣質(zhì)和你媽媽太像了,熱情、大膽、野路子,還有種嬌憨,和周圍其他的人不一樣,尤其和學(xué)校里的女孩兒不一樣?!卑职秩缡钦f。

        可能是受了這番言論的影響,后來我看到媽媽年輕時的照片,覺得她一眼望去就是個浪跡天涯的人。這種人不該被娶回家,她不是安居樂業(yè)的命。

        “然后,你就頻頻示好,從劉雨剛那兒搶了我媽?”

        “默默示了示。你媽肯定能感覺,她一看就是心思不往正地方使,對男女的事卻非常敏感。我心里清楚她肯定看不上我,而且人家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我還硬往上沖就顯得不太道德了?!?/p>

        也不能算是臥薪嘗膽,反正在工廠體驗生活半年,本就要天天去上班。然后就不知道是劫還是緣地趕上劉雨剛出事了,他偷了車間的配件拿去賣,嘗到幾次甜頭就變得越發(fā)大膽了,多次鋌而走險,終于被逮了個正著,直接就被開除了。那時候正趕上“嚴(yán)打”,劉雨剛怕開除還不算完,再被抓進去蹲個十年八年,越想越害怕,就跑路了。在那個街口看公用電話的王大媽幫喊一下,沒有手機、尋呼機,沒有網(wǎng)絡(luò)的年代,好像沒來得及和我媽告別也是合理的。于是,騎著自行車下班的我爸,碰到了在長椅上哭的我媽。他勸了一會兒,把我媽送回了家。這一送不要緊,立馬就被我姥姥盯上了,一個一看便知是知識分子的純良小伙子,還在群眾藝術(shù)館搞繪畫,不知道比偷東西被開除的劉雨剛強了多少倍。我姥姥對我爸異常殷勤,再加上劉雨剛的消失,我爸備受鼓舞,仿佛看到了某種希望。

        而真正促成我爸媽結(jié)合的,其實是我。這時候我已經(jīng)悄悄來到了人世,靜靜藏在我媽的肚子里。很荒誕的是,恰恰是我的到來,把我媽推向了不是我親爸的男人。

        “劉雨剛跑的時候知道我媽懷孕了嗎?”

        “這很重要嗎?”

        “當(dāng)然重要了。知道不知道能決定他是臭不要臉還是不要臉?!?/p>

        “他好像知道,你媽告訴他了?!?/p>

        “真他媽不是個東西?!?/p>

        “不要輕易說臟話。你是個女孩兒?!?/p>

        這是幾年后我通過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梳理出的他們“三小無猜”的故事。時間的流逝終于使我們可以越來越平靜地談?wù)撃莻€離開的女人,我也終于解開了好奇,我怎么可能另有生父。他們結(jié)婚十二年,我十二歲,而我卻是其他人的孩子。原來,用現(xiàn)在的話說,我爸就是備胎、接盤俠、喜當(dāng)?shù)?。由于我的迅速壯大,他倆閃婚了。在這樁看似郎才女貌、速戰(zhàn)速決的婚姻中,我爸飛快地成了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后爹。我想起電視劇里夫婦不和時,總有那么句臺詞——孩子是無辜的。我太討厭這句臺詞了——廢話,我當(dāng)然是無辜的。可是我好像又不太無辜,因為我來了,我媽才火速嫁給了我爸。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劉雨剛的?”

        “知道。你媽這點倒是磊落的,我追她,她就告訴我她懷了劉雨剛的孩子。我懷疑她和我結(jié)婚主要就是為了合理合法生下你。她掌握著全部的主動權(quán),利用了我對她的迷戀。你媽媽就是那個工廠的巨星,她在那兒雖然是個工人,卻比廠長得到的愛還多。我相信不是我,還會有別人愿意。所以即使在那個時候,她的姿態(tài)也沒低過。”

        “你難受嗎?”

        “說實話,我有點記不得年輕的自己是怎么想的了,好像也痛苦過,但更多是一種幸福,我為了得到你媽而感到由衷的幸福。更重要的不是婚姻,而是美。勞特累克說過:美麗女人的曼妙身姿并非為愛而生,它太精致了?!?/p>

        “誰?”

        “我喜歡的法國畫家。你別打斷我,我要說的是,我被你媽媽的美折服了。她愛不愛我不那么重要,我為自己可以合法地、近距離地欣賞她的美而滿足。尤其是你出生的瞬間,我覺得你就是我的孩子,我甚至覺得你長得像我。人要是渴望活在假象里,有一絲一毫的可能,他也不想戳破。我一度覺得,你媽媽可能已經(jīng)愛上我了,你抱著娃娃跑來跑去,她邊嗑瓜子邊看電視,周末帶著你去公園轉(zhuǎn)轉(zhuǎn),沒什么太新鮮的,平順、踏實,我覺得這就是我想要的全部。直到你親生父親回來了,我察覺到你媽神不守舍,電視照樣看,飯照樣做,但是我能感覺到她微妙的緊張。她甚至開始像剛認(rèn)識時那樣,不由自主地管我叫張老師,我知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

        “你知道?”

        “我沒料到是劉雨剛陰魂不散,我以為是你媽外邊有了別的什么人。結(jié)果我一問,她就說了,是劉雨剛。我真是五雷轟頂,你們完完整整一家人都湊齊了,我這位置不是一般的尷尬?。∫驗槟阋彩撬?,我好像連打他都不合適。你媽也不是完全不痛苦,她兩邊跑,但是她對咱倆都還可以,請原諒我按駐地劃分,把你歸為我這伙。我都知道的,事情就是這么棘手,我得裝君子?。∥乙彩翘孕帕?,覺得十幾年過去了,我們雖然過得不能算恩愛,但也至少是和諧的,這么安逸,這是誰也舍不下的。我還鼓勵她,說忠于自己的心,人是可以愛兩個人的??墒撬约簣猿植幌氯ィf她太難受,決定舍棄一個。沒想到她那么果斷,舍的是我,還沒怎么猶豫。出局的是我!我細(xì)想這還真有點不對,雖然道德是可以超越的,但法律還是顧忌顧忌得好。我們是合法夫妻呀,我是受保護的那個,她按先來后到,那可是街道大媽的邏輯?。 ?/p>

        我學(xué)習(xí)成績特別好,因為心里裝著低人一等的秘密,我知道我必須要成為學(xué)業(yè)上的佼佼者。唯有所謂優(yōu)秀,才能掩蓋某些先天不足,我的身世已經(jīng)是一個巨大的失敗,我只能在能掌控的部分贏回一分。至少我希望,開家長會的時候,爸爸可以感到一絲驕傲。這個原本和他毫不相干的亂七八糟的孩子,吃他的,喝他的,能讓他有一刻覺得值得。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和爸爸搬離了那個鄰里鄰居雞犬相聞的家屬區(qū),住進了商品房。爸爸雖然無緣成為大畫家,但是畫點油畫把家境搞到殷實一點還是可以的。我是非常雀躍地搬家的,畢竟作為那條街的重點保護對象,我始終無法以昂首挺胸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連號稱格外古怪乖張的自行車棚看車大爺都對我格外關(guān)照,別人存車他正眼都不看,我和我爸一去,他總是關(guān)切地問,晚上吃點什么???兩個人的晚飯不好弄啊。干嗎老強調(diào)兩個人,您這兒還一個人呢!商品房的好處就是永遠不需要和鄰居社交,再也沒有人以過度關(guān)切的目光看我了,我知道大家都是好意,但是那些悲憫的目光好像是一種提醒——你媽和別人跑了。而這提醒每次都會觸動更不為人知的部分,不僅是跑了,她還是和我親爸跑的呢。有時候我覺得,鄰居們的好意也帶著某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成分,立場正確地看別人家的笑話,只要掩飾好獵奇,假裝悲憫就好了。

        隨著遠離舊環(huán)境,傷口也在慢慢愈合。我與爸爸除了那些簡明扼要的對話,也會有許多其實沒什么特別卻意趣盎然的瞬間,我們越來越像一對真正的、毫無可疑之處的父女。我初中的班主任姓熊,報到的第一天我看到長得怒氣沖沖的熊老師,第一次覺得有人能和自己的姓氏如此的匹配?;丶椅遗c爸爸提起,他興致勃勃和我說起很多可以做姓氏的動物名,比如馬、牛、虎、鹿、燕、龍、駱,甚至我們翻起了字典,查了貓、驢、鴨、豬等等,竟然發(fā)現(xiàn)雞和狐也是可以做姓氏的。從來沒遇到過姓這倆姓的人,雞小姐、狐先生,哈哈,聽著好像有什么別的意思似的。他也經(jīng)常帶我去公園、游樂場,我被指揮著在各種景點到此一游、笑對鏡頭。那時候相機還是膠卷的,一卷二十多塊錢,才三十幾張,拍完還要拿去沖洗,挺金貴的。洗出來要是哪張閉了眼睛,他還要怪我浪費錢。

        “下次別照了,我不怎么喜歡照相?!?/p>

        “你這是像誰?。磕銒屪钕矚g照相了。下次你好好配合配合,省得有人說我苛待你,有照片為證。”

        “我當(dāng)然是像你了。”

        這中間我媽回來過一次,大概是我十四歲時,她回來和我爸辦了離婚手續(xù)。據(jù)說民政局周六周日不辦公,所以她是工作日回來的,只停留了一天。而那天我正上學(xué),回家后發(fā)現(xiàn)床上放了兩件新外套,一件新馬甲。非常明艷的粉色和黃色,它們無一例外都小了。我偷偷試了試,腋下非常緊,不及時脫下來可能會撐變形。看來,我真是比她想得頑強,在沒有母愛的地方,我成長的速度已經(jīng)超出了她的預(yù)測。爸爸問三件衣服是送給姑姑家的妹妹還是要留著做個紀(jì)念?我反問有什么可紀(jì)念的呢?他還是默默留下了一件,收在了我衣柜最下邊。

        那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來例假了。我還記得初潮的情景。有天早晨我正在刷牙,爸爸欲言又止地出現(xiàn)在門口,他咬了咬下嘴唇說:“你看看你內(nèi)褲上有沒有血?”說完轉(zhuǎn)身退到了客廳。

        我狐疑地脫下內(nèi)褲,真有血。我意識到自己是來了生理健康課本上的月經(jīng)。

        “怎么辦?”

        “我去買?!?/p>

        我回到臥室,發(fā)現(xiàn)床單上有血,爸爸一定是看到了床單,推測出了我的情況。

        彼時女孩都很回避這個話題,生理健康課上老師講到月經(jīng),大家都諱莫如深,有的還做出夸張的懵懂,都急著和月經(jīng)劃清界限,一副誰也沒發(fā)育那么早的奇怪模樣。

        “所以這個東西要多長時間一換?”我指著衛(wèi)生巾問爸爸。

        “具體我也不知道,可能幾個小時吧?!?/p>

        “能堅持一天嗎?我不想在學(xué)校換被同學(xué)看見?!?/p>

        “又不是在操場換,你在廁所弄誰能看見?”

