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韻
今夜,小城停電了。
沒有任何先兆,忽然間,室內(nèi)的電燈刷地全滅了,電視的光線掙扎了幾下也暗淡下去了,耳畔電風扇的呼呼聲漸漸消停,看不見聽不著仿佛一下子跌進了虛空。正尋思著是否是家里的電線短路,往外一看,左鄰右舍家里已亮起隱隱躍動的燭光,透出盈盈一片橘黃,而街燈也早已暗了。哦,原來是停電了。
多日無雨的七月天,即使夜晚也是高溫難耐,更何況是停電的夜晚??照{(diào)開不了了,電扇開不了了,翻出遺忘已久壓箱底的蒲扇,還是趕不走周身熱氣,索性就上街走走。
街面上,行人多起來了,車行變慢了,街邊店鋪的音響全都啞然無聲了,仿佛連時間都回到了過去。超市里亮起應(yīng)急燈,小賣部里亮著蠟燭,人們聚在有光的地方,聊著家長里短,猜測著電路幾時修好。我慢慢走著,尋一處清幽處坐下,一抬首,呵,今夜無月,好難得的一片絢爛的夜空喲。
此刻的天宇像一塊廣闊無垠的天鵝絨毯,柔軟的墨色中還透著幾不可見的深藍,夜就這樣靜靜地棲息其上,細碎的星星也這樣棲息其上,在絨毯的每一處縫隙里閃耀著顫巍巍的光,像滿樹的苦楝花子在風中招搖。窄窄的天河薄紗一般橫貫南北,清可見底,盈盈的星子鋪了一層又一層,如細沙沉淀在河床。啊,它淺得不能再淺了,無須鵲橋都可以趟水而過,去掬一捧星輝,或是掬一抔往日時光。于是我想起了無數(shù)個也如今晚的停電之夜。
半島的七八月多臺風,小時候,臺風之夜常停電。這時,父親會點亮一盞煤油燈,借著微弱的燈光讀一本老舊的書,母親則在一旁疊衣服。無事可干的我也湊到燈前探頭探腦,一個不留意劉海就被火苗燙到,散發(fā)出一股焦灼的蛋白質(zhì)味。桌底下,厭光的蚊子結(jié)群而起,不一會兒我腿上就起了好幾個包。然而我卻并不討厭這樣的夜晚,即使停電,即使窗外風雨大作,一家人守著這樣一盞豆大的燈火,卻有前所未有的溫馨。
讀大學的時候,有一年暑假我去和安支教,住的學生宿舍靠近海。那是一個臺風剛過的晚上,地上的殘枝敗葉還未來得及清掃,鎮(zhèn)上的電力也還沒恢復,累了一天的我們晚飯后便早早休息。
不知睡了多久,迷糊間只覺得室內(nèi)一下子亮堂起來,我瞇著眼睛一看,原來是月亮升起來了。不知是因為近海,還是因為暴風雨后的天空格外清朗,我竟從未見過這般大這般圓的月亮,占據(jù)了大半個窗戶,仿佛窗玻璃上貼的一張大幅窗花。
月華如清冽的泉水涌進來,充盈整個房間,竟然連墻上的蜘蛛網(wǎng)都能看得清。蚊帳內(nèi)不知何時鉆進了兩只蚊子,此刻正冒冒失失地橫沖直撞。忽然想起沈復在《浮生六記》中寫道:“又留蚊于素帳中,徐噴以煙,使之沖煙而飛鳴,作青云白鶴觀,果如鶴唳云端,為之怡然稱快。”再看看帳內(nèi)的兩只蚊子,也覺得甚是有趣??墒窃鹿鈪s并不驚擾其他人的美夢,在此起彼伏的鼾聲中,我知道,這夜的月光注定被我獨享了,心里不免既感激又惶恐。
坐著想著,遠處的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歡呼——“有電啦!”于是在地面的燈火亮起來的時候,天上的星燈便熄滅了。我起身拍拍褲腿,是時候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