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創(chuàng)造力是極端刺目的。刺目,緊張,極度和諧,具有誘惑力,或者極度不均衡。創(chuàng)造力又像是一種刑罰,帶有最審慎的拒絕感和抒情性,既是故地重逢,又如他鄉(xiāng)新識。在形成創(chuàng)造力的動因中,抑或有一種近鄉(xiāng)情怯的寂寞,正因為它的存在,會使創(chuàng)造力漫過叢草而直抵初生的溝壑。那最深遠的礦藏被掩埋在溝壑之下的原始林帶,它因此造出了萬物的胚胎。創(chuàng)造力不一定是離奇的但一定極具陌生性,因此,它無疑是刺目的。刺目,多疑,勻稱,代表著眾生苦樂,也代表著山川交疊和宇宙的無限。
“我事實上不存在,我只在想象中存在。 ”
“我過去不存在,我只在未來存在。 ”
“我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你我,是眾生和萬物,是灰塵。 ”
“灰塵即是時間的重物。在這里,時間沒有獲得清晰的應(yīng)用。即便如此,灰塵依然重如古月。在完全陌生的鄉(xiāng)間山麓,油彩涂抹著整座峰巒。螞蟻和群獸聚集,使枯寂的山巒露出畫幅般的生氣。 ”
“湖邊落下一層一層的濃霧。這是人間的一種相似。水面上是深綠的水草和臟污。這也是人間的一種相似。 ”
“我從未遠行,從未在形式主義的旅途中存在。但我蝸居斗室,也無異于羈旅,我是我的遠行與否、存在與否的一種相似。我能感覺到他鄉(xiāng)的風(fēng)景蔥蘢,它們與我居住的庭院、山谷和樓上的古月相似。 ”
“我從未在時間中得到完整的確證。但是古草古月‘同樣茫茫無涯的相似’。我潛居在山麓,在山脈的成長和變形中旅行。我俯瞰的事物都在涌現(xiàn)。 ”
“具體的事物看起來那么清潔。季節(jié)、空闊的星斗看起來那么清潔。從我居住的湖畔四望,高遠的鷹隼看起來那么清潔。清潔是我理解的人間的一種相似。 ”
“這是向未來的運行?一種凝神?一種盤旋而上的凝神?是的,這是在紛擾中的一種存在的相似。我們從未來到真正‘陌生的相似’?我們從未寫下關(guān)于時間的開發(fā)的詩。 ”
“我所理解的寰宇是這樣的。我聆聽到你的聲音是這樣的。事實上,你是靜默的,你的聲音不存在。因此,我為你的存在而寫下的詩也是虛偽的詩。 ”
“因此,一切山谷的寧靜就是時間的明鏡。它藉此看到了一切人間的相似!群蟻和獸類聚集,使枯寂的山巒露出畫幅般的生氣。 ”
山峰下有路,陸路,水路,不是天然就有,也不是完全沒有。在山峰之巔和山麓溝谷間有山,曲折的,崎嶇的,連綿的,都是山,“都這樣叫,因為它們都是整體的一部分。”路也是山的一部分,陸路,水路——我們有時溯源而上,能夠看到祖先們熱愛的那種紅花。紅花燦爛濃艷無比,陳列在山坡之上。在我們面前,有時能看到那種大片大片的紅山坡?!罢媸敲罉O了,美極了,因為它們是整體的一部分。 ”這真使人欣慰,朋友們,伙計,快來看紅山坡吧。在瓢潑的雨中,我們可以看到那種溝通我們來回的花叢中的路??吹搅?,世界就是這樣的——雖然萬物盡去,但花朵卻會綻放如期。在山上,在路與路之間的溝通中,綿密的事物布滿我們的視覺,充斥我們的腦?!屛覀儙е季S的小小芒刺——就是這樣,帶著思維的小小芒刺激蕩入山。海水的洋面撲打著峭巖,濕潤的巖壁使人卻步,水擊崖岸的吼聲如雷,就是這樣,時間的流動貫耳——是時間的雷鳴,也是一種游動性的物質(zhì),無比強烈、突出地進入我們的耳膜,毫無辯駁。一天一天,我是這樣觀察它們的,沉醉在一種仰首的顧盼、一種山窮水復(fù)的歲月盤曲中觀察它們的。我們的世界中所有的柔軟都是這樣形成的:你,我,我們所有的知覺和寂靜都是這樣形成的。我撫摸過一條游魚遍歷江河后的剛硬軀體,我撫摸過它身體上的硬繭,我撫摸過這種游魚之變。因此我有時滿含淚水,為這種游魚之變?因此我有時曲盡不語,為這種游魚之變。山峰獵獵,像宇宙的小小芒刺飄揚。山峰上——山峰上都有花紅稻香,為這種我們看不清的,但卻時時處處于世長存的游魚之變!
在萬物之中,只有思想的奇觀才有價值。這個道理一旦被一個瘋子所領(lǐng)悟,他就會把他的所有行動都同他的思想家本體聯(lián)系起來。他的思想的峰巔就是他自己描繪和嘲弄的天穹。他已經(jīng)不需要攀登便能擁有萬物始終如一的誕生。
有時候,是我的感覺駐扎在那里,有時是我看到的“實體”。我每次路過“它”的身畔,都是急如星火,因此,我事實上只擁有一種路過的幻覺,我從未與我所看到的一切進行對話。我不知道那些蔥蘢的流水從哪里發(fā)源,更不知道那些盛裝的桃花由誰植種,但我知道它們“始終都在那里”——從不猶疑,從未挪動。
時間并不是連續(xù)的,它由許多充滿毛刺和荊棘的裂縫構(gòu)成。當我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就如同牧人看到荒草一般繞過青山。終歲在望,時光隱隱,但是在我們的心底,總有澄凈的裂縫未來。我在最北的山脈上站立了一會兒,一種羊只漫山的空洞的幻覺籠罩了我,一種細雨的尖刺讓我感到困苦。我似乎生活在虛實結(jié)合的第三地帶,我所有經(jīng)歷的時間中的注目都是空的。
形似一種出逃,我從我居住過多年的地方搬走了。我居住在那里時,無數(shù)的青草和小獸都認識我。我樓頂?shù)陌自瓶雌饋硪膊荒吧?。我與你們同在的這片街區(qū)曾被光明的珍珠介入,因此流光溢彩,因此在我們之間,有一種牢固的力在生養(yǎng)和駐扎??雌饋順淠緯ダ蠠o盡但總不會死,看起來時光是永續(xù)的,我們也不會離開。但我從這里搬走了,在一個突兀的瞬間,有一種撕裂般的力讓我感覺到“從這里搬走了”。青草和小獸都同情地看我,它們的識得使我手足無措。
江上數(shù)峰都在,但泥濘的事物卻干燥已極。你曾與我耳語,我知你的肖像未繪。從此地仰望,那群山與云絮交接,形成時間中的另一片海域。不久前有接二連三的匠人們到那里開采金礦去了,如今草色遙看,仍是一片大霧茫茫。匠人們尸骨猶存,但并非死亡枕藉。因此,江山數(shù)峰一仍其舊,可是人流皆去,村莊星落,泥濘的事物涌現(xiàn),雨水燥熱……孩子們跑下山崗,在歡呼的雨中,你曾與我耳語,他們都是這樣嫻于奔跑的兒童。他們?nèi)松膱D像未繪……因此,你的重瞳未繪。
夜深時的燈火次第閃爍。人間夜語闌珊。只有你的詩是寧靜的歌唱嗎?也許只有你的詩,也許只有你徘徊在秋寒與春困之間的詩。那些扛著粒米大小的機子的人都是一樣的,他們從半坡起步,俯瞰高空,因此,他們始終“在萬物之中”。因此,他們始終都是明亮的,可以從空中高處俯瞰我們(粒米一般的生存)。
我要每天面對,我的人生故事。我每天都要履新,但一切空無都是舊的。
花朵的盛開也沒有新意,它所經(jīng)歷的綻放和蓬勃之欲,是舊的,終將碎滅。
然而在一切新鮮事堆積的地方,有許多專門盛放舊物件的神奇竹筐,它們是兒童的居所。 他們盤附在理想和幼稚共生的熱情地帶。
竹筐里四處都是螺紋,它們一起組成竹筐的內(nèi)在。
沁濕了早晨的空氣,新鮮的乳液。
沁濕了孩子們的寢室,陽光和明媚的苦果。
我們每天都要路過,看到山峰在遠處升騰。它在一點一點地增長,天翻地覆地活著。
竹筐和幼蟲,孩子們的童聲。
日漸升溫的球體和不可預(yù)期的未來。
這所有的一切都在組合,此起彼落。這所有的一切都被容納。春種夏收……
太快了,這所有的時間都被聚集起來。
杯盞里的水發(fā)出臭氣,太快了!