        “我們學(xué)校廁所是開放式的,沒有門。”

        “你等會兒,我打電話問問你姑姑?!卑职知q豫了一下,“你自己打電話問問你姑姑唄……算了,還是我打吧。”

        那是個沒有網(wǎng)絡(luò)的時代,現(xiàn)在不成問題的事,都要頗費一番腦筋。和姑姑通完電話,他說中午去學(xué)校接我吃飯。

        “我上午先去學(xué)校周圍幾個公共廁所轉(zhuǎn)轉(zhuǎn),當(dāng)然只能以男廁所的情況為參考。我接你出來吃午飯,順道帶你去上廁所?!?/p>

        “那衛(wèi)生巾你帶著行嗎?”

        他沖我翻一個白眼,答應(yīng)了。

        中午他站在學(xué)校門口等我。

        “你走路的姿勢太嚇人了。是想告訴全世界你用了衛(wèi)生巾嗎?”他撇著嘴說。

        “有那么明顯嗎?”

        “是的。兩條腿劈著,非常不自然?!?/p>

        初中余下的兩年,每個月都有幾天爸爸會到學(xué)校接我吃午飯。雖然很多時候是翻著白眼來的。

        接下去的周日,姑姑帶著她女兒和我逛了街。給我挑了好幾件內(nèi)衣,還囑咐要輕輕用手洗。我其實不太情愿,和背心比起來,胸罩真是十分不舒服,有一種強烈的束縛感。姑姑說,現(xiàn)在不穿,以后胸會下垂,而下垂就不像年輕姑娘了,會非常顯老。

        我能感覺到爸爸面對我發(fā)育時的束手無策和慌亂。他沒有經(jīng)驗,甚至也沒有立場,一個沒有血緣的父親,面對一個來月經(jīng)的別人的親姑娘,進退兩難。他吞吞吐吐地告訴我,血不能用熱水洗,不然容易洗不掉;特殊時期不要吃涼的東西,不要劇烈運動,不然容易肚子疼。我不知道這是姑姑告訴他的,還是他自己偷著查的資料,只是永遠忘不掉他極力掩飾難為情的神色。有一次,我坐在沙發(fā)上看了兩集電視劇,起身離開時,他有些諷刺地瞧著我說:“自己有什么病,自己不知道嗎?”我回頭看到沙發(fā)上隱隱約約的血漬,趕緊沖進衛(wèi)生間換褲子。

        時間久了,好像這個家從一開始就只有我們倆,一切自然而平衡,仿佛不曾缺少什么。我的文具和衣服都是最高檔的,都是百貨大樓里最新的款式,好像某種較勁,別人家孩子有的,爸爸都會買給我。甚至初中三年級,我們家買了當(dāng)時非常尖端的電腦——奔騰486,我成了同學(xué)里第一批玩上《大富翁》的。周六,他還送我去學(xué)計算機,我至今記得幾個WPS的命令,可惜好像一直也沒派上過用場。有些時候,我覺得他簡直有些過分小心翼翼,比如同學(xué)們常常會說起家長下班回來氣不順,和他們發(fā)一頓無名火,我卻從來沒有遇到過。他表達苦悶的方式就是默默喝酒,喝多了就睡了,沒發(fā)過酒瘋,那種隱忍克制仿佛某種程序,不會被輕易破解。而我,感到一種并未被當(dāng)成自己人的失落。至親之間,總要有胡攪蠻纏的瞬間,因為骨血相連,不會被拆散,所以不必顧及什么。

        有時候我覺得他對我有些過度保護,比如他堅持接送我上學(xué),即使偶爾出差把我送到姑姑家,也叮囑姑姑接送我。比如他不喜歡我參加集體活動,總覺得一個老師管好幾十個學(xué)生會有照顧不周的危險。有一年學(xué)校組織去市郊的飛機制造廠參觀,他不想讓我去,覺得來回兩個多小時大巴不安全。

        “破飛機零件有什么好看的???在家看電視不行嗎?”

        “你不是不愿意我看電視?”

        “我現(xiàn)在愿意了。”

        “大家都去,我想去,我要參加集體活動。”

        “不去的話,我給你買一套新衣服,不低于三百元錢。”

        三百元錢在那時絕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對于一個中學(xué)生誘惑算得上巨大。

        “你知道我是班干部吧?”

        “兩套,不低于三百元?!?/p>

        “你當(dāng)年是這么跟我媽談條件的嗎?”

        “她不值這么多。”

        我十六歲那年,姥姥死了。她硬硬朗朗了六十多年,突然就患腦溢血去世了。鄰居們都說她是不敢纏綿病榻,一雙兒女都不在近旁,真得了臥床不起的病,怕是也無人照顧。她年近四十歲就開始守寡,可以說是忍辱負(fù)重,也可以說是獨斷專行地拉扯一雙兒女。話說我媽那時候也快上高中了,正是叛逆期,姥姥卻重男輕女,把節(jié)衣縮食的錢都投資在舅舅身上,所以母女倆多年來心有嫌隙。再加上她當(dāng)初不同意我媽和劉雨剛,十幾年后我媽又和劉雨剛跑了,她始終不肯原諒我媽。這也只是姥姥的一面之詞,好像我媽一直十分懺悔,一心求得她原諒一樣。在我看來,我媽根本不在乎她媽原不原諒她。她才不需要上有老下有小惡心她呢,她沒媽也沒女兒,她只有劉雨剛。

        小時候我覺得姥姥挺看不上我的。我成績一直好,她卻總說女孩都是早慧,過幾年就會被男孩追上。也不知道她說的男孩是指全部男孩,還是特指我舅舅家那個后進生。我和表弟每次起爭執(zhí)她都要拉偏架,義正詞嚴(yán)搞出一些姐姐要讓著弟弟,男孩兒小時候會格外好勝的歪理邪說。最精彩的是有一次我們動起手來,她竟然一把推開了我,怕我傷到表弟。那時候爸爸、媽媽、舅舅、舅媽都在,氣氛讓除了我姥姥的其他人都有些窘,四位家長都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好,我記得舅媽沖我媽笑了笑,我媽也回以微笑,沒一會兒大家就都各自抱起孩子起身告辭了。

        我雖然年齡尚小,卻對長輩的不友善的瞬間記憶猶新,一提起姥姥,就想起她推開我的畫面。其實我媽跑了之后她對我特別好,但我對那種充滿歉疚的好都充滿了警覺,仿佛那種好與我的自尊相抵觸,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她會經(jīng)常買幾本不著四六的書送我,還會不自然地夸我聰明、漂亮。有時候她會推心置腹地給我講一些人生哲理,可是聽起來都沒什么切實的意義。姥姥不僅對我心懷愧疚,對我爸更是時刻準(zhǔn)備著道歉。以至于她謹(jǐn)小慎微的態(tài)度讓我爸感到非常難堪,總是把我送去就找理由告辭。而我爸越是要走,我姥姥就越感到抱歉,兩人的互動陷入惡性循環(huán),我都能感到兩人的狼狽。

        我不知道姥姥知不知道我到底是誰的孩子。她肯定不知道我知道真相。這么驚悚的問題,我必然不敢問她。

        “其實你姥姥是個好人。雖然重男輕女,沒什么文化,沒什么分寸,有點勢利,但是大理兒上是個好人?!蔽野衷?jīng)這么評價她。

        “重男輕女,沒什么文化,沒什么分寸,有點勢利,這聽起來簡直一無是處了!”我覺得這幾個歸納倒是挺到位的。

        “大是大非上有數(shù)。就比如她看我那眼神,全是對不住?!?/p>

        “看你也接不住啊,你根本不敢看她?!?/p>

        “我一看到那些所謂知情者對我的抱歉,就感到屈辱。”

        “我姥姥倒是一直對你挺好的。我覺得她不怎么喜歡我媽,也不太看得上我,就對你這個女婿還挺滿意?!?/p>

        “可惜還是個假的。我就是說雙簧前邊抹著白鼻子的家伙,發(fā)聲的還是你爸,我只是在前邊假裝跟著動?!?/p>

        “我說過一百次了,不要把那個人叫作我爸?!?/p>

        那是秋天,北方的秋天特別短。那些高大的樹,葉子卻格外不結(jié)實,一陣風(fēng)過,就稀里嘩啦全掉下來了。樹一禿,冬天就名正言順地來了。姥姥好像瞅準(zhǔn)了時辰,死在了那個轉(zhuǎn)瞬即逝的秋天。踩在滿地落葉上,咯吱咯吱的響聲,好像姥姥平素那些沒什么道理的絮叨。我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想念她,想起她經(jīng)常搽的花牌手油,我之前一直覺得那個氣味太香了,卻忽然很想再聞聞它。爸爸幫著舅舅操辦了姥姥的葬禮,我覺得他完全有理由不參與,但是他被推進了一個逆來順受大好人的軌道,不由自主去摻和那些讓自己不痛快的事。姑姑說,畢竟媽媽和舅舅都在外地,他如果不幫著張羅張羅,自己心里過不去。

        我媽趕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葬禮過后的一個深夜。據(jù)說她去了香港旅游,聯(lián)系不上。這個人就是這么神奇,把女兒扔給別的男人,媽媽去世時正在香港瀟灑。

        她好像也沒特別傷感,至少第二天她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看起來。她對我露出一個諂媚而熱烈的笑容,繼而向我撲來。

        四年來我第一次見她,說平靜是假的,但也絕不是激動。我偷偷打量了她,如果再高個幾厘米,再瘦個十幾斤,才更像我記憶里的她。她好像變矮變胖了,也許是爸爸的講述里不斷強調(diào)她年輕時的動人美貌,讓我的記憶也出現(xiàn)了偏差。

        我下意識地躲了躲,她也警惕地在撲空前收了手,那個擁抱在即將成形時不了了之了。

        “涵涵,想媽媽嗎?”

        我都不知道她怎么好意思問出口的。

        “這位女士,你是出差了三天嗎?問出這么撒嬌的問題?!?/p>

        “我也是沒辦法,我們那時候條件太差了,什么都沒有規(guī)劃,根本沒法帶你走的。帶你走就是讓你吃苦遭罪。”

        “所以呢?你是因為心疼我才拋棄我的?你就寧可吃苦遭罪也要追求自己的愛情,把我扔給沒有血緣的人,留下一張草稿一樣的便條,就人間蒸發(fā)了?”

        “你知道了?誰告訴你的?這個王八蛋為什么要告訴你!”

