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偉科
在沒有見到張錦池先生以前,就反復讀過張先生的文章,因為他的文章耐得住讀,是屬于有思考深度、語義密集醞藉的那種。 可是第一次見面,居然就是一場波瀾。 1999 年秋季在浙江金華市召開全國中青年紅學會議,馮其庸、李希凡、張慶善等紅學界主要人物悉數(shù)登場,開幕式閉幕式主席臺就座,讓我這個第一次參加全國紅學會議的人,眼花繚亂,大開眼界,根本沒有注意到張錦池先生的臨場。 學術會議接近結束時,會務組給大家提供了著名的金華火腿、佛手等土特產(chǎn)可以購買,價格低廉。 柜臺設在賓館接待大廳,于是大家人人平等、一視同仁地排隊購買,我排在張錦池先生之前,在我購買之后,輪到張先生已經(jīng)無可挑選。 余下的都成了別人挑剩下的,這時張錦池先生像《紅樓夢》中的林黛玉一樣,對于接受別人挑剩下的,當場表示了不滿,說是因為我的超份額購買才導致了此結果,并且說那個生面孔他不認識。 哈哈,他像一個老小孩一樣,那么認真計較,矛頭對準了我。
這算不算是不打不相識呢!
張錦池先生的每一篇《紅樓夢》文章,都寫得深入、扎實、考論詳實,縱橫恣肆,力透紙背,文本結合得緊,闡釋發(fā)揮有高度,每一個論斷,都不是平易之句,應該是反復提煉、不斷積累、辯證思考的結果,是值得回味咀嚼的,能得到啟發(fā)的,代表了當代紅學最高的水平。 所以,后來我讓中國藝術研究院紅學專業(yè)的碩士、博士生都得認真閱讀張錦池的著作,學習他的研究方法、敘述筆法和嚴謹文風。
2008 年夏季,在馬來西亞吉隆坡千禧酒店召開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我第二次與張錦池先生相遇。 第一場學術發(fā)言,胡文彬、張錦池、我一起坐到主席臺上。 各自完成發(fā)言之后,與現(xiàn)場觀眾包括學者互動,一問一答之間,不僅話題豐富,而且鋒芒暗藏。 其中德國著名漢學家顧彬先生的提問,顯然是針對張錦池先生的論文的。 張先生提供的論文是他20 世紀80 年代寫的《論秦可卿的病由及其命運悲劇》,文中有時代痕跡的字句,諸如“封建地主階級”“貴族青年”等。 顧彬先生的問題是,據(jù)研究,中國歷史上沒有類似于歐洲社會那樣真正的封建社會階段,中國社會隋唐以后也沒有了門閥貴族階級,為什么說清代的賈寶玉是叛逆的貴族青年? 沒有想到會議主持人提議要我來回答這個問題。 我當然是為張錦池先生辯護的。 我回答的觀點是,我雖然沒有在此次向會議提交的論文中使用這個概念,但是說中國沒有封建社會沒有貴族階級的觀點,只是一家言,這是一個歷史學界爭論的問題,紅學界不必陷入選擇困難,而無所適從,紅學家完全可以根據(jù)已有的歷史學部分成果,并以此為出發(fā)點研究人物,引申觀點,展開論述。 很多歷史問題都有爭論,如果到了歷史結論定于一尊才能使用一些歷史研究的成果,恐怕是自縛手腳。 這,其實是把紅學看成是歷史附庸的觀點,真正該關注的是在這樣的條件下,該論文結合小說文本,進行了怎樣推進研究,有哪些新的分析和論斷。
2005 年是中央電視臺文教頻道百家講壇紅學熱的時候,延伸到2008 年“秦學”依然在沒有讀過《紅樓夢》的愛好者中間廣泛流傳,沒有消歇,張先生提交的論文是針對“秦學”的,其思想含量、致思方式、學術價值,都在某當代著名作家的“秦學”之上。 張錦池先生沒有提交新論文,而這一篇舊論文,對于人們認識《紅樓夢》中秦可卿的形象塑造,仍是十分有價值的。 論文沒有滔滔不絕地說什么子虛烏有的秦可卿歷史原型,講《紅樓夢》之外的故事,而是專注于小說的細致描寫,講《紅樓夢》藝術描寫之內(nèi)的故事,呈現(xiàn)這個人物的獨特意義。 可以不修改個別字句,依然帶著時代的痕跡,但其思想深度、人物辨析和藝術評價,均高于當時的時髦之論。 “秦學”,不僅是紅學未入門,而且對比之下顯示出是一種學術上可悲的倒退。
我在馬來亞大學主辦的這場紅學辯論場上為張錦池老師的辯護,不知道是不是立了一大功。 但,接下來,我就又和張老師辯難起來。 這次愛辯論的張老師沒有回應。
