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耘
1947年11月11日上午北道岔的煤渣
似乎只為她倆預備。勇敢者的游戲
才剛剛開始。兩顆狂喜的心
與一大布袋煤渣沿著鐵路線往南走
10歲和13歲的兩個小姑娘的日常
就是在丁字斜街33號與北道岔
之間往返,課本是煤渣、鐵軌
早飯后仍然饑腸轆轆的胃,已經開始
等待晚上爸爸餛飩攤剩下的湯湯水水
停下來互相擠擠頭上的虱子,是苦難
賜給的游戲。下午三點驟然響起的
戒嚴警報,呼啦啦往北跑的國民黨兵
“還不趕快回家!共產黨要進城了!”
一聲恐嚇,熄滅了兩顆心中小小的快樂
一路狂奔。該死的布袋也跟人作對
煤渣在身后流成一條黑色的小溪
煤渣也是命。兩雙哆嗦的小手
把剩余的煤渣藏進一個樹洞
心快跳出嗓子眼。在碎玻璃和石塊
上面奔跑。在嗖嗖地飛來飛去的子彈
下面奔跑。仿佛奔跑了一個世紀
大橋街到了!丁字斜街到了!
家到了!“開門!開門……”
變軟的不僅是腿,還有聲音
槍聲響了一夜,20個鄰居坐在兩張炕上
心里的鼓打了一夜。11月12日的天
不可阻擋地亮了。照亮石家莊人眼睛的
還有中山路上一隊隊有說有笑的解放軍
“開門吧,不用怕!”和藹可親的面容
與飄蕩在歌聲里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讓高俊閣10歲的世界觀也煥然一新
一切都不一樣了。告別煤渣、剩餛飩
唱著“咱們工人有力量”,走在廠勞模通往
市勞模、省勞模的路上,在紡織工學院
完成未敢做過的大學夢。高俊閣的心中
永遠裝著一個年份“1947”
當舊社會的苦遭遇新社會的甜
這甜,會更甜
“荊山楚水 磅礴精英 代有偉人
振我漢聲 觥觥吳公 蓋世之杰
雄圖不展 捐軀殉國 昔在東海
談笑相逢 倡義江淮 建牙大通
契闊十年 關山萬里 提兵燕薊
壯心未已 灤州大計 石莊聯(lián)軍
將犁虜廷 建不世勛 猰貐磨牙
蜂蠆肆毒 人之云亡 百身莫贖”
——孫中山悼吳祿貞文
1.
長安公園西北角的空氣,永遠凝結在
1911年深秋凌晨一點半
一個頭顱神秘消失于石家莊的空氣中
一場兵分三路蓄勢待發(fā)的起義
本應成為辛亥革命的句號
卻在無物之陣中敗下陣來
被侍衛(wèi)長用于花街柳巷的
二萬兩酬銀,為身上的污漬蒙羞
為參與改寫了中國近代史蒙羞
那個集“猰貐”“蜂蠆”于一身的人
繼續(xù)在京畿權力中心“磨牙”“肆毒”
通往內閣總理大臣、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
廢共和稱帝的路上,是淋漓的鮮血
1913年在上海,倒下的是宋教仁
2.
囚犯說服了審訊官,學生說服了老師
吳祿貞和張之洞的對話中
到底藏著多少驚雷和閃電
才會讓1901年武漢街頭的人們
驚訝地注視著一個被委以重任的囚犯:
湖北武備學堂會辦吳祿貞
請允許百年后的我
在想象中為這段對話附上插圖——
“時局圖”上虎視眈眈的熊、虎、蛤蟆、
鷹、太陽,抬不起頭來的東亞病夫
卑躬屈膝的清廷統(tǒng)治者
“中國尚有人在,如吳祿貞者,
不可欺也。”忐忑中撤出延吉、琿春的
齋藤季治,折服于一個瘦小身體里
蘊藏的巨大能量。這個歷時三載
周旋于千里圖們江的邊防督辦
繪制出的首張“延吉邊防專圖”
線條里既流淌著詩集《戍延草》的詩意
也刻著二十萬字《延吉邊務報告》的嚴謹
1898年,站在熙來攘往的東芝、第一銀行
王子造紙、日本電信電話公司門口
卻懷揣一顆焦急之心,望向東海的
那個中國留學生,隔著120年
我仍然能聽到,他胸中起伏的波濤
3.
“勵志會”與“興中會”的距離
只有東京到橫濱的三十公里
吳祿貞和孫中山,兩顆干凈的心靈
從此再也沒有距離
1903年一顆“投身中央,伺隙而動”
的心,早已裝下沉甸甸的三民主義
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痛苦,是與虎謀皮
卻要對虎強顏歡笑。1911年武昌起義
當民主大潮從祖國南端排山倒海而來
“中央革命論”的大廈在吳祿貞案頭
逐漸鋪展出完備的建筑模型——
保定、灤州、山西三路直搗北京
黎元洪牽制督師孝感的袁世凱
但歷史的縫隙里,總有猰貐在磨牙
越是光明,越會忽略那些涌動的黑
越是磊落,越不屑于望向自己身后
4.
1911年11月6日深夜的石家莊睡著了
正太鐵路車站的一盞燈,用溫暖的目光凝視著
兩份來自灤州和山西的電報,上面還有
一雙手反復摩挲的溫度?!把鄷x子弟
一萬八千人”
與整裝待發(fā)的“灤州二十鎮(zhèn)、第二混成協(xié)”
在一個人的腦海中一次次勝利會師
凌晨一點半。冰冷的子彈和匕首
在一個秋夜里埋頭批閱文件的人面前
在一個心里唯獨沒有自己的人面前
是否曾有過片刻的搖擺。軍大衣上
仍然閃爍的八角雙龍寶星和死不瞑目
瞪大的雙眼,是否曾讓一顆猥瑣的心
有過片刻的顫栗。當一個頭顱從
一具仍然冒著熱氣的軀體離開
當那具軀體被曾經的知己何遂抱著
石家莊到太原的鐵軌上
載不動的,是鮮血和眼淚
石家莊到太原的空氣中
凝固住的,是嗚咽的秋聲
何遂手中那柄極度悲憤絕望的短劍
使脖頸流下的血,與知己脖頸的血
早已融為了一體
5.
兩個月后,中華民國成立
三個月后,清帝退位
歷史的路上,盛開著多少鮮花
就鋪滿了多少荊棘
長安公園西北蒼松翠柏中的閻錫山手跡
“故燕晉聯(lián)軍大將軍綬卿吳公之墓”
墳墓里閻錫山請高人制作的木人頭
與公園里蹣跚學步、牙牙學語的孩童
構成了一幅寓意多么深刻的畫面
藏在這歡樂世界之中的凝重
早已化為一個民族身體里的鈣質
在漫漫長夜后
托舉出一輪蓬勃的朝陽
“吳祿貞”不僅是一個名字
“石家莊1911”也不僅是一個年份
它們一起站成了一座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