我看著他們次第拉回運煤車。我看著他們,沒有任何人回頭看我。
非常饑餓的上午,我看著日落上升。
樹木在空中, 植下泥土和枝條隆起的根——
花朵欲燃,然而花朵是舊的。它蓬勃的烈焰也阻擋不住時光劫掠。我覺得新鮮,一切血液的出爐。
我覺得新鮮,那震耳欲聾的“空中歌聲”。
然而天籟止歇,只有記憶陳列。舊的鐵路線上,我看著騰空的杯盞——
杯中的人,活生生的,都是舊的。
新鮮的來者踩踏著“風(fēng)中流動勁雨”——
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類站在這里了。風(fēng)很大,但是烈日炎炎,雨水澆灌著田園。
草木生長,但是一種什么樣的草木?
虛構(gòu)的草木如此!它們像根本的草木?萬物凋零而重生——
無人的空巷里,只有烈日,苔蘚滿地的風(fēng)景和淋漓雨水。只有秘密山巒,大小無忌,長出草木鳥獸的形體。
但是,一切似是而非的舊物!
這里有一切似是而非的草木鳥獸。
它們集體發(fā)出幻覺無倫的笑聲!
人最大的意志力只能來自于對慣性之愛的驅(qū)除。但是慣性之愛深藏,它比濃烈的日光更具備侵蝕性。
人與自我之戰(zhàn)通過晨曦的雜音獲得。在通宵的寂靜里,它看似沒有,實質(zhì)上也沒有。至于夢境,通常只是虛幻的,陌生的,因此在事實上是不確定的。夢境貼近心墻,因此它的存在注定被藏匿,因此它的存在違拗了自我睜大雙目的律令。
抑制自己,便可以直通太平洋。
時間的流動是上古的寶物,它將森林草木賜予我們。因此在靜悄悄的日出來臨之前,我們可以通過森林懷念上古人類,我們可以通過草木重生,那些枯萎的葉子,就是我們反復(fù)注射的靈魂。它通過一點一滴帶露水和枯枝的汁液解救我們。
我們把自己的指紋制造出來,我們在制造它的時候沉默不言。
把所有生存的困境做成經(jīng)卷,把所有生存之力織成蓑衣——這樣就把所有秘密的命運都籠罩起來了。你多舛的老屋收錄了你四十年不變的遠行之志,你每一次離開老屋時的回眸都凝固成了你靈魂的柱子。
人需要休憩?是的,這是上帝之思。他把最高的床榻安放在那里,那集體的休憩便有了安放的意思。芬芳的百合也在休憩,它的“應(yīng)知與應(yīng)會”遍行無礙。
我的愛與痛都熾熱、直接,我因此會活在我的“深處”。我沒有理由對每個早晨的重低音袖手。
白色粉塵都黏附于你,看起來,你是粉塵集中的重物。你加倍的清潔也不起作用,粉塵總是能追逐到你的影蹤。它飄飄蕩蕩地裹挾著你,圍攏著你。
“此刻”總是大有意趣,它蕩漾著波紋席卷過你的心底。它是你唯一不能深入和抵達的骨髓。你永遠尾隨它,制造它,迫近它。
陡立的往昔令人躊躇,但是,陡立的往昔也助你一臂之力,你的白日驚魂便是關(guān)于它的未竟之詩。你因此只有你未竟的靈魂的柱子。
星星環(huán)抱著世界,我環(huán)抱著你,鋼鐵環(huán)抱著泥土。最后,你瘦成了病人。你的道路既平坦,又是崎嶇的。你的時間既直接率性,又是彎曲的。我為什么不能意會,盡管秋色浩茫,“我試了試”,我時刻都在理解你。你為什么不是盡情地活著,連落葉的抉擇都覺得繁瑣。你為什么還在故鄉(xiāng)的呼吸中種風(fēng)景,讓隱秘的事物構(gòu)成你,苛酷地壓沉你。世界待你如一物,你注視著修葺的挽歌?那些顏色重的造物,它們也是造化的主人。沒有憂愁的病人。長天極一生之遠近,你極未來、過去和秦楚之聲。東土高遠,你還記得多少個小小部落,小世界。你不餓,不困,能在夜色中徒步回首,望蕭瑟之浮塵。你不要再這樣逗留了。你不要貪戀那黑色的酒。你的隔閡救了你。你的忘卻埋葬你。你白發(fā)須首深沉,夜幕蔥蘢成就……那些湖畔的山山水水,嫩黃的枝條,誤食的植株,金屬的質(zhì)地,一個個濃蔭匝地,一個個燦爛金(色)果……一個個綻開,一個個笑脫!
夜色中的鄉(xiāng)間,常有神明隱沒。我總是聽到風(fēng)吹的聲音:樹木抖動,而神明隱沒。黑暗像風(fēng)一樣貫通我們的肺腑。祖父歿了,他住過的房子矗立在世界的一端——愛仍然在世界的一端,而神明已經(jīng)安歇。世界像一只火焰而神明已經(jīng)隱沒。
每天都有一些固定的時刻,我會來到“想象力盤桓的劇場”……時間拉伸,萬物靜謐,青山在望……
這是唯一可供我們期待和守護的時刻。因為所有的草木生長之所以“被我們看見”,也都在這個時刻。
我們所有的思想之所以能長出柔韌的荊條,也都在這個時刻。
我們所有的愛欲轉(zhuǎn)圜和抵達,也都在這個時刻。
我使用了一種可以倚重的大力,便看到這個時刻的提前蒞臨。在這時,我們有一顆美好而澄澈的見證之心。
想象力的軌跡之所以有章可循,天色陰晴之所以會成為我們心中的秩序,也都因為這些“有光的時刻”。
世事的度量,季節(jié)的更易,一種詩歌的潮汐都可以使我們的神情有靈,也都在這個時刻。
但是,想象力的劇場并非層疊而常在的,它有時只是個虛幻的宇宙,青山和萬物皆不在其中。它有時甚至是僵死的。
但是蟬鳴鼓噪,可以激起我們最細微的觸覺。我們從萬事倥傯的天地中回來,攜帶著一年一度的蟬鳴鼓噪。
雁陣行遠,江河流淌,北方的星辰懸掛在整個劇場“闊大的頂棚”……整個劇場都布滿了想象力的星辰。
想象力有時會是僵死的,“只有大海蒼茫如暮”,我們在砂石邊聽到萬古的嘯聲……
我們跌宕的、內(nèi)在的星辰都變成蟄伏的蜜棗——想象力的甘辛,布帛;蜜棗的甘辛,布帛!
我的許多種植都是這樣產(chǎn)生的——但是園林在望,蕭瑟秋風(fēng),我早已談不出它們的分布!