        “你有病吧!你罵誰王八蛋,我爸爸嗎?阿姨,我警告你不要罵我爸爸,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你那么小,怎么可以告訴你這些!我以為他是個好人,他那么喜歡你,不會忍心傷害你的,我沒想到他會和你說這些。都是媽媽不好,是媽媽做錯了,媽媽應(yīng)該帶你一起走的,讓媽媽彌補你吧,涵涵。媽媽現(xiàn)在就去和他說,媽媽帶你走……”

        她像電視劇里歇斯底里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婦女一樣,邊說邊哭,語無倫次。如果不是從第一集開始看她這出大戲,還真以為她是受害者呢。

        “我親生媽媽都拋棄我,我有什么權(quán)利要求一個養(yǎng)父珍惜我!還要求他不傷害我,你傷害我們的時候怎么不問問你自己啊?”我掙脫了她的手,不想繼續(xù)這個我埋怨她、她埋怨我爸的對話,“我不走,我和我爸爸相依為命。你回你的茍且之地吧,阿姨。”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茍且”另外的用法,并且活學(xué)活用在了合適的語境。

        我本來應(yīng)該到此為止,但是我忍不住號啕大哭。我與她一脈相承,用哭號回應(yīng)著她的哭號。被命運吞噬的人,卻一副要吞噬什么的姿勢。我們兩個都長著血盆大口,看起來一定非常丑陋。

        據(jù)說我媽還真去找我爸興師問罪了,她覺得我爸揭破真相是對她的報復(fù)。她不擅長反思自己,卻敢于第一時間追究別人。仿佛把小女孩遺棄荒野,卻回過頭來責(zé)難收留孩子的人為何沒早點趕到。我爸還輕描淡寫地對我道了歉,他說他那天告訴我就后悔了,也確實是失去了理智、確實是心懷報復(fù)才口不擇言的。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的情景,也會永遠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我不會離開你的,爸爸?!蔽以谛睦飳λf。

        很多年以后我還是沒想清楚,他沒有直接把我送回姥姥家是出于習(xí)慣還是同情,還是他自己也沒想清楚。

        他其實無兒無女,離了婚可以輕手利腳地再找一個,可是卻好像全無這方面的心思,一副除了含辛茹苦把我撫養(yǎng)大別無所求的架勢,一心一意演著現(xiàn)實版《搭錯車》??嗲槌潭群喼背搅恕洞铄e車》,畢竟我其實還是情敵的女兒。

        學(xué)業(yè)所迫,我每天忙得睡眠不足,他一天天上班、下班、買菜、做飯、畫點畫賺點外快,日子好像復(fù)制粘貼一般日復(fù)一日,根本沒什么樂趣可言。他絕對有大塊空白的時間談個女朋友,但是卻絲毫沒有這方面的跡象。他當(dāng)然也不會像電視劇里的慈父,說出什么“看著你慢慢長大就是我最大的樂趣”之類的感人宣言。他就是默默地活著,好像沒什么不開心,但是隱約透著一股黯然。

        “你真是為了我不找女朋友嗎?”我忍不住問。

        “沒有合適的?!?/p>

        “有人喜歡你嗎?”

        “不多?!?/p>

        “那就還是有唄。你為什么看不上人家?”

        “不好看?!?/p>

        “你還真是好色??!都一把年紀(jì)了,二婚還要找好看的!”

        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們的對話更像一種較勁,好像簡單粗暴,又好像離真實無比遙遠。爸爸真的依然執(zhí)著于美人嗎?遇到我媽那樣一個不管不顧的蛇蝎美人,幾乎直接摧毀了他的一生,他卻還覺得美色是第一要義?那他還真是吃一百個豆都不嫌腥。

        我轉(zhuǎn)念又想,我是真誠地希望他開始下一段感情生活嗎?如果他談了戀愛,順利,要結(jié)婚,一個女的搬進我家,然后這屋檐下,我切實意義的后爸給我領(lǐng)來一個后媽,后媽還以為后爸是我親爸,也許他們還會再生個孩子,他們才是骨血相連的一家人,姥姥也不在了,好像最后的后路也被堵死了,真有那一天我該何去何從啊!

        結(jié)果,有一天,他真領(lǐng)回來一個女人。我放學(xué)回家,看見桌上已經(jīng)炒了三盤菜,一個女人系著圍裙從廚房走出來,對我笑。那真是恍如隔世,那女的不是我奶奶,不是我姑姑,雖然全然不像,卻讓我想起了我媽媽。那是平凡家庭每天都發(fā)生的事,一個系著圍裙在廚房的媽媽,我十二歲之后卻只在夢里見過。

        不只是全然不像,簡直是截然相反:那女人矮而白胖,一頭直發(fā);媽媽高而黑瘦,最喜燙頭。上帝造人的時候一定用媽媽和那女人互相參照了,不然怎么可以背道而馳得如此極端。再加上她糟糕的化妝技巧,那張白臉真是和美搭不上什么關(guān)系。

        “涵涵,這是牟阿姨?!卑职忠荒樇傩Φ乜粗摇?/p>

        我笑容可掬地叫了“牟阿姨”就看向餐桌。一個燒茄子、一個醬雞翅、一條魚,都是家常菜,但擺盤頗有講究,尤其是那條魚,還像飯店里一樣在盤里放了一朵白蘿卜雕出來的花。好像是魚的追悼會,尸體旁邊配白花。

        “你們藝術(shù)館搞雕刻的?”我小聲說。

        “閉嘴。”爸爸也小聲說。

        牟阿姨又做了一道拔絲紅薯,說是專門為我做的,女孩都愛吃。這道菜還是有點難度的,連我姥姥都不是百分之百成功,搞出過吃起來一樣但就是拔不出絲的版本。牟阿姨不知是出色發(fā)揮還是原就是零失誤的高手,一盤拔絲紅薯,塊塊能拔出老長的細(xì)絲,供我假裝天真,掩飾不自在。

        “你和你爸爸長得真像?!蹦舶⒁涛⑿Φ貙ξ艺f。

        我和爸爸相視一笑,好像認(rèn)同著牟阿姨對我們父女外貌的歸納。爸爸迅速地朝我眨了一下眼,只有我們知道這笑容里藏著我們共同的秘密。

        “不僅僅是長得像,說話的神態(tài)、舉手投足簡直一模一樣?!蹦舶⒁套鳛榉块g里話最多、掌握情報最少的人,滔滔不絕。

        “他們都說我們長得像?!蔽蚁袷菗v亂地配合著,心里卻真感到一陣溫暖。我希望真可以像他,希望朝夕相伴可以替代遺傳,讓我們變成一對一眼望去便是親生骨肉的父女。

        一頓飯,她輕聲細(xì)語對我噓寒問暖,還弄了一雙公筷禮貌地為我夾菜,一種并不僅僅是出于認(rèn)生的別扭彌漫全身。她好像面面俱到,真誠友善,但那張若有所思的臉和過于準(zhǔn)確的動作又透著一種隔閡。一個非常不恰當(dāng)?shù)母杏X——她像個太監(jiān),再溫順和陰柔,也有一種毫無女性魅力的男性氣質(zhì)。我很多年沒有猛烈地想起媽媽了,那一晚,很多和她有關(guān)的畫面涌入腦?!棠棠烫纤箍疲唁浺魴C調(diào)到最大聲,不顧奶奶的羞怯和厭煩一頓狂扭;她急三火四地沖進我的房間,大喊著:快換衣服,街角新開了一家鍋烙店,咱們背著你爸去嘗嘗;她買西瓜人家多找給她五塊錢,她捏著意外橫財走了兩條街,左思右想又給人送了回去;她看《渴望》邊哭邊罵劉慧芳,這女人有病,誰也救不了她,她自己有病……我必須承認(rèn),這個喪心病狂拋棄我的女人有超出常人的感染力,她不管不顧、歡快、幽默,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熱情。只要她在家,各處都回蕩著她制造出的各種響動,那時的家庭氛圍與現(xiàn)在完全不同。

        “你覺得牟阿姨怎么樣?”晚上,爸爸問。

        “蘿卜花雕得不錯,祖上是御膳房的嗎?”

        “我覺得她很純潔?!?/p>

        “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嗎?二婚不是要找大美人,就是要找完全不一樣,以純潔為第一標(biāo)準(zhǔn)?!?/p>

        我忽然意識到我爸好像還沒走出我媽的陰影。他對女人的判斷,我媽依然是一條隱隱的線,像她那么好看,或者干脆迥然不同。他還沒有忽略她、忘掉她,他心里總有個隱隱的她。也包括我,那個牟阿姨真沒什么不好的,她有可能賢惠、顧家、溫文爾雅,而我對這個家女主人的認(rèn)識是被媽媽定型的,所以我覺得正常的牟阿姨那么奇怪。

        “說真的,你接受我和她交往嗎?”爸爸繼續(xù)問。

        “哪兒找來的?簡直如同定制一般,從頭到腳和我媽南轅北轍!我無所謂。沒給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和大馬路上任何一個稍微有點體面的人一樣,嗯,她像一個工作人員,對,就是這個詞,不知道干什么的,但肯定有工作,工作人員。你想和她好就和她好吧,好像不是多討厭。我有什么權(quán)利反對啊,我一個寄人籬下的。你就是找個叔叔回來,我也會祝你幸福的?!?/p>

        牟阿姨沒有再出現(xiàn)過,我后來回想她做的魚還挺好吃的,雖然煞有介事了點。奶奶說他倆肯定根本沒談過戀愛,是我爸隨便領(lǐng)回家試探我的??晌矣X得牟阿姨好像挺賣力表現(xiàn)的,不像一個隨便搭戲的群眾演員。

        一晃我十九歲了,這中間我媽媽問過幾次我要不要去南方和他們一起生活。我爸也問過幾次,我確定他不是為了甩掉我這個包袱之后,就徹底拒絕了。我們倆過得挺好,雖然磕磕絆絆,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沖突,但是感覺最大的挑戰(zhàn)已經(jīng)過去了,災(zāi)難也已經(jīng)是虎頭蛇尾的尾巴階段。

        聽他自己說,他也和女人喝過咖啡,看過電影,只是最后都不了了之,他對異性能使出的全部勇氣都用在追我媽順道接納我上了,現(xiàn)在只剩下把天聊散的能力,坐在一個女人對面,說著說著就無話可說了。喝完咖啡,默默無言;看完電影,面面相覷。

        “你可以不說話,直接抓她手。”

        “你以為我是你那個流氓親爸呢!”

        連我也啞口無言了,他果然具有讓人不想再說話的能力。

        這中間我倒是談了一次比較走心的戀愛,高中同學(xué),學(xué)習(xí)不好,長得帥。一起逃課,看過電影,放過風(fēng)箏,也暢想過未來。當(dāng)然,像我這樣長大的孩子,肯定不是一頭栽進去的懵懂少女,我知道我們成不了,我還小。但我也是真誠的,雖然帶著掃興的理智。

        老師知道后按照慣例找了家長,見到是個負(fù)責(zé)的爸爸便更加苦口婆心;說是對我寄予了厚望,沒想到高考前夕我會犯這么致命的錯誤。我心想我成績也沒有下降,不過就是正常的異性相吸,怎么就錯誤了?更談不上致命!

