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王德威、季進主編的《世界主義的人文視景》是一部向李歐梵教授致敬之作。本書共收錄文章28篇,作者主要是李歐梵的好友、同事及弟子。李歐梵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領域所取得的卓越成績,在國內(nèi)外學術(shù)界早已得到公認。他最具代表性的成果,如《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浪漫一代》《鐵屋中的吶喊》《上海摩登》及《東西之間:我的香港》,在英語世界中均具有開拓先河的意義。1王德威:《序》,《世界主義的人文視景》,鎮(zhèn)江:江蘇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頁。[David Wang,“Introduction,” Shijiezhuyi de renwen jingguan (Humanistic Vistas of Cosmopolitanism),Zhenjiang:Jiangsu University Press,2019,2.]如何傳承和發(fā)揚李歐梵所開創(chuàng)的學術(shù)傳統(tǒng)是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的。本書所收文章基本上涵蓋了李歐梵教授的學術(shù)關懷和歷史視野,是對其學術(shù)理念的賡續(xù)和拓展。全書共分六輯:“鐵屋中的吶喊”“‘五四’后的喧嘩”“上海摩登”“我城香港”“跨界對話”“寫在世界之中”。
第一輯所收文章主要是與李歐梵的魯迅研究形成互動與對話。李歐梵早年的魯迅研究深受業(yè)師夏濟安的影響,其學術(shù)成果在上世紀80年代初就被譯介到國內(nèi),由樂黛云主編的《國外魯迅研究論集(1960—1980)》(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就收入了他的《一個作家的誕生——關于魯迅求學經(jīng)歷的筆記》一文。此后,李歐梵的研究成果在國內(nèi)引起了持續(xù)的反響。黃子平的《聲的偏至》考察了魯迅在留日時期主體性思想的形構(gòu),他認為,魯迅思想的偏至有兩個分支:一是引介歐洲“20世紀文明”,推崇“爭天抗俗”、聲動世人的“精神”。二是批判“惡聲”,包括“重物質(zhì)”的富國強兵論和“尊眾數(shù)”的立憲國會論等。魯迅寄希望于前者而去后者,聲的主題或意向貫穿了魯迅留日時期的活動,構(gòu)成了他的主體性思想。蘇文瑜的《李長之與“批判”之含義:伊曼努爾·康德如何激發(fā)對魯迅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以李長之對康德的介紹和研究為出發(fā)點,探討了康德哲學思想對李長之《魯迅批判》的內(nèi)在影響。陳國球的《陳世驤論文學之光與摩羅詩力》,是對陳世驤抒情傳統(tǒng)論的研究。此前,他已發(fā)表《“抒情傳統(tǒng)論”以前——陳世驤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政治》(《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09年第6期)一文,對陳世驤早年的文學活動進行了史料的考辨與梳理。在這篇文章里,陳國球通過新發(fā)現(xiàn)的史料對陳世驤早期的文學觀念再做探析,他所依據(jù)的兩份資料是陳世驤所譯《文賦》及其論述中西文學的文章《波蘭文學在中國與作為“摩羅詩人”的密茨凱維奇》。陳國球認為從《文賦》的考訂到與《摩羅詩力說》的對話,都滲透著陳世驤對抒情傳統(tǒng)理念的認識與體察,這些思考構(gòu)成了“抒情傳統(tǒng)論”的先聲。王德威的《從摩羅到諾貝爾:現(xiàn)代文學與公民論述》可謂“大題小做”之典范,他以與魯迅相關的術(shù)語“摩羅”“人造人”“諾貝爾”為線索,與梁啟超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形成歷史的對話,重新思考了文學介入社會與政治的可能與不可能。