我睡得很好,但總是會做夢——
“這印證了我的領(lǐng)悟,在榮譽和星空中。 ”
我堅信他的書寫是無窮的,但這仍舊是被壓榨過后的書寫量。我覺得他真正的書寫無所不在。這與他生活、夢境的無窮是等同的。因此,成為一個作家,感覺它可以安撫自我身心的力——這種事無所不在。有些山峰的高處也駐扎這些人,他們俯瞰白云投射到溝谷里的影子,因此,白云和溝谷之間的牽涉無所不在。他們也俯瞰白云在整個機場上空的滑翔,因此,他們的視線(事物的潮汐)無所不在。 “我到過那里”,有時我就是這樣對你言語的,“哪里?是哪里?”是的,因此我們之間的契約般的追問無所不在。你看起來也是這樣沉浸到生活中的,這僅僅因為蘇醒和尚未死掉的呼吸無所不在。生活是一個罐裝的穹窿,你即使是完全無力的,對它的注視、成為它(生活)的傭人的努力也可以無所不在。有時你胃疼,有時你大醉變得令自己不識,但這不僅僅是生活對你的嘲諷,這還是你不小心誤讀的哲學(xué)詩?你用心地書寫它們,直到無窮的落葉蕭蕭而下,直到烈日盤桓在頂空。樓群之間,你但凡留意的花木都綻放了。鴿群也各有所依?!熬褪沁@樣”,我相信他看到的紅色濃烈如火焰,而鳥類的羽毛濃烈如火焰。“你是孤獨的”,但就是這樣,誰都知道晨鐘暮鼓的玄幻和飽食終日的幸福感。但就是這樣,流逝的事物生出花朵,流逝的事物也生出沉黑的棺槨……
他長著一張陌生人的臉,我從未見過他的影像,然而他書寫著看起來熟悉的句子——他的書寫中的快樂和憂愁我都懂。然而,他長著一張陌生人艱澀的臉……
得有合適的鞋子,否則萬物的浮塵重疊,會埋葬你的腳印在你的足跡下面。
我在別人所走過的路途中尋找自己的夢。我的尋找大體是虛弱、無力的,也根本沒有充實感,不會像自己所感同身受的那樣,是“具體和切實的存在”。但是,別人所走過的路偶爾也會打動我,使我流淚,在異鄉(xiāng)的街頭,想到我們不過都是滄海一粟?!拔业漠惖厮l(xiāng)”永遠是為此而存在的,它始終沒有解除,也不會有任何斷裂和問題。我的完整、連續(xù)的異鄉(xiāng)感激發(fā)了我冷寂之中唯一的熱情。我因此以我秘密的語言寫下了“對他們的思念”。
利用而不是模仿,學(xué)習(xí)而不是厭棄地——在他的語氣里說話,這是對他最大的致敬了。雖然他并不知道也并不在乎。但是,開始循守上帝造物有所形似的規(guī)則,對我來說確實是個進步,因為我至少不用總想著在蠻荒之中開拓的事了——我使自己置身在茂密的森林里,雖然潮濕是免不了的,但陽光偶爾的滲漏卻可以漸漸形成我在寂寥和等待中的救贖。
穿過這條小路就是通往異鄉(xiāng)的坦途,但我總是在路口停下來。時間踴躍,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停頓突出了它的踴躍。
我能寫出更多的詩但不發(fā)明句子。我的每一次書寫都既傳統(tǒng)而陌生——這是光陰積久的勢能,它有賴于一個書寫的動作而獲得長久的生存。
水流漫過了金山寺,這浩大田野的災(zāi)難性時光總是倒流,荏苒:當時做法的人安在哉?承受水流漫漫的人安在哉?我站在金山寺里想起了這些,桃花燦爛——但是也僅僅只剩下桃花燦爛。
事情總是沒有終結(jié):這使我感到煩悶的生活的力量在一天一天地侵蝕我!
忙中閑愁是不會有的,除非你感到饑餓和冷——這使你站立不穩(wěn)的歲月之歌,它們集中到一起的本意是使你快樂,但你感到的饑餓和冷過多了——它們壓迫著你,使你無法抵達幸福的閑愁(快樂的科學(xué))——除非你率性的力量大過壓迫感,除非你擁有一個愛和善于消蝕的頭顱(饑餓的閑愁)!
我能察覺到那些物的閃現(xiàn),在此之前,我生產(chǎn)出它們徑來此地的預(yù)言。
我從外面瞧去,看不到詩人的絲毫面影。他的一切動作和身形與此地?zé)o關(guān),他的“存在過”是虛幻的閃現(xiàn)。
愛詩人是對的,它是你的良善心的閃現(xiàn)。
道路曲折,但還是有絡(luò)繹不絕的人塞于途,因此你應(yīng)該躲避雪山的高峰,你應(yīng)該等花瓣落下才來。那祈禱聲正是這樣的指引,它是曦光和秩序心的閃現(xiàn)。
以頭撞墻,墻是你的面目,也是你生死存亡的閃現(xiàn)。你是一只飛鳥的閃現(xiàn),羽毛是你的變化之心的閃現(xiàn)。
天空浮動的時候,大地上的壟畝和高樓閃現(xiàn)……
我觀察關(guān)隘的時間太久,許多腐朽的泥土都滋生出花木。它們的滋生和腐朽都是時間寒熱的閃現(xiàn)。
我熱汗涌流的時刻,便是我的寂靜和退步之心的閃現(xiàn)。
泥土的色澤澄澈而突出,它的鋪展和旋繞都是包漿之物的閃現(xiàn)。它沒有將任何征兆懸浮出塵,因此在一粒塵埃里,也有它的安然之心的閃現(xiàn)。
你還能想起來嗎?你出生后第一天的啼哭。想起瀑布前的流放,那一汪水面里有你的倒影。想起旅途中的秋風(fēng),你瑟瑟抖動的小身體。你想不起來了?可是你還對自己悵然地離別母腹來到這個人世心有所感。你對自己生有盡頭命運忽忽如寄心有所感。你不必受到命運皆苦和無邊欣悅春花的引誘。你還能想起來嗎?你第一次離家坐在綠皮火車里的興奮和憂愁。樹木叢生的林地在飛快地退縮,群山和谷地在飛快地退縮。舊日的光照和瘋狂的夢之境在飛快地退縮。你想不起來了?列車奔向西南方的旅行。你現(xiàn)在如愿做回了自己?那些尊貴的名木,鄉(xiāng)村薄暮中的煙縷。你現(xiàn)在是不是還會對鄉(xiāng)村生活抱以美好的幻覺,想象自己終老的墳地,看著祖父們的墳塋——就是這樣,像飛鳥落在枝頭般制造出富有感染力的瀑布。你的未來反復(fù)地重現(xiàn),多有意義,多不一般?在語言的洪流中,你的向往多有意義,多盡興。還能如飛鷹嗎?落在戈壁和村落的盡頭你的左手右手如同飛鷹的翅羽。在南方的名木間你還能想起來嗎?你的疾飛如奔波和羈旅的心。你積聚和離散愁苦的心。還能想起來嗎?還能想起來嗎?還能想起來嗎?一切都該歸于忘卻但你還能想起來嗎?鳥雀金黃但你還能想起來嗎?
那一年,他說:“你被寫在了墓志銘上。 ”
“不,”他說,“不用書寫,他自己會長在上面。 ”
他們對視了一眼,然后才看見彼此艱澀的臉。
我的思想正是為了充實生活而產(chǎn)生的——
生產(chǎn)思想,充實生活與空虛。
當然,為了使我看起來更正經(jīng)一些,我才出版了我并不賴以維生的書籍。它們的出版也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我籍籍無名的現(xiàn)狀。
但這真是太好了,因為擁有無名者默不作聲的思想,正是我的思想中最為動人之處。
也許我還在為夜色發(fā)愁,但它們其實已經(jīng)越過了我而覆蓋沉沉大地。
我的愁悶與大地的激情肖像沒有關(guān)系,但是與它的沉實緊致有關(guān)系。
我希望自己能安息在大地的表面,這樣,蝴蝶飛過花瓣的時候就可以看見我。
詩歌筆記朗讀起來才有動人的韻致。
詩歌筆記不是一個單純而善良的詩人可以寫出來的。
詩歌筆記的寫作者需要掌握多重技藝,但是,匠心不是其中最重要的指標。
詩歌筆記最讓我銘心刻骨的是它死亡一般的笑聲。
詩歌筆記太小了或太晚了都不對,它必須大得恰如其分,它必須掌握生成的火候。
詩歌筆記據(jù)有我思慮的絕大多數(shù)。我不佩服它。我只是希望將它寫出來。
詩歌筆記是一枚枝葉。它旁逸斜出地看著喂養(yǎng)它成長的夜色。
我日復(fù)一日地活著。詩歌筆記曉諭我顏色與秩序。這是我真理般的紀念章。
我日甚一日地,用心擦拭著它……
我虔誠的遺忘才是長達千年的詩歌史賜予我的。因此,我做他們的讀者,但永不會蹈他們的覆轍。
我即使再次踏入這樣的河流,也可以賜予河流新的名字。它(河流)的靈魂于我而言,總是陌生而惘然。
你要回來嗎?
不,我已經(jīng)在此。我從未離開。
我只是望著你,但隱身如儀。
我的生活不是完全的凝聚,它需要剖開,各種顏色都被剖開……那被分解的顏色,玉米葉子金黃里透紅,芒果汁金黃里透紅,才是真正的生活的顏色。有時我寧愿就這樣待在家中,看樹葉綠了又黃……就這樣體會季節(jié)轉(zhuǎn)圜的苦澀。
我的生活沒有完全的轉(zhuǎn)圜。它似乎有太多的凝滯不變。二十五年前,我十六歲,珍藏過最早的筆記本,筆記本里記載著同學(xué)的地址……我最早的生活文物……二十余年過去了,我的記憶丟失了又來……我的過去凝滯不變,似乎永遠生活在我的十六歲。
天氣變冷了。我用割刀將我的生活剖開,取用它秘密的內(nèi)臟取暖。我吃掉了我的生活,直到?jīng)]有任何殘渣余物。我的一切都無所見。蒸汽打濕了窗欞,明晰的晨間光線覆蓋我的生活。我變得懵懂,只有聽到卻沒有收獲。
那秘密的林帶,年復(fù)一年的生長和衰敗……要不,我需要用盡我的生年之力剖開。行走在那些田壟里,仰望高藍的天空,我只記得這些舊物。盡管如此,我仍然是在記憶中跌跌撞撞走來的。沒有如在裂石中的剖開?