        我爸回到家竟然怒不可遏。

        “只注意了你拿回來的成績單,沒想到你已經(jīng)學(xué)壞!”

        “我怎么學(xué)壞了?我賣淫了?不就是和男同學(xué)看個電影嗎!”

        “你聽聽,你高中都沒畢業(yè),就和男同學(xué)看電影,一副情理之中的樣子。你的嘴臉非常丑陋,現(xiàn)在。你分得清你是干什么的嗎?你是學(xué)生,不是流氓。你就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電影院就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我給你考上好大學(xué)不就得了?!?/p>

        “不行。你考上好大學(xué)是正常,你還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你不學(xué)好,考上哪兒也是沒用!你可以收斂一點嗎?我對你要求不十分嚴(yán)格,那是相信你自覺。我養(yǎng)你,是為你媽行個方便,不是要把你放任成女流氓報復(fù)她。麻煩你替我考慮考慮,沒人知道你是遺傳的墮落,都以為是我教唆你學(xué)壞呢!你還真來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那一套!我不同意你談戀愛,堅決不同意!”

        “從我媽身上你看不出嗎?家長喜歡的不一定行。家長不同意的,可能還過得不錯!”

        “你住口?!?/p>

        “你又不是我親爸爸?!蔽倚÷曕止尽?/p>

        “我是王八蛋!”他竟然聽到了,暴怒地摔門而去。

        “你他媽現(xiàn)在知道我不是你爸爸了,早干嗎去了?”大概二十分鐘之后,他在隔壁大喊。

        我沒敢接茬兒。我知道我說錯話了,但是我也不太想道歉。

        除了我小聲嘀咕的那句之后,這樣表面上看起來通情達理,其實非常上綱上線的暴君訓(xùn)話,后來還發(fā)生了很多次。他總是能火眼金睛挑出我歷任男朋友的缺點,毋庸置疑地指出,那個人配不上我。在他的認(rèn)識里,我每段戀愛都是幼稚,是頭腦一熱,是自取其辱。

        我記得有一次看綜藝,一個男藝人說自己剪了難看的發(fā)型,著急讓頭發(fā)快點長,就會把避孕藥磨成粉加在洗發(fā)水里,屢試不爽。當(dāng)時我正急于留長發(fā),就到藥店買了避孕藥加進了洗發(fā)水。本來沒當(dāng)個事兒,可是被爸爸發(fā)現(xiàn)垃圾桶里的避孕藥包裝,又是一頓大鬧。他先是以為我吃了那藥,近乎歇斯底里地呵斥我。我說我只是希望頭發(fā)長得快點,在嘗試偏方。他將信將疑,以自以為嚴(yán)峻的目光注視了我半天,試圖通過對視檢驗我是否慌亂。發(fā)現(xiàn)我非常淡定之后,他如釋重負(fù),一絲好奇飛快地從他臉上掠過,又迅速變?yōu)閲?yán)肅與恨鐵不成鋼。但是發(fā)現(xiàn)我沒吃,只是洗頭,聲調(diào)明顯變低了,估計訓(xùn)誡強度也比之前準(zhǔn)備的有所下降。他批評我愚昧又大膽,說避孕藥有各種副作用,雖然不吃,隨著洗發(fā)水和頭皮接觸,誰知道對身體有沒有傷害。訓(xùn)誡之余,他還雷厲風(fēng)行地到衛(wèi)生間把洗發(fā)水扔了。我其實還挺心疼的,畢竟避孕藥也不便宜,還沒怎么用,就被他給處理了。

        他還偷聽我和同學(xué)的電話,生怕我和男生搞出什么把持不住自己的親密接觸,重蹈我媽的覆轍。他沒有明說,但他那緊張兮兮的樣子,讓我一眼看穿無謂的擔(dān)憂。

        我的高考志愿也和他沖突、拉鋸了一陣。我想學(xué)英語,他認(rèn)為英語只是工具,學(xué)別的專業(yè)也不耽誤我好好學(xué)英語,我應(yīng)該學(xué)法律、建筑,或者其他什么更像一個專業(yè)的專業(yè);我想留在本地,他堅決認(rèn)為我應(yīng)該到北京、上海去讀書,說大學(xué)不僅僅是學(xué)習(xí),還有氛圍,說我一定要去看看世界的磅礴和復(fù)雜,才能擺脫他們?nèi)松木窒?。最后,我的第一志愿四個學(xué)校清一色報了北京、中文系。這是我們不斷商量、彼此妥協(xié)的結(jié)果。

        毫無意外,我被第一志愿錄取了。仿佛人生的某種平衡,在學(xué)業(yè)上我不曾遭受什么挫折,帶著“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的努力,我總在分?jǐn)?shù)上得到豐厚的回報。學(xué)習(xí)也確實讓我快樂,好像因為覺得這世界太復(fù)雜,我竟然真的有很旺盛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每每弄懂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難題,都讓我異常興奮。我那個被爸爸棒打鴛鴦的男朋友,勉強考上了本地的三本。成績出來后,我們對彼此的未來都有了大方向的估量,便心有靈犀地疏遠了。

        去北京報到前的暑假,我媽盛情邀請我去她家住幾天。之前的寒暑假,她也發(fā)出過類似的邀請,我都以沖刺高考學(xué)業(yè)為由拒絕了。也不是全然沒動過心思,只是拒絕她給我?guī)砹艘环N快感。多年前她拋棄我,如今我冷淡她。我不會可憐地等她回頭,我已經(jīng)把牙打掉咽進了肚子里,我要用我的拒絕和桀驁來懲戒她,提醒她:她是個道德有污點的人。

        “我覺得你應(yīng)該過去住幾天。她畢竟是你媽媽。”我爸很有些深明大義地說。

        “她拋棄我的時候,就應(yīng)該預(yù)料到有這一天。我又不是賣火柴的小女孩,怎么會饑寒交迫等在原地!”

        “她拋棄的主要是我。你只是暫時被留下,人家沒說不接你。革命必然會有犧牲,委屈你一個,成全你親爹親媽,這點覺悟都沒有嗎?”

        “憑什么?她走的時候連我名字都寫錯了!我恨她?!蔽揖谷豢蘖?。

        “你都這么大了,不能用書本上簡單的感情來面對世界。不是只有愛和恨這么簡單,人人都有難處。你媽媽不是故意的,她做事就那樣心不在焉,當(dāng)時又那么匆忙,你又不是判卷老師,寫個錯字沒必要揪住不放。她后來一直給我單位匯款,尤其是每年你生日前后,我都能收到錢。你想想他們在外邊生活也不容易,她在盡自己所能,在經(jīng)濟上彌補你?!?/p>

        “你要了嗎,那些錢?不是都退回去了嗎!咱們?nèi)卞X嗎?”

        “我沒要,是因為早幾年我也有氣,而且確實咱們也不缺錢。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下崗了,我們處在經(jīng)濟上的困境,她的錢可是能救命的?!?/p>

        “沒有如果。如果我們那么慘的話,我只會更恨她?!?/p>

        “你馬上要變成一個大人了,不能總用受害者的身份想問題。你小時候確實過早經(jīng)歷了一些人生的不公平,包括你媽,包括我,都給了你一些傷害。但是我希望這些不要影響到你對世界的判斷。不管是和我,還是和任何人,都不要成為互相舔舐傷口的人。而且你不能要求你遇到的人和事都是標(biāo)準(zhǔn)的、正確的,誰也沒有做錯,所有人對你輕拿輕放。我不希望你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弱者,別人做錯了,你也要有能力去寬恕和原諒。我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要襟懷廣闊?!?/p>

        “對別人太過仁慈,那就是對自己殘忍。”

        “她永遠不能算是別人,她是你媽媽?!?/p>

        爸爸似乎說完了,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摸了一下我的頭。

        “你缺什么嗎?你媽媽雖然不在,但我覺得我做得可以,所以你應(yīng)該是個健康的孩子。要上大學(xué)了,要有精神上的成長,別沒事老想著懲罰別人,那樣還有工夫想自己嗎?去吧?;貋砦覀?nèi)ズ_呁?。?/p>

        于是第二天,我襟懷廣闊地、以一個強者的姿態(tài)上了飛機。一睜眼,行李都被收拾好了。我確實受了那番話的觸動,也覺得人活得這么高潔活該吃虧。

        飛機上隔壁坐著一個嚴(yán)重鼻炎患者,好像呼吸十分不通暢,幾秒鐘抽一次鼻子。一路被咝咝啦啦的抽鼻子聲攪亂著思緒,好像什么都沒有想,又覺得非常疲憊。

        一出機場,就看到我媽在出口奮力朝我揮舞手臂,她依然動作夸張,看起來充滿活力。我走近,見她身形沒有多大變化,但當(dāng)年的美艷已被生活撕扯得七零八落,原本膚色就黑,還不潤,竟有了幾分黑瘦老太的前兆。只有那生動勁兒一成不變,她大笑起來,眼角擠壓出幾條細(xì)碎的紋路,嘴里一顆虎牙也露了出來,一瞬間我覺得記憶里有過和這一模一樣的畫面,那種真實感讓我不禁恍惚。

        “你男人呢?不急于看看自己早年的作品嗎?”我不知道為什么冷如冰霜的語調(diào)從嗓子里冒出來,人有時候不能完全操控自己,本能無處不在。

        “爸爸在家等你,他猶豫了很長時間,還是覺得在家里等合適?!?/p>

        “我有爸爸。我不會叫那個人爸爸的。正常人都只有一個爸爸,請別為難我?!?/p>

        “涵涵,你不叫也可以的。但是對他別太刻薄好嗎?”

        “你記得我是哪個‘涵’嗎?”

