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申平（廣東）

古 宅

我?guī)е莻€收購古宅的老板進山去，想借助金錢的力量，解決山里最后一個“釘子戶”。這樣，我所負責的這個行政村的扶貧工作，就可以勝利結(jié)束了。

我們騎著摩托車，沿著蜿蜒的山路往前走。路越來越窄，也越來越荒涼了。這是真正的山旮旯，過去曾經(jīng)有過一個十幾戶人家的自然村。由于生存條件惡劣，扶貧工作隊和村委會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說服一戶戶人家搬遷出去。最后只剩下韓大發(fā)這家人，油鹽不進。兩口子帶著三個孩子守著一座古宅，任你說出天花來就是不搬。眼看就要拖全鄉(xiāng)、全縣的后腿了，急中生智的我才想出了這個好辦法。

前面，在山路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些斷壁殘垣，廢棄的房子和瘋長的草木使人覺得仿佛來到了另一個星球上。穿過骯臟的街道，隱隱看見了半山腰上的那幢古宅。這棟房子，最大的特點是由木頭建成的，可以看出當年雕梁畫棟，氣派非凡，但是現(xiàn)在卻早已老舊不堪，墻板和房梁有的變黑，有的發(fā)白，就連那些雕花，也變得無比丑陋。

我們來到門前，架好摩托車，我就朝里面喊：韓大發(fā)，快出來，這回你要發(fā)財了！

院里立刻傳來兇猛的狗吠，隨后，大門一響，一個穿著打扮活像個出土文物的人走了出來。他長相模糊，看不出實際年齡，這就是主人韓大發(fā)了。見了我，他耷拉著眼皮也不說話，好像我來朝他要錢似的。唉，扶貧工作就是這樣，說起來偉大而神圣，做起來往往渺小而卑微，你拼命給貧困戶爭取，人家還不定買賬。

那個老板一進門廊，不知道為啥突然叫了一聲。接著，他竟然不顧隨時被狗撕咬的危險，里里外外查看起古宅的木頭來。他的這個舉動，使得韓大發(fā)很不高興，他斜眼看著我說：柳隊長，你這是領個什么家伙來？

我說：老韓，這是專門收購古宅的孫老板，有的是錢。如果他看上你的房子，你就等著拿錢走人，到山外去過小康生活吧。我可是費了很大周折才找到他??！

本以為韓大發(fā)聽了這話會興奮起來，沒想到他卻把脖子一梗，冷冷地說：謝謝你的好心，我這房子，不賣！

偏偏這個時候，孫老板一臉興奮走過來，他拍著韓大發(fā)的肩膀說：老兄，你這房子，我買了。你開個價吧。

韓大發(fā)又開始斜眼看他，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一千萬，你要不要？

我聽了渾身一震，知道他這是在故意漫天要價。一座深山里的老房子，開口要一千萬，你發(fā)神經(jīng)呀！都說韓大發(fā)這人有點“二”，看來“二”得還不輕呢。

誰知道孫老板聞聽此言，卻沒有生氣，他看著韓大發(fā)說：老兄，你能不能打個對折，500萬，怎么樣？你要是同意，我馬上就交你10萬塊定金，三天后付全款！

我的天！我差點喊了起來。500 萬，這對韓大發(fā)來說，簡直就是個天文數(shù)字?。∥业纱笱劬此?，卻發(fā)現(xiàn)這個土包子居然不為所動，他說：不賣，給多少錢都不能賣！

韓大發(fā)，你的腦子沒進水吧！這么多錢你還不賣？你簡直……我緩了口氣，繼續(xù)說道：這么好的機會你可不要錯過哦。我真不明白你非要賴在這山里干啥，孤單單一戶人家，狼來了怎么辦？就算你和你老婆行，孩子們呢，孩子不上學嗎！你說你為啥這么死腦筋呢？

我的話可能說重了，韓大發(fā)的臉上一紅一白，他抖著嘴唇說：我就愿意在這住，礙著誰了？我爺爺說過，我們祖上當年就是一戶人家，也活得好好的。我就是不搬，就是不賣，誰也管不著！說著，他竟然進了屋子，砰地一下關了門。

我正尷尬，孫老板過來拉我：柳隊長，不要著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接著又朝屋里喊：老兄，你考慮一下啊，我們還會再來的。

路上，我有點好奇地問：孫老板，你真要以那么高的價格買他這破房子？

他點點頭說：當然，這個還能開玩笑？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房子怎么會這么值錢？

孫老板笑了笑說：這可是商業(yè)秘密呀。不過，如果你肯繼續(xù)幫我，我就告訴你。

那當然，幫你就是幫我自己嘛。

那你聽好了?。核疫@房子，是用金絲楠木建成的。你知道嗎，金絲楠木，是百木之首，千年不朽，萬年不爛，比黃金還要珍貴。也不知道他家祖上是什么人物，或者是當年附近就有這樣的樹木。不瞞你，他這房子，無價?。?/p>