太陽光線升了上來,鳥雀金黃……我無法理解那些分解之物的剩余,但是太陽光線升了上來。
我在它們的燭照中抵達的生活升了上來……
我傾盡全力挖掘我的土地,從此,在它心臟的絕壁上,長出飛鷹。
我?guī)恿宋业膼邸业囊庠缚偸侨绱?,即便我趨避(遲滯)至今的徘徊也沒有改變什么……我依然擁有生命初生的幻覺(關(guān)于愛之初生的幻覺)。
陽光刺穿虛空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沉睡。沉睡因此成為一個理想的魔咒,阻擋著樹木的凋落之志和閱讀者著書的無限。
我的生活正在成為一個寓言。故事空空,我每一天都在面對一個荒蕪來去的事實。我的活著與茍且就是寓言的實質(zhì)。我面對朝陽,反復(fù)增強我“靈魂無蔽”的視覺。
因為我一直在寫作和汰選之中,所以,《主觀書》的面目是反復(fù)被打磨的。經(jīng)歷了一百萬字、二百萬字的打磨,剔除無數(shù)蕪雜的部分,使它不斷后延的唯一的十萬字具有無比精純和典型的主觀性,使每隔兩個年度所呈現(xiàn)的《主觀書》具有絢爛無比的唯一性。它是不斷地生殖和變化的一部書,在我寫作的生命終結(jié)之前,它會一直“在路上”。它的生長性被我控制在每天的“黃金一小時”之中,為了使它真正具有一本書應(yīng)有的廣度、深度和硬度,我一度贈與它一種“風(fēng)格的強調(diào)”。它因此既具有自然邏輯的生長性,又是被深深壓榨和淬煉的產(chǎn)物。
飛鷹從天空的地心躍出,它因此具有白云的寒光冷凝和“心事浩茫連廣宇”的意志力。
總是在夜晚。亮晶晶的白色。總是在情人節(jié)。紛繁的禮物清單。他躬身通過。他曲膝“沒有呼喊”。總是饑餓,但是沒有說出的勇氣??偸窃谝雇?,擔(dān)心恐懼襲擊的夜晚和事實上的夢境。我仔細地聆聽,但是全世界都知道。但是全世界都沒有一個歌者。亮晶晶的夜晚。企鵝也在為生活犯難。我們總是盯著地圖發(fā)呆,這向所未至的群山。總是在風(fēng)吹草木的會所,雨水憤然,淋漓,緊急地綻開?總是狂風(fēng)驟至,大地的明亮洞開。夜晚的插曲深入??偸谴輾覀?。構(gòu)建我們。總是這樣的夜晚。深秋的長椅上坐滿漂亮朋友。我們和他們一樣,都是心儀秋風(fēng)蕭瑟。都各自懷抱理想的秋風(fēng)。都曾經(jīng)在地鐵口茫然若失。而今,精靈們造出的青煙也早已電掣風(fēng)馳去了。
陽光下面,蜜蜂飛來飛去,扇動它們已經(jīng)折翼的翅羽,帶著它們殘缺的發(fā)辮,笑它們身邊的萬物,啃噬它們的赤足,喂養(yǎng)它們的所愛和樂極開懷。人流涌現(xiàn),最先看見的就是蜜蜂,就是他們的所愛,就是他們的樂極開懷,就是大笑暢飲三百杯,就是心臟涌動過速的流逝……陽光下面,我們站在那些燦爛濃魘的花束上面,終生看到那些濃魘的花束,慢慢地從一個光耀萬物的叢林中出來……天空一望如碧,我們劃過波光粼粼的水面,縱身離開那些糾纏和滲漏在闊大原野的事物,我們以無盡的縮小成為一只蜜蜂仰望花叢時的無角獸。獸的光芒清晰四射,我們站在落雪和漸漸化為灰塵的草木的根莖上面。時間沒有凋零過,時間始終在以寧靜而神奇的方式涌現(xiàn)……(始終是一只蜜蜂,扇動飛翔之翅?。瓡r間始終停泊在飛翔而重如草木的根莖上面。
不知從何時起,我已經(jīng)失去屏息勞動的艱辛和快樂。但我仍相信我的腳印是堅實的。
建在山坡上的公園里,處處皆是立體生長的花木,但我再無登攀之愿。我只想路過它,靜靜地看著那些立體攀緣的花木。
從始到終,火焰都是灼熱的……
無法盡情地想象死亡,因為死亡對你是不存在的(你對死亡的覺知毫不成立)。在死亡之前,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繪制風(fēng)景,通過某種留存的印痕延緩死亡來臨。
對比了一下,我還是喜歡靠海的城市。在海邊行走,可以讓我感受到自身沙塵般的重量。
漢語:點點帆船浮海而來……而我們僅僅是搖櫓的看客!
我們曾擁有過多少記憶,但現(xiàn)在都泯滅了——樹木的海因此也是不存在的,因為沒有一株可以形成林木群體的樹發(fā)出過令我們嘆息的言語,也沒有一株樹木能夠感知到身邊伴侶的“活著”(受生長的裹挾! )。
死者和亡去的日子已矣,夢游的火光卻燃燒著整片原野。有時我會想起更北的北國風(fēng)景,在這時,通常會有凋落的葉片來臨。我注視著那些葉片剛剛凋落時的金黃色澤,我實在想象不出還有哪些比它們更溫柔的死亡了……
寒熱交織的歲月也是一種流逝!我們無法在咫尺相隔的歲月中過活,因此我們在這里的書寫(期待和生活)是一種流逝。我們看到的滴水和湖畔的山峰是一種流逝!那些拮據(jù)和彷徨的時光,它們因為凝聚了流逝的寒熱而形同國色!
我生活的目的不是等待生活中專為創(chuàng)造而生的靈感,我生活的目的只是為了追求某種類似充盈的現(xiàn)實感。但是各種機緣消逝,新的可期的事實未來,我的時間都沒有貫穿下去。歲月一如既往地流淌,我擦干額頭上的河水,歪躺在沙發(fā)里——
這看起來什么都不像的事物,就這樣占滿我的生活。圣火沒有點燃,但是朝陽升騰,我控制著自己一躍而起的沖動,慢騰騰地來到陽臺上。
——面對朝陽時我只是一個渺小的詩人,但是時間的流淌把我重新塑造了。我的界定線就在陽臺上。我從始到終都不用擔(dān)心我的生活對我的改變。我從始到終都是清醒而理智的。
幸好,朝陽仍是一如既往地到來!