        媽媽有些糊涂地看著我。算了,她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我要是斤斤計較,早活不下去了。

        去她家的一路上,她嘴都沒有停過,如同一個導(dǎo)游,盡力介紹著這座城市的景點和地標(biāo)。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又不是來旅游的。她那副自顧自說話的樣子,讓我覺得非常熟悉??v使七年空白,我依然可以自如地想起當(dāng)年她還在的情景。

        到門口的時候,我突然間卻步,之前努力營造出的平靜一掃而光。我將邁進的房子,原本是我理所當(dāng)然的、親子鑒定的家吧,爸爸媽媽都是醫(yī)學(xué)上的如假包換。而我十九歲了,從未踏入過這個家門。

        門陡然打開,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向我撲來。一看就經(jīng)過了動員、演習(xí),訓(xùn)練有素的架勢,讓人想起領(lǐng)導(dǎo)來學(xué)校檢查時門口那些揮動塑料花,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的孩子。他是我弟弟,來之前已經(jīng)被做過了心理建設(shè),要有姐姐的樣子,大人的心結(jié),不能拿弟弟出氣。對了,我忘了說,他們私奔的第二年春天,又生了一個孩子。也就是說,我媽拋棄我的時候已經(jīng)懷孕了。多么完美,新的孩子已經(jīng)來了,舊的還有什么可留戀。她每一次都是懷著同一個男人的孩子奔向新生活的。劉雨剛優(yōu)秀的繁殖能力也是讓人佩服,不管在多么不合時宜的當(dāng)口,他都能精準(zhǔn)地入侵她,惡毒地發(fā)送一枚精子,變成我,變成弟弟,讓他的女人以生育的方式和他建立緊密的羈絆。不被祝福的戀情,勾引有夫之婦,兩次狗血的相遇,都以懷孕達到不得不有個轉(zhuǎn)折的高潮。

        “你叫什么名字?”我故作親切地問。

        “劉凱新。”

        真難聽。劉雨剛、劉凱新、張涵,聽起來八竿子打不著,一點關(guān)系沒有。我想起高中開學(xué)的第一天,老師點名,一個女孩叫劉涵。聽到那個名字我心一驚,如果不是陰差陽錯,我也應(yīng)該是劉涵吧。

        客廳不大,有一股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衰朽的味道,廉價的空氣凈化液把那味道吞噬了,但是還殘存了一點點,被我捕捉到了。

        沙發(fā)上坐著一個沒有必要描述外貌的男人。仔細(xì)想想他當(dāng)時也就四十多歲,卻有一種非常蒼老的姿態(tài)。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想象中描畫他的樣子,這個DNA上的父親,我對他沒有正向的情感,卻充滿了好奇。我以為他一定非常健碩,或者習(xí)慣性帶著吸引低級女性的邪魅狂狷的笑容;或者噴著廉價發(fā)膠,把頭發(fā)弄得硬邦邦的自以為很帥;或者就算長得不濟,也應(yīng)該目露兇光,有個亡命徒的樣子,可是他竟然就是個頭發(fā)稀疏的中年人,看起來毫無興風(fēng)作浪拐跑別人老婆的能力。他強做慈祥狀,卻沒有一張與之配套的平靜的面目,一臉被生活苛待的生硬線條,可以想見平時罵罵咧咧的模樣。也沒有形體可言,發(fā)發(fā)糟糟,像一塊學(xué)徒做出來的不成形的面包。我忽略了時光,我的想象里他一直是二三十歲和我媽反復(fù)糾纏的樣子。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發(fā)福的隔壁老劉,一點不像流氓,簡直有一種“檣櫓灰飛煙滅”的幻滅感。

        他站起來,猶豫了一下,竟然向我伸出了右手。然后我那個弟弟也沖過來對我伸出了手,我媽不知是熱衷展示一家人的團隊意識還是短路了,也過來和我握了握手。難道有記者嗎?難道本次會晤要上新聞?竟然會出現(xiàn)一一握手的詭異畫面。尋親電視節(jié)目到了這個段落都會呼天搶地,而我們竟然像領(lǐng)導(dǎo)人會面般握起了手。撒手之后,又都有些不知所措,表現(xiàn)得近乎冷場。畢竟我們的主題不是失散和重逢那么簡單。

        他們的手都不熱,也都有點濕,生命氣息微弱,散發(fā)著一家人的統(tǒng)一質(zhì)感。我覺得我是個闖入者,摸了三條奄奄一息的擱淺的魚。

        “涵涵,別拘束,就像到自己家一樣。”劉雨剛沒有看我,聲音不大地說。

        聽到他叫我涵涵,我一個激靈,涌起一股被陌生人無事獻殷勤的不適。他的聲音像是從鼻毛叢生的鼻孔里飄出來的,可憐巴巴,聽著難受,讓我想起初中時那個腿腳不太利索的生物老師。他的樣貌、聲音都讓我反感,拋開前情,也不想相信這是我血緣上的父親。

        “就像到自己家一樣”,這句待客的套話,用在這兒太準(zhǔn)確太精彩了,簡直是小說家也想不出的場景,可以分析出一百個微妙的意思。

        相顧無言了一陣,還是我媽一驚一乍地帶我參觀了整間房子。兩居室,比起我和爸爸現(xiàn)在的家,寒酸了太多。他們看起來像三個受害者,帶著我參觀他們并不寬裕的生活,我好像是代表我爸來訪貧問苦的。所有關(guān)于奸夫淫婦的刻板印象轟然倒塌,一對私奔的男女,難道不該過得放縱糜爛、腐化墮落嗎?可是他們竟然活成了一對可憐蟲,像一對老實巴交、安分守己的中年夫妻。這就是媽媽背井離鄉(xiāng)飛蛾撲火重新選擇的生活嗎?她應(yīng)該早就追悔莫及了吧!這日子簡直像一塊嚼了一天的口香糖,無味到令人想吐。人有時候會產(chǎn)生非常上不了臺面的小心思,某個瞬間,我腦中竟劃過一絲慶幸:沒有帶著我一起跑,沒把我拉進這拮據(jù)的生活,留我和我爸吃香的喝辣的算掏著了。

        餐桌上,媽媽對我異常熱情,幾乎指著每一道菜都說是特意為我做的。還有據(jù)說我最愛吃的爆炒魷魚,我有點模糊了,最近這些年都是爸爸做什么,我吃什么,我最愛吃的已經(jīng)變成了番茄牛腩。按說,我重新吃到媽媽做的菜,應(yīng)該瞬間被拉回童年的記憶。然而好像我的味蕾都失憶了,嘴里的味道那么陌生,像是正處在一個新開張的餐廳,迎面而來的都是新的刺激。對面坐著一個六歲的男孩,上下唇迅速的碰撞表達出他的津津有味。這是屬于他媽媽的味道,屬于這個三口之家的味道,這間房子不大,卻裝滿了他成長的印記,這里從未留下過我這個不速之客的蛛絲馬跡。我,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姐姐,一個遙遠而難纏的客人,一個他們復(fù)蘇良心的安慰劑,他們一定早和他說好了,要對我好,對我笑,讓我乘興而歸。

        可能是房間的采光不太好,每個人的臉都很黯淡,他們都是滿面塵灰煙火色;也可能是錯覺,我覺得他們都很累,連小小年紀(jì)的劉凱新的臉上也有疲于應(yīng)付生活的滄桑。他長得像媽媽,眉眼濃重,鼻梁高挺。按照這個邏輯,我應(yīng)該像劉雨剛,但是我不敢仔細(xì)看他,我希望他在我心里模糊著。

        我們一家人整齊地坐在一起——不幸的是——已經(jīng)太晚了。我與他們仿佛一個整體,卻橫亙著一道看不見的結(jié)界。尷尬的兒女雙全,我比任何時刻都感到自己孤苦伶仃,我其實非常多余,我不應(yīng)該被生下來,當(dāng)初如果我媽把我做掉,老老實實等著劉雨剛回來,正常地結(jié)婚,生下劉凱新。而我爸也可以不出現(xiàn)在他們的故事里,他年輕時喜歡過她,然后她嫁給了一個流氓,他也許會難過一陣子,但是很快會過去,然后他會遇到一個真心喜歡他的女孩,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這樣兩家人毫不相干,各過各的日子。只是這貌似完美的方案里,我消失了。我雖然很努力,也挺聰明,可我到底是個有點多余、給所有人埋下不幸懸念的孩子。好可惜!

        晚上,媽媽底氣不足地詢問是否可以跟我一起睡。我拒絕了,不是多么恨,或者故意冷淡她,而是可以預(yù)見的窘迫讓我沒有和她親熱的勇氣。況且,他們只有兩間房,我和她一起睡,難道要睡在他們夫婦的大床上嗎?我無法允許自己踏足那個男人的私人領(lǐng)地,不能坦然躺在他睡過的床上,我們之間必須有清晰的界限。

        媽媽訕訕地走了,我理解她急于與我親近的心,卻也替她感到狼狽。如果我同意了,我們難道要互相摟著一秒睡去嗎?如果不能馬上入睡,要說些什么呢?只有些不咸不淡的話可說吧,如果真敞開心扉,哭一夜可能都是不夠的。

        我自然失眠了,躺在弟弟的單人床上,感到一種意念中的渾身瘙癢。媽媽說床單都是特意新?lián)Q的,但我還是忍著抓狂鉆進了被窩。睡在別人家的那種不適應(yīng)席卷著我,即使我努力做到劉雨剛說的那樣——像在自己家一樣。他們一家三口擠在隔壁,以顯而易見的低姿態(tài)表達著對我的歉意。我在這兒像個欽差大臣一樣被敬著,卻時刻體會著如芒刺在背。我知道,此刻自己是不由分說的VIP,即使現(xiàn)在起身到他們房間去砸東西,那所謂的父母也并不敢呵斥我??蛇@可悲的VIP,是拿舉目無親換來的,我曾經(jīng)被棄之如敝屣,曾經(jīng)像一只舊拖鞋被輕易拋棄。不管是他們,還是我,都不知道如何拿捏那種假裝親昵的分寸,以顯示我們可以忘了過去。

        第二天傍晚,劉凱新坐在寫字臺前做數(shù)學(xué)題,據(jù)說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小學(xué)生活,學(xué)前班都開始有作業(yè)了。我看見他的屁股在椅子上挪來蹭去,一會兒撓頭一會兒吃手,壓根無法沉下心五分鐘。我竟有些優(yōu)越地想起“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他大概不會太愛學(xué)習(xí)吧。

        一個禮拜終于度日如年地結(jié)束了。臨走時,媽媽把我拽進衛(wèi)生間,塞給我一萬塊錢。那沓錢是連著號的新票,顯示是特意準(zhǔn)備的。她說那是她和劉雨剛的一點心意,讓我上了大學(xué)買點可心的東西。我和她推搡了半天,彼此的手都有些紅了。我覺得她好像要哭了,于是我的手軟下來,把錢捏住了。

        收下錢,她和劉雨剛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我送到機場,不知是否為這救贖團圓之旅的圓滿結(jié)束長出一口氣。我想象著他們回到家癱倒在床上、終于不必再強打精神的松弛模樣。不僅他們,其實我也是小心翼翼的,那個家好像很普通,卻讓我覺得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不對勁。我們根本就不是一家人,都在克制自己容忍對方的奇怪,所謂對方,是指我和他們仨。十二歲時,我以為我會終生恨他們。直到一周前,我還非常鄙視他們。但是那一刻,我沒辦法統(tǒng)計出心里有多少個情緒,這對瑣碎、邋遢、不敢招惹我的夫妻,我的價值觀告訴我,他們是一對爛人,可是我竟產(chǎn)生了巨大的憐憫之情。但是我的憤怒還在,我感到胸口有一個冷風(fēng)颼颼的窟窿,擠壓著日久年深的寒氣。

        飛機慢慢滑行至跑道,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哼歌——終于可以走了,我是一個幸存者,逃離了他們家。我打開前座靠背里塞著的雜志,我需要讀一些字,不管內(nèi)容是什么,我不想思考。

        “你們家人怎么樣?”爸爸問得平靜,我卻覺得聽出了一絲幸災(zāi)樂禍。

        “他們家就那樣?!?/p>

        “你覺得你長得像劉雨剛嗎?”

