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煥春

[父 母]

他們的頭上有大雪覆蓋，眼角全是溝壑

父親的門牙是假的

母親的肺被死神取走一葉

他們都是年久失修的機器

缺失了身體的部分零件

母親呼吸不夠，常去小診所打點滴

父親就坐在旁邊，靠墻打盹

微張的嘴露出陶瓷假牙閃著白光

診所門前那棵被雷劈過的樹

是年輕時互相糾扯著去鎮(zhèn)上離婚的晚上

被閃電燒焦的

他們曾在各自的陣地窺視對方

在隔閡里水火不容

在一窮二白的日子里呼天喊地

在犁耙和籮筐里揮動舊兵器

火塘邊的銅炮槍始終沒有扣動扳機

后來的大多數(shù)日子

他們是屋檐下最親密的兩滴瓦溝水

落在黃土里表達最好的愛情

在煙火里

種出六個黃皮膚的孩子。他們受命于神

像背著降落傘的蒲公英

在人間尋找生根的泥土

魚塘邊的黃昏

他們攙扶著，聊起過去的命運

仿佛在說一個虛構(gòu)的劇情

多好的月色啊！夜幕降臨

[稻草人]

冬日，某個下午

晴。你重復(fù)一個話題——

關(guān)于現(xiàn)實和孩子……

陽光從落地窗射進來

它輕松地完成一次照耀

我們都在巧妙地回避

言語可能出現(xiàn)的斷層

你起身給空杯加滿水

坐下，習(xí)慣性地刷手機

我捧著一本詩集。沒有對視

我們都摸到了能拆散一件毛衣的線頭

多像花架上怒放的蟹爪蘭沒有心事

發(fā)新的芽，開新的花

它在替種植的主人喜歡著自己

我們往低處跌落的婚姻是秋收后的稻草人

被遺棄在野外

閉口不提那些甜蜜的昵稱

是如何在光陰的折損中消失殆盡

[命 運]

子彈從夢中驚醒，坐在床頭號啕大哭

午夜的院子，人犬深眠

黑夜抱緊哭聲

猛烈地撞擊墻壁

疼痛在回蕩

被命運窺測的孩子，三歲離家

父親命硬，克子

算命的給他取名：子彈

望此名保住三代單傳的香火

骨肉分離，需寄人籬下十八年

他們忘了，世上最硬的

除了命運，還有人心

[哦！抱歉]

雪化了，雪人在哭

樹梢在哭

屋檐在哭

失去奶水的孩子在哭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在哭

哨聲在哭，譴責(zé)聲在哭

人間潮濕

我分不清是誰的眼淚

還是人世的苦水

雷聲滾動

冰雹將含滿淚水的土地砸出窟窿

木棉樹瑟瑟發(fā)抖，我也是

只有粉玉蘭花開得沒心沒肺

獨坐漆黑的夜里

等天空呈現(xiàn)紅光是一個艱難的過程

冰雹過后又是一場冷雨，雷聲未停

——哦，抱歉！

——原諒我吧！

我無能救你，也無能自救

對于心里長出的蟲子，我只能

放任它們在黑夜里吞噬最柔軟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