喜歡上帝的人還能同時喜歡上帝造出來的煙雨和萬物,那他就一定是神明復(fù)蘇,他一定經(jīng)常在夢中同上帝邂逅。
水邊的波紋浮動在你心頭,迄至今日,你尚未看到山峰轉(zhuǎn)折的一幕。
湖心的孤舟在那里停滯太久,它在那里認識的大小好友都愛它,環(huán)繞它,腐蝕它,使它變成了一只孤舟。
年輕人才喜歡談?wù)撌聵I(yè),對白發(fā)老翁和老嫗來說,事業(yè)有成毫無意義。有意義的是,他們還能憑欄顧盼,鄉(xiāng)土還能裝飾他們的窗子,貓狗還能平靜地守候他們,從來沒有人驅(qū)逐他們?nèi)鐨q月。他們也沒有絲毫“明天怎么辦”的憂愁。
夜色剛剛降下,父母都睡熟了,我去除環(huán)視寰宇之心,我靜靜地望著他們白首垂邁的睡姿。
我能同時擁有的事物只是上帝和他的煙雨,我能同時失去的事物也是上帝和他的煙雨。我從未聽過上帝驟然的呼嘯之聲,只有薄暮冥冥,天降低云,上帝盤腿坐在龍舟上……
《主觀書》中,至少應(yīng)該有一部敘事化作品,是森林與溝谷、巖石和瀑布密布其中……我希望它能飛流直下,首尾貫穿,氣韻不歇。大約10萬字。
凡偉大的藝術(shù)形態(tài)必有一種突出的表現(xiàn)力,只有如此,才能使那些水面之下的波瀾真實地涌現(xiàn)出來。藝術(shù)家終生都在學(xué)習(xí)剔除那些平庸的波瀾,因此風(fēng)聲過處,總是四顧無人。
早逝的人身上有一種稀缺的道德精神,因此,他們最有理由剝開時光的洋流。他們曾經(jīng)在時光的肌膚深處種植,直到所有的臂膊上長出黑色花朵。
從2012 年10 月開始,我從未停下《主觀書》的創(chuàng)作,他既是我的祖父又是我的嬰孩,我從未離開他而獲得我的未來(去遠行)。
我對于自我的感覺是堅定有力的。在這個時候,我去掉了我思想中的柔弱特征,我因而成為肆意磅礴的鋼鐵巨人。
我對于事物(情感)的沉浸是只有我才可能意識(獲得)的重物。時間隱秘的發(fā)生構(gòu)成它偉大的轉(zhuǎn)折。我在路口注視著昨日的骨骼。我在厭棄的獲得中目送它們。草木扶蘇,我只是一個庸人群中的復(fù)數(shù)。
你應(yīng)當同時以最高傲和卑微的神情注目,因為這樣可以沖破你思想的藩籬。知道了注目的困苦,但你的眼淚仍然是苦的。
將他們面容中的鐵繪制下來時,我的周遭是無人的。曠野空空,吹動著他們堅硬、刻苦之中的惺忪。
不朽的敗亡者的生死是一個謎題。但通過朝陽的升落和夕暉的存在我們得到了他們的愛。在凋敝的草木前我遇到了成吉思汗和愛因斯坦。
我的理想就是在草原上牧羊。山崗上的風(fēng)吹過我的肩頭,使我的命運發(fā)疼。皸裂的肌膚、溝谷中的水就是我命運的府邸。
我必須像荊棘刺入土地一般擁有真正的情感。我必須甩掉那尾隨而至的白羊——“在每一個星期天的芬芳面前,我同你講,思想的紀念物都是舊的。我用盡了我的力氣清除它們。 ”
彷徨的時候最好臨海。因為海怪舔舐你的腳趾,可以使你免于干涸和死亡的痛楚。
整個2010年代,我都住在這里,我的整體身心都很疲憊地住在這里。我沒有挪走這里的一草一木,也沒有挪走我的任何一個故事,因此,我在這里擁有過最全面而完整的居住。
我的一個夢境。和我所處的每一個現(xiàn)實的交匯……
葉子。金黃色的葉子。通過不斷的重復(fù),探索性的重復(fù),沉悶的重復(fù),靜止,喧嘩和孤獨的重復(fù)的交纏,返回與奔馬般疾馳的旋繞,再次寂靜,反復(fù)地,驚魂未定的沉默,綻開——
大風(fēng)驟至。但時間在沿襲。像無限循環(huán)小數(shù)。
總是有那些葉子。我認識那些葉子。我無數(shù)次地走過大地,看到過那些葉子。我覺得它們的臟污和純潔都同樣令我動容。我仔細懷想過那些葉子。我撿起過那些葉子。我不珍藏它們。但它們的生長與凋落、零散的生長與漫漶的鋪排都令我動容。我一生中都在創(chuàng)造那些葉子。它們組成大樹軀干中最富有顏色和變幻的部分。
——我的夢境。沉悶的臥室。一切靜物。白色揉皺的床單。攤開的軀干。沉思默想的人類。影子般重疊的人類。無情的歌謠,火焰,海水。盡情地飄灑在冬日初至的天空中的海水,暴雨如注。
多么簡潔、寧靜,多么蠻橫、有力的重復(fù)。似乎除此別無他意。我意識中的空虛。緩緩升起的日光。 瀑布。 灰塵和寒冷席卷天地而來——
緩緩地步入沉默。彼此對視無言的沉默。表情惆悵,寂靜中的暴風(fēng)雨。一個人悠然望向遠方的沉默。舞臺的中央。黑色背景中的唯一的沉默。被突出和抑制的沉默。無一物無聲息。但是繩索延展,瀑布傾下的沉默!
如果將瀑布的印痕引入沙漠會驚起雄鷹,那我們的意志就一定會扶搖直上。因為上帝的血是熱的,他只有在高處俯瞰才可以撼動眾生。
沒錯,經(jīng)典著作中必有一種神圣的潔癖,它以完美主義的畫工來處理你所遇到的一切可能。如果確有瑕疵,規(guī)避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時間的實踐就是毫無縫隙的流通。它不會以斷裂的絲線為流水織造,形成萬物皆在的穹窿。
渴求永生,這不可能,這不正確。這是苛刻的。這是支撐你的夢。這是落葉金黃色。這怪誕,突出,像永恒的吻。你不可能徒步到死。你總得乘車行路。你得乘坐飛機。你不可能孤獨到死。你總得養(yǎng)育一些人。支持你的是你的孤獨和寂寞的烈酒。打碎你的夢想的是晨曦。你記得那些園林秋色。孤獨的。孤獨的。孤獨的。但你還是記得,反復(fù)地路過。永生的河流和星球。永生的事實。這不可能。萬物皆有盡時。因此你可棄?因此你是可棄的。春花欲燃。情愛欲燃。因此你的著作,邏輯,萬物的秩序變成無窮的灰燼。因此這里的生滅形同一團火焰嬰孩。你不應(yīng)當穿過叢林到海邊。你不應(yīng)當穿過云霄作戰(zhàn)。因此你的悲哀就是要穿過云霄,海邊,叢林,甚至獸群和戈壁。因此你的悲哀就是要看到死。因此你無窮的喜悅就是死亡。流逝。昨日之逝水。容顏衰老。因此你無窮的寂靜就是夢中隱秘的紅書。因此你隱秘的,夢幻的,突出的吻!因此你的隱秘就是落葉金黃,這神圣的,卑微的,蜷曲的吻。
我指出的那種堅實像山峰一般是硬的沒有絲毫縫隙。像堅硬的凍土似的能把最勇敢者的額頭磕疼。像水流洋溢的海面可以容納最廣大的魚群。當然海水是飽滿的,但是同樣堅實無羈沒有絲毫猶疑。百川匯流的海水,是榮耀的堅實。熙熙攘攘的人眾,是生活的堅實。愛,是苦口婆心的命運的堅實。
我們經(jīng)過夜晚的蕭瑟,只是逃避眾生的苦役。大風(fēng)在樹下流動,它挽救了你的誕生。
人間的億萬年都是小的,人間沒有通天徹地的造物之能。所以人間只是小的,和億萬年一樣?。u漸被歸于遺忘)。
大風(fēng)泊在樹下,大風(fēng)只是泊在樹下。沒有人知道樹木的滋長會通過大風(fēng)的孕育,就像沒有人知道他的前生中也擁有夢幻的虛無的動能。
我在須臾之中穿越了我的影子和我之間的所視,我在須臾之中擁有了我的滯重,所有的物都扭頭向外——在須臾之中,我誕生出夜晚的苦澀;在須臾之中,韻律和餓虎都在誕生。
閱讀是空的,它是眾生皆苦的見證。它是勞作和斯文的見證。它也是物的憂愁的見證。
眾生的骨頭都嗡嗡作聲。緘默之夜只是眾生的形容。