        “他真的特別丑?!?/p>

        我好像在爸爸臉上看到一抹得意之色,但也可能是我想多了。談起那家人時,我的心態(tài)變得十分復(fù)雜,有一種家丑不可外揚的羞于啟齒。

        “人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你會有些不是滋味吧。畢竟這些年沒有共同生活,你可能會覺得有點別扭。你上飛機她給我來了電話,說感覺你有些拘謹(jǐn),說你真像是我的骨肉,和我一樣又聰明又刻薄,說話不那么招人喜歡。”

        “我覺得他們特別可憐,房子那么小,兩個大人看起來孱弱、無能,孩子也就那樣?!?/p>

        “你這都是什么邏輯?聽來聽去都是物質(zhì)生活不好、人長得不好看,你怎么這么勢利?難道他們住大別墅,你就覺得自己吃虧了,應(yīng)該早點去投奔?你所謂的優(yōu)越感竟然是人家物質(zhì)條件不如咱們?他們要是真過得那么不好,你媽怎么不回來啊?至少她真沒你這么嫌貧愛富!”

        “我嫌貧愛富也是你教育出來的。她也得有臉回來??!我的優(yōu)越感難道不是因為他們是一對地地道道的小人嗎?”

        “不要這么說你媽!我挺佩服她的。至少人家追求真愛的時候是真果斷,敢頂著壞女人的名聲。道德不是法律,并不是完全不能超越的,比如為了愛情。愛情讓人一往無前。我后來仔細(xì)想了,我們可能一直挺貌合神離的,只是我當(dāng)時不敢往深了想,不敢面對,一直在偽裝某種其樂融融。你媽嘰嘰嘎嘎和我說的事,我都覺得沒什么意思;我感興趣的事,我也不會跟她說。別人送我兩張畫展的門票,她說我得請她吃頓好的,才肯陪我一起去。我一直回避我們精神世界的不匹配。我對她,既奉若神明又居高臨下,我沒有真正在乎她在想什么,覺得她只要美就足夠了。你想想,那是十二年啊!她和我過了十二年,還是不計得失地和劉雨剛跑了。說明她舍得,她知道哪個更好!可能她和劉雨剛確實更合適,他們之間才有交流,才有真正的吸引和理解?!?/p>

        “靈魂伴侶,是吧?他們哪有靈魂,他們就是被肉體左右的人。別反省了,都是受害者太愛自我反省,壞人才越來越猖獗的?!?/p>

        “我說過,咱們別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角度想問題。你失去的永遠不可能是全部。你媽很單純,單純的人有時候能更坦然地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包括不好的企圖。我當(dāng)然也翻來覆去地恨過,但是我后來明白了,她吸引我的就是那份天真,她就不具備瞻前顧后、患得患失的能力。一個成年人,別人為了責(zé)任和你繼續(xù)在一起是一種羞辱,我又不是不能自理,沒理由不讓她走啊。雖然聽起來不太周全,但她有權(quán)利追求自己的愛情。你是以一個標(biāo)準(zhǔn)形象要求她的,含辛茹苦、克己復(fù)禮,但是這本來就是一個虛幻的、過于嚴(yán)格的標(biāo)準(zhǔn)。誰也不會得到教科書式的母愛。誰規(guī)定的媽媽一定要陪在身邊?媽媽也有自己的選擇,不能陪在你身邊的媽媽也是媽媽?!?/p>

        “我不是成年人!我不能自理!而且她追求的什么愛情,日子過得稀巴爛,還生個孩子叫凱新,是有多不開心,才要這么心理暗示!”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開心?沒有很多錢,并不意味著不開心。人家守著自己的愛人,也許非常滿足。其實我并不想聽到她過得不好的消息。她可以走,但是劉雨剛畢竟我也認(rèn)識,好像是差了點意思?!?/p>

        “你剛不是說他們才有交流?”

        “能交流的大有人在??!不是我,也不該輪到劉雨剛,在能交流的人里,也能找到更好的。行了,咱倆別在這兒馬后炮了,你媽自己不后悔就行了。一個沒什么能耐的大美人,她根本不了解這個世界;或者說,沒能耐的大美人都是人到中年不那么美了,才知道世界的本來面目的。不過你看,她看人也不是一直不準(zhǔn),至少她看準(zhǔn)了我是一個好人——她堅定地相信我會善待她的心肝寶貝?!?/p>

        “她哪有心肝?她這是不負(fù)責(zé)任?!?/p>

        “她真沒有心肝就好了。每一個你覺得草率的決定背后,都可能有撕心裂肺的煎熬。她快刀斬亂麻舍的是我,你始終是她的心病。你媽真不是壞人。你忘了,你小時候咱們家二樓老頭兒養(yǎng)的貓把麻雀咬死了,你媽還帶著你去安葬小麻雀,她挺善良的?!?/p>

        “你的意思是她對我還沒對那麻雀好唄?”

        幾天后我們就去海邊玩了。我好像對海邊并沒有特別的感受,爸爸似乎對江河湖海情有獨鐘。十五歲時的十一國慶節(jié)和爸爸一起去杭州,長假的西湖邊人山人海,游湖的船上黑壓壓全是人頭。爸爸試探地問我是去排隊還是再等等。我說你給我買個冰激凌,吃完咱倆回賓館吧。

        當(dāng)然,我還是在作文里把西湖美景大書特書了一番,對著蘇堤、白堤、雷峰塔一頓抒情。我一直挺擅長寫作文的,有一套勇敢的修辭技巧。我記得唯一寫得有點艱難的一次,是趕上作文題目是《我的媽媽》。

        夏天的北戴河竟然不熱,吃海鮮、玩水也算是愜意的。我不會游泳,學(xué)了兩次都以鬼哭狼嚎的喊叫告終。我坐在岸邊看著水里的爸爸。他穿著我選的大花泳褲,看起來還是有些老了,肩膀和手臂都有點松弛,即使是背影,即使他不胖,依然和年輕人的緊致差異明顯。

        說好了第二天早晨去看日出,我們卻默契地睡過了,他來敲我房門時已經(jīng)八點多了,既然已經(jīng)錯過,就索性繼續(xù)睡吧。如此惡性循環(huán)晚睡晚起了四天,吹吹海風(fēng)吃吃海鮮,好像看不看日出也不那么重要。

        書面語一般說海水是蔚藍的,但是我覺得我看過的每一片海的顏色都不太一樣,一滴滴近似透明的水匯在一起,組成了各種微妙的顏色。按照那種很膚淺的聯(lián)想,爸爸喜歡海大概是他有大海般寬廣博大的胸襟吧。爸爸的確比我更享受這次旅行,他說這也許是我們最后一次一起旅行了,我長大了,會有自己的朋友和世界。我覺得他有點煽情了,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呢。

        海灘上拿著拍立得相機的商販吆喝著生意,十塊錢一張。

        “給你們爺倆來一張吧?”

        于是我們來了一張。

        “都不愛露牙,爺倆一模一樣。”照相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忘對我們拍照的表情即興點評。

        我看著照片,也覺得我和爸爸一模一樣,并且想起了一個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例子——《葫蘆娃》。七娃被蛇精、蝎子精養(yǎng)大,所以不認(rèn)爺爺和六個哥哥,被蛇精的三觀操控了對世界的第一反應(yīng)。這樣比我就成了七娃,我爸就成了妖怪。

        臨走的最后一天,我掙扎著起來看了日出。爸爸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要求我務(wù)必完成這項任務(wù),說是要以一個溫暖的日出結(jié)束我的畢業(yè)旅行。

        睡眼惺忪地來到公園,比當(dāng)年杭州的情形還嚇人。天空沒有幾顆星,黑暗中,四處是只有輪廓、看不清面孔的人影,看來不辭勞苦也要逮住太陽上班的人還真是不少。我望向遠處的大海,其實是一片隱約的深藍。如果四下無人,可能還會有種寂靜的美,可在百十來號人并不安靜的注視下,我感到的只有焦躁和困倦。

        當(dāng)太陽像一個金色的氣球躥出海面時,我和爸爸異口同聲地說,好圓?。≡谥車拥暮敖新曋?,我們竟然同時奇葩地先注意到了形狀。

        太陽桀驁、自帶節(jié)奏地離開了大海,橘紅色的光一層層鋪灑在海面上,那的確是不可思議的景象。仿佛的確是一種強大的明亮和希望,君臨天下般戰(zhàn)勝這殘夜,是嚴(yán)格意義的光芒萬丈。

        很快天就亮了起來,幾乎算得上不由分說。好像瞬間的痊愈,黑夜蕩然無存。周圍原本模糊的面孔清晰起來,在短暫的激動過后,大部分臉上浮現(xiàn)出倦怠,甚至有悵然若失的神色。我和爸爸靜靜地朝海邊走去,輕微的浪打濕了小腿,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著。無外乎囑咐我到了大學(xué)別和同宿舍的人太計較,花錢也不必太節(jié)省,學(xué)習(xí)可以適當(dāng)放松但是要心里有數(shù)之類的。一只喜鵲飛過來,停在離我們大概五六米遠的地方,它嘰嘰喳喳,兩條細(xì)腿小范圍來回溜達著,仿佛念念有詞,把爸爸的良苦用心用鳥的語言重復(fù)了一遍。我們不敢貿(mào)然移動,怕喜鵲飛走。

        爸爸忽然說:“我想吃咸鴨蛋。”

        “你看日出的時候想的吧,我也想到了鴨蛋黃。”

        我大學(xué)四年,談了兩個男朋友。爸爸支持我戀愛,一改高中時的嚴(yán)防死守,變成了青春歲月不花前月下著實可惜的開明嘴臉。然而他對我選的那兩人都嗤之以鼻,他說一看就是沒什么根基的東西,不值得托付。有一天他指著電視里播著的礦泉水廣告問我,那個小伙子長得怎么樣。我一看是王力宏。

        “當(dāng)然好看了?!?/p>

        “要是他追你,你能甩了現(xiàn)在那小子嗎?”

        “能啊!王力宏當(dāng)然行啊?!?/p>

        “那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聯(lián)系到他。他叫什么?”

        “王力宏!”

