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嬋娟

[38歲，活在人間]

今天我從9平方米出租屋

搬進80平方米二手房

今天媽媽做了

爸爸最愛吃的紅燒肉

今天爸爸喝了二兩苦蕎酒

唱起沙家浜

今天知知坐在學步車里

圍著我轉圈圈

咿咿呀呀

像個快樂的小精靈

今天，我剛剛滿了38歲

今天，我終于讓父母和孩子

在這個城市

有了過冬的房子

我們自己的房子

我喜歡的房子

有著喜歡的味道

我滿是喜歡

喜歡得心都空了

[我的爸爸]

直到現在

我早已長大成人

有了自己的孩子

成為一個面色蠟黃的中年婦女

我的爸爸依然會打我

突然地，冷不丁地，沒來由地

一巴掌或者一拳頭

只是我不再躲閃

不像多年前那樣拔腿就跑

來不及穿鞋

赤著腳踩到刺也要繼續(xù)跑

現在我就這樣硬挺挺地杵著

一動也不動

想著他曾經在大雪天

拿著一根扁擔

在武漢的街頭討生活

想著他送我上黃陂一中時

給我買過一包衛(wèi)生巾

共著吃過一碗米粉……

想著這么多年我的破爛不堪的生活

我理解他的怨氣與痛苦

[傷感吉尼斯]

在我即將40歲時

頭發(fā)落光

如同愛情衰敗

我已經不再渴望嫁人

也不再關心誰在喜歡我的詩

誰會夢見我

也不再分辨誰是真心誰是假意

只祝愿所有靠近過我的男人

哪怕移情別戀，始亂終棄

哪怕從未真心愛過，只是一場游戲

哪怕令我痛不欲生，掏心掏肺掏空了自己

都能在這片星空下

安穩(wěn)地呼吸

[夢見天才詩人馬丁松]

昨晚我夢見他——

5歲喪父，6歲失母

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

15歲跑船，浪跡天涯

20歲引誘我上了他的賊船

從此我終生漂流在海上

被他的詩歌和愛情拖住

從未還鄉(xiāng)……

[秋 蟬]

夏生，秋死

不知一年為何物

地下十七年

枝頭狂叫三天

用半生的時間只為

換取瞬間的貼切

它這樣不計成本地活在人間

像極了

我這樣的女人

[小酒館]

烤串，米腸，面肺子

鹽水花生

大盤雞就著拉條子

幾個異鄉(xiāng)人低頭喝悶酒

一瓶接一瓶

伊犁第一場雪來臨時

一年的活計就結束了

大雁一樣

即將結伴南歸的兄弟

今年又少了一人

黃昏的小酒館

馬頭琴琴聲憂傷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

路燈下雪花旋轉

仿佛帶著各自的哭腔和命理

[布谷鳥飛過山坡]

布谷鳥飛過開滿野花的山坡

我的父母在五月的梯田里插禾

他們被春風吹著

吹彎的身子像村口的歪脖子老楊樹

布谷鳥飛到田間叫喚

我的父母在藍天白云下沉默

汗水流進眼睛，生疼

螞蟥叮在泥腿上，沒有知覺

春天來了又走遠

布谷鳥飛走又飛回

一年又一年，現在我的父母老了

他們將排著隊離開我，再無相認

我不是孝子

我生來就是討債的布谷鳥

年年與他們邂逅

年年在田間充當監(jiān)工，催促著

“阿公阿婆，快點插禾”

[梨花雨]

她走進來

放下一瓦罐雞湯

去衛(wèi)生間脫下雨衣

擦洗掉鞋底的泥巴

然后走到窗口，坐下

她靜靜地望著窗外

靜靜地看天空

有時她會抖一下肩膀

她微微聳起的駝背

像個小小的墳冢

風吹拂著她的白發(fā)

輕輕揚起又落下

她一直沒有回頭看我

我也不敢看——

這個漸漸蒼白的女人以及同樣

蒼白的天花板

蒼白的墻壁

蒼白的被單還有

外面院子里滿樹的白梨花

我的媽媽

她像個和我一樣病重的人

靜靜地坐在那兒

看著窗外雨打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