草木腐朽,雕刻出泥土、岸邊的纖夫、踴躍的山巒和晝夜做工的人。
我抬頭仰望的星空依然是那片灰,我從未只身抵達它的高處。
眾生的思想之翼在海邊翱翔,如潮信起滅,未有盡時。
感受生生之幻,便是苦役眾生。因此,我們都是疲倦的旅人。
我就這樣辭別,在早晨辭別夜晚,在夜里辭別云霄和夢境,以病殘之軀辭別舊日,以憂傷和沉痛的延緩辭別我的老年。我就這樣辭別。說出我的驟變之音和所愛的。說出我的辭別和拉攏和搶掠。他物于我也是辭別。我就這樣,看著,注視著,觀望著辭別的洋溢。以悲哀和幸福之心應(yīng)對。以草木的衰敗之容辭別。時間的容器藏我不下。我以辭別的事實將自己置身在人世的晨曦和黃昏中。天色陰沉亦如舊物。燈光明亮亦如舊物。我看著龍鳳之冠。宇宙的空茫要大過我的辭別。它沒有任何辭別意思。它不再流動和運行。沒有飛鷹疾縱于行云,沒有方圓的里許沉思如見。我就這樣不知名姓地辭別。樓頭的月色依然懸掛蕭瑟。挺拔的旗桿上也落下黃色枝葉。我以離別的時刻邀請和記憶。我沒有方圓的沉思里許。你如何與自己深談?我們都在惜別,抓握著滲漏中的裂隙。你如何與自己惜別?瓢潑的雨水好大,如天地的瀑布劃過你的心頭。這是萬物辭別的一幕,你可似曾相識?這是天地辨識的一幕,你應(yīng)當步入田壟,聽到辭別于你之形影的離棄。沒有應(yīng)聲,你是在說自我與他物的沉默如一。你是在說自我的沉默與離別如一……
必須把那三年放到我的一生中看,即使它仍在增長,而命運仍在跌宕。那些時光重新塑造了我?把我引向遙遠的街區(qū),使我完全地成為自己。而事實證明就是這樣?我從此被改變了,潛移默化的生命運行——但是故事的高潮和跌落、盤旋在哪里?那三年也可能是小時辰,它完全無用……而事實可能比這所有的一切“什么都不是”。我仍然區(qū)分于那些流浪過久的詩人,我的詩歌仍然缺乏寄居性。我在這里的居住才是根深蒂固的露珠。多少年后,當我歿了,世界上的風(fēng)仍然吹來吹去。多少年后,那三年會縮小成很小的一點,天地沙鷗,它只是無窮之中的小小復(fù)數(shù)。三年的日日更新也會被更多的三年復(fù)三年淹沒。對于這些流逝的動詞,我找到了哪些重物?夯實它們,撿起它們秘密的命運和玄思,才是我后來所想到的。三年過后,園林里的樹木更顯濃郁,秋水長流,如涌動的命運的波痕。我被草木之重塑造,但形象如一,我豈是這里唯一的重物?很多人逶迤的行旅都是這樣,三年過后,斜陽盡出,而黃昏的月光只是遙遙在望。我想起了我只手抬不起的重物,我只手抬不起我思考的重物——在這些時辰,海水綿延折疊,我只是我自身無所見的重物。
在閱讀中受苦,幾乎是我們的一種思想本能,我們正是為此而成就了自身。
我真正在意的事物無多,但是,“大雨傾瀉如注的日子,花木旺盛地長出”——我經(jīng)過了這個世界上的無限洞府。我在花木新鮮如初的創(chuàng)世紀中變得憂愁。
我無法以自己的述說抵達人世,我只是一棵注視過草長鶯飛的柱子。
我觀察過畫地為牢的鳥兒,它們集體發(fā)出唧唧復(fù)唧唧的返世之聲。
我的脊骨疼痛,有時我的感覺會超越它,我在無可規(guī)避的“這種疼痛”的內(nèi)部走神。
那些高山上的陰晦夸大了我們的相似。那些三角形的物質(zhì)在它們明靜的水中居住。那些河都還活著?它們各自在死亡聳峙的訊息中居住。
我記得流水的邊陲,熱騰騰的晨間小路,集市上涌動的人群和他們低聲交談的句子。我為我的記住而吃盡了人世的苦。
夜空中平展展的飛翔也是踴躍的。那些傷痕觸及樓頭,只有一只鴿子負載著黑暗之重。
總是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總是那斜倚向上的天空??偸悄钱愑蛑?,那些低舞的螞蟻在齊齊地越過森林里的“柱子”。
在浩瀚的鄉(xiāng)野間(夜空里),我也高喊過,但多數(shù)時候是靜默的。狗吠的聲音大過我的動止,因此,狗吠之聲是靜默的,仿佛亙古之一物。
北方,寒冷的冬季降臨,而光亮刺目。我看著樓外空蕩蕩的廣場。我看著那里曾有的行人、旅客,來自天南地北、頭戴荊冠、器宇軒昂的旅客。我看著那些虛無的花瓣、事物和影子,為自我身在旅途外、心在旅途中而充滿感傷。我的感傷是看不到的,只有鳥類的振羽破空之聲可以安撫我南飛的沖動。廣場上的云霧都是未來的云霧,但和昨日沒有任何不同。從來沒有此刻在那里逗留,那些光亮的事物和虛無都在一分一秒地流走……
就像一場夢。曙光,落葉,走路的女神。她們飄搖的裙擺。蒼白的地理。落葉。
像一場夢。他們往返于生與死的界限。看不出任何異同。他們往返于大路與歧途??床怀鋈魏萎愅?。
落葉??偸锹淙~。根本就停不下來的落葉。總是紛紛揚揚的落葉。每年都有這樣的落葉。
根本就停不下來。寄希望于落葉止于風(fēng)中是錯誤的。寄希望于世界重繪圖譜是錯誤的。
它只能在陳舊的枝杈上一點點萌生,一點點更新。它只能在陳舊的世界中長出新的落葉。
重復(fù)生與死的流程。重復(fù)萬物榮枯的流程。也許根本就沒有任何錯誤。也許根本就停不下來才是最真實的。
落葉。它無聲無息。落葉。它也是葬禮上的樂音。寂靜的,肆意的,紛紛揚揚的落葉。
大海上的落葉。它是一場瀑布的鬼魂。新生兒的夢境。它是陽光和流水的巨子。每年都有這樣的落葉。
它是陽光和流水的巨子。
那些浮云才是宇宙的實體,才是靈魂的柱子。白茫茫的,一望無際的,容我們只身通過的,“一片浮云”。靈魂的柱子。
那些浮云才是最重要的,最本質(zhì)的,籠罩整個人間與大地的“柱子”。你如何穿越那些浮云之霧抵達世界的極限,靈魂的彼端,這很重要。這很扯淡。這是你唯一不可產(chǎn)生于當下時刻的觀感。
這是你唯一惦念,但始終在忘卻的柱子。這是你唯一能做的夢,唯一可食的柱子。這是你唯一的,內(nèi)在與外在的糾纏,薄薄的曉霧,濃稠的血跡,秘密的森林斑點。
我身上飄著大雨。這是你唯一能做的夢。這是你唯一的傾瀉,瓢潑的大雨。世界的柱子。宇宙的寶庫。里面注滿我們這些年的熙來攘往。里面是靈魂的寶庫,無敵的存在……
密密麻麻的柱子?
詩人都是終生苦修的狂客,然而陽光燦爛,然而冷嘲熱諷。然而只能是這樣悵然環(huán)顧人間么?詩人都是終生苦修的狂客,他在眾生的沉眠中熔煉出詩的密旨,在巔峰的高處,他的仰望和神的密旨!然而是這樣轉(zhuǎn)彎步上大路,他便從此擁有一個足可詫異的人生。他的苦口和良藥都不與人世茍同。他的夢和虛無感也都是舊的,但不與人茍同。他的思想者的容顏也不與人茍同,但他所面對的這個人間的一切愛與生活的苦役,全都是舊的。全都是舊的!
深沉的重物,深沉的重物……噢,是嘆息的顏色,嘆息的顏色……戲劇家的面目!
你確信你只看到了一個人?不僅看到了他的臉,還看到了他的衣著,看到了他的形容,確切地說,是看到了他的肺腑?
不,你不需要與他對話,不需要偷窺他的衣著,就能看到他,會意他。
我能看到的至多就是一個人。無論他在山巔還是在溝谷中。無論冰雪覆蓋還是百草繁茂,我只能看到他,無法建造他,更不能重復(fù)他!
這就是我的思想的全部。我的起來!摔破頭,跌破膝蓋,渾身震蕩,努力著笑,不擔(dān)心哭。我看到了什么?
深沉的重物,深沉的重物……噢,戲劇家的面目!
是他一個人,千里雞鳴,萬眾一人。我現(xiàn)在就只是看到他。我尚且無法捉到他!