        一度,他和他們藝術(shù)館一個收集少數(shù)民族民歌的女人出雙入對了一陣。那女人比我爸小九歲,也是離異。我爸屁顛屁顛陪她田野調(diào)查,也是相當(dāng)投入。不過最后,女的著急結(jié)婚,軟硬兼施,我爸忽然就嫌煩了。據(jù)說一個人獨慣了,很難和另一個人再組裝成一個統(tǒng)一思想、統(tǒng)一行動的整體。

        大學(xué)畢業(yè),我被保研了,只是把行李打包好,寄存到學(xué)姐的宿舍,等到開學(xué)再搬到研究生宿舍。原本大三時也想過畢業(yè)后要留在北京還是回家,如今繼續(xù)上學(xué)的機會送到眼前,好像抉擇就可以再拖三年。每每面對未來,我都思前想后,全然沒有我媽的果敢。

        本以為可以輕輕松松玩一個假期,還計劃了和本科的同學(xué)去旅行,可是又被我媽給攪和了。我上大學(xué)時有了手機,還是當(dāng)年頗為流行的諾基亞藍屏8250,我媽隔三岔五會給我發(fā)一些不痛不癢的短信,有些就是那種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段子,有些是只要敷衍便可回答的“注意身體”“要穿外套”一類的叮嚀。在我常常莫名想哭的青春期,她一直缺席,我第一次來例假她不在,我的第一套內(nèi)衣是姑姑給買的,我從一米三五長到一米六五,她不曾看見。我一米六五三年了,一夜不睡依然紅光滿面,二十歲出頭,剛剛變成了一個大人,身體好到了人生的巔峰,她讓我注意身體。雪中送炭的時候不見人,這錦上添花的關(guān)懷對我又能有什么意義?

        她得了乳腺癌的消息是爸爸告訴我的。大概她缺乏通知我真正消息的勇氣,奇怪的是她好意思告訴我爸爸。人有時候很神奇,吃柿子揀軟的捏,一捏就敢捏一輩子。她覺得她對我無比虧欠,對爸爸卻定性為不過是有點突兀的好合好散。

        爸爸勒令我立馬回家,坐第二天的飛機去看媽媽。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訂了兩張機票,和我一起去。

        “你是去看笑話嗎?”

        “住口?!?/p>

        我站在病房門口,不想進去。幾乎已經(jīng)確診了,還有個小檢查要做。

        爸爸拉了拉我的衣角,我還是沒動。他把我叫到樓梯間,沒有說話,給了我一巴掌。我十二歲之后他第一次打我,也沒有多疼。

        然后我默默地跟著他進了病房。

        媽媽已經(jīng)垮掉了,她的眼角、法令紋、整個人都耷拉著,據(jù)說從來沒感到過有什么不適,一發(fā)現(xiàn)卻已經(jīng)是晚期了。

        劉雨剛和劉凱新都在,再加上我和爸爸,好像迅速勾勒了媽媽的一生。由于場合特殊,沒有人表現(xiàn)出尷尬。媽媽吃力地朝我們笑了一下,我以前一直覺得她最讓男人無法免疫的就是她的笑,特別完整,特別燦爛。而這個笑容很是勉強,幾乎是哭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她還是不擅長掩飾情緒,絕望爬了滿臉,有一種不會好了的氣息。她的兩任丈夫和兩個孩子平和、友善地站在她旁邊,仿佛她全部的愛和任性都已被接納和原諒。可是她拿人之將死換來的,這看似和解的時刻,她只能靠在醫(yī)院灰撲撲的枕頭上,誰也無法真正體會她的疼痛、疲憊和孤獨。

        我當(dāng)晚查了資料,網(wǎng)上說即使是晚期的乳腺癌,也有人又活了十幾二十年?;?、放療雖然要遭罪,卻不是沒有存活的希望。

        然而一直咋咋呼呼的媽媽迅速地死掉了。我開學(xué)不到一個月,就請假奔赴她的城市,去參加了她的葬禮。醫(yī)生說發(fā)現(xiàn)得太晚了,治療方案剛定下來,就又發(fā)現(xiàn)了腦轉(zhuǎn)移。她有時表現(xiàn)得很積極,說相信自己會戰(zhàn)勝癌癥;有時候又說太煎熬,想直接跳樓。嘔吐、頭暈,后來不斷暈倒、神志不清,越來越嗜睡。據(jù)說在彌留之際,她不讓劉雨剛給我打電話,說不想我看到她不成人形的慘樣,希望我記憶里一直是她年輕時的模樣。

        可是我還是看了她的遺體。在太平間冰冷的鐵柜子里,她整個人變得干癟而黃,好像頭發(fā)也不似原先的黑亮,我不知這是人斷氣后的相同癥狀,還是癌癥奪走了她發(fā)絲的光亮。在那個小格子里,她的臉如同戴了副失真的面具,是真正意義的死氣沉沉。她好像一個陌生的大嬸,筋疲力盡,僵硬又冰冷,不是我記憶里盛放的媽媽。那個被爸爸比作葉塞尼亞的女人,那個狠心拋棄我們?nèi)プ非笳鎼鄣娜?,那個最炙熱的人,就這么冷了,沒有活過五十歲。

        劉雨剛說,她的最后時刻曾經(jīng)反反復(fù)復(f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要把連衣裙留給涵涵。他不知道說的是哪條連衣裙,也不確定這是她清醒時最后的托付,還是已經(jīng)是意識模糊的胡話。他有些怯懦地看著我,說這段時間太忙了,等整理出來,如果有連衣裙,一定會給我。即使是這樣悲傷的時刻,我們也忘不掉彼此的生疏。他在我心里始終是個扁平、混沌的形象,永遠也無法立體、真切起來。

        我也不知道什么連衣裙,是我十四歲同桌穿的那條?還是十八歲忽然流行的那條?我都曾默默希冀,卻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面對這個世界,我早已有了深深的自知之明。我張嘴爸爸會買給我,但是我知道我不該享受得那么仗義。

        難道她知道欠了我多少條連衣裙嗎?她已經(jīng)死了,說這些又有什么意思。

        她的葬禮非常熱鬧,我、我舅舅舅媽,我們像外地的親友團,被觀摩和議論著。除了劉雨剛和劉凱新,我誰也不認(rèn)識。那些可能是媽媽生前有著親密關(guān)系的朋友、同事,與我毫不相干。我們是一對早已沒有共同世界的、名義上的母女。我聽見他們小聲稱呼我為“和前夫生的”,他們都搞錯了,不是同母異父,我媽這輩子可忠貞了,她只為一個男人生過孩子!我覺得有點好笑,那個安詳躺在棺材里,并不富裕又并不長壽的女人,看起來好像一事無成,卻有著這么搞笑的秘密。她其實是個特工!一個打入我爸家內(nèi)部,又全身而退的特工。

        劉凱新眼睛像兩個爛桃子,作為更名正言順的孩子,他也并未被命運優(yōu)待。他只有十一歲,就徹底成了喪母的孩子。比我當(dāng)年還要小一歲。

        爸爸也來了,他沒有去葬禮。他說其實該送最后一程,但萬一是添亂就沒勁了。

        我回到酒店的時候,他已經(jīng)喝了不少。桌上一瓶古井貢酒,只剩三分之一了。

        “我買了店里最貴的酒。清醒太難受了。”

        “你覺得她是不是特別負(fù)疚?所以積郁成疾了?”我也喝了一口。

        “我聽過你和你男朋友打電話,你騙人的技巧和哄人的手腕都是一流的,和你媽一樣。你還讀了那么多書,不是自以為是,你是真行。你媽沒什么文化,自負(fù)都建立在幼稚上,我挺喜歡她那種無知而富有主見的勁兒。她以為她彈無虛發(fā),她其實都脫靶了。你是升級版,你更厲害。但是你們最大的短板就是,你們其實挺有良心的,你們絕對受折磨。你媽沒得選,她真愛劉雨剛,你看劉雨剛看她的眼神,你必須承認(rèn),他們之間有愛情。她是為愛情跑的,她跑的時候肯定血脈賁張,可能還笑出了聲。但是跑只是一個時刻,跑了之后,她會不斷地想,不斷地檢討自己對不起你,對不起我。她絕對受著良心譴責(zé)?!?/p>

        “我也是呀,我沒有一天不在譴責(zé)她!我小時候好像詛咒過她得癌,可她真得癌了,我又特別后悔?!蔽铱蘖?。

        “不管她是不是騙了我,根本沒喜歡過我,但是她是你媽媽,你小時候不睡覺整夜哭,她就整夜抱著你,腰都累壞了……她沒有陪伴你整個童年,但是她始終愛你。”

        “別人家媽媽不都這樣嘛!你什么時候這么藝術(shù)人生范兒了?”

        “我后悔沒把你早點還給她,我覺得她過不去的主要是沒陪著你。這事可能最折磨她?!?/p>

        “你是懶得再戀愛,再生孩子吧,萬一再被騙呢!我聽說外國人好像喜歡這樣,他們不介意孩子不是自己的,說不用自己忙活完還得等十個月了,來了個現(xiàn)成的,前人種樹后人乘涼。”

        “哎喲,你怎么這么愚昧啊,跟那《大清炮隊》里的清朝老百姓似的,覺得外國人腿不會打彎!他們是懶啊還是傻???孩子都麻煩別人生?人都差不多,外國人也不是精神病,還是想要親生的?!?/p>

        “《大清炮隊》?干嗎的?”

        “一電影,劉曉慶演的,你小時候看過?!?/p>

        “那你干嗎不要個親生的?”

        “計劃生育??!再說不是裝作你就是親生的嘛!”

        “那不計劃生育,你要嗎?”

        “當(dāng)然了?!?/p>

        “那你對我和對他會一樣好嗎?”

        “至少表面上一樣。我也是有城府的?!?/p>

        第二天我倆眼睛全腫了,我不知道我們聊到了幾點,哭了多長時間,我爸又喝了多少。我失去了媽媽,他失去了唯一和他領(lǐng)過結(jié)婚證的女人。

        十一

        我博士二年級時,我爸得了癌癥。

        我周圍的同學(xué)基本都是父母雙全,我們好像根本沒到要面對父母離世這件事的年紀(jì)。接連遭遇兩個癌癥,我真覺得自己是天選之人,二十幾歲就一次次和命運短兵相接。

        好在是早期胃癌,只要切除徹底,五年之后不復(fù)發(fā),就算基本脫險了。

        然而我爸和我媽表現(xiàn)出的絕望不同,他非常崩潰,以近乎亢奮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不甘心,用前所未有的反常釋放出巨大的能量。

        “別人女兒聽說家長得了癌癥都會號啕大哭,你竟然如此冷漠!因為我不是你親爸爸對吧?你這個孽障!”他手握病歷對著我大喊。

        “你很快會康復(fù),你只要把手術(shù)做了,好好吃飯就會好的。”

        “放屁!好好吃飯就會好的?癌癥,你知道什么叫癌癥嗎?我得了癌癥!”

        “別人女兒知道,別人女兒號啕大哭,覺得得了癌癥就肯定活不了了,對嗎?我是博士,我比她們有文化。我可以負(fù)責(zé)地告訴你,你八成死不了!”