第二輯側(cè)重于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觀察與研究,視角獨特,發(fā)人深思,其中所涉及的郁達夫、徐志摩都是李歐梵早年重點關注的對象。許子東的《“五四”以來文學批評的類型及變化》考察了五四以來中國文學批評的四種類型:作家流派批評、社團組織批評、學院研究型文學批評和網(wǎng)絡時代的泛商業(yè)批評,并對這幾種文學批評的寫作動機、文體特點及歷史演變做出探析。陳子善一直注重現(xiàn)代作家的手稿研究,他曾指出手稿的價值有三:第一,??眱r值,即根據(jù)手稿來校書。第二,從文學研究的角度來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可以通過手稿來探索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心路歷程。第三,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看,可以通過作家的手稿來揣摩他的寫作技巧。2陳子善:《手稿的定義和價值》,《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5年第4期,第171頁。[CHEN Zishan,“Shougao de dingyi he jiazhi”(The Definition and Value of Manuscripts),Nanjing shifan daxue wenxueyuan xuebao (Journa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School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4 (2005):171.]他的《徐志摩墨跡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就是從手稿的角度對徐志摩研究進行了歷史的回溯與展望。李思逸的《平面化的自我:郁達夫的鐵路旅行與風景書寫》以鐵路旅行和風景消費為切入點,重新解讀了郁達夫作品中缺乏內(nèi)在深度的自我。鄺可怡的《俄蘇文學、法語左翼與中國現(xiàn)代派》是其專著《黑暗的明燈:中國現(xiàn)代派與歐洲左翼文藝》(香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的章節(jié),以高力里的《俄羅斯革命中的詩人們》的生成、翻譯以及在中國的傳播為個案,探析了20世紀30~40年代世界左翼文藝思潮之間的互動與聯(lián)系,再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代派左翼文藝思想的譯介實踐,被認為是對左翼文學研究的一次重要的開拓。3翟猛:《近十年左翼文學研究中“世界視野”的引入與反思》,《文藝理論與批評》2019年第4期,第43—45頁。[ZHAI Meng,“Jin shi nian zuoyiwenxueyanjiu zhong shijieshiye de yinru yu fansi” (The Introduction and Reflection of “World Vision” in the Study of Left-wing Literature in Recent Ten Years),Wenyi lilun yu piping (Theory and Criticism of Literature and Art) 4 (2019):43—45.]宋偉杰的《變形的故鄉(xiāng),有情的測繪:〈茶館〉,懷舊、喪失感、自我悲悼》以老舍的劇作《茶館》以及一系列根據(jù)《茶館》改編的戲劇、電影為線索,通過對茶館的寫實主義、表現(xiàn)主義、極簡主義的想象與考察,將茶館詮釋為物質(zhì)空間與心理空間的合體,以及政治變化下逐步扭曲、變形的時空型,并進而探究物質(zhì)毀形與情感流變的交錯糾結(jié)。
第三輯所談話題與李歐梵的《上海摩登》一書形成呼應,這部著作對30~40年代上海都市生活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觀察,堪稱一部關于都市文化研究的力作。陳建華的《周瘦鵑與中國影視現(xiàn)代性》是其新近出版的專著《紫羅蘭的魅影:周瘦鵑與上海文學文化,1911—1949》(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中的一個章節(jié),主要考索周瘦鵑早期的電影實踐,并評騭周瘦鵑對中國電影發(fā)展所做的貢獻,為我們了解和認識通俗文學提供了新角度。孟悅的《曾經(jīng)的世界素食之都:戒殺、護生與人類進化的上?!愤x取上海的功德林飯店作為考察對象,探究了上海素食文化與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道德倫理觀念之間的關聯(lián)。胡小真的《無線電時代上海女性彈詞開篇的新創(chuàng)作空間》以姜映清的彈詞開篇為例,探討了20世紀30年代上海女性彈詞的創(chuàng)作空間。羅靚的《非人之人性:青白蛇的挑戰(zhàn)》以方成培的《雷峰塔》、《申報》所刊載白蛇形象、田漢改編的《金缽記》、李碧華、嚴歌苓等人的小說以及近年來改編的電視劇為例,談論了流變中的白蛇故事對人性邊界的不斷挑戰(zhàn)。黃心村的《舊聞新語話春申:陳定山的上海與臺北》考察了通俗作家陳定山在上海和臺灣時期的文學活動,重新定義了這位離散飄零的邊緣作家。這些話題基本都關涉現(xiàn)代上海的地理空間和文化語境,也都是對李歐梵都市文化研究的拓展與延伸。