你當明白生活亦如深川大澤。你當明白宇宙在濃縮在無限濃縮因此有今日之生活。因此有河濤激蕩澎湃洶涌如外在于我們的真的汪洋。我們深深陷入的內(nèi)陸的汪洋。陸地之上的汪洋。你入世期盼過亦無望于那些鮮活濃烈的深澤?;锓蛟谥圃炝钅愎沟氖澄?,使你活了過來。注視火燒云:活了過來。那被焚燒的丘陵令你空虛和焦灼但你活了過來。
時光流逝如同古人崩徂。但駿馬疾馳,其意本在天邊,在草原、大漠和歷史的深處。然而時光流逝如同古人崩徂。人之生死相依茫茫然之顧盼也不過如古人之崩徂。何故長吁短嘆。且不過做一庸人。以庸人視之而不自憂可視為良善。古詩精絕的天涯孤客也不過在灰塵中扭身去遠。是葬在歷史的深處,看不到靈魂的漂泊。那些事物自在深沉,看不到歷史的漂泊。駐扎在河流之畔,觀橋墩扭身,草木橫長,也不過是歷史的殘羹冷炙。時光流逝不過是古人崩徂,神在每一天的虛幻中往來亦如古人之崩徂。
晨曦仍然不是蘇醒的本質(zhì)。但它有著橫掃千軍的釋放能力。它把夢境的破敗從深遠的礦井中解救出來。
我日漸饑餓:黎明的苦痛與饑餓……與二○○四年如出一轍?黑暗的須臾中的饑餓。我希望以一種斬釘截鐵的力從未來的岔道中獲取,我希望穿越無人的露水深重的小徑……到了黎明波平浪靜的大海邊……
陪伴我的,是蘇醒中的莫非……我們在這邊,渡過了……鷺鳥飛了上來,渡過了……白云千層,崩裂如長露(浮縷)……渡過了……
時間是一根吉祥的手指,一個夢的清潔,是一塊露骨(麓谷)的肌膚……是百花齊開百花落,是充塞視聽(天地間)的今昔。時間是故物,與我們注目的山巔濃霧同樣深沉的故物:澄凈的……
我抽取了部分血液寫詩,我的詩因此有血紅色的熾熱……我抽取了我的部分夢幻寫詩,我的詩因此有恍惚的熾熱……我抽取了大荒山的草木凋零寫詩,我的詩因此有草木凋零狀的熾熱。
無數(shù)靜止涌向我。我與莫非都無路可退了。無路可退而無懼色,但我的期待卻是苦澀的……
我向遠山極目遠眺的時候,鄉(xiāng)村里的事物一如往常繼續(xù)生長著:棗和蘋果在變紅,樹木的葉子都變得萎黃了,大小牲畜在瞪著眼睛進行午休,中午趕路的人抬頭看著天空中云層挪移的速度--鄉(xiāng)村沒有因為它的生長變得更老更舊,它本來就是舊的,從來沒有陳陳相因的圖騰之感。我當時坐在一塊鄉(xiāng)村的青石板上,遠山的輪廓似乎億萬年都沒有變過。我對于萬物生長的錯覺可能是無來由的……
每一部作品的文字容顏,內(nèi)在的結(jié)構(gòu),邏輯性,以及它的裝幀共同組成了寫作者清晰無遺的面目。
我們從事物發(fā)源的角度,可以與作者發(fā)生最深入的對話。在最深的閱讀中,閱讀者是沒有存在感的;最深的閱讀會被子母河的水融化,變成與創(chuàng)造的源頭同樣重要的事物。最深的閱讀就是最深的書寫,二者之間可以最凝聚的力量進行對換。
可以寧靜地靠近上帝。他在專注地護佑你的時候,實際上是無視你的。
陽光會使地面的輕塵與流水都變得清澈可見,天穹之無涯因此是隱蔽的,無謂的,羈旅和疾苦的。
世俗生活有一種漫漶、鋪排、未知所以的純潔之力,它壓制了星球之間的可視的情感。事物茫茫,唯余此一生、一刻的尊容與短暫。
平靜的此生:沒有失去生死的重,沒有離別和悲歡的重……今日如昨,昨日如新,星辰“蔚然如露”。
草木之間的凋零的通途……我們行走在森林的冷風(fēng)中,“草木之凋零”凜然而不可聞。
我們的未來不經(jīng)消逝,它只有一些黑暗和光芒的種子。
許多吉祥物都是愚鈍的,看不到任何萬物有靈的機巧。
想到寫書者漫長的旅行,我的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童年鄉(xiāng)下馬鈴薯的遍地藤蔓。
世界綿綿無盡,我們只能去寫“書中之書”。
求索的疲倦中,也有鮮艷的金黃色。
我們沒有將自我的尸身刻錄在巖石上……它沒有看到朝陽的一萬次升落就消亡殆盡了。
我反復(fù)如常地凝視著這個夜晚……十五年等待候鳥翔集的變幻……
以顏色的澄明和文字呈現(xiàn)的力度來看,我在最近的五年中顯然是進步了。這種進步感使我變得充實,因為我知道,具備了這種意義的作品是難以替代的。盡管不可能是全部的創(chuàng)作都如此,但僅僅是一個比例較小的部分也足令我欣喜。因為創(chuàng)造之艱難我在過去的歲月里已經(jīng)驗證過了…… 《主觀書》也只是在最近五年才結(jié)出的果子,而在最初的兩年,它的狀態(tài)仍然是摸索的,不確定的。隨著我思考的展開和文字狀態(tài)的次第來臨,我在思維的矢石交攻之際也可從容把握,那種手忙腳亂的破裂感漸漸被我控制住了。不是完全、徹底的控制,因為完全、徹底的控制會使文字過度緊張起來,因此導(dǎo)致它的舒展性不足——而是有節(jié)制和分寸的,留有生長縫隙的,甚至留有缺陷的,甚至仍然滲透創(chuàng)造之無力感的控制。這樣的日子既久,我對我未來的設(shè)想便越來越明確。詩歌已經(jīng)不是單一的韻律,復(fù)雜而深厚的,迂緩而遲滯的講述才是。我的急驟的雨水會有晨曦和暮色中的止歇,偶爾我還會看著它們長出美麗而透明的枝葉——這些“文字的細沙”——不錯,這些“文字的細沙”改造了我的生活。我相信我的困倦和怠惰也具有全新的意義,因此困倦和怠惰也使我欣慰,“我們只是暫時棲居”的滑動和降落感也使我欣慰。我相信正因為你是以“這種刻骨銘心的語氣”“跟我說話”使我欣慰。我聽得分明又完全聽不清晰——初時的確如此,但如今我知道自己該以何種方式傾聽,應(yīng)該選擇何種環(huán)境傾聽。時光的靜謐的大風(fēng)運行,我從黑暗的明鏡中看出了自己日馳夜行的倒影……
我從來不會承認我就是在事實的夾縫里謀生存的,但看來的確如此?否則,我就不可能目睹厚厚的云層,也不可能站在高山之巔卻如有身在溝谷的震撼??雌饋?,我就是在時間的流逝中謀生存的,我采摘的樹木葉子和瓜果葉子都厚如棺槨——我確是在生與死的間隙中謀生存的。我從未誕生過“未來的日子”,也從未抵達幻想的盡頭。我只是在我居住的園田里眺望過,但從未深入任何一樁事物。我看來只是在青草綠黃的圖幅中活著,至于那些具體的螞蟻生活,它們從未見證我們的付出!
只要足夠耐心地等待下去,時間中精確萬分的雕刻定會顯影。時間不是天然去雕飾的,時間中有著匠師工藝的永久的珍藏。談?wù)撨@些的時候,我奇怪地懷著夢境,我對你的暗示和生活的基本流程都不茍同。我只是覺得那些精確的雕刻終究會落下來,大地上因此泛起浮動的煙云(薄暮)。我在這樣論述的時候,大地上泛起奇怪的煙云:鴿子在“咕咕咕地”鳴叫,大地上泛起奇怪的煙云。你想象著,試探著,把那種夢幻的沉重都寫了下來?在云層厚重的南方,那些技藝夸張的刻工把生命的不可模擬性都記載(寫)了下來?只要時間的色澤不再變幻(但時間的色澤變幻莫測),我們終究會把那些精舍般的工程記住,并把它們寫(繪制,歌唱,雕琢)下來。人世長此消磨,你何曾如愿:把那些最終的殘缺(明亮)都寫了下來?