我簡直驚呆了。韓大發(fā)，一個深山里的貧困戶，一個我們千方百計幫扶的人，原來卻是個坐擁千萬以上家財?shù)母缓腊。?/p>

我半晌都回不過神來，許久又問：孫老板，據(jù)你看，他自己知道這些嗎？

孫老板搖搖頭說：看樣子他還不知道。不過呢，他卻知道一點，就是祖宅多少錢都不能賣，再窮再苦也要守著。這個，可是最難對付的了。

我的心靈霎時受到強烈震撼?？雌饋?，我必須重新認識“二貨”韓大發(fā)，也要想想他的古宅到底應該怎么處理才好了。

新 居

韓大發(fā)的古宅問題還沒有解決，山外的村莊，又出了一檔子新鮮事。

省城里的一個大老板，回村來建房了。還沒見到他的人影，就感受到他的氣派：大吊車、挖掘機，一輛輛開進山來，好像一眨眼工夫，就把他家的老宅夷為平地；接著又挖出深深的地基；隨后，磚石水泥，鋼筋鐵梁，流水般運進山來。沒用多長時間，一棟二層小樓就建起來了，高高的院墻也壘起來了。

新居落成那天，老板現(xiàn)身了。他乘坐一輛路虎，由他的夫人和兒子陪著，把新居里里外外走了一遍，然后他宣布說：要請所有的鄉(xiāng)親吃飯，無論大人小孩，有一個算一個。

宴會就在他的新居里舉行，應邀而來的村民，立即見識了什么叫作闊氣。房子外觀就不說了，單說里面的裝修擺設，那真叫一個高檔，那燈飾，那沙發(fā)，那床鋪，那地板，那古玩，那字畫……所有的一切，都令村民眼界大開?？戳T人家的房間，很多村民都感嘆自己這輩子白活了，他們說：今天才知道什么叫作有錢了。

宴會開始之前，舉行了一個儀式，那就是為院子里的一塊大石頭揭幕——那石頭從山外運來，一直被紅布包裹著，顯得非常神秘。老板帶著妻兒走到大石頭前站定，他們還沒開口說話，就已經(jīng)引發(fā)了熱烈的掌聲。看人家的穿著打扮，看人家的精神氣質(zhì)，多么光彩照人，不同凡響。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物。

老板走到麥克風前，發(fā)表了簡短講話，他說：鄉(xiāng)親們，我的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我也是在這里出生長大的。今生無論我走到哪里，我都不會忘記，我的根就在這里。我回來建這棟房子，就是要把根留住，對得起列祖列宗。今天請大家來，就是要大家做個見證，曾氏子孫，沒有給祖宗丟臉……

在更為熱烈的掌聲中，老板和夫人、兒子上前揭開了紅布，但見上面刻著四個鮮紅的大字：弘揚祖德。落款就是老板的名字，這顯然是他的親筆手書。

接著，宴會開始了，近百桌飯菜同樣高檔，山珍海味，應有盡有；白酒洋酒，整箱打開，屋里院外，觥籌交錯，歡聲四起。老板帶著夫人和兒子挨桌敬酒，反復說著感謝和請關照的話，村民則以近乎肉麻的語言回應他，吹捧他。

宴會從中午吃到晚上，酒不能再足、飯不能再飽的村民，才意猶未盡、攙著扶著散去。老板逐一送著客人，還給那些長者發(fā)了紅包，全村皆大歡喜。

第二天，老板還真的在新居里住了一天。他帶著兒子，循著自己少年時代的足跡，給他講述著并不遙遠的過去，講述著村莊的變遷，也講述著自己當年的奮斗故事。兒子注意聽著，用心記著，臉上寫滿對父輩的欽佩和對未來生活的渴望。

到了第三天，當村民醞釀要回請老板一家人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喜氣還未散盡的新居，已被“鐵將軍”把門。上午十點多，村主任接到老板的電話，說他們已經(jīng)安全回到省城。這次本想在老家多住幾天，但是無奈事務纏身，只好不辭而別。好在來日方長，有空再聚。請再次向鄉(xiāng)親們轉(zhuǎn)達謝意。

但是從此以后，這棟氣派非凡的新居，卻再也不見有人出入了。它就那么默默地空在那里，一年到頭，沒有半點活氣。直到這年正月，村民才看見老板一個人開著路虎回來了。

村主任后來告訴我，當時是他陪著老板打開大門進院的。進去一看，卻有點傻眼，但見院子里到處長滿了蒿草，那塊“弘揚祖德”的石頭，幾乎被野草淹沒了。進了屋子，先是發(fā)現(xiàn)了小偷光顧的痕跡，接著又發(fā)現(xiàn)了鼠跡。那么高檔的沙發(fā)和床鋪，竟然成了老鼠的樂園。

老板就很難過，說這一年他忙昏了頭，總說要回來卻總也回不來，沒想到情況會是這樣。他當即決定，要在村里雇一個人，為他常年守護打理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