        “我怎么早沒看出來你是個白眼狼!”

        “你現(xiàn)在到底需要什么?希望得到憐憫嗎?因為我沒有哭哭啼啼地同情你,讓你感到不悅了嗎?”

        “沒一個好東西?!彼沉宋乙谎郏〔饺顼w地走了。

        這樣的咆哮一直持續(xù)到他手術(shù)前一周。仿佛破罐破摔,他一改之前的彬彬有禮,以各種歇斯底里博取我的關(guān)注。他甚至無來由地對我大喊:“你為什么越長越像劉雨剛?”媽的,我要是真越長越像他,我也沒有辦法啊!比如他讓我倒杯水,如果我十秒鐘沒有起身,他就會厲聲指責(zé),對我軍事化要求,令行禁止。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得了躁郁癥,過幾天胃癌割掉了,這個躁郁癥可不是那么容易好治的。但是我也理解他,自小沒和他分開過,奶奶說我性格像他。我們都是孤僻的人,用教養(yǎng)掩飾內(nèi)心深處的喜怒無常??雌饋砗芎孟嗵?,其實非常挑剔。如今,他懷疑大限將至,再不放飛自我,大概來不及了。

        直到手術(shù)即將來臨,他好像才認(rèn)清形勢地平靜下來。他把存折和銀行卡都找了出來,一一寫下密碼。

        “萬一我下不了手術(shù)臺,你就都取出來存到自己名下,不要告訴男朋友。你奶奶需要錢的時候,你自己衡量著給,覺得超出承受力也可以拒絕。我要是下來了,你主動還給我,我還要揮霍!”

        “哎呀,別一副金山銀山的架勢好嗎?就這么點遺產(chǎn)也好意思交代嗎?還是再多賺些一并給我比較拿得出手!”

        手術(shù)預(yù)料之中的成功,我想起我高中的教導(dǎo)主任就得了胃癌,切了三分之一,休息了倆月就回來上班了,體罰逃課的男生時依然孔武有力。冥冥之中,我預(yù)感爸爸不會什么事都不順,既然是早期被發(fā)現(xiàn)的,就該順利被切除。

        之后的寒假,我陪他去了法國和荷蘭。他說他畫了一輩子油畫,卻只是早年被組織去過一次意大利。歐洲那么多博物館、美術(shù)館都沒有親眼見過。他說,在畫畫上他沒什么天賦,少年時有過狂熱,工作以后就變成了討生活的營生,如今都快以所謂畫家的身份熬到退休了,還是要去看看真正的藝術(shù)。

        然而整個旅行對我如同噩夢,如果說有什么比我媽不告而別對我刺激更大,那就是這次旅行了。他一路或是抱怨我訂的酒店貴,或者嫌便宜的酒店小,每天吃早餐都要拿走一袋糖——理由是怕自己低血糖暈倒,以備不時之需,雖然他根本沒有這個病。在盧浮宮、奧賽、橘園、蓬皮杜,他瞻仰大師之余不忘以眼神維持秩序——對大聲喧嘩的國人挨個投以不忿的目光。我訂了紅磨坊最前排的票,可以邊吃晚餐邊欣賞無上裝的康康舞,這個號稱喜歡勞特累克的家伙卻在抱怨蘆筍煎得難吃。在阿姆斯特丹,我問他要不要來點大麻?在荷蘭咖啡館里吸大麻合法。他暴跳如雷,怒目金剛地瞪著我:“你太讓我失望了!我辛辛苦苦培養(yǎng)你這么多年,到頭來你還是個流氓,竟然說出這么無恥的話!”他的臉因憤怒而變形,像是已經(jīng)偷偷吸完了。在海牙莫瑞泰斯皇家美術(shù)館,他覺得一個外國老頭兒插隊了,企圖用中文和人家理論理論。整個旅程,他身兼紀(jì)檢委和糾風(fēng)辦,對我以及全世界的不文明現(xiàn)象展開了激烈的批判。我非常懷疑,醫(yī)生把他長了腫瘤的胃切掉了一部分,是不是還順道加了點什么。這個總是嘟嘟囔囔的人,真的是我爸爸嗎?

        矛盾在回程的飛機上達到巔峰??战銇戆l(fā)水,他要了香檳,我不渴,就什么也沒要。

        “你怎么什么都沒要?”

        “我不渴?!?/p>

        “你要一杯?!?/p>

        “我不想要?!?/p>

        “你要一杯,備在這兒,萬一我要喝呢!”

        這時候發(fā)水的車已經(jīng)走到后一排了。

        “人家問我要不要,我說我不要,現(xiàn)在要我追著去要嗎?你渴了我再給你要唄,水隨時都有?!?/p>

        “你怎么這么做作?我不就是不懂外語嘛,讓你要杯水,就這么費勁!我可真是不配給你當(dāng)爸,也不能給你當(dāng)爸了……”保守地說,我省略了三四百字吧。

        我沒接話,只是在心里說:不當(dāng)拉倒。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沒錯,即使我應(yīng)該對你感恩戴德,你讓我不爽我也有權(quán)不配合。坦白說,我挺想要一杯水潑到他臉上的,就當(dāng)養(yǎng)育之恩涌泉相報吧。

        十二

        并沒有什么涌泉相報的機會。四年后,胃癌沒有復(fù)發(fā),爸爸死于酗酒過度引發(fā)的心臟病。

        毫無預(yù)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他去世的那晚,我正在看話劇《戀愛的犀牛》。已經(jīng)是換過多少輪演員的老戲了,起初我迷戀那文藝而美的臺詞,后來我忽然覺得馬路像爸爸。我坐在劇場里哭了。我不知道具體在哪個瞬間他不在了。

        整理他的遺物。他的衣柜里一切按顏色分類,整整齊齊,像他自律、克制、單調(diào)的人生般一目了然,沒有冗余。這個家已經(jīng)二十幾年沒有個女主人了,我始終是個四體不勤的小崽子,里里外外都是他一個人操持。

        我想起我們唯一的一次出國旅行。在蒙馬特高地的小丘廣場,他看著一群熱鬧的肖像畫師在做游客的生意,不無自嘲地說:“我要是在這兒擺個攤,不知道能不能開張。”還有他執(zhí)意要去的拉雪茲神父公墓,要去看埋葬著肖邦、王爾德、巴爾扎克的地方。由于看不懂園區(qū)地圖,我們原計劃兩小時的公墓拜謁之旅變成了一個上午。在順利找到了莫里哀之后,我徹底迷路。這里雖然有眾多的名人墓地,卻埋葬著更多普通人。細(xì)想有點滑稽,為了尋找名人,我們在普通人的墓園焦急地穿梭,好像即使死也有明顯的區(qū)別。終于找到了王爾德,我曾在電影里見過他的墓碑。斯芬克斯的雕塑,被密密麻麻的唇印包裹。據(jù)說有一位女士情不自禁親吻了他的墓碑,然后全世界的人都受了啟發(fā),要把香吻獻給王爾德。過剩的愛總會變成一種負(fù)擔(dān),飽含深情的口紅腐蝕了他的墓碑,花了九千歐元清洗、修復(fù)后,墓園決定用玻璃擋板隔離了墓碑。貧病交加、寂寥地死在巴黎拉丁區(qū)一個小酒店里,死后迎接著四面八方的一往情深,好不荒誕。面對著已被修整干凈的墓碑,我想起他說過:“人生是一件蠢事接著另一件蠢事,愛情則是兩個蠢東西追來追去?!边@話簡直是特意對我爸說的。他還說:“二十年的浪漫使一個女人看起來像一座廢墟,二十年的婚姻使她像一座公共建筑之類的東西。”這句好像為我媽準(zhǔn)備的,和劉雨剛二十多年的孽緣,兩段加起來二十多年的婚姻,她既像一座廢墟,又好像是一座公共建筑的廢墟,那場浪漫的私奔最后也不過是一樁柴米油鹽的婚姻。

        告別王爾德,繼續(xù)抓狂地面對地圖尋找肖邦。沿路我看到一個中年女人手扶墓碑默默流淚,對于我們這可能是個莊嚴(yán)的景點,對于她卻是長眠著親人、生死兩隔的地方。那段時間熱愛氣急敗壞的爸爸卻平靜地走著。他默默地看著一座座墓碑,感慨著這個墓碑好美,那個逝者太過年輕。我一邊不信邪地研究著公墓的地圖,一邊等他,卻見他在一座墓碑下駝著背、一動不動??疵郑悄箤儆谝粋€女孩,生卒年份相減的數(shù)字僅僅是七。墓碑上的雕刻是一雙手,展開的手像一雙翅膀,輕輕托著一顆藍色的珠子。難道法文里也有掌上明珠這個詞?我看了一眼爸爸,他已經(jīng)淚如雨下。

        我意識到自己是個無賴,一直有多么自私和放肆,在他那么脆弱無助的時刻,我卻全無體恤之心,要求他永遠溫和得體。而我,這個來路詭異、假冒偽劣的私生子,卻一直心安理得地做著他的掌上明珠。我一直記得我媽欠我的,卻選擇性地忘了我欠我爸的。我竟然從沒有認(rèn)真想過,作為負(fù)心人留下的野孩子,他是以怎樣的胸懷對我呵護備至,我哪來的底氣對得了癌癥的他挑三揀四。他默默消化了愛恨情仇,我卻要求他時時刻刻保持優(yōu)雅,即使和死神擦肩,也不能有一絲松懈。許多年前,我說“我會為你養(yǎng)老的”,結(jié)果我有恃無恐啃老讀到博士,不曾有過經(jīng)濟上的擔(dān)憂;我大學(xué)離家后,只在寒暑假短暫地回去。十幾年他孤零零一個人,告訴我要襟懷廣闊,而我心里只有自己,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他先是被我媽扔在半路,又被我漸漸忽略。我們真是一對背信棄義、趕盡殺絕的母女,我曾經(jīng)輕蔑她的利己,卻終于發(fā)覺我們?nèi)绱讼嘞?。我好像看到了遺傳的力量,我到底是我媽和劉雨剛親生的,別人對我的好照單全收,別人稍微自我一點,我立馬翻臉,我的基因里帶著遺傳的缺陷——自私、冷酷。我一直以為,父女一場,我給予爸爸的是克制里的深情,而其實我只是一只白眼狼。爸爸的整個人生被我、我媽,還有這不講道理的生活徹底圍剿。他原本可以豐富遼闊地生活,卻被我們緊緊禁錮,變得可以輕易概括——一個沉默的好人。多少次泣不成聲也遮掩不了我的無恥。但愿有來生,我們能做一對名副其實、血脈相連的真正的父女。愿他那時可以長壽,給我機會報以攙扶和陪伴。

        雖然那個提供精子、血濃于水的劉雨剛還依然安康,可是我心里空茫一片,切實地感到雙親死去潰不成軍的悲慟。從此,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孤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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