許多書可以粗覽而過,不值得精讀,稍明其義便可,即此已然所失無多??梢源钟[的書占據(jù)我們閱讀生命的絕大多數(shù),類同我們已覺泛濫的各種存儲。但需要重讀的書不同。需要重讀的書皆是意識的汪洋,所思、所慮、所達皆重。需要重讀的書采用非同尋常的句子,其中句意之間的斷裂和疊加都可構(gòu)成一種特殊的文學(xué)景致。文法簡單而蘊意深厚的書可以多加回味,但不需要太多的重讀。太多的重讀會消減這種“意義的深厚”。需要重讀的書都觸探了文字表達中最復(fù)雜的萬象,是邏輯的對抗和思考方式的潛隱的堆積。需要重讀的書僅從寫作的角度講是無法復(fù)制的,可以使人望而生畏。是一眼可知的有效的寫作。看似需要重讀的書其實是走入了某種表達的歧途,但這種錯謬無法恒久藏匿,大浪淘沙,它們很快會被無情地淘汰掉。在我的閱讀生涯中,需要重讀的書無論如何表達世間萬象,其根底都是渾然自成而透明的。不需要過多顧盼,我們心中可生凜然——這是需要重讀的書、經(jīng)得起重讀的書、常讀常新的書。它們的句子是凝練的產(chǎn)物,整個結(jié)構(gòu)流暢而通透,即便是帶有阻塞感的“流暢而通透”。
是那些未知顏色行止的蟲豸,是那些污濁的,姹紫嫣紅的河流,是那些沉思默想的,怪石聳動的河流,是唯此天不假年之水湍急而逝(止)的河流,是那些思想獸湍急,“潑濺”的河流,在遙遠的珠穆朗瑪山后,人間的溝谷中——瀟瀟雨歇的河流!無數(shù)人流的急驟,暴風(fēng)的旅人,拾得幾縷芳心如火的河流!是那些獸的默聲,斷篇,匆匆然急如星火的河流!時間之“急如星火”,呈示如儀,盤虬餓殍,枕藉滿地的河流!是“晨中”萬物勃興而人間草草,是沙場點兵樹木蕭條的河流!是鮮血的噴涂,“色彩”(紅艷艷)之淋漓、夢幻的河流?我時時所能感受的那種事物的穩(wěn)定和抽搐都在積蓄(刺目),但獨獨沒有一條清凈如天地初生,光亮,荒蕪而使人淚水涌入的河流。我站在一條長遠如百丈凝練的墨繪河流的邊緣,胸中充滿萬物塵垢的意象。如此頹然,言說紛紛的造境遙深;如此情絲縷縷,蹲坐思慮,不搖擺,只余一片秋蟬聲的造境遙深!
字詞的陌生性不是固然存在的,它需要一種強力來激發(fā),需要一種深刻的激蕩的情緒來給予。它需要一種循環(huán)和自然而然的倚重,除此外,它的存在可以說是不誠懇(現(xiàn)實)的,也是不貼切的。因此,我會感覺到全身心的感冒,一種難以言喻的軒敞、曠遠的痛苦……
離我們最近的年輕朋友(寫作者)去世后,我們有一種突然理解了死亡的感傷?這種凸起的“觸探死亡”(注視他的遺容)是我們無法回避的中年功課。我們必然離不開這樣分外切近的注視。目睹這種"形容的消瘦"會使我們想到去日如流、生命如泡影、忽忽如電!因此,能夠站在陽光照徹的曠原上觀察萬物(流連于人世風(fēng)景)是好的:一種幸運感的降生?即使是"命運多舛"的賜予也極為不朽,可為我們庸碌生活中的珍肴!因此,我們隱蔽的心理中存有萬物最終的言語(灰燼),但天籟靜極,天籟望斷山川,天籟說不出話來?
只要內(nèi)心的流水不曾停滯下來,《主觀書》的開展就會無窮無盡……我只是時常覺得我的筆力不逮,仍然不足以充分表達我的內(nèi)心坐標:在宇宙中?除了使宇宙加速,我別無所圖。除了使我停滯下來,而宇宙加速(使我獨立于宇宙之外,形成真正的懸空),我別無所圖。人間言語(一萬種人間)都是錯的,它們應(yīng)該有更為積極主動的反面,它們應(yīng)該有更為消極顫栗的反面。我何時才能明白我的夢境和宇宙時光循環(huán)見證的由來?我何時才能明白人間(一萬種人間)確乎如此,而碧綠的樹就栽種在大漠揚塵的彼處?曙光搖動冬日的枝條,朔風(fēng)推遠季節(jié)的更替--我何時才能明白,宇宙就在大漠揚塵的彼處,而我們內(nèi)心的孤煙就是這樣的。它必然是宇宙循環(huán)的襯托,而與寂靜的遠行沒有任何瓜葛,而與寂靜的遠行連理同枝?我們必然是這樣的,內(nèi)心的流水交錯,形成時光的鋪排旋繞。除了千年樹木,何物會比我們的根扎得更深?我望著生生不息的窗外:一種時光的肆意開展無窮無盡的徘徊……我望著那些曾經(jīng)沉淪海底如今卻躍入山巒之高的樹木……一萬種樹木連綿不絕的風(fēng)聲(風(fēng)的流動)使我佇立:我何時才能懂得它們的生生不息?
而宇宙在腐爛的事物中反復(fù)地、深情地孕育!
后來,他只有埋首密林,從此不見萬物和煙火里的塵埃。他的雙足變大了,越來越大,用以支撐他在密林中行走時無邊的潮濕。他生命中的旅途湊夠了枯藤之數(shù)。他熾熱的血也漸漸冷靜下來,用以維持他漫長而幽悵的不死。那些滅絕了無數(shù)次的動植物環(huán)繞在他足下。他咀嚼著空洞、枯干的食物像在維持一個圣徒持守的自足。雨水越來越密,整個林層都滲透了那種汪洋般的腐蝕之氣。他咀嚼著空洞的食物,身心枯槁而面無形容。我看到他在雨水中舉足。他蹣跚的步履蒸發(fā)著水汽。后來,他只有在此埋首,連星辰之火也漸漸與他絕緣了。但所有融匯了舊物的區(qū)間的光線都照射在他身上,因此,我可以知道他舉足。因此,他是唯一生存在密林中的圣徒。他的身影時有時無,但他是唯一的,不須循守律條而自承光亮的詩人(圣徒)。
有部分人確實創(chuàng)立了值得我們追蹤與信守的風(fēng)格。這或許已經(jīng)是他最高的承諾。這種承諾具有最為清純的廣度,因此它并不尖利。它只是掙脫了某種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征兆。它攜帶著自我在世間最難以言喻的供求關(guān)系進入我們的心坻……但是,僅僅有這樣風(fēng)格儲備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僅僅為某種風(fēng)格賦予形體的作家, 僅僅為一朵花的綻放歌謳的作家——也是少之又少。風(fēng)格是某種人間溫度的提純嗎?若非如此,則清晨爽快的樹木便將飛速朽枯。沿著茫茫土路南行,你可以看到世中唯物筆記。建立在風(fēng)格之上的作家在世中奔跑,但他迂緩的呼吸無人聆聽。他只是足堪為他的風(fēng)格式布景不斷警醒。
四季更迭,草木榮枯,我見識過多少風(fēng)流云散。相對于事件(物)的消逝,我們的感覺始終是不存在的,它們毫無意義,不被看見,因此即便夏日濃稠,是生命感覺最重的時刻,萬物(消逝)仍是不存在的。它們昔日的悲生悲死也是不存在的。萬物沒有身為之碎和足以彌補的時刻。萬物只有一個夏日。那些深種在我們身中的植物也沒有可供我們提取的汁液,沒有芬芳和長久的光芒,甚至沒有它賴以生長的物體本身。那些豐厚的土壤只存在于風(fēng)的流動中。萬物之嘆豈只是一個過大過重的銹蝕。萬物本無心生長。在處處都是植物性的夏日,處處都是靜謐中的時間大聲。處處皆是,別無他例。你豈可修葺草坪和地衣?植物都是這樣的,蒼郁茂密,“靜謐而大聲”。你豈可只容正視,不覺諦聽?植物都是這樣的,正因為它們不覺自身。果然,它們不察自身?
我覺得我從樹上撿起一片葉子,我熟悉這篇葉子,因而有一個須臾,我覺得我就是這片葉子。
我的寫下、剝離和粉碎都是舊的,我從來都沒有使它們獲得新鮮的意義。這使我意識到了我可能達到的漠視的奇跡!
在人間低處,困倦是壓倒性的,所以它終于流行起來。
我之所以有思想壓力,是因為我對人世的表述不足。我所寫下的千萬個句子,都算不上是我的表述的核心成分。我對于自我的囑托要大過我夢想的彈簧之力。我需要繃緊我的抑制的可能性,否則那不加控制的爆破會打碎整座山脈的巨石。那些漫天飛揚的事物,僅僅是我緊張思慮的小小局部。我需要在閱讀中獲得安慰和滲透,我需要利用閱讀的成效來補充我夢幻的狼藉和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