從馬來西亞開會回來,到北京,張錦池先生要去拜訪老朋友馮其庸、李希凡先生。 他們從1979 年開始一起校訂《紅樓夢》,結下了深厚情誼。 我駕車前往,路上時間長,不免有話題。 張錦池老師說,他在哈爾濱師大講《紅樓夢》是對吳組緗先生在北京大學紅學課堂的延續(xù),他對吳組緗先生的教誨念念不忘、矢志不移,紅學是他終生不能放下的事業(yè)。 我反駁說,你沒有繼承吳組緗先生。 因為吳組緗先生說薛寶釵內(nèi)心是一個市儈主義者,你卻說她是封建淑女。你這樣講,不是接受了與吳組緗先生打擂臺的何其芳的觀點了嗎? 張錦池先生驚奇地看著我,一時間沒有回應和辯論。 當時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太好了,手因為帕金森綜合征而震顫得厲害,身體嶙峋瘦削,弱不禁風的樣子。 車窗外風景變幻,車子內(nèi)氣氛稍微停頓一下,很快到達目的地了,我們的話題也就不了了之。
其實,我對張錦池老師觀點的歸結是不對的。 張錦池在《論薛寶釵的性格及其時代烙印》中說“薛寶釵是封建淑女其表、市儈主義其里”。 “薛寶釵就是這樣的人:事不關己,你望之如春:事已關己,她就春行秋令。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均能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非常講究方式方法,做得八面玲瓏,從不赤膊上陣。 因此,我說她是隨時而不安分;因此,我稱薛寶釵性格為市儈化的封建淑女。 若問何以能‘化’的? 這就要從她的階級出身,這就要從她所處的現(xiàn)實社會,這就要從當時的政治氣候等具體條件里去尋找根源了。”顯然,他比前輩更深刻地分析了薛寶釵性格的內(nèi)在矛盾,更仔細地展開了書中的藝術描寫和情節(jié)敘述,不簡單地講薛寶釵是一個市儈主義者,但沒有真正否定。 他既沒有完全贊同吳組緗的觀點,也沒有完全贊同何其芳的觀點,而是在概念化概括的虛假對立之間,發(fā)現(xiàn)了人物性格內(nèi)部深刻的聯(lián)系及其社會成因。 后來,我又在資料中查到,張錦池先生的這篇文章,是在吳組緗先生指導下完成的,其在《哈爾濱師范學院學報》上公開發(fā)表得到了吳組緗的贊同。
據(jù)說張錦池老師愛設問,也愛學生、學者持與他相反的觀點,通過辯難,通過平等討論,達到新的結論。 雖然我沒有聽過張錦池老師的課,但我認為他的課堂演講一定是非常吸引人的,受學生歡迎的。
張錦池先生1980 年即當選為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也就是說他是創(chuàng)會副會長。 在其位,謀其政。 非也,他是謀全局。 他擔心紅學能不能跟上時代的發(fā)展,擔心紅學在一切以經(jīng)濟為中心的環(huán)境中能不能繼續(xù)生存,他風趣而憂患地說:紅旗還能打多久? 是啊,每一個紅樓夢中人或紅學家,都有這種憂患意識、危機意識,所以紅學在嚴格的自我批評中前行。 到了2004 年,他聲音更高些,似乎紅學的升沉榮辱、健康發(fā)展和他息息相關。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學術,紅學也是如此。 張錦池先生在紅學發(fā)展時期的劃分上,將近三十年發(fā)展階段的狀況命名為全面展開期,無疑是最準確的概括和判斷。 有人認為,當代紅學進入了衰落期。 表現(xiàn)是大師紛紛退出,再也提不出全社會關注的話題,在學科基本問題解決之后沒有大的突破。 是呀,這足夠讓人沮喪的。 但是,你沒有看到《紅樓夢》在所謂的高峰期,是很少人的事,是少數(shù)學者、學人的事,而今天《紅樓夢》也同時是眾多愛好者的事;過去的紅學更多的是時勢造就,而今天則是學科話語與學科體系的成熟,日益嚴密和獨立。 隨著古典趣味的回歸,紅學提出了越來越多值得人們關注的話題。
張錦池老師還有一種他是屬于“第三世界”的作者論。他屬于第三世界,北京的學者、作者是第一世界。 張錦池老師由北京大學畢業(yè)到哈爾濱師范大學去,可以說是從學術中心到了學術邊地,但是張錦池先生始終處于紅學中心地位無疑,始終是大家心目中學術界的旗幟人物。
去年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建所、《紅樓夢學刊》創(chuàng)刊四十周年,為此紅樓夢研究所組織力量編選了《不惑之獲——〈紅樓夢學刊〉四十年精選文集》,中間選到了張錦池先生的《論林黛玉的性格及其愛情悲劇》,顯然這是《紅樓夢》研究中的重要論文,因為可以說林黛玉是《紅樓夢》中第一女主人公,而張錦池先生所論至今仍為不可替代的貢獻。 在此,謹以此表示對張錦池先生彪炳史冊的貢獻的深深敬意和懷念!
張錦池先生千古!
2020 年11 月1 日夜