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 磊
飛花谷濕地保護區(qū),一對白鸛
步履輕盈,在稻田與水塘間往返
忙著追逐那片白云
江漢平原的候鳥性情溫順,喜靜
棲于荒僻與沼澤地,遠離人類
早已絕塵而去,不與眾鳥比肩
也不在乎落在誰的后面
對于白鸛來說,最大的政治美學(xué)
是遷徙,飛離繁殖地,領(lǐng)受
隱士的命運,失鄉(xiāng)而去
三月過后,這種赤喙候鳥開始筑巢
雄鳥邊銜來枯枝,邊為筑巢的雌鳥
捋順羽毛,深信眾樹之巔能撐起
愛情。深秋以后,對于白鸛來說
唯一的遺產(chǎn)是這只空巢,最大的榮光
是飛越萬里,跨越群山、眾河
與相伴的艱辛
很難想象,這種愛
在二十一世紀,在人類之中
如這對珍禽:屬瀕危,還是絕跡?
白頭海雕從未光顧我的窗子
和生活,來自北美的留鳥骨架輕盈
中空,雙目如炬,足趾銳利
終身的配偶制,愛惜自己的羽毛
和伴兒,整年待在領(lǐng)地
忙著捕食和修補同一個巢
成對的獨居動物只需要天空、絕壁和水
從不與同類茍同,也不受誰憎恨、打擾
忙自己的。對于白頭海雕來說,人類
已超乎它的想象,而在這套三居室公寓
在陽臺與飄窗邊,我一直在等這種鳥
飛入我的生活,讓我暫時在人類中
缺席,享受愉悅、獨處和安寧
擁有適量的水和食物,用對別人的愛
掌握自己的歸宿
在花山美廬4 棟2 單元1104
在飄窗前依依東望:左邊
湯遜湖,右邊
大花山。視線再遠些就能看見王之渙
早年描繪過的場景:煙波、浩渺與江流
就有理由相信,這棟仿歐公寓11 樓
站在山河之間,也是鸛雀樓
但城區(qū)多霾,窗上早生的霧氣
總讓我以為這山是古巨人的墳冢或遺址
這水已斷了古楚與江流。沒關(guān)系的
在飄窗前,在高處
我已備好了目送飛鳥的憂愁
我甚至能聽到它們,用天生的嗓子發(fā)出
自己的聲音,像那只黃鶴飛回又飛走
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不識時務(wù)者為圣賢。——劉醒龍《蟠虺》
孤獨與我為鄰。多年的散淡生活
讓我有理由放下手頭的活兒
重拾少年的夢幻與激情,盤算著
像我崇拜的高士走得那么遠,像候鳥
那么輕,飛出國境,成為國際性話題
但面對現(xiàn)代漢語詩和人世的悲欣
我已認命。我能給的只有這么多
走過的也只有這么遠
熬夜,酗酒,玩手機已影響我的視力
視野模糊得難以辨別該去的方向
世界之大,我不知該去往哪里
才能躲過人世的悲欣,該干些什么
才能守住寫詩立命的可能性
唉,我來自小地方,但已對小地方
還有這個世界,失去了耐心
我總覺得詩人應(yīng)該生在魏晉,而我
應(yīng)該掛上酒壺,坐在阮籍那輛牛車上
面對落日和美,抱頭痛哭
但總會有比牛更大的家伙,橫在路中
逼我逆著人類的方向,去往人類之外
工作,或走失
夜讀聊齋,我想讀得不緊不慢
像風(fēng),清風(fēng)徐來地翻過孫子楚的癡情
王六郎的俠義,葉生的懷才不遇
我想讀得像個中年人,歷經(jīng)世事,胸懷寬闊
但我悲從中來,終有不能
夜讀聊齋,就是要將命押進去讀
讀出劫數(shù)中的翻轉(zhuǎn),世事中的呼應(yīng)
讀出一個窮書生,他的軟弱無力
命數(shù)中的求索、宏圖與不堪
就是要將所有魍魎魑魅的悲情讀進骨子里去
替老貢生退出這個時代,還原鬼狐的修行
孤獨地成全自己。就是要站在天地大義上
讀出孤墳上荒草的滄桑,讓革命者、殉情者
讓千千萬萬悲苦的人借我之身站起來
但我讀得涕泗橫流,終有不能
仿佛每個人物都抵達我,成為親歷
紛紛涌過來,仿佛我就是那千千萬萬的
命中注定,任憑這個老貢生在筆下的時代
不斷地替我反擊,替我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