第四輯所收文章都與香港有關。李歐梵與香港有著不解之緣,從哈佛榮休后,他也選擇在這座城市安度晚年,對香港的文化地理學意義進行了不斷的闡釋與思索。陳平原的隨筆《我見青山多嫵媚》考察了葉靈鳳、李歐梵的香港書寫,對他們不同的文章趣味做出了概述。吳國坤的《香港與星馬冷戰(zhàn)文化雙城記:〈小說報〉與劉以鬯的〈星嘉坡故事〉》聚焦冷戰(zhàn)時期香港的《小說報》,以劉以鬯的小說《星嘉坡故事》的登載與傳播為例,探察美援文化體制下本地文化界知識分子、出版商與作家如何參與、出版本地書籍和報紙,是對冷戰(zhàn)時期臺港文學史的豐富與延展。這一輯還收錄了兩篇散文,即北島的《在中國這幅畫的留白處》和廖炳惠的《旅居與跨文化書寫》。
李歐梵是一個典型的狐貍型學者,他的興趣廣泛,文學之外,還迷戀古典音樂、電影等。第五輯所談論的話題多與跨界有關,這也與李歐梵的多重文化身份形成對照。古艾玲的《舞臺中央的電影往事:身為懷舊守護者的華語電影人》和張英進的《朱利安〈萬重浪〉的跨地實踐與跨媒體美學》是對中外電影先鋒藝術(shù)理念的透視。梅家玲的《李渝的小說美學觀及其〈和平時光〉:現(xiàn)代主義、女性意識與故事新編》立足于臺灣女作家李渝的創(chuàng)作,討論了她的小說理念及其故事新編小說與魯迅所形成的對話。王斑的《無用之用》是一篇頗見鋒芒的文章,作者對夏志清《新小說的提倡者:嚴復與梁啟超》的有關論點提出質(zhì)疑,認為夏志清的文學理念受新批評影響過深,純粹的不受政治理念影響的美學觀念在現(xiàn)代中國是不存在的,中國批評家不是將文學孤立為一種自主的、超然的話語,而是更深入地將文學融入社會、道德和政治問題的根本語境。不過,此文有些觀點也值得商榷,作者談到夏志清在1978年撰寫《新小說的提倡者:嚴復與梁啟超》之時,美國新批評正盛行,4王德威、季進編:《世界主義的人文視景》,鎮(zhèn)江:江蘇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85—286頁。[David Wang and JI Jin,eds.,Shijie zhuyi de renwen jingguan (Humanistic Vistas of Cosmopolitanism),285—86.]這是有違史實的。
最后一輯是對李歐梵“世界主義”理念的燭照與回響。劉劍梅的《文學如何面對暴力》是對波拉尼奧的小說《2666》書寫暴力和人性之惡的評論。王曉玨的《去冷戰(zhàn)批評與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可與吳國坤的《香港與星馬冷戰(zhàn)文化雙城記》進行對照,這篇文章是她對專著《冷戰(zhàn)與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的反思,考察了冷戰(zhàn)文化對中國現(xiàn)代作家思想與價值觀念的深刻影響,并呼吁建立一種去冷戰(zhàn)的批評話語。季進的《論世界文學語境下的海外漢學研究》借助達姆羅什的“世界文學”理論重新審視了海外漢學研究中的“西方主義”與“東方主義”傾向,指出兩者異同之處,為認識和解讀海外漢學提供了新的空間。王曉明的《在“利”字當先的時代里》是對當下中國文化研究發(fā)展理路的深思。劉再復的文章回憶了他與夏志清的友誼。
總的來看,本書體現(xiàn)出以下三個顯著的特色:一是作者大多留學海外,知識體系橫跨中西,具有完備的世界文學視野。中國現(xiàn)代文學自其發(fā)生發(fā)展就受外國文學浸淫,如何從世界文學視域下觀照中國文學已經(jīng)成為當前學術(shù)研究的重要理路,本書所涉及的李長之與康德、戴望舒與高力里,為我們重新解讀中國文學提供了有益的借鑒。二是倡導文學研究的多元理念,致力打通文學的外部研究與內(nèi)部研究,為我們展示了新穎的研究角度。比如宋偉杰對《茶館》的研究、羅靚對白蛇故事的考察,都是將文學文本與電影、戲劇等文本改編形式結(jié)合起來,對文學演變的內(nèi)在理路做出了精彩的分析。三是本書所談論的話題極具前沿性,對國內(nèi)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有諸多的啟示意義。比如抒情傳統(tǒng)這一文學觀念最早是從海外刮起一股旋風,經(jīng)王德威、陳國球等人的不斷拓展,已成為近十年來中國文學研究中的熱門議題。又如,在以往的臺港文學研究中,學者大多注意黨派文藝和自由主義文藝兩條文學發(fā)展脈絡,近年來,隨著美國新聞處(USIS)一批歷史檔案的解密,美援文藝成為冷戰(zhàn)時期臺港文學研究的一個新的學術(shù)增長點,吳國坤、王曉玨的論文都涉及這一問題,另外值得關注的學者有陳建忠、王梅香等人。本書所提供的精彩論點還有很多,對于深入拓展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具有方法論意義,值得向大家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